入冬的第一天，海城零落地下了一点小雨。
冬夜苦寒，车辆驶入庄园时难免卷起凉气，柳依依实在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天太冷，母亲为了给她营造干净利落的形象，难免就穿得薄了些，在她平常都要裹得像团松软的吐司的季节，现在却只穿了三件。
一件加绒的衬衫、薄毛衣和一件冲锋衣外套。再把平时散落的长发梳起成高马尾，看起来是干净利落了，但也实在是苦了她的单薄身板。
“脸怎么冻成这样了？”柳迟有些心疼地用手捂住她的脸颊，“别太有压力，这次不行的话我们再找找看别的。”
柳依依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即使柳迟这样安慰，可所有人都知道，就算柳家还能找到别的可以带她过梦的人，也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
门童礼貌地请他们入厅，谢同尘正在等着他们。
进入玄关时柳依依看到门口的穿衣镜，不自觉望去一眼。
狼狈。
这就是她从镜中看见自己的第一感觉。
几乎称得上惨白的脸颊，眼睛恍然无神采，那是还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目光。
衣裳虽然是精挑细选，但也和她有些稚嫩消瘦的脸颊完全不符。像是穿着大人衣服装模作样的小姑娘，狼狈、恍然、十分凌乱。
踏入厅内，并没有那种预想的室内的温暖感觉，虽然屋内还是比外面要暖和一些，但也没温暖多少。
墙间的壁炉是熄灭的，中央空调也没有打开，就连空气都带着冰冷之感。
男人高大的身影一半被隐晦灯光遮盖，相比柳家人的紧张氛围，他反而只是悠闲地翘着腿，放松地坐在沙发上。
“谢先生，这是小女，柳依依。”柳父拉过她的小臂。“蒙谢老先生的引荐，带了一些薄礼冒昧拜访。”
门童拎着礼物，恭敬地放在桌前，然而高坐上首的男人却并未说话，没应答，也没让人收下礼物。
柳依依想过很多遍，能在那种凶残可怖的梦境中死里逃生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但谢同尘违背了她的一切想象。
一点若隐若现的红光在他唇边摇曳，空气中飞起烟草特有的燥热气味。
柳依依感觉自己又想咳嗽了，被呛的。
“谢先生，这是依依，是这样的，依依前段时间被确诊了“睡美人综合征”，但您也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病。她和您的情况一样，我们这次来就是想......”
谢同尘打断他：“柳先生，您知道我的收价的吧？”
“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
她局促地坐在父母之间，低着头，全程都能感觉到他的不耐烦。
在月前柳依依突发昏睡过去一次后，父母几乎找尽了一切人脉关系，最后才找到这个谢同尘。
介绍人说他极难商量，并且收价很高，一次就是百万起步。
因为梦境凶险，所以他往往还会对客户进行挑选，不是素质高条件好的都一概拒绝。很显然，柳依依这种父母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从学校毕业后最大的运动量就是出门散步的小姑娘是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的。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 ，那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的评判意味，像是在评估她的合格程度。
他没说话，目光却极具压迫感。
柳依依紧张得握着母亲的手，在这种打量目光下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
其实不用他说，所有人也都清楚，柳依依绝对不在他的选择范围之内。
只是在这之前，柳家人还抱着一丝些微的希望，谢同尘可能会看在自己父亲引荐的份上愿意出手，但其实仔细想想，他与自己父母关系淡淡，见这一面就算得上是给足了面子了，就连谢父也没敢打包票，只是做引荐而已。
直到谢同尘指间的烟燃到尽头，点点红星颤巍巍地落下灰色，柳依依已经完全绝望了。
半晌，柳迟在众人的静默间开口：“......抱歉，谢先生，我们冒昧打扰了。如果可以，您能看看我够资格入梦吗？”
柳依依震惊地：“哥哥！”
“依依，你先别说话。”柳迟安抚地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再次认真地看向谢同尘，“我知道陪同入梦是需要特殊的条件或者工具的，如果谢先生不能入梦的话，可以给我们入梦的方法吗？”
“哥哥！”柳依依赶快打断柳迟，“别再说了，你根本不清楚这是多危险的事情！”
在她刚从梦境出来在医院重症监护时，柳迟曾经跟她说过一次自己的想法，其他什么别的人来做这件事柳迟都不放心，不如由他跟着柳依依入梦。
但当时他说话语气轻松，柳依依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哥哥你根本不懂......”
兄妹俩一起入梦的话，不论是谁死在了梦中，另一个以后还要如何自处？
“......”柳依依绝望地摇头，让柳迟别再说了。
没有真正经历过那一幕的人，很难了解那究竟是怎样压抑可怖的世界。况且她怎么能让柳迟和她一起涉足险境？假如他死在自己的梦里，这才是真正的地狱，而又恰恰是现实。
她狼狈地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谢同尘，对他道歉：“不好意思谢先生...我想我们不需要什么入梦的方法......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打扰你了。”
这是两人今天的第一次对视，谢同尘却挑了挑眉。
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细节的部分，饶有兴致地询问：“柳小姐上一次入梦是什么时候？”
柳依依老实回答：“大概是两个月前。”
“那么这两个月里，你对自己要进入的梦境世界了解多少？”
“......没有太多。”毕竟光是在医院和心理诊所上的时间就耗费了一个半月，对梦境里的很多东西还是一知半解，事实上，关于这件事的认知实在是太少了，她甚至有时候都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同尘轻笑了一声。
柳依依就像是在考试前被严厉的老师问复习成果的学生......而她不认识字。
柳依依抬起头，忽然直接就和谢同尘对上了目光。
他黑色的瞳孔仿佛一个不断坍缩的深渊，晦涩明暗，隐约地反射出微光。
柳依依忽然想起她的第一个梦境。
冰凉肆虐的狂风裹挟着浓重血腥味，叫人闻之欲吐，像一个荒唐的梦。
一个混合着惨烈的哭嚎和求救的梦。
“嗯。”谢同尘不紧不慢地将烟摁灭，指尖摩挲似地碾着，他定定地看着柳依依。
“谢先生，如果您能带依依入梦，我们家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条件，包括您父亲和我们的合作条款、谢氏最近竞拍的一项地皮，只要我们能做到的......”
听到这话，谢同尘却仿佛更加失去了兴趣，摆摆手，不耐烦地将烟重新点燃。
不同于柳家人的迂回客气，列出总之条款和利益，谢同尘只是直白地打断他：“我对你们和你们那些所谓的商业政治利益毫无兴趣，我劝你们别拿那些东西来寻求我。柳先生，世俗的规则只对需要它的人生效。”
“谢先生，可是我们......！”
柳迟的话还没说完，柳依依突然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呃......”
空气里烟雾燃烧的气味混合着冬天的冷空气，实在是太呛了，她从一进来就一直在忍着不要咳嗽，但实在是忍不住了。
谢同尘摆摆手，示意自己懒得解释，反而问她：“柳小姐，怎么了？”
柳依依一边咳嗽，一边努力摇摇头，她也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烟味，不然感觉像是在指责他一样，“对不起，我呛了一下。”
谢同尘也不知道信没信，却将指尖的烟摁熄在桌上。他招手示意管家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管家过来将暖气打开，重新为几人换上热茶。
气氛一时寂静，没人说话，柳依依将茶杯捧在冻僵的手里，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在这样的目光下，她只能感到一阵绝望，连话也说不出来，仿佛被再次拉入梦境一般。
她是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梦里的，此时此刻，不过是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在绝望和窒息中挣扎着，又不可违逆地逐渐失声而已。
柳迟不死心，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柳依依却骤然抬头，望进他的眼里。
那眼瞳里映出一个狼狈的自己，眼眶含泪，惊惶，恐惧，像担惊受怕的小兽。
然而柳依依看着他，看着自己那令人厌倦的倒影。
“谢先生，世俗的规则不可寻求你......”她顿了顿，说，“那你要到何处寻求你自己呢？梦境之中吗？”
谢同尘不置可否，也没有回答这个称得上冒犯的问题，但他仿佛被这个问题挑起兴趣，他换了种坐姿，双手交叉。
“如果死在梦里，当然就谈不上寻求什么了。”
事实上，柳依依这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提问反而切中了梦境怪谈的核心，谢同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柳依依却忽然站了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去不看他，尽量让自己礼貌克制地说：“谢谢您，今天叨扰谢先生了，我想我们不......”
但这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她的声音又卡住了。柳依依像是丢了魂一般，仿佛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牵引住一般，她定定地看向谢同尘的眼睛，谢同尘居然也在这个时候望向了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依依感觉失重般的颠倒袭击上脑海，眼前忽然一黑。
“依依？！依......”柳迟下意识接住了她，他意识到什么，立刻抬头望去。
谢同尘也双眼紧闭，陷入沉眠之中。
......
连绵的风雪吹过山脉，留下一阵树林晃动的簌簌声响，仿佛不知名之物的窃窃私语。
通向山岭的顶峰有一条小道，路面铺着薄薄的白雪。
柳依依一边走一边庆幸，今天为了出门去见谢同尘而穿了一身干脆利落的衣服，绑带的长靴正好适合在积雪里赶路。
天色有些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山顶的那个小村落，沿着小道没走多久柳依依就在山腰上看见了人。
一个还算平整的营地里燃着篝火，旁边围坐着几人。
看见有人来，几人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就事不关己地转开视线。
柳依依将手背在身后，很快就和坐在旁边石头上的谢同尘对上了目光。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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