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紫苏院更安静了,灯笼内燃起烛火,穿透红彤彤的灯纱,静谧祥和。
这疏淡的喜色,很像他们蜀地成婚时的景致。
苏鸾儿孤坐桌案旁,手下按着一张空白的宣纸,右手执笔,笔尖的墨早已风干。
她要写和离书,却不知道该怎么写。
她从没想过会和黎烨走到这步,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说出和离的话。
她错了么,是她不知体谅黎烨么?
就算黎烨不知婆母算计她、欺骗她,也该早些告诉她要娶突厥公主的事。
他要娶突厥公主,心甘情愿地娶,可他为何还要忙里偷闲去寺中看她,为何还要给她送那一套世子妃的华裳金冠?
黎烨很看重这段情意,难道她不珍惜么?
“少夫人,吃些东西吧。”
自中午回到紫苏院,苏鸾儿粒米未进,已经这般呆坐了一下午,洛春向知她喜好,端来一碗豆腐羹,温声劝道。
苏鸾儿微微点头,却并没有立即进食,看看洛春,见她待自己一如往日亲近,心中亦生不舍,说:“这些日子,你也忙的很吧?”
洛春摇头,“我还好,只负责老夫人的药食,您一回来,老夫人就让我回来伺候了。”
苏鸾儿闻言,并不接话,端起豆腐羹搅拌着。
婆母言行真真假假,她已分辨不清,也不想再费心思去分辨。
“夫人,您,到底如何打算?”洛春走近了些,轻声问道,面含关切之色。
苏鸾儿不语,盯着豆腐羹,目光空空洞洞,手下转着汤匙朝一个方向搅动。
“夫人,您待世子的真心,婢子是看在眼里的,我知您也不忍心离开世子,不若,就这样吧。”
洛春自是同情苏鸾儿,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似乎没有比认命更好的去处了。
所幸世子待少夫人有些情分,往后只要少夫人识大体,不与世子置气,日子也不会差。
苏鸾儿顿了顿,抬眼看看洛春,没有说话。
“少夫人,世子过来了。”
洛夏话音方落,黎烨已经踏进门来,两个丫鬟对他行过礼,识趣地退了出去,为二人掩上房门。
苏鸾儿并没朝黎烨的方向看上一眼,垂着眼,一勺一勺喝着豆腐羹。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面庞,如冰似玉,冷冷清清。
黎烨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亦是沉默相对。
等了好一会儿,待她喝完豆腐羹,漱过口,黎烨才道:“母亲骗你,是她不对,但她已向你认错,你若仍旧有气,便冲我撒。”
苏鸾儿并不接话,面色平静,坐回桌案旁,待要继续写字,才发现墨已经干了,便又放下笔,亲自研墨。
黎烨按住她手,他腕力一向强劲,能单手舞动数十斤重的长刀,稍稍用力便捏疼了她,而他浑然未觉力道重了,一门心思只想钳制了她,叫她写不成和离书。
“说好的。”
苏鸾儿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神色,目光落在她脑顶,似巍巍山岳倾压过来,将人镇在眼皮底下,无处可逃。
她答应过一直陪着他,说好的一直陪着他。
三个字说罢,他的手背上忽感一滴凉意。
苏鸾儿偏过头,轻轻吸鼻子,把情绪忍下去。
下一刻,人就被按进了黎烨怀中。
他没再说一个字,只是强势压制着她的抵触,亲吻着她。
夏衣单薄,轻飘飘落进烛影里。女郎并没有被放去榻上,禁锢在结实的臂膀和墙壁之间,是进是退半点由不得她。
房内的连枝灯上,十二节烛火烧的噼里啪啦,照的房中煌煌如昼。一双人影纠结缠绕,翻起许多浪潮,一层更比一层高。
一指高的烛火快要燃尽了,夜色幽深,男人却还没有罢休的意思。
甚至故意来到灯下,故意加重力道,翻起更汹涌的浪潮。
她早就没有一丝力气了,却依旧被他裹挟着。
他不准她闭上眼,不准她睡过去,一定要她神思清醒地,感受着他,看着他。
她答应过一直陪着他,给他生儿育女。
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反悔了?
怎能不管不顾说出和离的话,甚至还要写和离书?
苏鸾儿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隐约记得有人深更半夜来敲门,黎烨才意兴阑珊将她放去榻上,穿戴妥当衣裳,又对她房内伺候的丫鬟交待了些什么,而后才匆匆离去。
一觉睡至日头高挂,醒来后刚抬脚下了卧榻,洛春和洛夏已察知她这里动静,端着脸盆帕子一应盥洗用物进来伺候她梳洗。
紫苏院偏在王府西南隅,素来僻静,但因婚期临近,来贺喜的人几乎日日满座,喧闹还是不可避免隔着几进院落传到了这里。
隔着琉璃窗望过去,红灯笼照旧高高挂着,系在花草树木上的红丝带映着金灿灿的日头,依旧喜庆耀目。
苏鸾儿呆呆看了那红灯笼一会儿,记起黎烨昨晚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无休止地索取。
他做下的决定,必是深思熟虑过的,不会轻易就更改。
她了解黎烨,他虽有时任性放肆,但绝不是那等罔顾家族父母的纨绔之辈,他和突厥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再无更改可能。
她要留下,做他的平妻么?
来至桌案旁,想要研墨,见昨日放在这里的笔墨纸砚全不见了,再看书架上,原来摆放在那里的一沓宣纸也没了影踪。
“洛春,帮我拿纸墨来。”苏鸾儿吩咐。
洛春没有动,面露难色,“少夫人,世子交待,这两日让您好好休息,不要劳累。”
苏鸾儿看洛春神色,想来黎烨给丫鬟们立了规矩,也不为难她们,抬步出门,才走出一步,见洛春和洛夏齐齐冲过来,扑通一声在她脚边跪下,阻了她去路。
“少夫人,世子说,不能让您出去。”
苏鸾儿大概猜到黎烨临走前和丫鬟们交待了何事,他原是打算将她禁在此地。
窗外喜气盈门,人声鼎沸,黎烨当是在前厅里接受来客的恭贺吧?
“告诉世子,让他有空了,来见我。”
苏鸾儿没再与丫鬟们为难,说罢这句话就独自坐去桌案旁,捧了医书来看。
天色愈暗,前面的热闹就愈繁盛,紫苏院里始终安静,除了洛春和洛夏两个丫头,再无旁的来人。
直到深夜,将近子时,热闹才渐渐散了。
“少夫人,吃些东西吧。”洛春说。
苏鸾儿摇头。
一整日了,她什么都不肯吃,就呆呆坐在那里盯着医书看,偶尔抬起头也是痴痴望着门口。
洛春知道少夫人在等世子来,可她去了前头几次,没见着世子,也跟老夫人说了少夫人不肯进食,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只叫她好生照看着人不要出来生事。
“少夫人,歇下吧。”
整个王府都已睡下,连夏夜的虫鸣都渐渐不闻,苏鸾儿依旧枯坐在桌案旁,洛春心有不忍,又来劝她。
“你们睡吧,我一会儿就睡。”
苏鸾儿起身进了内寝,过了会儿又回到桌案旁,不紧不慢地拆了一个香囊,将内里填充的东西倒进茶盏里,和着茶水搅拌片刻,用指尖蘸着在帕子上写字。
过了会儿,她起身把帕子递到洛春手里,“交给老夫人,请她放我走。”
洛春这才瞧见,帕子上写的是和离书,蘸着朱砂汁写的字,鲜红刺目。
“少夫人,您真的要走么?”
洛春想再劝劝苏鸾儿,见她递过帕子便转头进了内寝,翻出行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虽已是深夜,洛春忖着老夫人该是睡下了,却还是冒着挨骂的风险去了颂晖堂。
因着是和离书,洛春不敢叫旁人经手,怕又闹出闲话,惹得老夫人迁怒少夫人,坚持要面见王妃。
徐氏刚睡下没多久,听洛春请见,想来是苏鸾儿那厢的事,并未立即起身,把人晾了一会儿,听说洛春还在等着,才披上衣裳来了前堂。
“老夫人,您让世子去看看少夫人吧,少夫人一整日没吃东西,现在也不肯睡觉。”洛春想着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并未将和离书拿出来。
徐氏面生不悦,看了洛春一眼。
洛嬷嬷看出王妃心思,看向洛春严声斥道:“世子军务繁忙,至今未归,何时轮到你这小蹄子指手画脚,编排世子?”
洛春忙叩首认错,乞求道:“老夫人,您去劝劝少夫人吧,少夫人要走。”
这才将和离书奉上。
徐氏一愣,接过和离书来看,见上面只简单写了几行字。
“两载结缘,反目生嫌,二心不同,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和离书来得这样快,着实出乎徐氏意料。
她原以为苏女对儿子用情深厚,概不会轻易妥协,定要闹上一闹,还怕她闹的凶,丢王府颜面不说,又将自家儿子拿捏住了。
忖了片刻,徐氏屏退洛春,慈声吩咐道:“去告诉少夫人,世子忙军务去了,一回来就去看她,叫她不要心慌,好好休息。”
洛春心想少夫人一向善解人意,听了这话也许就消气了,遂领命退了出去。
徐氏手下按着和离书,心中忖度着事情,听家僮来禀,说是武安王回来了。
昨日半夜,北疆传来八百里加急战报,武安王和黎烨受诏进宫商讨战事,至今才回。
“世子呢?”徐氏问。
“只有王爷自己,未见世子回来。”家奴道。
徐氏听罢,一面收起和离书,一面起身去迎武安王。
忽地心思一转,又将和离书鲜鲜亮亮地平铺放在台面上,坐回位子上,屈肘扶额,看上去十分疲乏头疼。
武安王进门,见徐氏坐在堂中,很是意外,“怎么还不睡?”
徐氏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武安王轻轻一愣,佯作不知他回来的消息,忙要起身相迎,才站起,又似起猛了头晕目眩,踉跄了下,被洛嬷嬷扶着坐了回去。
武安王也大步迎过来,“生病了?”
“没有。”徐氏深深叹口气,一只手佯作无意按向桌案上放着的和离书。
武安王的目光自然随她指引投了过去,待看清是和离书,又按着苏鸾儿的手印,眉头一皱,拿在手中细看。
徐氏假意要夺,武安王抬手闪避,看了片刻,气哼一声,把东西丢在地上。
“这样关头,她竟闹这出,如此不识大体的儿妇,还留她作甚!”
武安王一脚踩在那和离书上,冷道:“叫子英与她一封休书,了结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