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回头一瞧,但见身后街边坐了一个闲汉,竹笠遮脸,捧着一手瓜子,每磕一颗,瓜子皮便吐得老远,专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说百发百中,惹来阵阵喝骂。
却又听那闲汉嘻嘻笑道:“老爷子,喝酒啊,没听见么?”陆渐微觉迟疑,那闲汉却又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我是鱼饵。”
陆渐双目一亮,见那闲汉当先便走,当即拄着拐杖跟上,丑奴儿却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跟上。
三人转过几条小巷,那闲汉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儿一瞧,不觉大惊。陆渐也扯掉伪装,笑叹道:“谷缜,我们都化了妆,你又怎么瞧出来的?”
谷缜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也没有哪个老婆婆像你这么丑的。易容这玩意儿,只能骗骗傻子,遇上我这双贼眼,怎么都能挑着破绽,就好比看货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陆渐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谷缜笑道:“因为要斩失职将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这里。我知道你这个人,只要没死,一听消息,立马会来。”说到这里,一把抱住陆渐,叹道:“好陆渐,我真怕你死了。”
陆渐但觉他身子微微发抖,也不觉心生波澜,叹道:“谷缜,你就知道变着法儿吓唬我。”谷缜放开他,摇头道:“我没吓你,斩将之事,确实有之。”
陆渐大惊,谷缜挽住他手,笑道:“先别说这败兴之事,咱们生死重逢,我方才说了要喝酒的。”忽听丑奴儿冷哼道:“他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谷缜瞥她一眼,笑道:“陆渐,敢情你拣了个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点儿。”但见丑奴儿独眼中锐芒透出,便笑道:“气什么?既然伤重,那么他举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儿呸了一声,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缜哈哈一笑,拉着陆渐,来到巷子尽头一个竹蓬前,蓬下一张朱漆方桌,四条白木长凳,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摇着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铁锅前煎鱼,他每一铲均是极慢,两眼全神贯注,盯着那鱼,眉间充满苦恼神气。
陆渐瞧得奇怪,说道:“这个先生奇怪,不似煎鱼,倒似绣花。”
“好家伙!”谷缜一跷大拇指,“你不说则已,一说便中。这鱼就叫绣花鲈鱼,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这个呆样。所以这里的每条鱼煎出来,枯嫩酸辣甜麻苦,条条滋味大不相同,却又都是美味无比。”
陆渐讶道:“以他的本领,去大酒楼做厨子还不更好,为何呆在这穷街陋巷呢?”
谷缜摇头道:“大酒楼的厨子,南菜北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老板却只会一道菜,那就是煎鱼,而且只会煎扬子江里的鲈鱼。”
陆渐摇头叹息,谷缜笑笑,道:“你也不用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下的厨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给他提鞋也不配,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专一’二字。”
陆渐赞道:“这话说得妙,你我相识以来,数这句话最妙。”
谷缜摇头笑道:“我觉得最妙的一句不是这个,而是那句:‘我是鱼饵’,要不然,我怎能将你钓到这里来。”
陆渐大笑,转眼望去,但见丑奴儿还站在远处,便道:“丑奴儿,别怄气了,快来吃鱼。”丑奴儿哼了一声,走上来道:“可是你求我来的,是不是?”陆渐叹道:“是,算我求你。”
谷缜斟满两杯酒,递给丑奴儿一杯,笑道:“来来,大家恩怨两清。”丑奴儿接过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尽都泼在谷缜脸上,陆渐不禁喝道:“丑奴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缜却面不改色,摆手笑道:“不妨,这杯酒算是丑奴儿亲手敬的,我谷缜用脸喝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谷缜摇头道:“不对不对,自古不要脸的人多了,但能用脸喝酒的却只有我一个。”谷、陆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儿却不笑,只冷冷瞧着谷缜。陆渐也不知二人为何如此针锋相对,但见气氛凝重,便转移话题,将来路上所见所闻说了。
谷缜道:“沈秀么?我听说过,是新出道的风流人物,绰号‘小神算’。不过丑奴儿说得对,那陈子单没说真话。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说到这里,他眉头大皱,喝了两杯酒,方道:“这事越发纠缠不清了,我还当让四大寇陷入困境是那胡宗宪,不料天部的人也卷进来了。”
陆渐闻言,猛地想起一事,脱口道:“是了,沈秀擒陈子单,用的是天部的‘天罗’。”
“那沈秀算只鸟。”谷缜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陆渐讶道:“他老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电光一闪,脱口道,“沈瘸子么?”
谷缜点头道:“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个便是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陆渐讶道:“他真那么厉害?”
谷缜道:“他不厉害谁厉害,他曾做过万归藏的军师,差点灭掉东岛。后来在生意场上,我遇上过他一次,前后三笔生意:第一笔,我赔了三十万两银子;第二笔,我赔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第三笔,我赚回了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但终究亏了十五万。不过他在第三笔生意上也算吃了一只大鳖,原以为还有一场好斗,却不知为何,这人忽地销声匿迹,不再经商,我正纳闷呢,谁知他竟然入了官场。”
陆渐对斗智之道一窍不通,听了也不觉如何了得,便道:“那斩将之事,到底如何?”
谷缜道:“你走后,我买通牢中的牢子。听他们说,如今东南军纪太坏,胡宗宪有心整顿,决意斩杀几名将官,以正军法。”
陆渐急道:“那大哥呢?”谷缜叹道:“听牢子说,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衔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将门,若然斩了他,可收震慑众将的奇效。”
陆渐听得气愤难言,狠狠灌了两大杯酒。谷缜瞧他神色,说道:“陆渐,牢中大小官员,我都已买通,只需你一句话,我就能将他救出来。只不过,如此一来,戚将军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们一道,做一个江湖亡命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戚大哥宁可死了,也不会如此做。”谷缜摇了摇头,道:“所以说,忠臣最难做,岳武穆便是这么死的。”
这时,那中年男子已端着托盘,慢慢踱来,口中道:“鱼、鱼,来了。”谷缜学着他的口气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边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望着天际流云,呆呆出神。
丑奴儿瞧了那鱼一眼,但觉色泽焦黑,并无香气,不由冷道:“这鱼颜色难看,连香味也无,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缜笑道:“你有所不知,寻常的煎鱼,必定香传数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来,鱼肉菁华外泄,随风飘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这绣花鲈鱼的香味始终不曾泄漏半分,全都藏在鱼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说着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质暗藏。”
丑奴儿呸了一声,掉过头去。谷缜又笑道:“陆渐,如此美味,普天下没几人尝得到,民以食为天,若不吃饱,怎么救人?”说毕举筷拈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闭目摇头,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心事重重,无意中也拈了一块,送出口中,继而眼中慢慢透出惊色。丑奴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比我做得煎鱼还好吃么?”
陆渐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头都要化掉了。”
丑奴儿见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难抑,也举筷拈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觉一时之间,千百种奇妙滋味在舌尖纷纭迸散,既有她尝过的,也有她没尝过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诸般滋味糅合一处,却又层次分明,无有不谐,变化之神奇,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觉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种神奇滋味却似乎仍在舌尖盘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挣,当啷作响,竟是被粗大铁链锁住。
却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么?”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个茅竹小庐,堂心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奄奄欲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中,那煎鱼男子推开竹扉,走了进来,右手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却见他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地磨起刀来。
霍霍之声响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锁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辍,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望着他,蓦地脱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沈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只是有些厌倦了。我绰号‘尝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头,能分辨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不周遍,世上美食,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撑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剧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道,“还,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还、还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记不清啦。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蓬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将我们撑死吧。”
秦知味摇头道:“其、其实我也不想杀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来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而且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谁来品尝我的鱼呢?”
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说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却能瞧出你来。”
陆渐冷哼一声,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但我也不怕劫主。”秦知味听得这话,目瞪口呆,摇头道:“你,你胡说,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无主无奴,天经地义。”
陆渐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为奴已久,自尊尽失。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听谷缜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的,你大约是误会了。”
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总是可疑的。我还是将你们送给主人妥当。”
这时间,忽听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我送你们去主人哪儿。”说罢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三人,放在马车上,放下帘子。
车厢内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若一硬到底,不吃这鱼便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道:“你不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还不是被人捉了。”
谷缜嘻嘻一笑,并不言语,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欲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捂住。丑奴儿警惕道:“方才是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
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车厢狭窄,传来臭气。
那马车行了一程,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但听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倏尔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那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那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方才扑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转眼见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欲要扯断,便笑道:“且慢。”说罢伸手,将陆渐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当下笑道:“放你也不难,但你须得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便将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这玩意儿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儿冷笑道:“怕没这么简单,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了,好让他引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险地,欲呼不敢。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
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设计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说,她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这里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吞声。陆渐道:“现今去哪里?”谷缜道:“去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缜摇头道:“不,去胡宗宪那里,既然戚将军不肯越狱,那只能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说罢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说道,“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宪若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面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几乎人人有份,胡宗宪若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需将这册子在胡总督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了。”
陆渐又惊又喜,道:“这册子你哪里来的?”
谷缜笑笑,“我不是很有钱么,钱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儿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早有预谋。”
“罢了。”谷缜笑道,“就算我早有预谋。其实,我几年前就猜到这煎鱼汉子是‘尝微’秦知味。但这总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护,若不设计,怎么进来?再说,以我这点儿猫狗把式,就算混进来,也成不了事,还需金刚门人助拳,地部高手开路。”
陆渐心中怪讶:“我算是金刚门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询问,忽听丑奴儿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鱼里下毒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
谷缜道:“秦知味是烹饪一道的大宗师,岂会干出这等下毒的勾当,若不能凭煎鱼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说他和我颇有交情,不会亲手杀我;再不成,那鱼肉我本就没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杀手,我也能够临时变计。”
丑奴儿道:“不对,你明明吃了鱼的。”谷缜笑道:“我在舌头上裹了一层纸,只需舌不沾鱼,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们吃鱼的样子,有样学样,还骗不过秦知味那痴汉么?”
丑奴儿独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这么说,你在竹蓬里说的话,做得事,都是在演戏了?”谷缜笑眯眯地道:“你猜呢?”
丑奴儿猜测不透,唯有怒哼道:“你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缜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陆渐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当务之急,却是救出义兄,便道:“先别斗嘴,找胡总督要紧。”谷缜道:“我瞧过总督府的地形图,此地既是停车之处,书房当在那边。”说罢一指东南方向。
三人蹑足而行,绕过守卫,须臾可见书房灯火,行得近了,但见房前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丫环。
谷缜低声道:“胡宗宪还在房内,咱们绕到房后去。”三人潜至房后,却是一片花圃,花木间点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想是房中人劳累之后,留为观花赏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缜轻轻戳破窗纸,但见房内案卷堆积,灯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华发便服,正伏案奋笔,批阅公文。
谷缜猜到此人便是胡宗宪,正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将册子丢上书案,忽听得车轮轱辘之声,那丫环挑帘进来,恭声道:“大人,沈先生来了。”胡宗宪哦了一声,搁笔起身。
窥伺三人均是大惊。就瞧珠帘高挑,一个青衣文士推着轮椅翛然入内,陆渐一见此人,几乎惊叫起来,敢情来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残废文士,不料此人竟然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胡宗宪迎上笑道:“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来书斋作甚?”沈舟虚也笑道:“这么晚了,大人还在书斋做甚呢?”
胡宗宪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两人相对而坐。沈舟虚从袖间取出一卷文稿,说道:“那昏君祭祀东皇的青词我已写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微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性。”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淫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行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介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宗宪受教了。想来,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
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当年刚直了一些,备受压制,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
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是权倾朝野,无可撼动,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事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纵然小有智谋,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之间,严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之时,大人躲得过么?”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叹道:“我当如何免劫?还望先生指点。”
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此等大功,将来就算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致于丢了性命;第三点最为紧要,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拢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前两条倒也罢了,但这第三条却太难,就好比一场豪赌,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沈舟虚望着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宠是谁么?”胡宗宪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虚笑笑,道:“两人同行,行藏在我。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宪喃喃道:“两人同行,双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啊呀,莫非是徐……”
沈舟虚叹道:“不错,倒严者必徐阶也,只不过,这徐阶阴谋有余而正气不足,终究不是一扫颓波、中兴明室的人哩。”说罢又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那昏君喜欢祥瑞,尚白色,故而我列了一对白鹿,一头白狮,昏君见了,必然高兴。至于严嵩老贼那边的财礼,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给徐阶,将来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会致你于死地。”
胡宗宪颓然靠在椅背上,叹道:“这官场真是凄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了脑袋。”
沈舟虚徐徐道:“但能肃清倭寇,安定东南,生死荣辱,何足道哉。”
胡宗宪神色一正,点头道:“先生说得极是,胡某一己荣辱,与东南百姓相敌,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虚笑了笑,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事。”胡宗宪道:“先生请讲。”沈舟虚道:“听说大人要斩几名将官,以正军法。”胡宗宪起身,取来一本奏章,道:“我拟定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与先生商量的。”
沈舟虚扫了一眼奏章,推车来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笔,还给胡宗宪。胡宗宪一瞧,皱眉道:“戚继光?先生为何独独将这人勾去。”
沈舟虚道:“此次就算将江南的统兵大将杀光,也不可杀这戚继光。”
“为何?”胡宗宪脱口道,“他一介败军之将……”
沈舟虚摆手道:“他这一败,情有可原。其一,他带兵不久,所率兵卒,又都是卫所里的世袭官兵,多年来养尊处优,最为怯战;其二,他所遇之敌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最为狡诈精悍。戚继光这一战,便如驱群羊而斗虎狼,岂有不败之理。”
胡宗宪道:“但明知不敌,他为何还要追战?”沈舟虚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强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马,早已经攻进南京城了。”
胡宗宪摇头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难道他一人胜过江南所有大将?即便他胜得过旁人,但又胜得过俞大猷么?”
沈舟虚一哂,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韩信、李卫公,若其得志,必为常胜不败之将。如今俞大猷虽然惯战,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务求谨慎,少了一股无坚不摧的胆气。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无敌,而善用奇兵之将,须有包天之胆。这位戚将军不止将略不输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将军所缺少的将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胡宗宪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虚一眼,苦笑道:“先生为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也不必将他关在牢里。”
沈舟虚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此人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让他坐两天牢,挫一挫锐气,也是好的。”说罢哈哈大笑,推着轮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缜见沈舟虚去了,将陆渐拽离书房,低声道:“沈瘸子真有识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陆渐喜不自胜,点头道:“不错,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缜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却不知他的可恶。”又低声道,“咱们现今须得跟着沈舟虚。”
陆渐诧道:“做什么?”谷缜叹道:“徐海。”陆渐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当下三人绕过书房,但见沈舟虚独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三人追踪里许,来到一座小院,忽见一人提着灯笼匆匆迎来,鞠了一躬,道:“父亲。”
陆渐识得来人正是那沈秀,不觉吃惊,心道他说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来到这里。又见他此时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越觉得此人虚伪透顶,心中好不厌恶。
却听沈舟虚冷冷道:“去书房说。”沈秀转到车后,小心翼翼推车而行,两人进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见一盏灯笼从东边移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舟虚。”
叫声传来,陆渐便觉身畔的谷缜身子一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却见沈舟虚掉头笑道:“清影,你也回来了?”
那妇人道:“你忽然召秀儿回来,我怕你又责怪他,便跟着回来了。”沈舟虚笑道:“我怎么会责怪他呢,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却没有。”那女子道,“但你前两日无端罚他,我怕你又乱发脾气,伤着孩子。”
沈舟虚苦笑道:“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
“他哪里又坏了?”那妇人道,“今儿我们在路上遇上一对穷苦老人,他还给了人家五十两银子呢;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这孩子谦逊恭让,不告诉你罢了。”顿了顿,又道,“舟虚,我给你沏了一壶龙井,还有几样点心。”说罢上前两步,来到光亮处,陆渐定睛细看,却见那妇人衣饰简净、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面容却娟秀非凡,依稀透着昔日无双风韵。
陆渐望着这妇人,便觉心中说不出的温暖舒服,一时瞧得入神,忽觉谷缜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激动难抑。
方觉奇怪,只听那妇人又柔声道:“你父子俩也别说太久,早早歇息;舟虚你尤其当心,别凉了双腿。”沈舟虚含笑道:“我理会得,你先回吧。”那妇人道:“时辰还早,我去佛堂念一会儿经。”
沈舟虚嗯了一声,那妇人与丫环携着灯笼去了。沈家父子入了书房。陆渐三人移到附近,忽听沈舟虚冷冷道:“那陈子单我已审过了,据说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儿带人去将他擒了?”沈舟虚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不过陈子单说,他和你曾经义结金兰,事后又托你送十万两银子和各色珍宝给胡总督,是不是?”
沈秀道:“确有其事,孩儿若不如此,怎赚得他上钩?”
沈舟虚冷道:“银子和珍宝呢?”
沈秀道:“珍宝还在,但银子……银子我已花光了。”
“混帐。”沈舟虚怒道,“谁让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银子也不干净,花了也不违天理,再说,除一个大倭寇,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也不算贵。”
沉默半晌,沈舟虚徐徐道:“听说妙化庵有一个尼姑,名叫法净,你认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儿陪娘上过几次香,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你须得明白,我对你处处容让,只是怕惹清影伤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兽之行,只怕会难过而死。但你别以为我嘴里不说,心里便不知你的事,你那点小聪明,骗清影还成,骗我沈舟虚,还差得远。”
说罢顿了一顿,淡然道:“后日午时之前,将那十万两银子送到我这里来,若不然,就拿你脑袋来抵。”
沈秀失声道:“可那银子……”沈舟虚冷冷道:“你回去吧。”
却见沈秀悻悻退出书房,神色阴鸷,略一思索,低头去了。沈舟虚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薛耳,你听清了么?门外有几只耗子?”
一个尖利的嗓音道:“三只。”
陆渐闻言大惊,却听沈舟虚道:“全都捉了,但不要惊动清影。”
陆渐慌忙拉着丑奴儿,纵身后跃,方才跃出院子,忽觉不对,掉头一瞧,竟不见了谷缜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儿,谷缜呢?”
“谁知道呢?”丑奴儿冷笑道,“他属狐狸的,多半见势不妙,撒腿溜了。”陆渐心中疑惑,只觉谷缜应当不是弃友而逃的无义之徒,但此人心机多变,确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说他抢先逃走,也并非绝无可能。
迷惘之际,他已被丑奴儿牵着衣袖,发足狂奔,约莫百步,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麻衣斗笠,笠下精芒,闪烁如电。
陆渐吃惊道:“是他。”丑奴儿怪道:“你认识他?”陆渐点头道:“当心,他脚力很强。”
丑奴儿脱口道:“脚力很强,莫不是‘无量足’燕未归?”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归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脚已至陆渐面门。
陆渐竭力后掠,虽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急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
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归冷哼一声,“我的劫力却在脚。你没听说过‘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么?”
陆渐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重叠,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有机簧,陡然弹起,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倏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叫糟糕,心念方转,陆渐已惨哼一声,向后飞出,落地时,先变“神鱼相”着地一滚,再变“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听丑奴儿叱道:“我先走了。”说罢一纵身,向远处掠去,陆渐见她独自逃生,大感错愕,忽见燕未归稍一犹豫,飞身发足,追丑奴儿而去。
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原来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放走丑奴儿,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舍身诱敌。陆渐想到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几’。”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飞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一把抓出,揪住她头发,孰料那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的没入土里。
燕未归又吃一惊,定神瞧那假发,但见那假发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之处,竟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当下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骤然间,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势如雷霆,直没入地。
这一蹴之力,深至丈许,烟尘四散,大地震动,丑奴儿只需被这腿力波及,不死即伤。
但燕未归足才入土,便觉有异,他这双腿注满劫力,不只奔跃如飞,抑且坚逾精钢,百毒不侵,但此时土中既无刀剑,也无毒刺,却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上来。
此等事怪谲已极,燕未归一声断喝,挣断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断,翠绿汁液流出,断口处复又生出新藤,断裂之藤则落地再生,故而燕未归越是挣扎,那藤蔓生长越多,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燕未归一代强奴,竟被裹在重重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燕未归惊怒交迸,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也是随之一动,藤蔓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丑奴儿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厚德载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归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地母,你还能张嘴说话?”燕未归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够施展‘化生’之术?”
丑奴儿冷笑道:“难道非得地母,才能练成‘化生’?”燕未归道:“但你练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来的地母。说起来,我是天部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门。”
“少来套近乎。”丑奴儿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种下了‘孽因子’,随时都会生出‘孽缘藤’,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将方圆十丈、数以万斤的泥石拔起,要么休想脱困。”
燕未归略一沉默,忽道:“这‘孽缘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劲’,才能断而续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须得陪着,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的耐力更好。”
丑奴儿听得默然,她的“化生”之术远未大成,仅能困住燕未归,不能伤他,抑且燕未归说得不错,“孽缘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须源源不绝吸纳她的“周流土劲”。丑奴儿功力尚浅,遭遇如此强敌,无奈之余,才贸然使出“化生”,此时但觉内息点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间,忽听嘻的一声笑,沈秀摇着羽扇,从前方的墙角边笑吟吟转了出来。
陆渐定睛望去,眼前之人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独一对耳朵大得出奇,随他说话,扇动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陆渐生平未见,先是吃惊,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的耳朵肿了吗?”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说,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肿了?”陆渐奇道:“若不是肿了,怎么长得像猪,猪……”
他虽不好说出“耳朵”二字,薛耳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爷爷。”说着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别人跟我提这个猪字;本来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陆渐想到丑奴儿被燕未归追逐,凶多吉少,不耐与他纠缠,说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罢纵身奔出,谁知举步之际,不曾向前迈出,却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陆渐心中骇异,掉头望去,但见薛耳左手一个金色木鱼,右手一支银亮短棒,但棒打木鱼,竟无声息。
陆渐莫名其妙,举步再行,不料心中想着举步向前,出腿之时,却又大大后退一步。
陆渐正感捉摸不透,却听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叫‘听几’吗?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两的意思,而是细微无比的意思。‘听几’,就是我能听见十分细微、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就好比蝙蝠的鸣叫、千里外的地震,还有人之心跳、脉搏振动。”
陆渐惊疑道:“可我为何明明前进,却,却……”
“却变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需我用这根‘惊魂棒’敲打这‘丧心木鱼’,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罢两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爷爷的耳朵是不是?罚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说着银棒一敲,陆渐应势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头晕;薛耳再敲,陆渐右手倏起,右颊又挨一下。一时间,陆渐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轮番掴打双颊,八个耳光打毕,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双耳嗡鸣,双颊一片麻木,已然没了痛觉。
“知道厉害了吗?”薛耳嘻嘻笑道,“再给我翻两个筋斗。”连敲两下木鱼,陆渐身不由主,连翻两个筋斗,尚未落地,便听薛耳喝一声:“趴下。”
陆渐凌空栽落,一头抢地,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属自己,撑在地上,怎也无法动弹。
薛耳笑道:“你还笑爷爷的耳朵像,像那个,如今你跟一条死狗有何分别啦?本想让你磕一百个响头解恨,哼,爷爷心好,饶过你了。不过你现在说,爷爷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陆渐心中气急,冲口而出:“不好看,像猪耳朵一样。”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杀手,忽听远处一个女子淡淡地道:“罢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猪耳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叫一次气一次,你不怕被气死么?”
薛耳露出忧愁之色,喃喃道:“凝儿你也来取笑我,没天理了。你当我想长这么一对耳朵吗?”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国时的刘皇叔不是双耳垂肩么?还有庙上的佛祖菩萨,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继而又发愁道:“但怎没人说他们是猪耳朵呢?”那女子似被问住,一时寂然。
陆渐趁着二人说话,暗暗寻思:“那木鱼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鱼,怎的猪耳朵和这女子都没事,可见这木鱼只是针对我。不过,这木鱼敲着,何以却无声息?是了,猪耳朵号称‘听几’,能听见细微已极、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蝙蝠的叫声我没听过,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没关系,但这猪耳朵说能听见人的心跳,脉搏振动。难不成,这木鱼能发出心跳、脉搏一样细微的声音,以致我无法听见。”
想到这儿,他默运劫力,转化为内力。薛耳双耳微动,若有所觉,忽地冷笑一声,重重一敲木鱼,陆渐内力尽散,血气生出异样波动。
陆渐不禁生疑:“这木鱼果然与我本身气血有关。”他双手按地,劫力涌出,顺着大地传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传,抵达薛耳双手,再由双手抵达木鱼。
陆渐虽然听不见木鱼声响,却能感知木鱼振动,当下将木鱼振动,与自身脉搏相印证,果觉两种振动遥相呼应,如出一辙。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薛耳有“听几”之能,能听到陆渐的气血流动,而那木鱼所发的振动,却能引发陆渐气血共鸣,改变气血运转。比方说陆渐心中想着迈步向前,薛耳听见,敲打木鱼,木鱼发出振动,陆渐体内气机随之振荡,气血之行立时逆转,变为撤步后退了。
薛耳听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儿,你怎么啦?干么不答话。”那凝儿冷冷道:“我不管你这小心眼了。”只听沙沙之声,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着陆渐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儿取笑,再罚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当下猛敲木鱼。
陆渐应势挥起左拳,打在左颊,顿觉颧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这二十拳打罢,不昏即死。当下凝神内视,感知举拳时的气血流动,待得右拳方举,忽将劫力转为真气,振动血脉五脏,倏忽之间,将周身气血冲得大乱,如此一来,气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陆渐的右拳顿又得了自由,舒展开来。
薛耳听得吃惊,急敲木鱼,欲要重新驾驭陆渐周身气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陆渐冲乱。
薛耳万没料到陆渐不但猜出木鱼玄机,更不惜伤损身子,自乱气血。但如此一来,陆渐的气血忽快忽慢,已全无节律可言,薛耳无从捉摸,木鱼节律也因之大坏,再难掌控由心,眼见陆渐的面色不定,双目尽赤,一只右拳忽而举到脸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尔再举,倏尔又落,起起落落,端地怪异之至。
如此较量数次,薛耳愈发听不透陆渐的血行节律,渐处下风,手中猛敲木鱼,额上却不住渗出汗来。霎时间,忽见陆渐猛地抬足,大大迈进一步,这一步,全然超乎木鱼节律,乃是陆渐自发之举。
薛耳惊惶失措,双足一撑,抽身便退,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左颊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继而手中一空,木鱼已落到陆渐手里。
陆渐本就有伤,此时自乱气血,经脉内腑受创不轻,虽然拼死夺下木鱼,眼前却是昏天黑地,倏尔喉头发甜,咯的吐出一口血来。
薛耳木鱼离手,又惊又怒,大叫道:“还我木鱼,还我木鱼。”双手乱抓,扑向陆渐。
陆渐闪身让开,喝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罢。”将木鱼掷之于地,一脚踹上,只听哐啷一声,那木鱼变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着那堆碎片,猛地扑上来,一把捧起,失声道:“我的木鱼,我的木鱼……”忽地两眼向天,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陆渐正要转身离开,忽见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惊,说道:“谁让你用木鱼害人的?坏了也活该。”
薛耳仿若未闻,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木鱼碎片,一手抹泪,哭得伤心无比,就似一个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陆渐瞧他如此模样,不觉嫌隙尽去,暗生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对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来日我去庙上找一个赔你。”
薛耳抽噎道:“庙上的有什么用?这丧心木鱼天下只有一个,被你弄坏啦。主人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哭得更是伤心,“主人也不需打死我,只消不给我内力,我就死啦。”
陆渐听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涩,一皱眉,叹道:“好了,你先别哭。待我帮同伴脱了身,就跟你去见你的主人,木鱼是我打坏的,让他找我好了。”
双方僵持之际,忽见沈秀,燕未归大喜,丑奴儿却是大惊。
沈秀目不转睛,望着丑奴儿,眼里异彩涟涟。忽听燕未归喝道:“少主,你给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蠢奴才,没长眼么,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也叫我给她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说罢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这位地部的师妹不知如何称呼?”
他见丑奴儿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来交好,何苦兵戎相见?不知温黛师姐如今可好,来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见丑奴儿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沈秀不觉微笑,寻思道:“这位师妹却是个冷美人儿,待我逗逗她。”当下摇扇漫步,笑道:“啊哟,师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浸湿了呢。”
丑奴儿此时苦苦支撑,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紧贴肌肤,体态尽露,闻言羞恼交迸,叱道:“闭上你的狗眼,不许乱瞧。”
沈秀却不闭眼,反而目不转睛盯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丑奴儿被他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潜运内力,忽自土中刷地窜出一根“孽缘藤”,缠住沈秀小腿。燕未归惊道:“少主快躲。”
沈秀却一动不动,任凭那藤如灵蛇般顺势而上,将他周身缚住,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眉也不皱一下。
丑奴儿见他不挣不动,心中怪讶,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缠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这‘孽缘藤’是师妹的绝技,平素都不会轻易用的,沈秀能被缠上一缠,何幸之有。再说这藤名为‘孽缘’,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缠上一辈子,若能如此,岂不是我与师妹间莫大的缘分……”
丑奴儿听他话语暧昧,心中气恼,骂道:“你这厮尽会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绞断你的舌头。”说话声中,那藤尖一长,抵在沈秀的牙齿上。
沈秀吸一口气,将藤尖吹开,两眼定定望着丑奴儿,叹道:“师妹真是好看,就是骂人的样子,也胜过常人百倍,还有师妹的骂声,娇若黄莺,脆似银铃,沈秀若能再听两声,别说舌头绞断,就算碎尸万段,我也甘心。”
丑奴儿同时困住两人,兼顾不暇,忘了运劲变声,故而方才这一骂,竟吐出本来嗓音。此时听得沈秀如此夸赞,虽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微动,瞥他一眼,忖道:“这厮本也可恶,但人却生得好俊,这双眼睛就似能说话一般,再加上这条能吐莲花的舌头,难怪连清修的尼姑也会被他骗着。”
却听沈秀又道:“师妹,这样下去,你徒自损耗真气,也无益处。你既是地部同门,我天部岂能为难你。不如我数三声,大家就此罢手,师妹何去何从,还请自便。”
以丑奴儿之能,困住二人,实为勉强,想了一想,便点头道:“也罢,我信你这次。”
沈秀笑笑,数了三声。丑奴儿应声撤劲,那“孽缘藤”顷刻枯萎败落、化为飞灰,真可谓生也倏忽,败也倏忽。
燕未归一旦脱困,陡然纵出,一腿如风,扫将过来。
丑奴儿也有防备,双手按地,“坤元”发动,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风一扫,顷刻瓦解,但丑奴儿却借这一阻,飘然后掠。
燕未归一拧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过来,缠住他的足颈,燕未归识得是“天罗”之术,吃了一惊,收劲道:“少主,这是为何?”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么?”沈秀冷笑道,“我说放了她,怎么还要动手?”
燕未归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为主人之命是从。”沈秀气得脸色青白,扬声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须胜我。”
燕未归脱口道:“我怎敢与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与我动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归左右为难,却见丑奴儿冷哼一声,道:“谁要你们放来放去的,本姑娘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谁又拦得住么?”当下转身欲行,忽听沈秀笑道:“敢问师妹芳名?”
丑奴儿淡然道:“我叫秀叶,秀丽的秀,叶子的叶。”
沈秀笑道:“好名儿,这个秀字,与在下大是有缘。”丑奴儿一笑,快步疾行,顷刻不见。
沈秀望着她窈窕背影,想着她如花娇靥,一时神魂颠倒,喃喃念道:“秀叶,秀叶……”蓦然间,他脸色大变,失声道:“好丫头,竟然占我便宜。”
燕未归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燕未归将那“秀叶”两字念诵两遍,恍然大悟,脱口道:“秀叶?秀爷!这女的竟然自称少主的爷爷?”忽见沈秀转过头来,目有怒色,忙转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迟早带她回来。”
薛耳听得陆渐之言,张大了嘴,瞪着陆渐,忽地大耳连摇,道:“我不相信,你有这样好心?”
“这与好心无干。”陆渐叹道,“总不能因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见他一脸诚恳,不觉有几分相信起来,又摇头道:“你要帮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归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又快,下脚又狠,你那个丑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陆渐听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会儿,我送她出府,就去见你的主人。”
薛耳将信将疑,道:“你真的回来么?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正色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薛耳听了,露出感动之色,点头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陆渐一点头,转身便走,忽听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来哦,我就在这里等着。”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怜,不觉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边走边低声叫唤丑奴儿。
走了几百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那声音自一丛美人蕉后传来,陆渐又惊又喜,上前道:“丑奴儿,你逃掉了吗?那个燕未归呢?”丑奴儿道:“他走了。”陆渐正要上前,忽听丑奴儿喝道,“你别过来。”陆渐闻声止步,一转念,吃惊道:“丑奴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丑奴儿道,“总之你别来,待会儿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抢上前来,瞧我的脸。”陆渐道:“为什么?你虽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丑奴儿涩声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说的话,你务必要听。”陆渐叹了口气,忽道:“丑奴儿,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儿吃惊道:“为什么?”陆渐叹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劫奴。”
丑奴儿微一沉默,道:“我听秦知味说过的。”
“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奴么?”陆渐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受人奴役,还要时时遭受‘黑天劫’,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该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脉’,我才活到现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两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时就破了,禁制破掉之时,也就是我丧命之时。所以说,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儿蓦地喝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陆渐道:“黑天书的‘有无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没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缜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归的追踪,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难。只是我还有三个心愿未了,真是遗憾得很。”
丑奴儿涩声道:“什么心愿?”
陆渐道:“第一个心愿是我爷爷,他叫陆大海,住在苏鲁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儿道:“这个不难,第二个心愿呢?”
陆渐从贴身处取出鱼和尚的舍利,道:“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请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将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儿伸手拾起,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陆渐道:“你还记得我在小船上说过的女孩子么?”
“记得。”丑奴儿道,“你说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陆渐露出惆怅之色,叹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场大难毁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带到昆仑山上的西城医治。我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儿,你我结识一场,将来若有闲去昆仑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还活着,你便告诉她,一个叫陆渐的人,临死前都想着她的……”
他说到这里,半晌不闻丑奴儿答应,不由叹道:“罢了。那昆仑山也不知远在何方,你还是不去的好。”
说罢转身便走,丑奴儿忽道:“你,你去哪儿?”陆渐道:“你别问了,快快去吧。”
丑奴儿蓦地怒道:“你这傻子,我问你去哪儿?”陆渐忽听这喝声清亮如玉石交击,迥异丑奴儿的嘶哑嗓音,甚为耳熟,不觉讶道:“丑奴儿,是你在说话么?”丑奴儿又是默然。
陆渐心中虽疑,但也顾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儿望他背影去远,不禁咬牙顿足,转了出来,正要追上,忽见一只雪白的纸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叶尖上,双翅微颤,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绽放。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间竟然走错了道路,方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细微的木鱼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蹑过一道圆门,遥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
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敲打木鱼,而那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着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
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躃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妇念到这段经文,语声悲切,渐至语不成声,陆渐默默听着,虽然不大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悲苦莫名。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陆渐恍然惊醒,但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流泪么?”
却听那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那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那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却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那丫环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会得。”
这时间,忽听西北角的暗处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为求神拜佛就成了么?不要假惺惺的充好人了。”
陆渐闻言吃惊,那说话的正是谷缜。佛堂中二人也大为吃惊,那美妇起身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而言之,你别以为求求佛祖,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轻轻一晃,涩声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道:“你连我是谁都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淫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脱口道:“你,你是缜儿……”忽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大声道:“缜儿,是你么?缜儿,你是缜儿么……”
庭中却是寂然无声,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然离去,暗暗叹一口气,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若有人尾随盯视,回头望去,却不见人,再转头时,那种异感却又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之地,谁想却不见人,正感奇怪,遥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声冷哼,只听沈舟虚喝道:“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却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笑道:“此事确是孩儿作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但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这干人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嘟哝道:“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便拦住他,报上名号,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话未说完,沈秀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沈舟虚冷冷道:“罢了,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即可,至于招式变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稀松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胁,顿时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筋斗。”
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嘻嘻的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记性超凡,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很是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忒也诡诈。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
莫乙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来也是,但我当时却不知道,一听之下,便觉气愤,说道:‘如此说,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是不是?’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出来了?’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里,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若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册子来,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能背么?’我一听,顿时傻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是没想出有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时,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但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虽然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他第二个圈套了。”
莫乙叹道:“是啊,他一听这话,便笑起来,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瞧。’说罢便将那书给我,我拿到近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竟不见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么?换了是我,便会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
莫乙气哼哼地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便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是否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声,道:“好呀,说到宋太祖,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接口道:“罢了,莫乙,沈秀的话不无道理,但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要你炫耀学问。只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付你,或许别有计谋了。”
沈秀笑道:“我哪有这么好骗?”沈舟虚淡然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嬉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沉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
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淡然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知道么?”莫乙嗫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冷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儿素来心软,只怕……”沈舟虚道:“那厮让他去了,我暂且不想拿他。”沈秀吃惊道:“莫非父亲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虚道:“此事不用多问。”
沈秀嗯了一声,意下颇为悻悻。却听沈舟虚徐徐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之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丢了?”
只听得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坏得很。他夺了我的木鱼,一脚踩碎,后来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虽然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两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声,一迭声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
陆渐屏息聆听已久,忽听得薛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忍不住朗声道:“且慢。”一声叫罢,迈开大步,走入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