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秋,天气转凉,西原这场牲畜瘟疫渐渐好转。这场大瘟疫对游牧部众打击很大,但最早与五德营结盟的四个小部由于加大农耕,虽然牛羊损失不小,但秋粮渐熟,眼见今年冬天要渡过并不困难。而楚都城中由于前年捉到了不少俘虏,与城民通婚联姻,大多安定下来,此消彼长,楚都城的实力在这一年半里已是大增,一些小部眼见此情,纷纷主动来向五德营示好。
再过两月,秋粮便能大面积收割了。陈忠站在城头,一边指挥着部众负责修整城池,一边看着城下收割早熟粮草的军民,心头不由大感宽慰。来西原几年,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西原土地肥沃,气候也十分宜人,前年这场大战固然消耗了不少粮草,人口又多了数千,但今年打下秋粮,吃到来年秋深也不成问题。只消这样持续下去,经过几年休养生息,楚都城必能有进一步发展。也许,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够看到五德营重新打回中原去。
一想到这个实际上已不太可能的目标,陈忠心头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被彻底击溃,固然实力悬殊,非战之罪,但陈忠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在他心里,一直觉得那一战如果有楚帅在,一定能胜——即使有时静下心来细想也不得不认为,就算楚帅在,实际上也没有回天之力,但他总是不愿让自己承认。杀回中原,与楚帅会合,重振五德营声威,这个目标已成了他下半生唯一的愿望。现在在薛庭轩带领下,这个目标已依稀有了眉目,自是令他大感宽慰。
这时两个士兵抬着一块大石上来了。这块石头总有两三百斤,那两个士兵抬得颇为吃力,走得甚慢。陈忠走上前去,顺手一把接过,行若无事地堆到城头,斥道:“你们没吃饱饭吗?这点也担不起。”
那两个士兵有点委屈。好在陈忠对部曲甚是体恤,他们也知这只是陈忠的口头禅罢了,其中一个打趣道:“陈老将军,我们把三天的饭并作一顿吃了,也没你的一半力气。”
陈忠虽是气这两个士兵不够出力,却也不是蛮不讲理,淡淡一笑道:“力气虽然一半天生,另一半却也靠打熬出来的。这几日加修城墙,想必操练都放松了吧?”
那个士兵笑道:“岂敢。平时多出汗,战时少出血,这话我们可记在心头的。”
正在扯着,苑可珍嘴里嘟嘟囔囔,一手掐指算着什么走上了城头。陈忠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高声道:“苑参谋,石头够了吗?”
苑可珍抬起头,见是陈忠,笑道:“陈老啊,您也亲自到城头来了?我方才算过,已有得多了。”
楚都城是从白地上筑起的,以前都嫌单薄,抵御寻常小部落侵扰尚属有余,但要抵挡大兵攻城便力有未逮了。上一回毕炜远征,薛庭轩倾众而出,一半原因也是有鉴于此。这一年来一直在加修。苑可珍弓马不佳,但有一手算术设计之能,此事便由他负责。经过这一年加修,楚都城的城墙已加厚加高了一倍,防御力比以前大有增加。陈忠老于行伍,据他估计,就算毕炜卷土重来,这城池已足可抵御一月以上。
他们刚说了两句,有个传令兵走上城头,到了陈忠和苑可珍跟前,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苑参谋,薛帅有命,召开紧急会议。”
苑可珍和陈忠互相看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虽然那传令兵没说什么事,但他们知道定然是共和军再次远征的消息。前年一战得胜,本来觉得去年就可能来,但去年平静了一年,以至于不少人都几乎忘了这事。好在当中隔了一年,当初抓来的俘虏虽然又逃掉一些,大多却已在楚都城成家立业,已成为五德营的一员,而城池也更为坚固,这消息终于到来的时候,他们反而不再那么担心了。
将城头事宜安排妥当,两人到了帅府。人聚齐后,薛庭轩示意众人静下来,站起来道:“诸位,方才得到朱先生密报,共和叛军第二路远征军已于八月一日出师,九月前便有可能抵达楚都城下。此番,”他顿了顿,扫视了众人一眼,慢慢道,“首将胡继棠,副将毕炜、方若水,三部人马共五万人。”
这句话平平道来,但听者心头无不如遭万丈狂澜轰击。勇字营统领刘斩率先站了起来,叫道:“五万人!”
五万大兵,在中原也算是一支大部队了。五德营全盛时期,正好也是五万人,在西原,更是与实力最强的定义可汗所拥兵力相当。当年五德营割据朗月省,共和军远征,派来的不过是三万,还分前后两次,这一次一下就出动五万远征,对于国力强盛的共和国来说,亦属倾国之力。刘斩性子最直,听得这个数字,不由得便叫出声来。他刚喊出口,薛庭轩贴身的两个金枪班忽地出枪直指刘斩,喝道:“肃静!”刘斩被金枪班一喝,立时省得自己失态了,不觉尴尬,薛庭轩却只是示意金枪班退后,缓缓道:“刘将军请坐。但若再打断本帅发言,当有重责,勿谓言之不预。”
薛庭轩刚接掌五德营时,这些将领对他并不是很服气。但薛庭轩战败毕炜,平灭阿昌族,与定义、思然两可汗结盟,无形中树起了超越陈忠的威信,此时众将对这个年轻大帅都大是敬畏,方才刘斩也是听得这个数字太过震惊,否则定不敢如此无礼。听薛庭轩这样说,刘斩诺诺连声,坐了回去,诸将心道:就你脾气躁,先听听薛帅说什么吧。
薛庭轩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此番共和军不但出动了十倍于前番的兵力,据朱先生密报,炮队与飞艇队亦同时出击,已是势在必得。敌军的行军路线已在此,请诸位过目。”
一个亲兵挑了幅挂轴挂到了薛庭轩背后,薛庭轩道:“诸位,请看。”
西原与中原之间有流沙阻隔,要抵达五德城,只有绕开流沙的南北两线。北路是绕远路,南路则近一些。董长沙见这地图上一支红线自中原出发,只画到了流沙边,却没再画下去,想必薛庭轩目前亦不知道共和军的行军路线。他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这时突然有只鹰扑楞楞从天窗直飞下来,落到了薛庭轩案头,正是薛庭轩那只名为风刀的苍鹘。薛庭轩从风刀腿上解下一个布卷,打开来看了看,忽地站起来道:“斥候有最新密报,共和军兵分两路,毕炜走南线,胡继棠与方若水走北线。”
董长寿一愣,心道:分兵了?敌军多达五万,分成两支,一支三万,一支两万,任一支的实力也远远在五德营之上,但这种南北夹击之势比单线进发更为凶险。他正想着,却听身边文士成喃喃道:“这是要把我们斩草除根啊。”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番共和军势在必得,因此并不急于求成。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是最难应付的,不知诸位可有妙计破敌?”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八字,实为用兵的不二法门。董长寿以降诸将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双方实力悬殊,单靠五德营,实是毫无取胜可能。他们只待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一时间,众人全都看着薛庭轩,只盼着能从他嘴里有什么奇谋妙计说出来。
薛庭轩见众人无语,叹了口气,道:“大敌当前,若说破敌之策,现在一时间也难以提出。但是战是和,还请诸位教我。”
所谓的“和”,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词语而已,实际就是降了。刘斩张了张嘴,却想起方才被薛庭轩斥责,没敢说话,文士成则看了看董长寿,也不说话。薛庭轩见众人仍是不说,又道:“五德营向来集思广益,本帅不敢擅专。若同意求和的,请站起来吧。”
虽然在众人心目中想的,多半也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但谁也没站起来。薛庭轩扫了一眼,厉声道:“那么,敢于与叛军一战的勇士,请站起来!”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直直站了起来,其间也包括司徒郁和苑可珍这些文职人员。这一战固然凶险万分,取胜的机会可以说分毫没有,但他们都是与共和军血战过来的,朗月省天炉关那场惨败,陈星楚的遇害,都使得他们对共和军宁死不屈。每个人都这样想着:就算性命丢在这一战里,也在所不惜。
薛庭轩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喝道:“好!即刻上望楼,召集全城军民大会!”
望楼就在城头上,里面悬着一口大钟。上一次全城军民大会,还是前年击败毕炜远征军后召开的。当钟声敲响后,除了巡哨之人,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眼见下面黑压压一片,薛庭轩向陈忠行了一礼,道:“义父,请你随我上去吧。”
铁刃陈忠,独臂枪薛庭轩,这是五德营的两面大旗。以前在楚都城中,陈忠的地位至高无上,现在薛庭轩虽是后来居上了,但以往有什么大举措,仍是陈忠居首。只是薛庭轩仍然要陈忠先行,陈忠小声道:“庭轩,你要动员全体军民吗?”
薛庭轩点了点头,也小声道:“义父,生死一战,唯有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五德营自此除名。现在,唯有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决心。”
陈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好,义父听你的。”他转头喝道,“拿我的大刀来!”
陈忠的大刀太过沉重,要四个人方能抬起。当四个亲兵抬过大刀来,陈忠抓到手中,高声道:“薛帅,请登楼。”
陈忠的嗓门不小,楚都城的城墙也并不很高,城下这万余人中倒有八九千都听到了。听得陈忠这般说,所有人都心里一动,忖道:陈老将军正式让贤了。薛庭轩也知道陈忠的用意,又微微一点头,没说什么,便向望楼走去,陈忠提着大刀跟在他身后,七个金枪班紧随其后。上了望楼,陈忠高声道:“楚都城的父老乡亲,薛帅有话要向大家说,请大家肃静!”
陈忠在楚都城中的威信可谓一时无两,下面登时变得鸦雀无声。陈忠说完,却退后了一步,并不与薛庭轩并列,更似统领金枪班一般。薛庭轩扫视了城下一下,缓缓道:“楚都城的父老,今日得报,共和叛军已于八月一日发兵五万来犯。”
五万!虽然有陈忠弹压,城下还是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薛庭轩待城下又安静了一些,接道:“庭轩与众将已一致决定,与叛军决一死战。但此事干系全城父老身家性命,庭轩不敢妄作决断,从今日起,愿意离城的,概不留难,一律给发盘缠。我等军人,身负守土之责,唯有力战而已。”
城下又是一片哗然。薛庭轩这话,实与遗言相仿了,即使是平民妇孺,也知这一战凶多吉少。只是人人都没想到薛庭轩竟会坦然相告,并且说愿意逃走的自行逃走。有些胆小的便在想,看来这一回是真守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是异族聚居的西原,要东归中原,谈何容易。但留在城中,又是死路一条,当真进退两难。交头接耳中,却听人群中有人叫道:“走是死,不走还有生路。薛帅,我不愿走!”
这人的声音极响,口齿也极为清楚,城下诸人都听得清楚。胆大的便想,这人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有进无退。胆小的也想,这人说的也是道理,逃出城去,哪里还有生路,留在城中,总还有一线生机。登时边上便有人附和,一时间“不走”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
薛庭轩在望楼上听着下面的声音,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待下面的喊声静了一些,他又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五德营百战之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四字薛庭轩说来,有着一股凛然之气。下面静了静,又是那大嗓门的叫了起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登时边上的人也随着喊了起来。这八字很顺口,越说越整齐,渐渐声响渐高,直如惊雷,声动数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时的楚都城中尽是军人家属,刀头舐血的生涯可谓是过到现在了。老年人想起了当初威名远扬,百战百胜,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地军团五德营,不由得热泪滚滚,即使是没经过那些日子的后辈士卒,也被这等如火如荼的情绪感染,更是高声疾呼,只觉勇气百倍,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敢于一闯。一时间,楚城都几乎要被声浪震塌,连那些正在巡哨,未到望楼下的士卒,虽然看不到此情此景,亦是泪流满面,人人都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望楼下,司徒郁同样激动万分,但激动中却也有点异样。薛庭轩此番是明摆着要孤注一掷,他不知道薛庭轩还能有什么手段破解眼前这个危机。五万大军,在西原可以说除了定义可汗以外,没有哪支势力能与之匹敌,何况西原那么多部族中并不是都站在五德营一边。即使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够袖手旁观,两不相助,肯定也会有一些部族被共和军买通。再激昂的情绪也无法抵销实力上的天差地别,难道薛庭轩打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只想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吗?他想让自己相信薛庭轩不会如此头脑发热,但也想不出他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只是他总觉得薛庭轩已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料。
唯一的途径,是能够让阿史那或仆固部与五德营联手,只是司徒郁清楚的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联手的结果,也肯定是五德营被定义可汗或思然可汗吃掉。不论司徒郁怎么看,现在的五德营总是已到绝境,不可能再翻盘了。只是想归想,他心中还是与众人一般有着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五德营的光荣之战。即使战至全军覆没,五德营也将是后人口中不没的传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都城中震天的吼声再响也传不出几里。此时沿北道而行的胡继棠与方若水两军正在急行军中。方若水在队伍中,却是惴惴不安。
每日行军百里。这个速度已是行军的极限,诸军亦是疲惫不堪。本来诸军行进一直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与毕炜分兵之后,胡继棠突然下令全速前进。固然这一路军以骑军居多,行军速度也要快很多,但这样狂奔,冲到楚都城下,就已是筋疲力竭,恐怕士兵连刀枪都举不起来了。兵法有云:趋百里而蹶上将。胡继棠曾经远征倭国,怎么现在的举措会如此大违兵法?
他越想越是不对,招呼了左右亲兵,急急向胡继棠的中军奔去。胡继棠统兵在前,中军设在一辆大车中。方若水通过名后,胡继棠停下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道:“方将军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方若水弓马娴熟,打马到了车边,直接往马鞍上一按,人已跃上了车。一进车里,他就急急道:“胡将军……”
没等他说完,胡继棠已倒了杯酒递过来道:“方将军稍安勿躁,让继棠先猜一猜,你是要问我为何下令急速前进吧?”
方若水道:“是啊。这般急行,兄弟们的锐气很快就要销磨尽了。”
胡继棠笑了笑道:“方将军坐吧。此言从何而来?”
方若水见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当真气不打一处来,急道:“此间距楚都城,还有近两千里。这般急行,难道胡将军觉得能撑上二十日吗?”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当然不能撑二十日。”他见方若水更是气急败坏,微笑道,“但只消再撑两日呢?两日后,便可得到休整。”
两日?方若水一怔。按现在的行军速度,两日后就该到思然可汗的地盘了。虽然当初胡继棠说过这回要顺手将定义、思然两可汗都解决掉,但现在总不能先行对付思然可汗吧?思然可汗有三万兵力,只略少于他和胡继棠带的这路人马,如果加上部落中平民,则要远远多了。要解决思然可汗,不是不可能,至少要先把五德营解决了,否则一旦先与仆固部动手,等如逼着思然可汗与五德营合流。他道:“难道,你要先对仆固部下手?”
胡继棠道:“是对思然可汗下手。”
方若水一下站了起来。车子并不高,他站得急,车子都是一阵晃。他叫道:“胡将军,这是什么手段?仆固部的兵力达三万以上,纵然急切不能集结,也不是轻易能解决掉的。难道你想让远征军泥足深陷,让人各个击破吗?”
要击败仆固部的三万人马,方若水信心自然还有,却也明白己方损失定然极大。这样做,简直就是让五德营获渔人之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方将军,你听错了。”
方若水一怔,道:“听错什么?”
“是对仆固束下手,而不是对仆固部下手。”
思然可汗,姓仆固,名束。方若水隐约觉得已知道了一些胡继棠的真正用意了,小声道:“是要将思汗可汗扣作人质?”胡继棠脸上的笑意仍是很淡:“不错。”他只有一只手,这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酒杯,直如钢打铁铸的一般,又慢慢道,“仆固部举族二十余万人口,部中六姓,以仆固部为尊。要击破他们,固然不易,但如能将其驱为前锋,那么与楚都城唇齿相依阿史那部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唇齿相依”这四字让方若水吃了一惊,他道:“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竟然已这等亲密了?”
胡继棠道:“刚得到密报,阿史那拔古手下有个重臣名叫阿史那钵古,已与五德营伪帅薛庭轩结为翁婿。这层关系,便表明双方已然结盟,若是直取楚都城,万一阿史那部不顾一切卷入,我军便要进退两难。”
这个消息令方若水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胡继棠到现在还会得到如此重要的消息,而阿史那钵古与薛庭轩结亲之事必然极为机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探来的。他顿了顿,小声道:“这消息确定吗?不要是五德营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不会,这是我安排在阿史那部中的细作传来的。此事一直机密,直到共和国的册封使抵达,定义可汗才在机密会议上透露,因此我也才知道。阿史那部已然决定,伪领我军册封,但五德营若与我军相持不下,就将救援楚都城。”
胡继棠居然早就在阿史那部中有细作,而这细作居然能够知道如此机密的消息,在阿史那部中定然地位不低。方若水原先对大统制让这个五上将居于末位的胡继棠成为首将多少有点不满,此时才算佩服个十足。他忖道:大统制知人善任之能,当真了不起。如果派我为首将,定然不及这胡继棠精细。他虽然对胡继棠瞒着自己作出这么重要的举措还有点不满,但信心同时多了几分。他笑了笑道:“胡将军,你在仆固部里,定然也有细作了吧?”
胡继棠道:“有是有,不过那细作不如阿史那部的那个一般有地位,因此才要借大兵压境之机,硬干这一回。”说到这儿,他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那薛庭轩当真不是等闲之辈,能与阿史那部达成这等密约,与仆固部定然也会暗通款曲,所以与其与仆固部虚与委蛇,不如快刀乱麻,逼仆固部与阿史那部动手。而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也是世仇,我军正好从中取利。”
方若水心道:听毕胡子说薛庭轩也是一手已废,所以有“独臂枪”之号,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了。他本觉先对仆固部下手实是本末倒置,现在才明白这是胡继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胡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下思然可汗,那就弄巧成拙了。”
胡继棠淡淡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次出兵,楚都城有九成为据城坚守,仗的一是与阿史那部犄角相应,二是我军粮草不继,只消拖上半年,定然会折尽锐气,然后再出城反攻。他这计划只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便是仆固部近而阿史那部远。本来远交近攻是兵法上不刊之论,如果仆固部袖手旁观,他这条计多半便能得逞,因此要破这条计,唯有以仆固部下手,打破这三方平衡。这样一可以震慑阿史那部。即使阿史那部仍要一意孤行,则仆固部正好可以用来抵御阿史那部。驱使仆固部为前锋,也可从仆固部取得粮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之击破,西原局势,一战可定。”
方若水不由呆住了。他是个老行伍,可称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想过能够一战将广袤的西原一举平定。这个计划气势恢宏,庞大到他几乎不敢想象,可是想来又极有可行性,但是其中总觉得有一个大毛病在,就是根本没考虑到损失。五万远征军征战异域,要达成这个目标,势必大势杀戮,而自己的损失也将会极其惨重。他喃喃道:“可我们……我们毕竟只有五万人,够用吗?”
胡继棠又是淡淡一笑道:“好叫方将军得知,锐极易折,单靠五万人,纵然能一举成功,想要安定下来却是很难。不过西原本来就是杀戮之地,安定只是暂时的,一旦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战争被挑了起来,就已由不得他们了。到时仆固部不妨就放他们出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让他们之间斗个不亦乐乎,而我军解决掉五德营后,再来个锄强扶弱,五年之内,西原便将收归共和国版图。”
五年也许可以平定西原,但西原的人口也必将丧失一半以上。方若水心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见了死人就心生恻隐之人,可是这等滥杀西原诸部,他实在也无法完全认同。他道:“此计确实大妙……”
胡继棠大笑了起来,“方将军,你也不必沮丧。这条以胡制胡的妙计,连方将军您都想不出来,继棠当然也想不出来的。”
方若水叹道:“是大统制所定?”
胡继棠点了点头,“然也。”
先在西原散播瘟疫,使得西原各部实力大损,埋下了自相残杀的种子,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雷之势将思然可汗拿下,迫使仆固部发兵攻击阿史那部,任由双方血流成河后,再来收拾残局,西原就再没有一支力量可与共和军相抗,这样即使五德营仍然有残部逃遁,却也在西原完全丧失立足之地。这条计策,与其说是为了平定西原,不如说是为了彻底消灭五德营而设。方若水此时才算明白这条计策的全貌,只觉后背发寒,再说不出一个字。
共和军三天前流沙分兵,这消息刚传到赫连突利案头。虽然已有准备,但赫连突利对共和军的这一举措仍是大惑不解。兵分两路,只能认为共和军觉得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前些日子仆固部处决中原派来散布瘟疫的内奸这消息刚传出去,仆固部已对共和军怀有敌意,他不相信共和军居然会对这等重大事件无动于衷,事实上他最终配合了薛庭轩的苦肉计,为的正是使仆固部与共和军保持距离。在他原先的预料中,共和军会尽量避开仆固部,以仆固部保持中立为上,自己也正好可以从中获利,可是现在共和军的这一举措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难道共和军是要来问罪吗?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中原皇帝派人来散播瘟疫,这消息是从楚都城传出来的,因此有识之士大多觉得那是楚都城用来攻心的谣言,不足为训。但风声终究有了,共和军的上上之策是避开仆固部,以免这等谣言被坐实。不过,这只是赫连突利的预测,共和军实际行动偏偏相反,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说率领这一拨远征军的中原将领竟是个白痴吗?赫连突利更是难以置信。
他正独自在帐中思量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夹杂在一片蹄声中,极是急促。赫连突利怔了怔,走到帐门口向外叫道:“出什么事了?”
帐外是两个亲随,但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其中一个道:“台吉,我们也不知道。”正在这时,有个思然可汗的亲随急匆匆地过来,远远地便大声道:“台吉,中原皇帝的使者来了。”
赫连突利心下更不由一怔。中原派来的册封使走了没几天,难道这人看破了仆固部与楚都城的密约,去而复返,前来问罪不成?如果真是这样,思然可汗可不要在那使者跟前漏出破绽。他道:“我更一下衣,马上过去。”
回到帐中,阿佳格格从后面转出来道:“大人,怎么了?”
“中原皇帝的使者回来了。”
阿佳怔了怔,“回来了?他们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要赶紧到大汗身边去。”
赫连突利的手刚搭到衣架上,却觉指端传来了一阵轻颤。他只道妻子是急着帮自己拿衣服,正要说不必有劳,但一抬头,却见阿佳站在一边,手根本没碰到衣架。他又是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帐外忽地传来了亲随的喝声:“干什么?”有个人叫道:“我要见台吉,紧急事!”
这是赫连突利派出去的一个斥候,因为扮成了牧人,那两个亲随也不认识,只道是哪个部众竟敢来闯台吉的帐篷。赫连突利听那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极是惶急,忙道:“让他进来吧。”
帐帘一挑,一个人冲了进来。那人恐怕是狂奔而来,进来时还直喘粗气,一边道:“台吉,台吉,中原皇帝的兵马已经只有二十里远了!”
赫连突利没想到这人带来的是这般一个惊人消息,只觉如被人当头一棒,喝道:“什么?多少人?”
那斥候喘了两口粗气,才算定下神来,急急地道:“听说,中原皇帝派来了七万大兵,好多。”
当然不可能是七万,总数只有五万,在流沙又兵分两路,这一路顶多也就三万多人。但三万大军已是仆固部所有的实力了,赫连突利没想到共和军来得竟然会如此之快,那么那使者竟然不是先前的册封使,而是这支远征军的使者?竟然与自己的斥候一同到来,这等速度简直骇人听闻。而且大兵只剩二十里,顶多半天就抵达此地,就算紧急动员全部也来不及了。赫连突利已是惊慌失措,也顾不得穿长衣了,急道:“快!快备马!”阿佳见丈夫居然连正装都不穿就要去见思然可汗,急急地从衣架上扯下衣服送过来道:“大人,穿上衣服,出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将衣服一下披上,小声道:“大事不好了,大汗只怕已被人劫持!”
阿佳大吃一惊,失声道:“真的?我马上去召集八犬。”
八犬是思然可汗的近卫队。赫连突利把衣服胡乱扣上,又低低道:“你马上让八犬到大汗帐前,希望还来得及。”亲随已牵过马来,赫连突利翻身骑上,大声道:“快走!快走!”那个传令的思然可汗亲随看得大惑不解,心道:台吉向来镇定自若,今天怎么一下慌了手脚?
赫连突利刚一上马,从东边忽地传来一阵震天样的号角之声。仆固部平时用的是牛角号,声音亦是不轻,但这一声却响彻云霄,几乎是同时,一阵马蹄声已如暴雨突至,东边一带烟尘滚滚,夹杂着这阵阵号角,大地都似被撼动起来,许多仆固部众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从帐篷中出来查看。赫连突利在马上又是怔了怔,喝道:“这是中原皇帝的兵马?”
传令的那个亲随道:“正是。”他忖道:久闻中原皇帝的兵马很强,看起来,比我们……比我们仆固部更强。西原人向来尊崇英雄好汉,眼见共和军竟有如此声势,他也大为心折。
糟了!赫连突利眼前顿时一黑,人几乎连马都坐不稳。那亲随从不知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竟然让赫连台吉吓成这样,连忙打马过去道:“台吉!台吉!你怎么了?”
赫连突利定了定神,拉住了马道:“快去召集亲兵队,不能让使者见大汗!”
那亲随更是莫名其妙,道:“只怕现在已晚了。”他心想赫连台吉吃错什么药了?虽然中原皇帝派了人来西原散播瘟疫,已是仆固部大敌,但眼下终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听赫连台吉的意思难道要将那些使者拿下?人家如此声势的大军就在不远处,现在招惹他们,岂不是找死?就在这时,却听得金帐那边忽地也传出了一声牛角号,帐上挂出了五色幡。这道五色幡迎风招展,仆固部众见了无不举手行礼。
这是仆固部最为隆重的迎宾礼,只有最为尊贵的宾客到来才用,升此幡后,部落中各大长老贵族都要即刻向金帐聚集。赫连突利见此情景,一张脸更是煞白,但人却镇定下来。边上那思然可汗的亲随见赫连突利心神已定,心道:中原皇帝的声势当真了得,连台吉都吓成这样。
他却不知赫连突利的心里已如刀绞一般。赫连突利自负智计无双,却根本没想过共和军竟然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向仆固部下手。虽然还没见过思然可汗,但见到这五色幡,他已知思然可汗落到了共和军手里。这一手单刀直入,迅雷不及掩耳,他虽然在一瞬间就已明白过来,但还是慢了一拍。现在去夺回思然可汗吗?一瞬间赫连突利也已有了七八个主意,但每个主意都已不可行。现在夺回思然可汗的机会已微乎其微,即使猛攻金帐,将这支使者尽数歼灭,思然可汗多半也会死在乱刀之下。而事态如此紧急,这样一来仆固部陷入混乱,只怕立刻便遭灭族大难。
上天保佑,好在他们的真正用意也并不是要歼灭仆固部。赫连突利在心底这样想着。这一次自己棋错一招,被共和军抢了先手,如果共和军是要对仆固部不利,那么仆固部已是大势去矣。好在他们的居心不在此,事态尚有可为,希望仍能扳回来。赫连突利心知越是这时就越要镇定,伸手擦了把脸将额头的冷汗抹去,平静地道:“不要叫亲兵队了,先去见大汗要紧。”
思然可汗的金帐虽然没有定义可汗的金帐出名,却要更大。等赫连突利到了金帐边,却见门口已站了数十个顶盔贯甲的中原武士,有个身着长袍的中原人正在一路与陆续聚集过来的族中长老贵族搭话。见赫连突利过来,那人迎上来道:“这位是……”
这中原人倒是说得好一口西原话。站在他边上的那人叫仆固安国,是思然可汗的远房堂侄,在一边陪笑道:“王大人,这位是我部赫连突利台吉。”
那王大人满面春风,迎上来道:“赫连台吉,下官王如柏,是共和国远征军第一中军官,奉胡元帅之命前来与大汗议事。”
赫连突利看了周围那些中原武士一眼,道:“这几位是……”
那王如柏仍是满面春风,微笑道:“这位是我军铁阵营的战士,名叫杨慕园,对面那位叫丘峰,下手的叫孔世德,对面下手的叫杜时中……”
赫连突利问的当然不是这些士兵的名字,但这王如柏却如同听不懂赫连突利的意思一般侃侃而谈。赫连突利虽知他是有意扯开话题,但见他口若悬河地将这些士卒名字一个个报下去,心中不由一沉。一个中军官,当然不可能对军中那些无名小卒都如数家珍般报得上名,而这王如柏却全都说得上来,自然是此人有过人之能,却也说明这些士卒一个个都非同等闲。他本来还有行险夺回思然可汗之意,但此时已彻底打消了,陪笑道:“王大人,不知来得如此紧急,是有何吩咐?”
王如柏仍然微笑着道:“叛军跳梁,窃踞西原,给贵部带来了不少麻烦,实是我国之耻。此番天兵远征,蒙大汗好意借道,但叛军无所不用其极,胡元帅得到消息,说叛军有刺客欲对大汗不利,因此命我等紧急前来护卫。”
赫连突利见王如柏口齿灵便,这一席弥天大谎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心中也不禁心折,拱拱手道:“王大人倒也不必过虑。我部多的是豪杰勇士,大汗麾下更有有号称‘八犬’的八位近卫勇士,刺客根本无法靠近大汗,也不必有劳王大人了。”
王如柏在此接待每个聚集过来的王公长老,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刺客的可怕,那些人不是被他带来的这支精锐卫队吓呆了,就是心怀不忿,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威逼利诱,无人再敢多嘴,却从未碰到过赫连突利这等软中带刺的。但他脸上仍是平和之极,笑道:“赫连台吉有所不知,叛军出自我国,颇有奇才异能之士。这等人非寻常人能敌。贵部‘八犬’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恐怕也难以保证大汗安全。”
西原之人,最为崇敬勇士。仆固部的“八犬”乃是思然可汗贴身卫士,是仆固部尽人皆知的勇者。王如柏这样说,说的又是西原话,边上不少人都露出不服气的神色。赫连突利却依然声色不动地道:“王大人只怕不知我部‘八犬’的神勇。这八人都有移山之力,寻常百余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贵部远来是客,岂敢有劳贵部。”
赫连突利心道:谅你们也不敢与我们翻脸,只消能把大汗解救出来,你们就不能为所欲为。他睿智过人,旁人只道共和军远来,当真只是过路,但赫连突利已经明白对方的真实用意。虽然棋差一招,结果缓了一手,但现在终究还有解救的余地。因此口气是越来越客气,话中却越来越强硬。王如柏心中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胡人倒也了得,居然这么快就看破了胡将军的奇计。不过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朗声笑道:“赫连台吉屡称这‘八犬’之能,不妨请这八位好汉过来吧。”
赫连突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忖道:只消看到了“八犬”,你也没再没有推搪之术了。他扭头对边上的侍从道:“快去请‘八犬’过来。”
那八人是思然可汗的卫士,原本呆得就不远,阿佳格格又已派人召集,此时已聚过来了。王如柏见那八条汉子一个个都高大威猛,脸上也不由微微一抽。这副样子自是落在赫连突利眼里,他不禁暗自好笑。他知道在中原说人是狗那是骂人的话,说的是人猥琐无能,但在西原并不如此。西原人游牧为生,狗是放牧时的得力助手,在西原人心目中地位也甚是崇高。思然可汗这八个卫士以八犬为号,实是因为西原人原本就长得高大,而那八人更是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强壮,个个都是巨汉。他微笑道:“王大人,我部这‘八犬’,可保护大汗安全否?”
王如柏脸上的惊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又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这‘八犬’果然生得高大。只是台吉只怕有所不知,中原刺客,实非‘八犬’所能抵挡。”
此话一出,不少仆固部众都脸上变色。先前部中以撒斯尔者处死了一个来散布瘟疫的内奸,据说正是中原皇帝派来的,那些部众已对共和军有了敌意。虽然共和军真个来了,这等声势也让他们惊心,但听到王如柏看不起“八犬”,一些年轻气盛的仆固部众再忍不住,破口骂道:“放屁!你们斗得过‘八犬’吗?”
仆固部众大多粗鄙无,不少人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王如柏的西原话很流利,自然全听得懂,但他仍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八犬’能否护卫大汗,不妨当场比试一下,以作证明可好?”
西原人尊崇的是英雄好汉,王如柏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是不服。听得他居然答应比试,登时全都轰然叫好。赫连突利已隐隐觉得不妙,这王如柏如此自信,只怕他手下真有什么极强的异人。不过他也相信“八犬”的实力,如果王如柏手下当真有人能轻易击败“八犬”,那么这条计策就是自己已无法化解了。他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
“八犬”在仆固部中全是数一数二的勇士,听得要和中原皇帝的手下比试,一个个登时跃跃欲试。赫连突利不知王如柏会叫什么人,却见他转身向身边一个军官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便越众而出。只是叫了这一个,王如柏迎过来道:“赫连台吉,我军的卫子恒将军愿来领教贵部‘八犬’之能。”
那个叫卫子恒的军官身材甚是高大,长得也十分健壮,但比“八犬”还是矮了近一个头。听得对方居然只是一个人,“八犬”中为首的洛克什已率先道:“那我也是一个人吧。”
这洛克什姓步六狐,在仆固部中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神力之士。当初阿昌部前来拜谒思然可汗,酒酣耳热之际,阿昌部的哈拉虎曾经与“八犬”相较。虽然“八犬”中人人都不及哈拉虎力大,但洛克什却也能单手举起哈拉虎那根七十余斤的铁刺棒,便是哈拉虎亦赞了他一句。阿昌部被五德营解决后,铁刺棒送到了思然可汗帐前,旁人都无法使用,融掉了重铸又觉可惜,思然可汗便赐给了洛克什,此时他正握在手中。铁刺棒太过沉重,比试时当然用不着,他将铁刺棒放到一边,正待向前,卫子恒忽然向他叫道:“把兵器拿上来吧。”洛克什听不懂,王如柏在一边道:“你把兵器拿过去吧。”
用兵器比试当然也有,但这等情形已等如决斗了。洛克什吃了一惊,向赫连突利看去,赫连突利道:“王大人,兵器无眼,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那怎么是好?”
王如柏向卫子恒说了,卫子恒却是哈哈一笑,高声道:“我不会伤他的。若是我伤在这汉子手里,也只怪我本领不精,与人无干。”王如柏刚传译过去,洛克什登时大怒。这等说法大有藐视之意,他暗道:这些中原人,给你点苦头尝尝!挥起铁刺棒喝道:“好!”便是一棒砸了过来。他为人鲁莽,火头上哪还顾得上别的,这一棒已是用尽全力。赫连突利吃了一惊,生怕洛克什当真一棒打死了那卫子恒,共和军恼羞成怒之下,顿时撕破了脸便不好办,正要出言喝止,耳边突地如起了个霹雳。
那是卫子恒一声大喝,只见他双手忽地往上一架,“当”一声,火星四溅,洛克什却是浑身一震,铁刺棒登时落地。这一下更是人人震惊,方才那声音明明是铁器撞击,可人人都看得清楚,卫子恒是用双手架住了铁刺棒,难道他这人是铁打的不成?
卫子恒接住了洛克什一棒,把洛克什都震得铁刺棒脱手,赫连突利的脸色已极快地白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王如柏带来的是身怀绝技之人,就算真个撕破了脸,自己准也讨不到好处。只是卫子恒是怎么架住的,他却也不明白,定睛看去,却见卫子恒的手中原来握着两根短棒。这两根短棒黑黝黝的暗淡无光,长与小臂等,而中间三分之一处则有一根横档,与铁刺棒撞击之处有亮点闪烁,他这才知道卫子恒是极快地抽出短棒架住了洛克什的铁刺棒。洛克什单臂出棒,而卫子恒则是双手架住,不无取巧,但这等力量却已在洛克什之上。至于两人的速度,则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卫子恒接了一棒,脸上却极快地一变。洛克什的力量非同小可,他虽然接住了,但周身仍是一阵发烫。看看脚下,却见双足的靴子已被砸得陷入土中半寸,他心道:“这胡人的力量当真不小,我也托大了点。”他本想以单臂去挡,这样更显得行若无事,幸好在出手一刻发觉单臂是挡不住这一棒的。他拔出脚来,走过去提起铁刺棒掂了掂,笑道:“这棒子倒是不轻。”
洛克什见卫子恒单手也能提起铁刺棒,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虽能单手提棒,但想舞动却只能双手握棒,方才单手出棒实是勉为其难,此时被卫子恒震得虎口崩裂,单手更已举不起来了,但卫子恒却仍能举起,他伸出拇指道:“好汉子,洛克什服你了。”西原人最服英雄好汉,而仆固部中能比洛克什力量更大的已几乎没有,见洛克什竟然一棒心服,所有人都大为动容,静了半晌,才震天也似的叫了声好,有人却在暗地里想着:这个中原人的力量不知和陈忠比如何。当初陈忠在定义可汗帐前一刀劈开了石鼓,在西原几乎传说成了神话。当时也有人想着此人能不能比得过阿昌部哈拉虎,待后来哈拉虎以铁刺棒会斗陈忠铁杆刀,被陈忠劈下马来,这些西原人终于承认现在的西原第一勇士非陈忠莫属。加上楚都城现在与仆固部关系不错,而西原人心直,不知不觉间,已把陈忠看成了自己人。眼见卫子恒折服了洛克什,便有人拿陈忠来与他比。
卫子恒将铁刺棒举了两下,忽地向地上扎去。“通”一声,泥土四溅,铁刺棒没入土中足有尺许。卫子恒高声道:“还有哪位好汉前来请教?”
“八犬”中以洛克什的力量为大,其余七人心知自己的力量定然比不过他,但临阵退缩却也不肯,排第二的乞陆德古正待走上前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震天也似的号角,紧接着,却是一阵鼓乐之声。赫连突利呆了呆,王如柏已含笑道:“赫连台吉,我家胡元帅的大军已经到了。”
大势已去。
赫连突利心知再纠缠于“八犬”能不能守护思然可汗也已无用了,共和军有备而来,而仆固部全部的兵力一时半刻也动员不起来,这一次全然落在了后手。他心中沮丧,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也淡淡笑道:“原来胡元帅也来了,请大汗也前去迎接吧。”
王如柏道:“大帅交待过,大汗万金之体,不必远迎,以防叛军刺客趁乱下手。赫连台吉,请你前去接待,恕如柏军务在身,不能陪同了。”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又破解了赫连突利这条计,赫连突利却也不坚持,微笑道:“如此甚好。那此间便有劳王大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赫连突利的身影远去,王如柏转身进了金帐。金帐中,思然可汗巍然高坐,模样却有点不安。他在仆固部至高无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中原武人围着他。王如柏到思然可汗跟前行了一礼,道:“大汗,请暂且安歇,我家胡元帅即刻就到。”
此时有一些仆固部的王公大臣也被放进金帐来了。虽然不得靠近思然可汗,但他们见大汗安然无恙,倒也放下了心,而思然可汗见部中长老进来了不少,便自在了许多。王如柏寒暄了几句,不再多说。他这番有备而来,身边还带了一队厨子,已在金帐后开伙,端了一些小炒出来,还有一些美酒。西原饮食粗砺,吃的无非是白煮牛羊肉,喝的是马奶酒,哪里见过这等美食美酒?而王如柏麾下还有好几人会说西原话,不时凑趣答话,一干人等颇得小酌之趣,有些人便想,先前台吉杀的那人只怕不会是中原皇帝派来的,而是楚都城的反间计。有些人仍是不信,心想,中原皇帝只怕另有打算,也不可大意了。但不论是谁,都觉得眼下远征军有求于仆固部,并不会撕破脸。
王如柏转到了金帐后面,走到一个人跟前,小声道:“北斗大人。”
王如柏手下尽是些彪形大汉,但这叫北斗之人却显得很是瘦小,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伙夫。他转过头,低声道:“王大人,已经应付过去了?”
赫连突利担心仆固部会陷入大乱,而他们这一小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仆固部,最担心的也是仆固部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大乱。他们要劫持思然可汗,而不是刺杀他,如果仆固部大乱,远征军击其不备,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仆固部固然会彻底崩溃,只是那条计策便前功尽弃,而他们这队施计之人也多半不能生还。说不怕终是假的,现在终于已见眉目,胡元帅的大队人马也即将来到,大局已定,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王如柏点点头,小声道:“仆固部的五明王,六长老,全都等如废人,唯有台吉赫连突利要值得注意。好在此人已然服软,不必迫得太紧。”
第一次,北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王大人,你这回可是立下了奇功。”
这条计策至此已尽数实现,五德营的末日也迫在眉睫了。亲身前来执行后,此计对制定这条的大统制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想来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刀也将饱饮五德营众的鲜血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舔了舔嘴唇,仿佛已提前尝到了鲜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