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日 纽约市
舞台犹如南卡罗莱纳州某幢内战时代古老大屋的客厅。地板以灰铅色的长方木条铺成,每一块不是弯翘就是崩缺,表面因为长期受潮而变得软绵绵。苍白的投射灯探照处,呈现出一种仿佛带着霉腐气味的颜色。
两个美丽的女人推着一张医院病床慢慢走到舞台中央,她们披着钮扣敞开的医生袍,袍下只穿着纯白三角裤和黑色皮革长靴。光滑优美的麦色胸口与小腹从袍子开口袒露,轮廓高贵得令人目眩的脸孔木无表情,眼睛藏在那种五十年代乡村女教师才会戴的黑色粗框眼镜底下。
病床停放在舞台正中央的一刻,四面的扬声器传来孤冷的日本弦琴声。以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简朴琴曲,每一记虚构的震弦都教人想象水中月影的波光流动。
床上蜷伏的病人应和着琴音挣扎而起,双膝跪在床上,向台下展示她身上交缠纠结的绷带、纱布与胶管——原本用来输送葡萄糖和盐水的透明胶管里流动着鲜红色的混浊液体。病人露出右边粉红色的乳头,上面穿着镂刻成月亮符号的镀金铬环。
病人下了床,在两名女医生掺扶下蹒跚地走回后台。冰冷的模拟琴音断断续续。
其他病人陆续从后台步出,逐一绕过病床回去。每一个都赤脚走在木板地面上。
其中一人全身只穿着一条黑色皮革的贴身小裤,那形状诱人的骨盆给包裹得不能再紧;左臂以三角巾吊在颈子下,巧妙地遮掩了胸脯;右手五指戴满镂刻细密的金指环,全部以恶龙、太阳、月亮为造型。
另一病人穿着黑色薄纱缝制的吊带长裙,右手包裹的绷带没有缚紧,十多呎长的一段垂在地上拖行。当她回转时才露出颈背——纱裙后背部分打开,以金色细链交错连结。
最后一个病人只有头脸包裹纱布——露出的一只碧绿色眼睛格外慑人。雪白的传统韩服,领口与袖口镶黑,胸前与背后满布大幅的东方风格刺绣:密织的金、红二色丝线构成一丛丛云霞,红日、苍月与一条西洋魔幻风的恶龙在云里隐现。她每走一步,袍服上的魔龙都像在起伏呼吸。
她的左右手各牵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健美东方男子。两人的身材、面孔以至一头短发都很相似,穿着同样的黑绸长裤,光着双脚,嘴角各叼着一枚长铁钉。
到了舞台中央,穿韩服的女病人盘膝坐到床上。两男子解开病床底下的机关,一段鲜红的地毯从隐藏在床底的滚筒吐出。
男子各自从后腰的皮套拔出一只生锈的小铁锤来,取下嘴上的铁钉。
琴声停止。全场静默。
两条健壮的手臂高举铁锤。
每一记锤音都震动人心。
铁钉把红地毯的末端牢牢固定在木板地面上。两个男子把载着韩服女病人的病床慢慢拉回漆黑的后台,在舞台中央铺出一条直线的鲜红。
音乐再度响起,变成三台竖琴合奏的复杂曲调——同样是冰冷的电子合成品。刚才苍白而强烈的投射灯熄灭,变换成柔淡的金黄光芒,残旧的木板舞台瞬间变成古老宫殿的厅堂。
另一批风格迥异的衣饰沿着红地毯登场。
酷似古欧洲宫廷弄臣的红、黑菱形格子纹长裙;灯笼般的黑色高帽上钉满细小的黄金扣饰;模仿中国剪纸手艺的露肩低胸贴身服,剪裁的形状配合美女的乳头刚好形成黑白太极符号;长及手肘的血红色人工皮革手套上,七条金色拉链如刀痕交错斑驳;漆金的细竹鸟笼囚禁着女孩的胸腹,颈肩开口处缝着人造的纯白羽毛……
没有惊叹的声音。所有观看者仿佛都因一波又一波的纯视觉冲击而失神。
犹如性高潮来临前脑海的空白状态。
最后登场的表演者包藏在一双卷合的巨大羽翼内。给泼墨染污了的人造白色羽毛,墨迹呈现剧烈的凄惨美。
表演者解开机关,富弹性的骨材伸展,全长达两公尺的羽翼张开来。犹如堕落天使的男孩袒露出苍白而瘦弱的上身,下身是仿照罗马帝国时代样式的黑色宽身裙与皮革凉鞋。支撑背后双翼的是两条交叉胸前的皮带。皮带勒得皮肤赤红。男孩亢奋般地喘着气。
观赏者再也无法克制,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
其他表演者再度出场,包围着这个已快要站不稳的污秽天使。一双双手掌伸出抓住他的羽翼,暴烈地把它们撕得碎裂。污染的白羽毛在舞台上纷飞。
观众忘我地呼叫鼓掌。有的把那设计简约的线装目录抛往半空:
NEO SPOOKSHOW
at N.Y.C
by
SONG&MOON
〈插图〉
SONG&MOON。时装品牌的名字。
也是两个人的名字。
“NEO SPOOKSHOW”的庆功派对在纽约市中央公园西侧黄金地段的“史坦尼维尔”豪华公寓三十七楼顶层举行。玻璃天窗半开的屋顶底下,一个个仿佛从杂志封面跳出来的俊男美女满场飞舞;香槟与葡萄酒一瓶接一瓶地开;现场DJ手指底下的黑色唱片,旋转释出令人失去时间感的混音节奏;当然还有各种麻药……
派对的主人很满意这一切。
宋仁力完全放松他胖壮的身躯,陷入圆形的纯白色沙发中,粗框墨镜掩盖了他的眼神。满布髭须的嘴巴挂着自豪的笑容。
他的右手握着玻璃酒杯,里面半浮在威士忌上的冰块正缓缓消融,发出细细的破裂声。那只握杯的手掌长满厚茧,就像煤矿工的手一样——今夜展出的一百二十七件“SONG&MOON”首饰系列作品,还有他此刻戴在颈项、耳垂和双手十指上的各种黄金及镀铬饰物,皆是他亲手冶铸雕刻而成。
“终于也结束了……”宋仁力喃喃自语,左手搔搔自己刮光的硕大脑袋。
“躲在这里干嘛?”一个头发往后梳得光亮的中年男人坐到他身旁。“这样的派对,花了这么多钱,不玩白不玩!”
宋仁力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丹尼·默纳尔,跟他长期合作的发型师。宋仁力其实并不喜欢默纳尔这个男人——滥交、酗酒、古柯碱他一样不缺——可是这家伙的剪刀功夫倒是货真价实。
“是有点累啦……”宋仁力没好气地回答。
“提起精神来啊!这次的表演,简直他妈的把那些时装记者吓得失禁了!不信你看看!”
宋仁力随着默纳尔的视线看去,在人丛中找到妻子的身影。
身材高瘦修长的文贞姬穿着跟丈夫同一款式的黑色宽袍,正被记者包围访问。这是常见的情景。天才时装设计师本人也美得像模特儿,记者们爱死了这种人物。
文贞姬那张雪白高傲的脸如常地冷漠,跷腿坐在高椅上的姿态就像女王,两条细眉竖得高高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宋仁力看在眼里,脸上不由挂起跟妻子同样的冷笑。这些杂志不久前才预言他们夫妻俩的“NEO SPOOKSHOW”是“事业自杀”……
“现在他们没话说吧?”默纳尔拿出一根薄荷烟来点火。“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也真够胆识:花一整年时间来筹备,一夜之内展出够三季用的款式……其他那些笨蛋,想学也学不来啊!今夜以后,‘SONG&MOON’要正式登上第一线品牌了!”
宋仁力得意地搔搔下巴的胡须。“这是以后的事啦。现在我只想要跟贞姬好好放个假——这个表演把我们的灵感几乎都耗光了……”
“这个嘛……也许我能帮个忙……”默纳尔那双浮突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点神秘。他从裤袋掏出一只白信封。“这是我最新搞到手的东西,是现在地下流传很盛的极品呢……听说那种快感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一样!怎么样?要不要……”
“你知道我一向不嗑药。”宋仁力铁青起脸孔。他脱下墨镜,露出一双细小但发亮的黑眼睛,还有右眼角那道吋许长的鲜红伤疤——那是他当年在汉城街头参加学生示威活动的“纪念品”。“你也最好把它戒掉。看看镜里自己的样子吧。”
“我可没打算活到九十岁。”默纳尔因为吸毒太多而失控的鼻水流出,他迅速掏出手帕抹去,继续咧开大嘴说:“你们真是对怪物夫妻。时装业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所有最美丽、最性感、最刺激的东西就在身边四周。可是你们碰也不碰一下。连车子也开那种笨笨的四驱爬山车……”
“早告诉过你,我们常常去渡假……”
“可是从来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回来!”
“不用拍照。”宋仁力微笑摸摸他胸口其中一条项链。“我们带回来的是更珍贵的纪念品。”
默纳尔看看那条项链。宋仁力身上所有饰物里,它是唯一不属于他的作品。那是一条细皮绳,上面穿着一支不知属于何种动物的獠牙。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大厅另一头的文贞姬也不经意地抚摸颈上另一条式样相似的项链。
“这条项链……好像跟‘SONG&MOON’的风格不太搭调啊……”其中一个记者疑惑地问她。
“不。这是个纪念品。”文贞姬把那支獠牙收回领口里。“也是我们夫妻灵感的来源。”
记者群听见这句话,马上又把头凑近一点。可是文贞姬只是神秘地微笑,拒绝再解释。
派对的高昂气氛持续。空气里仿佛也透着酒精。美丽的模特儿轮番钻进浴室,出来时鼻子底下都是一片通红,有的还沾着几点白色粉末。
好不容易才摆脱记者的文贞姬找到了丈夫,一头栽进那沙发上。宋仁力轻松地把她抱入怀里。默纳尔早就走开,去找寻他今夜的“猎物”。
几个男模特儿从派对开始就一直盯着文贞姬,至此才死心地叹息。他们自从彩排开始就在打她的主意——一半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也有一半是真的迷上了她。可是多次的试探与挑逗都像碰上水泥壁。他们无法理解。这对坚贞的“美女与野兽”,不可能属于这个华丽的时装世界……
“是放假的时候了。”文贞姬跟丈夫说话时语调轻松得多,像个小女孩。
宋仁力仍旧戴着墨镜,轻轻亲了亲妻子的嘴唇,又用髭须刮她的脸颊。“嗯……”他的手指从她衣领挟出那枚獠牙。他的眼睛隔着墨镜在透光。“真正的‘假期’……”
忽然他发现怀里妻子的身体变得僵硬。文贞姬的脸色发青,牙齿紧咬着下唇。
“贞姬,怎么了?……你感觉到什么吗?”
她点点头。“邪恶的……”
惨叫声撕破大厅的空气。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宋仁力的胖躯瞬间像贯满了某种刚锐的力量。他迅速把妻子放到沙发一旁,身体一弹而起,大步跨出,往惨呼的来源处窜去,途中灵巧地从十几人的空隙间曲折闪躲而过,竟然连一人的衣服也没有沾上,在众人眼中他快得就像一团黑影。
俯跪在客房床上惨叫的是模特儿卡露娜——在“NEO SPOOKSHOW”里穿着鸟笼的表演者。那张令台下观众震慑的美丽脸蛋,此刻插着十几片碎玻璃。纤细的左臂反扭到背后,折断的桡骨刺穿皮肉。迷你裙给卷高,撕破的蕾丝内裤挂在一边大腿上。一个男的紧抓着她的金发,正猛烈地从后侵犯她,发出浑然忘我的嚎叫。
宋仁力仅仅看背影就认出来。是默纳尔。
结满厚茧的右掌握住默纳尔的后颈,硬生生把他凌空揪起。床上的卡露娜马上软瘫倒下。
默纳尔反抗的力量在宋仁力的意料之外,简直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手脚狂乱地朝宋仁力抓打踢击。宋仁力却全都巧妙避过。
“我对付过比你还要疯狂十倍的‘东西’啊……”宋仁力微笑着把默纳尔按到地上,以自己超过二百五十磅的身体压下去。默纳尔身体呈大字型贴伏着动弹不得。他继续发狂挣扎了几秒,突然就像泄气的皮球般静止下来。
“你这家伙嗑了什么药?”宋仁力把默纳尔的身体翻过来,捏着他的脸颊细看。
默纳尔双眼翻白,脸色却红透,似乎不像药物过量的模样。
宋仁力嗅到一种气味。
一种普通人不会留意,而他却十分难忘的气味。
来自默纳尔张开的嘴巴。
——是……那种东西?
从默纳尔褪下了一半的裤袋里,宋仁力找出刚才曾经见过的那个白色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近似请柬的卡片。
古雅的字迹——“天国之门”。
请柬打开了。
舐此羔羊之鲜血/以奉献尔珍贵之灵魂
箭头指向的那点红色的东西。表面仍微微湿润。
宋仁力把请柬拿近鼻端,狠狠地嗅了一记,然后闭眼仰首。
同样的气味。
他回过头。房门口挤满人。文贞姬就站在最前面。他兴奋地朝着妻子露齿而笑,手指把玩着那封请柬。
——这就是我们“假期”的入场券……
同日《奥斯丁先锋报》
神秘自杀探员昨举殡
德州.科尔森堡二十九日电上周调查学校枪击事件期间离奇死亡的地方探员,昨日在德州奥斯丁市南郊墓园下葬。同日警方公布初步调查结果,相信死因是自杀,然而动机未明。
约瑟·哈纳特生前为德州科尔森堡警局凶杀组新进探员。四月二十日爆发“佩茜拉纪念高校枪击案”两天后,哈纳特奉命往行凶枪手之一罗勃特·赫尔的寓所进行调查,其间却从赫尔的二楼卧房窗户跃下,头部先着地,因颈骨折断而死亡。
警方昨日公布初步调查结果,化验显示哈纳特遗体并无任何受药物、酒精、化学品等影响的迹象。据报事发后赫尔的卧房内一片混乱,明显被人大肆破坏。事发之际哈纳特正单独在房间内搜集证物。
佩茜拉纪念高校枪击案中共有三十三人死亡,当中包括两名饮弹自杀的枪手罗勃特·赫尔及简尼夫·麦克诺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