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鲁马从那些酒客那里探听到了吉肯赛尔亲王府的位置,另外还打听到一些有关他的近况。
情况果然如艾里之前所猜测过的,自从与伊里博兰多王的对立公开化后,吉肯赛尔王弟也分外小心保护自己的性命。他住处的护卫大幅增加,日夜轮班地保护亲王府。吉肯赛尔本人的日常作息也完全打乱,选择的场所也是打一枪换一个,令人难以捉摸他的确切位置,以求意图不轨的人无从下手。
附带而生的一个后果,便是连亲王府中管事家仆常常也搞不清此刻他们的主人身在何处。前两天甚至曾因为贴身保护亲王的保镖安排上的小失误,导致送午餐给亲王的仆人们找不到亲王在哪里,最后竟令堂堂吉肯赛尔亲王饿到发昏。这件让人好气又好笑的事在仆人间被悄悄谈论,又经由供应亲王家货物的商人的口流传出去,拉雅达的平民们才会知道了这些王公贵族的秘闻。
虽然这些措施令吉肯赛尔王弟的生活颇有不便,不过看来确实有效。至今都还不曾发生杀手袭击亲王的事件。与丢掉性命相比,这些小小不便是值得忍耐的。
来到住宿的房间,艾里和德鲁马交换了各自探听到的情报后,便定下大致的行动计划。
艾里将先潜入使臣的住处监视使臣,看看能不能发现使臣和凯曼杀手联系的蛛丝马迹。如果实在没有什么收获,就只好采用最费力气的笨办法——埋伏在亲王府日夜监守,近身保护吉肯赛尔亲王。要想不被保护亲王的贴身护卫发现,长时间潜伏在存心隐藏行迹的亲王周围,难度实在很高,所以这是无计可施时迫不得已才用的计划。
至于德鲁马的任务,就仅仅是给艾里带路到要去的地方而已。
德鲁马虽显得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这次行动艾里很难顾得到他。自己如果强要一同行动,非但帮不了忙,反而可能拖累他。他素来听艾里的话,自制力很强,所以并不逞强,愿意乖乖配合艾里。
定下行动计划后,两人各自上床闷头大睡,要在最短时间里驱除这两日赶路辛劳。随后展开的行动,可是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的,事前最好把身体调节到最佳状态。
一觉睡到大天黑。待艾里醒转之时,窗外已是灯火俱寂,星光满天。动动手脚,他只觉得头脑一片清明,全身都充满气力。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衣,检查过兵器,他推醒德鲁马。“喂,起来。准备出发了。”
德鲁马揉着眼睛坐起身,一副还没睡饱的样子。他体力不如艾里,这几个小时的睡眠尚不够他恢复体力,眼睛红红的样子颇为有趣。艾里笑着催促道:“快起来吧!等送我到了地头,你回来想睡多久睡多久。”
在德鲁马的带路下,半个多时辰后艾里便站在了使臣所住宅院的一处外墙下。估计监视使臣应该可以耗掉这一晚的时间,不论有无收获都可以等到天亮后再做其他的事,艾里便叫德鲁马第二天早上还是到这个地方会合,接他回去。
“好,我会准时到的。您自己多加小心。”
艾里点头,附耳在墙上,倾听里头是否有人声。选定了个防守较薄弱的地方,他便翻墙而入。德鲁马担心地站在墙外等了一阵,没听到里头传来捉捕入侵者的响动,才略为安心地离开了。
宅院内果然守卫森严,艾里不时可以看到护卫的身影晃过。凭着武人灵敏的感知,他知道在自己视线难及的角落、死角处还隐藏着不少好手。他们所据守的位置,可以相互监视看顾,组成一张绵密的防护网,令任何侵入者都难以逃过他们的视野。
凭着守卫们难于望其项背的速度和对身体优越的控制能力,艾里精确地抓住各个岗哨注意力错开的小小空隙,悄无声息地顺利潜入宅院深处。过程还比他原先想像的更加容易些。这里的侍卫身负保护使臣和监视使臣的双重任务,大部分的心力倒是放在对内的监视使臣上,这也给艾里减轻了不少压力。
这座宅院并不算很大,一眼就可以看清其结构。除去庭院间装饰大于实用的凉亭楼台不算,除了一座主楼外只有四五座附属的建筑。依常理来看,使臣应该在主楼中休息。艾里留意着前头的守备情况,打算接近主楼时,正好听到附近两个侍卫的小声对话。
“真是麻烦的人物!半夜不睡觉看什么月亮?他饮酒赏月逍遥得很,却累得我们大伙也得顶着寒风蹲在角落里受罪!”
“少说两句,接着忍吧!国王陛下亲自下令要我们小心监视好这使臣,如果出什么纰漏,我们的前途可就玩完了……”
艾里改了主意,打算先去庭院,看看这使臣究竟是何等人物再说。抱怨的侍卫是负责监视使臣的人,说明现在使臣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艾里小心潜行至那两个侍卫的左边,隐藏好身体,小心打量前方的状况。
在他的视线接触到庭院里一个白色身影的瞬间,便被牢牢吸引住。一时间,艾里心神剧颤,什么巴兰侍卫,什么凯曼使臣的事一时全都忘得精光。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头,连眼珠都不会转了,只知道愣愣地瞪视那人孤高的背影。一头罕见的冰蓝色长发,清亮的光泽令一袭白衣的那人整个地有种透明感。
那人背对着他,看不到正面样貌,艾里的心中咯噔了一声,已是涌现出非常……非常……不妙的预感。
白衣人坐在水池边的石椅上,椅边的石桌上摆着不少果品菜肴。不过看来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没怎么动过盘中的食物,只静静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半空的明月,似在沉思着什么,间或啜饮一口水晶杯中的美酒。
艾里不断地暗自祈祷着“最好不要是他……千万不能是那家伙……”又是希望看到那人正面,又想避免去看,害怕那张面孔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人,心中颇为矛盾。
艾里终于看见了。白衣人饮完了杯中之酒,转身斟酒时,终于面向艾里的方向。逆着月光,令他的面孔堕入阴影中,但仍足够令艾里分辨得出那副熟悉的清隽孤傲的面容。他额上一颗红色晶石额饰折射着月光,闪烁着更加明亮的艳光。如此惹眼的额饰,若是由别的男人佩带大概只会让人觉得蠢笨俗气,不过在他额上便显得神秘诡艳。
“真是……中大奖了!”
艾里小心地吐出憋在胸口的一口闷气,发现自己刚才不自觉地闭住了呼吸。正想将自己的呼吸心跳压抑至最低,尽量断绝一切生命气息以免被那人觉察,他猛醒过来,停止隐藏自己的行动。
对方并不是一般角色。以他的知觉,在自己发现他时就应该已被他察觉到气息了。既然他没有什么反应,可能是把自己和巴兰的监视者们当作一伙。如果自己突然收敛气息,只会更加引来注意。念及于此,艾里及时停手,继续维持原来的状态,留在原地查看情况。
在这十多年间,因为命运的捉弄而不得不多次交手的两人,距离终于再次缩短到了不足十丈。一个毫无所觉一般对月默想心事,一个愣然望着对方,一时全然不知该如何处理急转直下的局势。
回想起旅馆那女人说的话,他终于恍然大悟。凯曼派来的“使臣”,就是罗炎了。能凭魔法把一国王宫的守卫打得没有回手之力的人物,本来就不会太多。如果当时多问问那女人使臣的样貌,自己早该猜到了。
罗炎在此地出现,完全打乱了艾里原先的预计。
罗炎能在索美维秘道被黑旗军控制后的这么短时间内赶到拉雅达,凯曼王与他之间很可能有一种快速的联络方式,速度还胜过恋血鸳。虽然说来不大可能,但事情如果是发生在魔王罗炎身上,便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既然仁明王可以有这种方式向罗炎传达命令,可以想像,有罗炎这种无敌的高手在拉雅达,仁明王根本不需另派什么杀手来执行刺杀亲王的任务,直接向罗炎下命令便行了!
罗炎就是杀手,那么自己这下该怎么办?
艾里只觉得头大如斗。依过往和罗炎交手的记录,他从没有能占到上风的时刻。不,不要说占上风,罗炎的力量甚至不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一个精通魔法的人,为何在不使用魔法的时候,也能毫不吃力地以武力完全压制住身为剑士的自己?
任何人都会依据身体的属性,选择偏向魔法或是武技两者之一的路来发展。当然也有些人二者兼修,不过魔法、武技水平并驾齐驱的人都只在二流以下才有。修炼到达一定程度以上后,只有选择其中之一才能达到专精的程度。
往往很少有人会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是魔王啊!魔王的体质不同人类,人类的规则大概不能用在他身上吧!”轻易地作出这个解释后,人们对魔王更加敬畏。
但是随着武技的精进,艾里对此越来越不能释怀。人类也好魔族也罢,或许体质不同,天赋上会有差异,但是修行的路总是大同小异。修行能力的同时,也是在磨炼心志。绝代武者的心志,和一个顶级魔法师所要求的心志绝对不是一回事。同一个人要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灵境界中来回切换,大概还学不会掌握另一种能力,自己便先精神崩溃了。
拜修雅所赐,艾里曾和六系魔法精灵缔结契约,也可以如魔法师般调动魔法精灵。在精灵领域时,他便曾用空闲时间尝试着磨炼魔法技能。有精通魔法的琉夜在旁指导帮忙,也是一大助力,但艾里最后还是放弃了。
按琉夜的解说,魔法是以意志让体内天生的魔力引起魔法精灵的共鸣,控制它们以完成魔法,越高级的魔法,对施术者以心灵感应控制能力的要求便越高。但魔法师本身,是作为引导魔法精灵发挥力量的媒介,在施展魔法的时候,“自我”的念头越强,便越会造成魔法精灵运行的障碍。一个魔法师的心灵素质,追求的是“无我”。
武道强者在战斗时,凭着不可言传的心灵感受天地自然的规律,由此来控制自己的肢体,爆发力量,将战斗推向自己要的方向,可以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跟魔法师的“无我”根本是背道而驰,无法共存的。
在拉寇迪的中心广场,艾里曾亲眼见罗炎随手发出魔法阻挡其他武者的逼近,同时又以排山倒海般的武力与自己战斗。这时候,他的心志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艾里怎么也想像不出。他知道自己一日不解开这其中的关窍,便一日没有可能成为与罗炎站在同等位置上的强者。
现在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瞪视罗炎许久后,艾里的瞳孔蓦然收缩,现出一抹决然之色,素来温和的面孔瞬间变得刚毅。想想如果任吉肯赛尔王弟被刺身亡的后果,他纵然明知自己敌不过罗炎,也决定要尽全力来阻止罗炎!
不过,在狠狠地下了决心之后,他立刻又在心底小声地自我安慰。
前几次交手,罗炎明明只需举手之劳便可以杀掉自己,但除了在拉寇迪受命杀掉所有武道大会参赛高手的那一次,他每次都轻易放过了自己。由此看来,他似乎只严格地按仁明王的命令行事,命令之外的事,他便毫不估计凯曼的利益所在任意而为。这一次,他接受的命令中应该不可能包含“杀掉艾里”的内容,所以只要自己尽量小心,就算失败了,依前例来看也不会有性命之危吧!
“拼命”和“尽全力”是全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不顾一切地往前猛冲,而后者是在确保基本的保障后,去追求最大的利益。不到别无其他路可走之时,绝对不打无准备之战——这才是真正聪明的做法。若没有考虑过这些,艾里也就不是艾里,只是个热血过头的单纯战士罢了。
感应到窥视者身上的那丝微弱气息蓦然变得激昂起来,虽刻意被压抑,仍能隐然感到一股压迫感,一直面无表情的罗炎神色微动,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原先罗炎还没有注意到他,只当是那一堆成天监视自己的人中的一个。不过那股气息曾忽然出现一瞬间的混乱,心跳也快了起来。虽然之后它马上恢复到原先的状况,但这已足以引起他的留意。
罗炎很快断定这是某人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而试图收敛起气息,却反应够快地停了下来。巴兰的那群草包中,还没有人有压抑气息的能力和这么快的反应,这么说……
罗炎面上一派神色自若,不让他和其他巴兰人知道自己早已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暗自辨认着这气息……
哦,是他啊。那个不知为何改名叫艾里的,曾参与了封印那一战的人类剑士。
罗炎不需要回头确认,便猜知了窥视者的身份。对人界大多数的事都不放在心上的罗炎来说,艾里算是给他留下颇深印象的人物。因为在人界,他算是数一数二的强者了。虽然他离能杀得了自己的程度还早得很,但至少与人界的其他人相比,可能性总算是大一些。而且,又和萝纱似乎有着颇为密切的关系……
正是为了这些原因,所以之前在执行仁明王的任务而和他遭遇的时候,虽然有大把机会可以将他杀死,罗炎却大放水而特放水,非但不杀他,反而顺便在武道上加以点拨,希望他能尽快有所成长。也许有一日,他能顺遂自己的心愿,成为能真正杀死自己的人……
辨识着艾里的气息,其中隐约感受到一股昂扬的斗志。如同身处污浊闹市中的人呼吸到来自森林中的清新空气般,罗炎精神一振,被这股战意所激,不由得也有些兴奋起来。
“嗯……虽然没有什么大突破,这股气势倒是令人有些期待啊……”罗炎暗自沉吟。“既然他就是所谓的‘圣剑士’,那么便是为了黑旗军的关系来这里了……想保住那个王弟的性命,好缓解黑旗军的压力吧?”
罗炎何许人物,头脑自非一般,只沉吟片刻便利落地推算出个中原由。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念头,一直冷淡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颇值玩味的浅笑,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既然他是为了王弟而来,那么不妨就用这个试炼试炼他吧!”
三天前,罗炎便收到了仁明王的命令,要他刺杀吉肯赛尔亲王,并在之后的巴兰出兵征讨黑旗军时助他们找到黑旗军老巢所在。命令收到是收到了,罗炎如果有心的话,吉肯赛尔请再多的保镖,再怎么隐藏行迹,也难以逃过厄运,不过仁明王并没有明确规定执行任务的时间,罗炎便也秉承一贯的消极怠工的态度,磨洋工磨蹭到现在还没有动手。
但艾里的出现,激起了他的兴致……
艾里本能地觉得罗炎似乎有点不对劲,微皱眉头戒备地盯紧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不过他的视线被罗炎披散的长发挡住,看不到魔王的眼睛正以一种狡狯的神色瞥向自己的方向,口唇微微翕动,作出几乎难以听清的承诺。
“如果你的表现值得期待的话,我会给你奖励……来吧,人类的英雄!试试看阻止我啊?”
后一句话,是罗炎以凌人的气魄,转身向躲在暗处的艾里凛然喝出的。
艾里暗叫一声糟糕,知道他早已发现了自己的窥伺,戒心提升至顶点。紧张之余,似乎还有些将与绝顶强者交手的兴奋。毕竟,除了面对罗炎之外,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全力以赴地对付单个敌人,体会游走生死边缘的刺激。
忽见罗炎身形微动,似乎有所行动。艾里更加警惕起来,盯牢他的每一个动作。时间仿佛变得缓慢下来,罗炎的每一个动作,乃至衣角的飘动,全被艾里巨细无遗地捕捉到。
终于,在罗炎行动的瞬间,艾里把握住了他的动向——只见他的身形猛然晃离原位,以迅捷的身法向南疾掠而去……还是向西?向北?……不管了,向哪个方向也好,总之不是向自己这里!而是反向而行,白色身影瞬间与自己拉开一截距离,向宅院外冲去。
埋伏在附近监视使臣的巴兰侍卫们发觉不对,终于反应过来,从四面跑来阻止罗炎“逃逸”。这些侍卫在拉雅达算是一等的强者,不过在魔王之前就派不上半点用场。
罗炎凝聚体内冥闇之气聚合出魔真剑,只凭一挥间带起的劲风,便压迫得他前方的侍卫倒飞回去。那些侍卫虽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力量差距会有这么大,顿时都怯了心气,不知该继续冲上前好,还是虚晃几下敷衍过去,保命要紧。
扫除了挡路障碍,罗炎却不急着离开,抽空停住脚步回身,向艾里看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挑战意味,艾里终于明白他向自己喊的那句话的意思。
罗炎必定是要以吉肯赛尔亲王的性命作为赌注,和自己玩一场游戏!他竟刻意选择自己在场的时候,光明正大地闯去刺杀王弟,看究竟是他能得手,还是自己阻止得了他?
巴兰国今后的命运,将在这场游戏中决定!
艾里明白,对这些完全无法给他造成威胁的侍卫,罗炎便动用魔真剑;明明可以飞得极快把自己甩掉,却故意用腿脚奔跑,分明是在邀请自己追上去,这都是他无声地以行动向自己发出的挑衅。好个罗炎,真是够狂的!
虽然与他立场敌对,艾里也不得不承认罗炎以这种方式挑起对抗,令他很难兴起仇忾之心,胸中反而有股跃跃欲试的冲动。自己若不作回应,岂不是辜负了这般难得的对手?好!那么就上吧!
他一手握紧剑柄,风一般从犹自呆立的巴兰侍卫间急速掠过,向罗炎离去的方向奋起直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