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下了终南山,一行人往东北而行,打算先经弘农,弘农亦为大城,在此先作打听,再决定是不是前赴洛阳。
一路上依然晓行夜宿,有时为了赶路,夜间并不休息,疾风能单手持着担架健步如飞,而往往灵木也会帮忙推着小车。两位道长除了步伐较大之外,走路的速度看起来与常人无别,但是却常是一眨眼就已经人在极远之处。
陆寄风原本并未察觉出两道长以轻功赶路,只知紧跟在旁。一直到疾风对他始终不会落后,不禁地面露惊奇,陆寄风才猛地警醒:
“我练了灵宝真经里的行气之法,精神和步行似乎都与从前不同了,万一让疾风道长察觉,可能不妙。”
因此,陆寄风有时故意落后,或是显出吃力之色,疾风与灵木才不再怀疑。
陆寄风服了天婴之后,行动反应及体能虽已比平时敏捷将近十倍,但毕竟尚未经过任何的调教与训练,空有极佳的潜能而不知如何运用,有如未琢的璞玉,无法发出光芒来。那神秘的声音教授了他灵宝经中的内容,陆寄风悟性过人,依他的教法一步一步运行真气,便将这股得天独厚的潜能又增强了几倍,目前对他而言,跟上疾风与灵木两人赶路的速度,已经是轻而易举。
他有意藏贤,赶路时故意落后,正好分心想着灵宝真经中的内容,边走边暗自依照经文导气、行气,竟会不知不觉地突然间又快了起来,身形离奇,似乎已经远远地到了前方,越过了灵木与疾风,但却又似乎还在后面,以他的慢速行走。
这种好像灵魂出体的感觉,令陆寄风不寒而栗,总是一发觉有一个自己行走得超前了,就及时回神,让那种离体之感消失,再放慢速度,重新慢慢地赶路。
事实上灵木与疾风并非完全没疑心过陆寄风忽快忽慢的速度,但一来他们也不知天婴对人体真正的影响,二来根本没有想到:陆寄风正在默练着一套道法,故只是将疑惑存在心中,都没有问出来。
而陆寄风自己也完全陷入了灵宝真经的小成阶段,几乎是每想一遍,就浑身轻健,下田温暖,似有用之无穷的精力。这种境界,聪敏过人者也至少要持修一年,才能达到。但是陆寄风身上的天婴元素正在逐步遍布他的体、意、神,有了道门的行气之法,就像把一道狂奔的巨流导入了河道,在河道中以极快的速度奔流着,狂涛汹涌,沛然莫之能御。因此就算陆寄风并未刻意去引这道气,它也在体内找到了循环之道,而自行练起。所以陆寄风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修行的基础已经有入门一年的程度。
两道带着幼童及伤患而日行近百里,不过一两天,就到了弘农境内。
沿路的两三百里常见难民,一路上都有人在说不久前胡夏拦劫晋军之事,果然一如陆寄风事前预料:刺史刘义真的军队带了太多财宝美女,根本走不快,一日只能行走十里左右,很快便被胡军给拦劫住了,被胡夏的抚军大将军赫连璝袭击,面对骁勇善战的胡夏大军,晋兵立时溃不成军,被杀得几乎全灭,刘义真也下落不明。
陆寄风担心之事又多了一项,柳衡身在刘义真队中,是否全身而退了?
弘农城内虽有经过兵火的残破之迹,但弘农向来是个大城,来往人口仍多,只不过有一半以上是胡人,就连守兵巡卫,服色也属胡夏军队,可见弘农也沦陷了,那长安更不必说。
长安才收复不到一年,居然又落入匈奴手中,陆寄风心下凄恻,父母生前说起先人,总是不胜悲哀,感叹晋室日下,气数不久。如今看来,父母之言果然是真知灼见。
带着两头幼虎,一路上必会引人侧目,疾风与灵木先找了一处小客店,安置下二童及封秋华。二童经过这些日子的奔波风尘,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而疾风和灵木身为世外之人,也不怎么注意修饰,店家见他们这一行人衣衫褴褛,还带着一个死了七八分的汉子,本来不欲收的,疾风道长伸手一拍,将一锭金子硬生生地拍入了柜台内,金子软物竟能被打得深深嵌入木中,这一手柔劲吓着了店家,连忙清出上房,让他们住了进去。
疾风道:“小子,你们在此地别乱走,我们去打听云萃一家的下落。”
陆寄风点头应了一声,灵木和疾风两人便步出了房外,两人身子一纵,一前一后地跃出了院舍围墙,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唤来店内伙计送来水盆毛巾等物,又不客气地叫了许多菜肴,打算好好地休养调补一番。
待诸物送到,云若紫自己洗脸洗手,而陆寄风先拧巾为封秋华擦拭面孔手脚,这几日的污尘被抹净之后,见到封秋华原本端俊英秀的面孔变得如此憔悴变形,陆寄风不由得心头下沉,暗想道:“看来封伯伯好不起来了,恐怕一生就这样半死不活。”
云若紫也已懂事许多,见到陆寄风脸色凝重,拉了拉他的衣袖,悄悄问道:“封伯伯怎么还不起来啊?他要睡多久?”
陆寄风强颜为笑,道:“你乖乖的,别吵封伯伯。”
云若紫睁着大眼睛,点着头,道:“我会乖乖的。”
眼见渐渐地黄昏了,二道出门探访,不知情况如何,陆寄风正好趁此时机,专心修炼灵宝经文。那玉片他藏在怀中数日,始终不敢拿出来,此时才有机会取出细看。在油灯下,那白玉更是通体莹亮,照手生辉,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寻常农家之中。
以陆寄风的聪明才智,马上想道:“会是那对我说话的人故意放进尸灰里,让我发现的吗?他为何要这样隐秘?”
他一字一字细看刻在玉上的小字,这不足他手掌大小的玉片上,竟能将千字刻得笔笔清楚,端正悦目,实非寻常。
玉上经文与陆寄风所背诵的灵宝真经,一字不差。陆寄风不再细看,将玉又收回怀里,径自在榻上打坐行功。
陆寄风马上就进入定神定意的状态,一催动经文口诀,真气便止不住地自行奔流了起来。甚至他不怎么专心,也未曾影响到体内的运行。
陆寄风一面练功,一面想道:“若是打听到云老爷家人,那就是我和若紫妹妹分手的时候了……”这样一想,突然间头顶一虚,天旋地转,一口真气冲进胸口,差点无法呼吸。陆寄风连忙重新调匀气息,不再想这令他心伤的事情。
可是说要不想,又怎能真的不想?陆寄风还是禁不住地思绪翻涌,想跟在二道身后,看他们何时打听到消息,而不是在此地枯坐等候。
恍恍惚惚间,陆寄风觉得自己似乎到了街上,天色全暗了,街上的人都快步行走,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家,免得被巡逻的胡兵逮住,不问情由就地正法。
陆寄风东张西望,想道:“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会在哪儿?”
他极快地便发现自己身处城外,找寻一会,才想到应该到人多之处看看,倏忽之间身体果然又来到另一处热闹的街道,探头张望了半天,在街角边陡地望见灵木高大的身影,他急忙追了上去,却见灵木身影一闪,消失在角落。
陆寄风跟上几步,便见人群之中,有几名汉子互使着眼色,朝灵木消失的方向追去。
陆寄风一怔,更是奇怪,也小心地追随在后,看看那几名汉子跟踪灵木,究竟是敌是友。
灵木奔入的巷子十分狭小,那几名汉子穷追不舍,总是追不上灵木,或是只来得及见到灵木消失的方向,才不至于追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寄风尾随在这些人身后,已隐约看出了不是他们跟得紧,而是灵木道长故意引着他们。这几人追踪了约莫一刻钟,居然还没醒悟出自己被牵着走。
越追越是深入窄巷,也越灯火稀少,这才完全找不着灵木的踪迹。
众汉子这时才一致出现了诡异的表情,陆寄风想:“他们知道自己被耍了吧?”可是众人还是纷纷快步奔入巷内。陆寄风跟上前去,穿过窄巷,突然间竟是灯火通明,眼前飞阁云轩,红灯高张,千门万户里,透出的笙歌笑语,在黑夜里几乎也燃亮了半边的天空。
陆寄风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瞠目结舌地看得呆了。
那几名汉子迟疑了一下,有人骂道:“妈的熊!老子就知道,什么通明宫,装什么鸟清高!”一人问道:“那妖道躲进去了,可怎么好?”另一名汉子哈哈大笑,道:“‘可怎么好?’你的卵是给割了不成?他敢进窑子,咱们就不敢?”
问话的那人道:“黑鹰寨的情报说,疾风妖道恶毒得紧,上头叫咱们只管跟踪,别对上他。”另一人“呸”地吐了口痰,道:“黑鹰寨是你姑爷?你听他的?”
还有一人道:“这醉月楼,咱们要挣多少卖命钱才踏得进去?现今是为了跟踪人,才不得不闯他一闯,上头可没话说了吧?”
立刻有人应道:“咱们尽忠职守,就算醉月楼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它一闯!”
这下子众人再无异议,一哄而入,才奔到大门口,几名也要进入的胡人富豪、公子们,见到向来只招待豪贵的此地涌进这么多走卒,立时皱着眉头,停步不前。
不料那些汉子一跨进大厅,便有位略肥的妇女,一身珠翠,摇摇晃晃地步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哎呦,好些个英雄,这样赏脸,踏进了醉月楼,久候,久候,来来来,上楼坐。”
众汉子没想到传言中最势利、最无情的关洛第一大妓院,会满脸堆笑地迎接他们,本打算打着组织名号在此立威的众人,马上全跟着笑开了,嘻嘻哈哈地跟着这名老鸨上了一座精致芳香的小楼,小楼内长几广座,铜灯罗列,早就置下了一桌酒菜,几个美貌小婢或小厮正忙着置放杯筷。
那几名汉子眉开眼笑,其中一人粗声道:“喂,你可知道咱们是哪一路的?”
老鸨道:“欸,大爷您说的什么,白鹇寨的英雄,这大洛阳方圆五百里,有谁不知啊?方才有人在外头见到几位爷,便跟翠姑我通风报信,说好像是白鹇寨里几位大角色来啦,翠姑我急得不得了,马上撂下了客,过来招呼各位。”
这番话说得众人晕陶陶,纷纷入座,翠姑一面劝酒,穿梭于众人之间,一刻没闲,这五六名壮汉由她一个老鸨掌握着,竟是谁也没想过:“怎么这时还没姑娘来?”更不要说是任务了。
一直跟到此地的陆寄风,发觉都没有人见到他,心中更感怪异,却只是默默地负手立在一旁,他稍微弄懂了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也不甚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似乎是疾风和灵木两人在搞什么鬼。
疾风暴躁直爽,自然不会耍这些把戏;可是灵木一点也不木,他满脑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几日平静无事,他还不忘时时想些话把疾风激得哇哇乱叫,好欣赏人肉皮球跳起来的奇景;如今被人跟踪,他当然更是非好好把握这天赐良机,大搞一番不可。
翠姑与众人高谈喧笑,光是用说的就把这些汉子说得个个酥到骨子里,他们平时在白鹇寨,不过是打手之流,有差事先卖命,有好处分不到,哪曾有过今天这样的福气?平日在寨里,寨主管教极严,百寨联势力遍布天下,各寨之间,固然互有心结,但是寨主们对付不忠的手下,却颇为同仇敌忾,一寨放出追杀令来,天下百寨立刻支援。因此手下们再多不满,也不敢造反。事实上,各寨的寨主也都确实是武功极为高强、手段极为毒辣的一世枭雄,就算没有百寨串连的声势,手下们也不敢乱打主意,只能认命地出力,以期立功或是拍马屁而受护法、干部的青睐,将来有机会学到上司的一点武功,或是晋升寨位。
翠姑说道:“各位英雄的领头将军,常对我们说起诸位……”
其中一名外号叫小翻浪的领队听了,奇道:“寨主说到了我们?怎么说?”
白鹇寨的寨主南宫碎玉,倒是醉月楼的常客,在此地有位“身居楚馆,心在闺阁”的红粉知己,不但淹通诗书,精研琴棋,还卖笑不卖身,端的是尘俗难觅的人物,乃弘农、陕县、洛阳三处醉月楼的第一美人——殷曲儿。
而南宫碎玉本身就是个翩翩佳公子,身长玉立,面貌俊美,肌肤白皙,发髻若是散了下来,那头几乎垂地的长发光鉴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他为人风流自赏,平时总是穿着淡紫衣衫,足不履尘。而他还性好澹静,爱洁成癖,对于寨里手下们的老粗作风,深感可畏,因此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几位心腹护法能常常见到他,或听他的指令行事。
寨主竟会在此地提到他们,众人都大为意外,也有几分荣幸,被清高自爱、天人一般的寨主,在这豪奢之地提到,就算是被骂都很有光彩。翠姑道:
“南宫公子说啊,诸位皆是血性汉子,他很倚重诸位,像这位小翻浪大侠,您的事迹他便老是提说,说得我们殷姑娘都很想见见诸位……”
“殷姑娘听说过我们?”
众人简直是喜得不知身在何地,只听翠姑续道:“事实上殷姑娘今日特地谢绝了一切访客,她要各位移驾到她的扶金阁,亲自谢谢诸位这些年来,为南宫公子卖命。”
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只看着翠姑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此行不但被好好招待,甚至可以亲眼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实在已经太超过原来的期待了。
翠姑起身道:“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哪还有什么说的,也不管酒菜只动了几口,立刻都离座,排成一排,跟着她往回廊走去。
陆寄风回头一看,他们才走出这小花厅,那几名小婢仆厮竟马上动手收去他们的杯盘,并将菜肴略事整理,弄得好像是新的一样,依然原盘放在原桌,好像在等下一批人。
陆寄风暗道:“这些人果真要着道儿!”便跟在后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回廊里走了没有多久,其中有几人陡地腹痛如绞,暗叫糟糕,肚子竟在此时作怪,好不容易有机会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这时说想找茅房,那就太失礼了,除了运气忍住之外,没别的法子。
假山流水之间,隐约可以望见前方一座大花园,时序已是深秋,花园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可绽放,却以彩带结在枝桠上作为装饰,鲜丽的绸缎随风曼舞,使得花园平添一股迷离之感。
众人神情敬穆地列队,看别人的表情那么慎重,肚子痛的就更不好意思开口,都默默忍着,一起进入这个好像脚步重一点,都会把它踩坍了的精致花园。翠姑带领下,众汉子穿过了花园内部,进入园里走道直通的那两扇雕门。
清风一送,这醉月楼第一美人的扶金阁飘出阵阵……异味。众汉子们一吸,人人都存了疑问在心里:怎么这里这么臭?
而这气味,竟和自己现在想去之地的味道颇为相似,更是人人皱眉,暗想此地风水不大对头,风竟会将茅房的气味吹进来。可是他们也没人敢说出口。
随着鹦鹉高声唱客,帘内步出一道袅娜的身影,衣衫轻滑光鉴,雪白的手腕上金钏玉链叮咚清响,众人见她容貌白腻,眼若秋水,都暗暗赞了一声:好粉头,不,好一位佳人。所有的人马上整整齐齐地对她打躬弯腰,小翻浪忙道:
“殷姑娘国色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有如传言……”
那美貌女子一怔,才笑道:“哎,你们干什么?”
翠姑笑道:“阿环,他们将你当成你家小姐啦!”
众人大惊,只见阿环嫣然一笑,道:“想见我们家小姐,可也没那么容易得见,各位英雄,哥哥,可得照规矩来。”
小翻浪道:“什么规矩?”心想若是有多少例费,总之都先算在寨主头上。
阿环手一招,便有几名一样穿着鹅黄衣衫的婢女捧着麻绳过来,阿环笑道:
“我家小姐太美啦,任何男人见了她,没有不丑态百出,饿虎扑羊的也有,毛手毛脚的也有。各位都是武林高手,可是我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唐突了小姐,那可不成。别说惊动小姐不足为惜,让各位被南宫公子责骂,才叫小姐心里过意不去。为了不害小姐担上祸水之名,得先将各位的手绑上一绑。”
众人一愣,登时察觉不对,有人奇道:“真的美到这种程度?”也有人道:“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规矩!”
阿环也不勉强,淡淡说道:“不愿束手就缚的呢,请自便。”
众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肚子痛的人也都更是心急,在茅厕与佳人之间,必得尽快做个选择。
没人出声先答腔,阿环道:“看来诸位与小姐无缘,翠嬷嬷,请带各位英雄离开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再疑心有计,小翻浪先伸出了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来!舍命陪佳人,绑个手算什么?”
立刻有人也伸出手来,道:“是啊,千万别唐突了殷小姐。”
人在江湖,所争何事?不就是个气魄?这下子众人都抢着伸出手去,让婢女们绑缚。小婢们嘻嘻哈哈地取绳绑人,动作倒是利落快速,可是绑的方法却有点奇异,众人都被同一条绳索捆在一起,一个捆完了再捆一个,环环相扣,除非是将麻绳砍断,否则要拆解便也得一个一个来,等到完全绑好,众人就像是一大串被串在一起的螃蟹一般。
其中一名腹部作怪得受不了的人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快请殷小姐?”
阿环牵起绳端,笑道:“哎呦,你急什么?”
那人脸上一红,讷讷地说道:“实……实不相瞒,我……嘿嘿,没事。”
他本想说出隐衷,但是一想到自己若上茅厕,必得先解开这一串绳索,已经被绑好的同伴们又得跟着他一起重绑一次,必会招来众怒,还是再忍一忍。
阿环总算款摆腰身,拉了拉绳端,道:“随我来吧,小姐久候了。”
众人就这样被阿环拉着,鱼贯而入,但见背影窈窕,风姿万千,被这样的美女当成牲口般拉着走,众人也颇感情趣。
阿环推开一扇厅门,此门一推,臭气简直是扑鼻而来,众人大骇,直以为是进了粪坑,突然间一道猛力将他们拽了进去,这一大串七八个汉子竟毫无抵抗之力,被这么一拉,一串人都拉得踉跄跌入,砰然一声,门已在背后被重重闭了上。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诧异,便听有人叫道:“小……小翻浪,你们也来啦?”
小翻浪抬头一看,青花石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绑的都是臭烘烘的寨众,有以霹天一槌为首的,有以大霸子为首的、以青溜儿为首的,不但和他们的队员绑在一块儿,个个还都一样的狼狈不堪,愁眉苦脸。
小翻浪等人吃惊,上首之人喝道:“好贼囊,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
众人往前方望去,只见绣床之上,端放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肉球,身上撑着陈旧的黑色道袍,脸上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长在又大又圆的头脸中央,怪异莫名,天底下除了疾风道长,不可能再有人长成这副样子了。
众人身后闪出一名瘦长汉子,笑嘻嘻地道:“嘿嘿,南宫碎玉狡猾机灵,事先叫你们只跟踪,别动手,不这么着,怎么引你们入瓮啊?”
这瘦长汉子当然便是灵木道长,原来是阿环一推开门,便将绳端递给门后的灵木道长,让他将众人一扯而入,她再将门大力关上,里头就没她的事了。
小翻浪惊道:“你……你们……”
灵木道长道:“说!你们从终南山下,跟踪至今,究竟有什么目的?”
陆寄风闻言心惊,原来从下了终南山,就被盯上了。疾风和灵木不动声色,居然连陆寄风都没有发觉。
疾风和灵木两人默契深厚,他们早在发现有人跟踪,便想抓这些跟踪者来逼问目的。可是这些人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发现不对,马上四下散去,深得跟踪之三昧。
跟踪者人数极多,依照地缘推测,弘农一带是百寨联中的白鹇寨势力范围,灵木早知白鹇寨主南宫碎玉,在此地最大的妓院有个相好。凡是草莽之流,必是窑里佳客,往这方面将他们给引进来,万无一失。果然众人一见了醉月楼,就只想进来开开眼界,捞捞便宜,浑然不知危险所在。
同样的一桌酒席,已经招待过这么多组奉命追踪监视的寨众了。此时众人委顿在地,身上的绳索还是紧紧地绑着,虽然都没受伤,却精神不振,垂头丧气,兼以臭得可怕。
小翻浪等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疾风,又看了看灵木。
疾风道:“说!别鬼鬼祟祟的!”
小翻浪一挺胸膛,道:“给你逮到了又怎样?有种的把老子一刀杀了!”
灵木见多了这样的好汉,冷冷地说道:“死你不怕,叫你吃屎你怕不怕?”
小翻浪脸色一青,偷偷瞄着被绑在地上的几堆弟兄,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如此刑过?
灵木数数地上的几串人,道:“一、二、三,连你们共第四组,还有多少人在跟踪?”
小翻浪沉着脸道:“哼,老子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灵木道:“话先别说得太早,快回答道爷的话,少受些苦!”
突然其中一人低声呻吟,对身边的人道:“老五,我……我肚子作怪,忍不住啦……”
另一人惊道:“什么?你……你也想拉屎?”
有人道:“我也是!那桌菜有鬼!”
小翻浪回头看看伙伴,七人之中有四个人内急,自己却没怎样,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口结舌,而其他几堆已经受过苦头的人,都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反正有屎一起拉在裤子里,将来谁也别笑谁。
灵木拉着绳端,将他们背对背绑成一堆,有的人臀部被同伴们这么一挤,险险就要失禁,更是拼命地忍耐住。
灵木冷笑道:“快说,还有多少爪子在打探我们?”
小翻浪恨恨地望着其他人一眼,心想就是他们招了,灵木才会去引自己这一队入网,这种出卖弟兄的小人,固然可恨,但小翻浪感到最冤的是:这一组确实是最后一组了,他就算要出卖别人,也无人可以让他出卖。
小翻浪咬着牙道:“霹天一槌,大霸子,青溜儿,寨规第四条是什么?你们还记不记得?”
被绑在中央那一堆里的一名青脸瘦小汉子道:“小翻浪,你别逞英雄,若非你们水队是最后一队,你也会招了我们出来!”
“别废话!谁出卖谁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说!到底还有多少狗腿子!”疾风喝道。
小翻浪道:“臭道士,你没听懂吗?没啦!就四组!”
疾风与灵木就是不信,江湖人在刀口上生活,对这些口彩颇为迷信,再怎么样都不会派四组人去执行任务的。
灵木道:“四与死同音,南宫碎玉怎会料定了你们就是要送死?”
小翻浪恨恨地说道:“我说四就是四!就我们水、花、月、镜四队,信不信由你!”
灵木一时不解这四组为何还会有队名,又为何不取些祥庆或勇武的名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四字的正确排列是“镜、花、水、月”!
这些臭烘烘的土匪寨手下,离“镜花水月”的意境,八千里尚嫌近,十万里不为远,南宫碎玉替他们取这种队名,分明是存心灭绝斯文。
灵木察言鉴貌,确定只有这些人了,便不再问,免得再引出更令人作呕的队名典故。灵木道:“好啦,现在谁说了跟踪的目的,我就将他的绳子割开。你!说!”
被灵木指着的那人苦着脸道:“道爷,小的不知啊,寨主只要我们跟踪,将你们此行有几人、在做什么、往哪里去,一一回报就成了。”
灵木回头对疾风道:“他们说词都一样,师兄。”
疾风道:“咱们上白鹇寨,亲自问问南宫碎玉他想怎样!”
灵木笑道:“上山拜见,也不能两手空空的,正好拎着这几串臭鸟,给南宫寨主当见面礼!”
众人一听,脸色全变,有人大叫了起来,“道长千万不可啊!”“我们寨主若见了我们这样,后果不堪设想!”“上回不过有个人在他面前说到‘屁’这个字,便被他封住穴道,一辈子不得放屁拉屎,腹胀毒发,好几个月才慢慢地拖死。”
还有一人哭丧着脸道:“你听的传言错了,谁敢在寨主面前讲到屁字?那人只是把寨主诗里的‘必’字念快了,听起来像屁,寨主便生气了。”
被绑在小翻浪身后的一人呻吟了一声,这一堆人只觉腿上热热温温的,烘臭冲鼻,已经有人吓得拉了出来。这一下就好像连锁效应一样,其他三个还在忍的通通忍不住,就地狂泻。
小翻浪叫道:“混蛋!你们拉在我身上啦!”另一名手下也骂道:“妈的熊,老子翻身难了。”“单眼老四,你连忍个大便都不会?”单眼老四恼羞成怒,回嘴道:“老子喂你一桶巴豆,你忍着不大便试试!”
灵木拍手笑道:“哈哈哈……废话少说,全跟本道爷去见你们寨主吧!”
寨众脸色如土,有哀求的,有咒骂的,更有哭叫连天的。
疾风大喝一声:“闭嘴!”
这一喝声如雷,震得屋梁上的尘土飕飕落下,众人也瞬间全都静住。
疾风道:“要脱身的,却也不难,谁指了白鹇寨的路径,就先放了谁!”
灵木道:“你们别以为不说,就不必穿着这几泡屎去见南宫碎玉。本道长拉着你们,在弘农大街上招摇而过,替白鹇寨做个臭烘烘的活招牌,我就不信南宫碎玉隐忍得住。”
二十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出山寨的藏匿之地,等于背叛,百寨联的追杀令一下来,立刻成为群盗追杀对象。但是不说,照这道士的做法,爱洁成癖、不能忍受一点点不雅的寨主知道了他们如此有辱门风,绝对会把他们整得更惨。
门外人影一闪,只有站在靠门的陆寄风见到了,室内众人乱得不可交加,陆寄风担心疾风和灵木二人没有察觉到外面这人,情不自禁叫了声:“小心……”
一开口,突然便身子一晃,像是晕了一下,猛地回神,自己还坐在客房内的榻边,云若紫正拿案上的肉汤喂二虎。
陆寄风怔怔地望向身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此地,还和云若紫聊了些话,一直到方才。
可是他更记得自己出去找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还见到灵木如何骗了一大群的白鹇寨众,逼问他们许多问题。
陆寄风细细地沉吟回想,越是回想,两边的记忆都越鲜明,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会同一时间有两种回忆呢?他也曾听过魂魄离体的民间说法,不由得全身发冷。可是若是自己莫名其妙离魂了,又怎会两边的事都记得?
陆寄风怔忡不安之际,门外有人叫道:“云小姐,云大小姐!”
陆寄风和云若紫都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他们。
接着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店里的掌柜与小厮快步赶到这间客房外,在门外道:“长安云大小姐可在吗?”
云若紫看看陆寄风,由他拿主意。陆寄风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这样问来,疾风与灵木又不在,若是贸然答了,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陆寄风在门内道:“店家有什么事,等两位道爷回来了再说,行吗?”
掌柜道:“长安云家来接云小姐了,请云小姐出面一见。”
陆寄风奇道:“是谁说长安云小姐在此的?”
掌柜道:“那些爷说,两位道长四处打听长安云家是否经这里,马上有人报给云老爷知了,云老爷派了八个人过来接小姐,要小姐赶到洛阳会合呢。”
陆寄风一听,心头疾跳了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八个要来接云若紫之人,必有问题。自己似真似梦地见到疾风、灵木两人整天就在设计那群白鹇寨的跟监,并未在弘农城里打听云家;再说,若紫说过云萃对她的小心恭敬,有了若紫的下落,亲自来接的可能性比较大。
掌柜等了半天,不敢敲门,还是恭敬有礼地说道:“这位小少爷,能不能请云小姐出来?别让那八位爷等得久了。”
陆寄风将食指比在唇前,示意云若紫别出声,才对外面道:“你去跟他们说,云小姐累了,正在休息,叫他们等着。”
掌柜有些为难,也没办法,便道:“是,我跟他们说说。”
掌柜吩咐了两名小厮守在门口,听任房内之人差遣,才又快步离去。
陆寄风小声对云若紫道:“那些人不是你爹派来的。”
云若紫抓紧了陆寄风的衣摆,道:“那怎么办呢?”
陆寄风道:“咱们得小心应付,能拖一时算一时。”
云若紫眼里露出些惧色,依然紧抓着陆寄风,不敢放开。
没一会儿,沉稳的步伐传近,两名守在外的小厮叫道:“大爷!”
陆寄风侧耳倾听,好几名大汉走了过来,通通停在房门外,其中一人道:“小子,云老爷急着要接小姐回去,你怎么不开门?小心老爷怪罪!”
言下是把陆寄风当成了云若紫的随身侍从。陆寄风眼看着她,手指指门外,意思是问云若紫:这人的声音你认得吗?
云若紫摇了摇头,意思自是未曾听过府上有这人。
陆寄风道:“你是谁?我在云家可没听过你的声音!”
那汉子一怔,忙道:“呃,我是云老爷在洛阳才买的护卫。”
陆寄风更肯定那人在说谎,否则怎会连云若紫是单独流落在外,身边并没有带着任何家人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我不识得你,不能随便让小姐见你们,你叫个在云家待久的人来说!”
如果云萃给云若紫身边安置了一名护卫,确是应该这么小心,那几人认定了陆寄风就是云若紫的侍从,要强力对付这两个小孩,并不是难事,但是他们却在一阵极低声的商议之后,原先那人又道:“小兄弟,你别为难我们,现在局面这样乱,云老爷身边的人不是说来就来,我们都是新的,你行行方便,让我们在云老爷面前好办事。”
如果他们真有恶意,这一扇木门也拦不了他们,他们却好言相诱,未免透着几分怪异。陆寄风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他们的目的。
陆寄风道:“不行,不行,云小姐身分贵重,我不可以随便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回去转告云老爷我的话,带个老家人来,我才带小姐出来。”
那人只好道:“好吧,唉,真麻烦!”
陆寄风听那人派其中两人回去报信,其他六人居然还不离开,四人身子一闪,窜至屋后、跃上屋顶,竟将这间客舍的顶瓦、后壁、前门,都守住了,不让他们有溜走的机会。陆寄风这下子真的是一筹莫展,只能以这缓兵之计,争取时间想个应对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