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萃忙着招呼刘义真等人,云拭松便负责在偏院款待群雄。他生性豪爽,和这些草莽英豪非常投缘。偏院的酒宴里没了刘义真的贵族派头,群雄更是放怀划拳喝酒,呼卢喝雉,叫嚷吵闹声喧腾了一晚,也毫无顾忌地大骂刘义真的臭架子和官威,人人皆骂得尽兴、喝得开怀。
直到将近天明,云府中的偏院所摆设的酒席也渐渐散去,云拭松已大醉,摇摇晃晃地送群侠至门口,和众人一一道别之后,才扶墙而归。云家管家要扶着他,云拭松摆了摆手,呵呵笑道:
“我……没醉!你……去歇着吧,我自个儿还能走……!”
管家还欲再扶,云拭松有几分火大地推开了他,喝道:
“老奴别多事!忙你的去!”
说着,云拭松便摇晃不稳地朝后院走去,管家知道少爷脾气强,也只好袖手由得他独自往院内走。
云拭松转入后堂,一时酒意难支,扶着树跌坐在地,口里喃喃说道:“刘义真……什么桂阳公……呵!那臭架子看了就讨厌……要不是爹怕事……我……早就给他两耳刮子,管他是不是宋王的兔崽子……”
云拭松醉言醉语,睡眼迷蒙,浑然没察觉眼前已悄悄被几人包围。
那几人正是刘义真的侍卫,他们互视了一眼,讪笑地踢了踢云拭松,云拭松睡意正浓,推开其中一人的脚,骂道:“叫你这奴才别扰我,你聋了吗?”
这时,只听耳边响起刘义真的笑声:
“云公子,你说谁是奴才?”
云拭松一愣,睁眼一看,这才看清眼前众人,除了刘义真,以及他身后的柳衡之外,几名护卫团团包围着他,有的持刀佩剑、有的带弓箭,或是其他各色武器,神情间皆带着不善的笑意。
云拭松酒意略醒,扶着树站了起来,冷看着刘义真,道:“我说谁是奴才,谁认了就是谁!”
刘义真冷笑道:“你们做了外族的顺民这么多年,早就奴性入骨了!今日你又和那个拿拐杖的老头,朋党为奸,私通外敌,这可是抄家灭门之罪!我爹克复长安,绝不能容许你们这种毫无节操的小人败坏汉风!”
云拭松听了顿时满腹怒火,叱喝道:“呸!谁败坏汉风了?收复长安的是长安人,你来这里坐收渔利耍威风,还谋害龙骧将军,当天下豪杰都是奴才!你凭什么?就凭你爹是宋王?”
刘义真笑道:“没错,我就凭我爹是宋王!不要说这长安,整个朝廷都是我刘家的,我爹说谁做仆射,谁就做仆射;我爹任谁当将军,谁就当将军,就连皇帝都不敢吭一声!你这小小的云府,就算我不高兴,也能一把抄了,到时候你家女眷都赏给我的侍卫取乐,叫你来给柳衡洗脚,你也得乖乖的洗!”
一旁的卫士们也跟着哄笑,云拭松气愤不过,大喝一声,就朝刘义真扑去,当胸打了他一拳。刘义真一时猝不及防,被云拭松这一拳打中心口,跌倒在地,云拭松扑了上去,踩住刘义真的脸,喝道:“看谁给谁洗脚!”
刘义真大惊,身边的护卫们也急忙怒吼着:“大胆狂徒!”“不要命了!”
护卫们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云拭松,刘义真的脸被踩得都是污泥,气得脸色铁青,跳了起来,吼道:“把这小子的脚给砍了!”
护卫们压住云拭松,拔出刀来就要往云拭松的脚砍去,云拭松大惊,慌急之中双臂一屈,使出柔劲甩脱护卫,拔脚便跑。刘义真怒吼道:“不中用的东西!把他给我抓回来,本公要亲自断他手脚,让他知道利害!”
众人齐应,朝着云拭松追了过去。
云拭松被激得酒意全消,边跑边想道:“糟了,我竟然踩了桂阳公的脸……万一他真的抄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云拭松听见身后卫侍们的阵阵怒吼,有人喊着:“云家臭小子!再逃就抓你爹去牢里代你受罪!”“你这小鬼已经犯了抄家灭门的大罪,想逃哪里去!”
云拭松越听越害怕,脚下不由得跑得更快,他毕竟还是个少年,从未闯过如此大祸,边跑已不由得边哭了出来,满脸是泪,却不敢稍停。云家深苑范畴甚广,有几处废园是连云拭松自己都很少经过之处。此时他慌不择路,绕过几处水亭,竟转入云家旧祠。但见此处古木蔽天,荒草高逾腰际,阴暗不见五指。云拭松隐约记得这里有座祠堂,小时候他闯了祸,总是躲在那里,绝对没有人找得到他。慌乱之中,云拭松凭着记忆,果然找到旧时的那座祠堂。
但见黑暗之中,那座高祠巍然矗于枯木林间,虽已陈旧黯淡,却仍有股沉重庄严,宛如沉默的帝王陵寝一般。基石上爬满龙蛇之迹,老藤顺着墙面攀爬着,掩盖半边石墙,叶影枝桠中显露出的窗棂,透出古木的幽幽淡香,两旁矗立的翁仲石像也神情端凝,似乎正守护着这座废祠。
云拭松推开祠堂沉重的铁铸大门,铸铁上虽灰土斑斑,被云拭松的手抹过之处,尘土底下的铁铸乳丁竟仍散发出沉厚浑然的光泽。这时只听身后的卫士大叫着:“小鬼逃往那里去了!”
云拭松吓得忙奔入祠堂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却凭着隐约的记忆钻进后堂,躲在后墙的一处高龛底下。高处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只灰暗陈旧的巨大铁箱,上面蛛网遍布,已缠得铁箱外观上只显出一层白雾。
刘义真和柳衡以及卫士们追至废院,一见到古木参天,处处伸手不见五指,追进去也不见得找得到人,刘义真不由得大怒,喝道:
“姓云的小子躲在里头,以为本公就找不到他了吗?一把火给我烧了这个院子!”
柳衡一听,连忙唤道:“大人,千万不可!”
刘义真怒道:“谁说不可?本公烧了这里,还要抄了云家!把云家老小都押解到建康去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柳衡一缩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大人……小人的爹也是在云府干活的,我听我爹说……这里是龙虎重地,镇压着灾星,万一……万一不小心触犯了星神,是会引起天下大乱的……”
刘义真一愣,冷笑道:“什么星神?”
柳衡道:“小人也不清楚,这里一向严禁任何人出入,我爹说云家世代都守在长安,就是为了看守星神,所以不能离开……我看……还是不要再进去了,只要叫云老爷把公子交出来就行了!”
刘义真光火地一巴掌就朝柳衡扇去,喝道:“你这小奴才,倒指点起本公来了?我刘家受命于天,只有天地鬼神敬我的道理,我还怕起这些妖魔鬼怪了?”
说着,刘义真对手下喝道:“点火!”
卫士们点起火折,刘义真一声令下,纷纷将火折朝林木丢去,枯木古藤本来就十分干燥,一时之间便迅速地燃起,登时火光冲天,照得一片光明,也照得那座古祠金辉交映,在熊熊烈火中,宛如被镀上一层金光,灿丽非常。
刘义真和卫士们见到古木林中竟矗立着那座典雅高巍的古祠,一时都看呆了。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云萃的书房里,还有烛光朦胧,款款低语。
榻上,云萃与眼前的俊雅文士各倚一侧,抵足长谈,不知天色将明。
原来他们是交情过命的结义兄弟,已有四、五年不见。
封秋华并未特意退隐,只是行事低调,不出头争胜,因此没有事迹流传江湖。他听说云萃发帖邀请了许多关、陇高手,便也来拜会义弟。
好不容易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两人一谈起话来,似有千言万语,说之不尽。
一直说到今日发生之事,封秋华道:“一叶知秋,观宋王之子,其余可知矣。我看,晋朝是不久了。”
云萃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宋王恐非人臣,迟早要行出曹操之事来。这些年我观他的作为,虽权倾天下,却不脱奴隶性情,刻薄阴险,用兵也只普通,比起魏武,远远不如。这样的人因缘际会,得了名望兵权,恐怕百姓还有苦日子要过呢!”
“唉,遍地都是烽火,何时了局!”
封秋华道:“贤弟,你心地慈善,又是个聪明的人,富也富够了,何不看破尘世,修真习道,免得在战火中汲营呢?”
云萃苦笑了一下,道:“大哥,我云家世代定居长安,无非为了遵守祖先遗训,绝对不能离开……”
封秋华一摆手,又道:“那也罢了,既然是贤弟家训,倒是愚兄失言了!但有一事不能不慎!你的家僮柳衡,是什么来历?”
云萃道:“小弟实在不知。柳衡之父是我家长工,从我爹时就在我家做些杂事,从未听说他习过武功。后来他病逝,我也继续照看他的后人,柳衡这孩子向来安分守己,我从不知他的剑法如此高妙。”
封秋华沉吟着道:“他的剑法……我瞧着有几分像一个人。”
“像谁?”
“剑仙——眉间尺。”
云萃差点从榻上跳下来,失声道:“剑……剑仙……眉间尺?他不是……通明宫的仇敌吗?怎会……怎会……?”
封秋华神情凝重,道:“也许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他的招式路数,有剑无人,有点儿眉间尺剑里无痕的意思。柳衡没有根基,招式翻来覆去,不出三招……”
“只有三招?”
“没错,使起来却变化自如,有如无穷,这也是眉间尺当年成名的特色。或许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剑意,所创写的新剑法,学成这样,也算高明了。”
云萃听毕怔了半晌,才道:“柳衡那孩子,我见他平日守拙安分,没想到身怀绝学,习的还是那邪门不堪的剑仙门剑法……这……这真是奇怪了……!”
封秋华也沉吟道:“他的剑法如何来的,应略加留心为是。若是眉间尺有传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为何这几十年来,绝无消息,此间必有玄机。”
“大哥说得对,我会查访此事。”
封秋华仰首望着窗外欲曙的天色,轻道:“这些年来,我也对人世厌烦了,今日见你一面,便要寻一处深山绝岭,永坐闭关……”
“大哥!”云萃欲言,被封秋华抬手止住,封秋华微笑道:“吾乃道门弃徒,这一生错得多,对得少,就让我绝足红尘,自得清静吧!”
云萃明白他为了年轻时的恨事,一直沉郁不欢。他本是疾风道长的入门爱徒,疾风道长出自通明真人司空无,为通明门下大弟子,乃道门嫡宗。算起来封秋华乃是通明宫第三代嫡长传人。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弟子有七人,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序,通明宫向来不问俗事,因此七子的传人之中,并未有成名之人。但封秋华卓然不群,又辈分最长、能力最为杰出,反而常被赋予重任。世人皆认为通明宫特意令封秋华成名,必是有意将掌门之责传予他,毕竟他也是疾风道长最得意的心血结晶。
疾风道长将道法真诀倾心传授,寄予厚望,不料封秋华竟不知为何落入情网,犯了道戒,而被逐出师门。
道门修习首重“降龙伏虎”,所谓“龙虎”便是指情欲爱念,封秋华无法通过这层试炼,当然没有办法完成期望,担任师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务。
封秋华痛悔莫及,与那名女子断绝往来,遁入深山苦修,经历两年非人的磨炼,依然无法降伏心魔。最后他终于看破,决定回到世俗红尘做个凡夫俗子。然而当他回来找他的爱人时,只找到一座新坟。才知道她早已抑郁而亡,死时腹中还有他的骨肉。
这带给封秋华的痛苦与后悔,绝不下于被逐出师门。他恨自己定性不够而辜负师门期许,更恨自己薄情寡义而害死至亲之人,这些谴责,多年以来难以解脱。
以他的丰采英俊,地位修为,为了这件恨事,后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绝技沉埋。
这件隐私,除了道门的少数人之外,只有云萃知道。一想到此后永远无法再见到他的风采言语,云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泪来。
封秋华淡淡一笑,道:“堪破名利恩仇,是为小休歇;堪破生死爱憎,方为大休歇。贤弟,你应为我欢喜才是。”
云萃觉得兄长并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说出这样的想法,只好点了点头,怅叹不已。此时,封秋华突然见到远处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天空,不禁一呆。
云萃也见到天边烈焰,惊愕地跳下床榻,惊呼道:“那是龙虎重地!怎么会失火了?”
封秋华忙跟着下榻,望着火光,却隐然有种极为不祥之感。云萃急忙奔了出去,呼唤家仆灭火。封秋华也步出书房,越是看那火势,越感到不对劲。他修道多年,略通望气之道,眼见火光中隐隐有股幽幽的紫气,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不由得脸色大变。
躲在神龛下的云拭松乍见窗外火光四起,不由得愣住了,连忙跳了起来,奔向窗边张望,只见外头火舌遮天蔽日地朝着古祠卷来,四面八方都没有退路,更是惊恐,想道:“刘义真竟然放火要烧死我!糟了,这可怎么办……”
云拭松慌乱地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火焰越来越热,阵阵灰烟由窗中扑卷进来,呛得云拭松猛咳不已,踉跄地跌撞在神龛架上,高处的铁箱晃动了几下,一片片蛛丝灰网掉落,云拭松挥手拨开,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而蛛网底下,隐约露出一角黄符,年深岁久,黄符却艳色未退,就连上面的朱砂红印,也仍灿若鲜血,艳丽无比。
烈火带起阵阵热风,飘进祠堂内的火灰附着在铁箱上,渐渐地烧化了贴在铁箱上的黄符……
刘义真等人守在林外,看着火势渐盛,哈哈大笑,刘义真指着火林,笑道:
“姓云的小子,你要不就做只熟鬼,要不就给本公乖乖爬出来!”
这时云家大批仆人已提着水桶、拎着扑灭火势用的各种工具赶至,见到刘义真和卫士们都在场,便不敢再前进。云萃也慌张地奔来,一见到竟是刘义真放火,整个人都吓傻了,忙叫道:
“刺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为何要烧了云家古祠……?”
刘义真冷笑道:“你云家就快要抄家灭门了,还供什么家祠?”
云萃听了更是怔忡惊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间又见到古祠窗口,云拭松探出头大叫:“爹!爹!救命啊!爹……”
云萃一惊不小,叫道:“松儿!”
云萃万万没想到云拭松竟躲在里头,慌得急对仆人们叫道:“快,快灭火,救出拭松!”
刘义真喝道:“谁也不许救火!云拭松大逆不道,本公就是要活活烧死他!”
云萃只有这个独子,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及什么君臣之分、抗旨之罪,便奔进火场,大叫:“松儿!爹来救你了!”
云萃不顾身边火焰灼热,硬是闯入火场,朝古祠奔去,他轻功功底不弱,竟让他冒着熊熊火焰冲入了古祠之中。云拭松一见到云萃,便朝父亲奔去,抱着父亲大哭:
“爹,我激怒了桂阳公,他要抄咱们家了!”
云萃流泪抱紧云拭松,叹道:“百年来多少异族侵凌长安,我云家虽不免饱受劫掠,也安然苟存至今……想不到……今日是毁于企望了多少年的王师之手!罢了,这也是云家的命运……”
只见火势越来越大,父子俩也渐感难支,意识渐渐模糊。但听得头顶一阵喀啦声响,云萃振起精神仰头望去,只见神龛上的沉重铁箱无人自动,正微微晃着。云拭松和云萃都是一愣,那铁箱晃得掉了下来,云拭松隐约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娇嫩的惊呼声,下意识便扑上前去喊道:“小心!”
云拭松扑上前接住那铁箱,猛地铁箱中冲出一阵紫光,铁箱极为沉重,压得云拭松双臂剧痛,差点晕了过去。云萃只见紫光冲天,但他眼前晕眩,看得并不真切,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幻。
守在树林外的刘义真等人突然见到古祠内冒出阵阵紫光,夹带着一股极强的寒意,烈焰高温也登时降了不少,都是阵阵诧异。
柳衡惊叫道:“灾星现世了!一定是灾星现世了!”
众人尚不解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火焰中传出阵阵女孩娇笑,那声音稚嫩清脆无比,宛如仙音。众人更是惊愕张望着,不知哪来的小女孩笑声。
清雅的白光一闪,封秋华身影闪至,喝道:“何等妖魔,竟敢现世为乱!”
那笑声顿止,封秋华气沉丹田,将体内真元循窍而生,化作一股真气冲入火场之中。他的真元有辟阴得阳之效,邪魔遇之辟易。不料此时他竟惊觉火场中有一股更强烈的拉力,将他的真气给牵引了过去,使他真气散乱。封秋华大惊,这是他修道多年来从未遇过的处境。封秋华连忙抱元守一,将三宝沉汇丹田,敛收于内,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牵扯不已,使得封秋华的气息难以调稳,气流不通,额间也渗出了一些汗珠。
但听得火场中阵阵女孩娇笑声更是欢喜,叫道:“小龙,不要跑!不要跑啊……”
一旁众人更是毛骨悚然,四下张望,嚷着:“哪来的女孩子?”“什么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冷了……”
封秋华急忙定神,明白火焰中的妖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万一他的真气被这股拉力给引去,恐怕将令自己真元四散,成为神智不清的废人!因此封秋华心无旁骛,竭力将心定了下来,令真气沿督脉而上,引至脾土,渐化为虚无,气若虚无,拉力也自然无所着力而消去了,封秋华尽量使气归虚,慢慢地收回。
就在封秋华收回真气之时,火焰中也传出一阵阵娇稚的哭声,喊道:“我的龙!我的龙不见了!呜……”
刘义真怒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的?来人啊,射箭!”
刘义真身边的弓箭卫士抽出箭来,就朝着火焰中一阵乱射。只听火场里传出一阵怒叱,寒气陡升,原本应该破曙的天色,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接着众人感到地上阵阵凉意,低头一看,皆吓呆了!
只见翠绿草地上,已是冰冻成霜,冰气渐渐侵袭双足,令人动弹不得,刘义真惊得目瞪口呆,柳衡及时反应过来,一拉刘义真,叫道:“大人快逃!”
说着,柳衡拉着刘义真就跑,霜气有如鬼魅般迅速地朝外窜去,刘义真已吓得失了魂,被柳衡拉着只知道急跑,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转头一看,立在原地的卫士们竟都成了冰冻不动的人,接着突然爆裂,体内血肉喷出,落在冰地之上,迅速化为黑气。
封秋华急忙令体内真气散出,宏大的真气将云家仆人团团拢住,霜冷之气一逼近封秋华的纯阳真气,便自退去,有如寒冰遇太阳一般。
刘义真从未见过这妖异之景,惊恐得不敢多事逗留,在柳衡和几名及时奔逃的护卫保护下,落荒而逃。
渐渐地,霜气渐消,天边破曙,更增阳气。封秋华见那股霜冷又迅速消弭无形,更感错愕。他原本以为火场中的妖异非常强大,但又倏然说消失就消失,直令他百思不解。
火势已灭,只剩一片焦土,那被火舌吞噬过的古祠周围,满地黑烟余烬仍窜出一抹抹白烟,有如幽魂般绵缈。
封秋华一振衣袍,向古祠奔去,唤道:“云贤弟!云贤弟可安好?”
封秋华奔入古祠,推门四望,见到云萃父子已昏迷在地,一旁散着个古意盎然的铁箱。一名通体赤裸的稚龄弱女,紧紧倚靠着云拭松,正自沉睡着。
封秋华心中一突,在这烈火场中,何时冒出这稚女?
封秋华上前探试云家父子,只见两人气息平稳,竟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完全没有闯入火场后所受的内外伤,封秋华更感诡异,轻摇了一下云萃,唤道:
“贤弟!贤弟!”
云萃醒了过来,见到封秋华惊疑不定的神情,一时还未完全清醒,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刚才发生之事,忙叫道:“大哥,拭松他……”
云萃说时转头一望,也见到云拭松昏睡一旁,怀里还抱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容貌有如粉妆玉琢,竟是美得不可方物,发若青黛,垂坠似瀑地包覆着她周身,乍看之下有如仙灵般出尘。云拭松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正要说什么,惊见自己怀里抱着那名稚女,一时也吓呆了。
云拭松的气息,似乎引动了那名稚女,只见她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柔弱无骨的身体任何动作都仿佛罩着一层隐约的白光一般,她睁开双眼,一双水漾漾的眼睛流转着,光色照耀,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云拭松呆得说不出话来,惊道:“你……你是谁?”
稚女笑着看云拭松,也回问道:“我叫若紫,你是谁?”
云拭松再问道:“你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稚女指着铁箱,笑道:“我在里头睡觉,刚刚我跌了下来,是你接住我的!”
云萃大惊,和封秋华面面相觑。
云拭松惊道:“你……你在铁箱子里睡觉?那箱子很高,你怎么上去的?”
稚女笑道:“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里面睡觉!”
封秋华细看那稚女,恍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一变,竟拔出剑来朝那女孩挥去,女孩吓了一大跳,急忙抱住云拭松,惊叫了一声。
云拭松也连忙护住她,惊道:“封伯伯!您做什么?”
封秋华沉声道:“此女是妖!方才的妖气萌而未长,已几乎要破我真元,将来若是长成,恐怕就连通明真人也不是对手!”
云萃和云拭松都惊呆了,想不到封秋华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通明真人司空无的道行成仙,可以说是道门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许不敌眼前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
封秋华举剑道:“趁此妖物尚未茁壮,不灭何待!”
云拭松忙护住稚女,叫道:“封伯伯,她只是个小孩子,不是什么妖怪!”
那稚女也紧紧抱着云拭松,吓哭了起来,她哭得楚楚可怜,又一脸天真无辜,怎么看都只是个极美而极纯真的稚龄少女。封秋华不禁略为迟疑,而这一迟疑,正是仁心顿起,再也下不了杀手。
云萃略为回神,不安地说道:“大哥……这女孩来得奇怪,也未知是祸是福……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别妄造杀业……”
封秋华神情间也显然十分矛盾难决,想了想,猛地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向那女孩的头顶!云拭松惊恐大叫,喊道:
“封伯伯,别杀她!求求你别杀她……”
封秋华的手掌紧按着女孩的天灵不放,云拭松急得快哭了出来,只见那叫做若紫的少女全身一震,一股浓烟自顶窜出,滑动,又渐渐缩了回去,而她灵敏慧黠的气色不见了,面孔呆呆地望着前方。
云萃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看着封秋华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云拭松以为少女已被封秋华震碎天灵,急得大哭,叫道:“她只是个小孩子,封伯伯!你怎么忍得下心要她的命……”
封秋华道:“我没要她的命,只是暂时封住了她的灵窍。”
云萃和云拭松都不解其意,更是慌张,封秋华又道:“此物妖气未萌,或许还有法子保元全躯!走吧,先出去再说!”
封秋华朝外走了出去,云拭松小心地脱下外衣,包住那少女,才将她抱起,和云萃一起走了出去。
当他们步出古祠,一见到古祠外的景象,不由得又全都傻愣住了!原本应是焦土遍地,短短的时间内,竟已生出绿草如茵,鲜花遍野,不知由何处飞来的群蝶及彩禽在鲜花与枯木间翩然翔舞歌鸣,宛如人间仙境。
云萃等人张口结舌,一旁的仆人们也全都傻愣着,人人都是尚未自惊愕中回神的模样。
云萃忙对其中一名老仆问道:“方才此地还是焦土,为何突然间变成这样?”
老仆颤声道:“我们也不知道啊!封爷进去之后,我们就闻到一阵阵花香,然后……然后跟变魔法似的,花呀草呀都长了出来……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古祠里的龙虎是不是被放出来了?”
封秋华神情更沉重,长叹了一声,若是平常的妖物,他自应该一剑杀了,以除后患。但是眼见此妖出自云家古祠,封秋华想起云萃家世代都奉命镇守此地,或许此女就是关键,若是妄杀,必会连累云萃一家。
几经思量,封秋华道:“机缘若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兄弟,你速备真铅八两,真汞八两,丹砂八两,玫瑰、芙蓉、梅花各九千,在鼎炉中烧起深井之水。”
说完,封秋华对云拭松道:“把她带着,跟我来!”
封秋华径自离去,云拭松心里虽有万分不安,也只得跟上,未知此女命运如何。
封秋华来到后厢,静坐等候着,云萃吩咐家丁准备诸物,并备上鼎炉,一切依封秋华之言备齐。铅汞及丹砂都是易得之物,花虽非一季可成,但是眼前这片花海中,居然同时盛放着所需花朵,几十名家丁婢女很快便集全了这几万朵花,依封秋华之言,投入煮着沸水的鼎内。
封秋华屏退众人,解下冠帽,披散着头发,拔剑出鞘,将剑横放在前,便于榻上打坐,将若紫放在他的怀中,双掌抵着云若紫小小的背部,专心摧动真元,不久,封秋华鼻、耳、头顶渐渐冒出白烟,白烟缠绕,越来越浓,几乎要完全遮蔽了烟中的两人。
云萃和云拭松父子俩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站在旁边盯着。
白烟又逐渐淡去,原来烟雾被那少女吸入,气息由封秋华的体内灌入她的五窍,两人的心律、脉动都缓步合拍,达到一体之境。
横放在前的宝剑突然一动,灵光出鞘,冰般的剑气倏地贯穿了少女与封秋华,云萃差点惊呼出声,及时控制住了,免得扰乱他的术法。
封秋华双掌圆抱,呈乾天坤地之形,一股真气渐渐成形,大鼎中滚沸的水突然哗啦一声,倾盆飞出,像漩涡一般急转,花、水、丹砂等物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笼罩着两人,被这股真气牵引着化为水圈,蒸气水烟迷蒙,化作光芒,自东璇右转,在子、午、卯、酉四个方位出现光点,光点激闪,汇入中心,化成一颗丹珠,渐渐地沉落了下来。
丹珠悄然落入封秋华手心里,原本刺目的光芒变得柔和,映着他的掌心。
接着,封秋华将丹珠往少女眉间捺去,最后的金光一闪而逝,少女的一双柳眉之间,有如画上的一般,多了一颗艳丽的红砂,原本就粉嫩的面庞,更是容色充盈,娇艳欲滴。
封秋华长吐了一口气,将她抱了下来,便专心地静坐调了一会气息。云萃见他端俊的面庞略显出憔悴,惊疑不定。
少女似已清醒,站在榻边,看着封秋华。云拭松见少女无恙,不由得喜出望外,上前想跟她说话,被云萃拉住了。
封秋华睁眼,望着云萃道:“我以我的八成内丹,暂时封住了她的妖气,若是没有遇上法力更强的妖魔,外力是揭不去这层封印的。”
云萃惊道:“八……八成的内丹?大哥,这……”
“吾已将闭关退隐,功力于我无用,不如发挥它最后的功能。也还好她的妖性尚未萌生,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了。”
云萃激动难忍,道:“大哥,你为小弟牺牲了毕生功力,这……”
“这是你我的缘法,不必多说了。”
封秋华下榻,正要佩上宝剑,转念一想,又将宝剑递与云萃,道:
“此剑名为斩情剑,已随我多年,方才斩去她的邪气,将来或许能发挥一些辟邪的作用,你将此剑挂在她的房中,不可轻易取下。”
云萃双手接着剑,感激得不知要说什么,拼命忍住泪水,道:“大哥,你此去坐关,何时方出?仙山何处?也告诉小弟,让我将来还有机会一睹音容……”
“千山万水,朝夕无夕,何处何时我不能知,总之随缘吧!”封秋华道,“还有,眉间尺是否真有传人,你最好切实查清楚,我总感到这里头事情不单纯。此后尘世的事我不管了,你若真的想报答我,就多做几件大的义事,将来……”他看了云若紫一眼,道:“也不会因妖生害,无福消解。”
“是,仅遵大哥教诲。”
封秋华对云萃一拱手,道:“我走了,你多加保重。”
“这、这便要走?”云萃颤声问,眼泪忍不住已滴落在地。
封秋华一笑,脚下泛出一股清烟,托起他的仙袂风飘,一眨眼便出了大门,消失在天际。
云拭松见到封秋华手下留情,对他极为感激,抱着少女,对云萃道:“爹,若紫她体内有封伯伯的八成真元,封伯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们就好好的抚养若紫妹妹,好吗?”
云萃慨然长叹,点了点头。目送着已无踪迹的天边,许久许久,难解内心惆怅。此女究竟是福是祸,身为凡夫俗子,云萃也不敢妄论,只能顺天而行听凭自然了。
自从刘义真在云府大闹,和云拭松结下仇以来,云萃心中惴惴不安,只怕刘义真一声令下,云府马上是抄家灭门之祸。所幸刘义真一回刺史府,就收到急报,关中各郡的兵马都投效了夏国,夏国抚军大将军赫连璝连夜突袭长安,却未能攻克。但也吓得刘义真慌忙调度兵马闭门自守,无心对付云家了。
自从别了结义兄弟之后,云萃寻得一个空闲的日子,带了几名随从及独子云拭松,乘马往长安北郊,去寻柳衡的家。
事先他已命人调查过,知道柳衡家中只剩老母,会是何人传他剑法,更教云萃想不透。云萃等人行出长安市区,越往北行,虽然还在长安里,却已是人烟渐少,废墟处处,路上枯骨散布,树林间也偶尔可以见到溜窜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是准备拦路打劫的盗匪。
想不到这几百年的首都,自汉末以来,已残破如此,仅只城中维持着繁华。看着这残败的景象,云萃一路上自是连连叹气。
前方领路的家丁突然止住了步子,回头道:“老爷,快到林间躲躲!”
说着,不等云萃下令,便急忙拉扯着将马牵入林中,云萃与云拭松也听见了远方一阵震耳的大笑与喧哗声,间夹着微弱的哭泣或呻吟。
躲入林间的密荫中,家丁将衔枚塞入马口,免得马匹发出嘶鸣,暴了行踪。
喧笑而来的队伍渐渐行过,竟是一队穿着皮毛的夏军,所骑的马匹上有的绑了妇女,有的驮着米粮财物,后面还以草绳牵拉一队汉人男子或老人、小孩,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垂头丧气,都绑成一串,像牵牲口一般。军士身上的刀或长矛上,没有一把不是血痕淋漓的。
云拭松气得一动,被云萃拉住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兵扬长而过,胡语的嘻笑交谈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家丁探头探脑地先出去趴在地上附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牵出云萃与云拭松的马匹,道:
“老爷,那些夏兵走远了。”
云拭松道:“爹,他们抓老人和小孩子做什么?”
云萃没有回答,专替云拭松牵马的马僮道:
“少爷,您不知道夏人专拿活人练箭,射活靶子!他们的大王赫连勃勃,最爱射活人取乐!还爱挖人眼珠子和心肝下酒,性子一起来,不要说是汉人,就连他的妃子也顺手就杀了,剖心剜腹,许多人都见过的。”
云拭松咋舌,转头问道:“爹,真的吗?”
云萃眉心微聚,道:“长安境内的守备如此不严,竟容夏兵光天化日,招摇劫掠,看来……城里怕也守不久了。”
“夏国会打到城里?”云拭松惊问。
云萃道:“若是朝廷没召桂阳公回南方,就会再守一阵,再看看吧!”
云拭松道:“哼,那个桂阳公还是早滚回建康的好,关陇不稀罕朝廷来管。”
父子二人闲谈国事,已来到北郊的村庄里。荒地里零星地散布着几许破旧的竹篱茅舍,云萃等人在较偏冷之处找到柳衡的家,只是一栋几乎不能挡雨的木屋,屋外堆积着像是废物的不知什么东西,就算云萃家的柴房也比这还要体面几倍。
马僮正要敲门,才发现门只是闭着,并没有上锁,推开门看,空空的四壁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知之前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在里面。
马僮奔到云萃马前,禀道:“老爷,里头没人住,都积了灰了。”
云萃皱眉道:“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马僮领了命,在附近问了几户人家,才又奔回来道:
“老爷,村里的人说,柳衡有个老娘,应该是被接到邻村竹林的陆家去了。”
云萃抬了抬手,让马僮在前面领路,往陆家而去。行出这个小村不过七八里,又见到前面慢慢地踱来一队骑在马上的官兵,皆是右衽衣冠。
云拭松道:“是晋兵,爹。”
云萃一喜,原来还是有骑兵在此巡境,不料两名挑着柴经过的村人一见,吓得脸色如土,柴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转头跑进树林,一溜烟便不见人影。
云萃愣了一下,几名家丁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也变得和村民一样恐惧,正要拉着云家父子的马躲进林中,那十来名晋兵已见到他们,皆露出惊喜之情,鞭马呼啸,喝道:
“围起来!”
十来名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竟是打劫的样子。
云拭松怒道:“你们是官兵,还是强盗?”
众官兵都哈哈大笑,以刀尖指着云萃父子,嘻嘻哈哈。
家丁们有的已跪了下去,叫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其中一名官兵拍马上前,笑道:“本将军是来剿贼的,你们几个聚党出没,绝非善类,快把赃物交了出来,本将军饶你们狗命!”
云拭松骂道:“我们是汉人百姓,你瞎了眼?方才夏兵才抓了一队人民过去,你们快去救人是正经!”
众兵脸色都是一沉,喝道:“刁贼!再废话连你也杀了!”“这一带给夏兵抢干了,你老子正愁没开销!”
云萃已然明白晋兵与夏国兵马干的是一样的勾当,只是夏兵更凶残暴戾,这一带的官兵不敢与他们争夺民膏民血,见到云萃这一行衣轻马肥,当然是格外欣喜,绝不会放他们了。
来不及待云萃阻止,云拭松怒气腾腾地斥道:“你可知我们是长安云家,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众兵愣了一下,长安云家乃是首富,官府里不少达官显贵都有交情,不同于一般百姓,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们几个定要人头落地。这样一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有人呼叱道:“灭口!”便大力拍马奔腾,朝一名家丁身上踩踏,惨叫声中,其他众人挥刀抡枪,叱喝着大开杀戒,一时间鲜血哀鸣,遍地横尸。
云萃大惊,护着儿子,拔出剑左击右刺,砍退两名挥剑而来的官兵,叫道:“松儿,快跑!”
云拭松随手抽出宝剑便砍,迎面一刺,一名扑来的官兵居然被剑刺穿胸口,口喷鲜血,歪倒下马。云拭松尚未杀过人,这手中宝剑一刺死人,令他整个人呆住了,竟一时未来得及察觉背后有一刀砍来,云萃及时出手挡下这一刀,喊道:“快跑啊!松儿!”
云萃朝马身一刺,马匹吃痛撒足狂奔,云拭松惊恐地抱紧了马,回头叫道:“爹!爹!”
云萃见儿子的马奔远,再无顾忌,连刺几剑,逼退众兵,便鞭马追上儿子。
后面残活的兵士们拍马急追,不让他们活着逃走。
云萃很快追上云拭松,云拭松的马中了刀剑,血流不已,一跛一跛,口吐白沫,云萃将云拭松抓将到自己马上,父子俩拍马急奔,往密林间逃去。
林间翠竹郁郁,碧涛清幽,但父子俩当然没有这闲情逸致看风景,只顾逃命,突然见到前方有一所庄园,以青竹为篱,园旁河流湍急,河上架着水车,引一道水流,绕过屋后的园圃。
父子俩急忙奔往此庄,骏马撞进篱内,前园门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什么人?”
奔出来的是一名少年,与云拭松年龄相仿,容貌英挺清秀,身穿青布衫裤,本来怒气腾腾地,一见到云萃父子,似有些意外。
云萃喘息未定,道:“有官兵追杀我们,小兄弟,是否能让我们躲躲?”
少年立刻点了点头,道:“快下马,藏到柴房里。”
云萃和云拭松两人一下马,少年抽出柴棍,用力地往马臀打下,马嘶鸣着狂奔出去。云萃父子不知他为何如此,但也无暇多问,只好随着少年一同赶进柴房,少年挪开一个石墩,掀起板盖,底下竟有大洞,几层石阶通往下方,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躲进去。
云萃父子两人入了密洞,少年很快盖上,再将大石墩搬回原地。
云萃父子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会有什么遭遇,都是怔忡不安。
只听外面一阵鸡鸣鹅叫,粗重的脚步杂沓地奔了来,有人喝道:“小孩子,你把那两个钦犯藏哪里去了?”
接着便是一阵翻倒杂物之声,少年的声音似乎十分害怕,道:“大爷,我见他们掉到水里去了。”
“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掉到水里?”
“我、我不知道,我见他们两个骑马奔来,马摔倒了,把他们摔得好远,然后……然后老的那个要犯,就拉着小的那个,跳到水里……”
“他妈的,小鬼,你讲的是实话?”
“真的,我不敢骗官爷,不信你们可以去找找看。”
“哼!如果你乱说话,我就连你一起捉到牢里!”
几名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本以为少年会移开石墩放两人出来,不料上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云拭松不安了起来,正要伸手捶打封住洞的门板,云萃似已知道他的想法,拉住云拭松,不让他乱动。
约莫一盏茶时分,杂乱的脚步声又奔了过来,少年也奔来,声音中满是莫名其妙:
“官爷你们掉了东西吗?”
“哼,果真没有。”
“会不会是泅水逃走了?”
“到下游找找,小子,算你运气好!”
军装的叮咚声及脚步声远离,又过了不知多久,顶上响起沉重的移动声,接着一道光亮洒入洞中,少年道:“两位,官兵走远了。”
云萃拉云拭松步出地洞,柴房内已被翻得一片凌乱,绝无藏身之处。
云萃感激地对少年深深一揖:“小兄弟,你是我父子的大贵人,我定会好好答谢你。”
少年笑道:“老爷别这么说,这些官兵老是干这样的勾当,大家不互相救命,这陆家庄有多少人也不够他们杀呀。”
“这里是陆家庄?”云萃问。
“是,我们这一带大都姓陆。”
“这……”云萃有些伤脑筋,问道:“你们这里姓陆的有多少人家?”
少年想了想,道:“总有好几十户,老爷您要找哪一家?”
“邻村有个叫柳衡的,你们这里有人认识他吗?”
少年睁大了眼睛,道:“止君是我拜把兄弟,老爷您找他做什么?他现在人在刺史府。”
“你就是柳衡的朋友?”云萃也有些惊喜。
少年点头,云萃这才发现这少年神色清朗,面目俊秀,十分令人喜欢,而且体态较为纤细,应该是纯正的汉人。
经过这近百年来的混血,不要说长安一带,就连洛阳也到处是五胡,混血的后裔满街都是,已很难见到纯正的汉人了。
云萃对他更生好感,道:“听说柳衡有位母亲,可在你这儿?”
少年迟疑不答,云萃忙道:“我是长安云萃,这是犬子云拭松。”
“原来是云老爷、云公子。”少年放了心,道:“晚辈陆寄风,请跟我来。”
这名叫做陆寄风的少年,领二人进入内堂,烹茶招待,动作十分灵活利落。
陆寄风道:“止君将母亲托我照看,她病重多年,我的老管家陆喜在替她煎药,不能来招呼两位。”
“不要紧,你是本地的陆姓?”
“不,是吴郡吴人。”
云萃心念一动:“难怪,我瞧着你的模样口音像是南方人。吴郡陆氏是世家呀!”
“祖上在吴朝曾经为将。”
云萃惊道:“是陆逊之后?”
“正是先祖。”
云萃抚着须,感叹不已,也明白了他为何只说在吴国为将的祖先,而不说本朝。陆氏在本朝晋朝也任官,就是赫赫有名的陆机、陆云,但是在政争中被诛杀,此后陆姓便不见于朝中,想来是避祸远迁。忠良流落,令人感慨。
云萃问道:“你的父母呢?”
陆寄风淡淡地说道:“都被胡人杀了。”
“你……你一个人生活?”
陆寄风微笑道:“我就是被止君所救,才结了兄弟的。止君为人至孝,我很敬佩他。”
云萃想起他为了赏银求宠显贵,有点不以为然,但没想到他也有救人活命的善行,对柳衡的印象登时改变了不少。云拭松却忍不住话,道:
“他有一身好功夫,却去投奔刘义真,还差点杀了我!”
陆寄风一愣,无奈道:“止君投奔贵人,也有不得不为的苦衷,他母亲的病,每日得以上参调养,就算富家也吃穷了,况且他家徒四壁。”
云萃一愣,道:“他是为了医治母亲?”
陆寄风点头,道:“止君骨鲠得很,不愿平白受人恩情。这回被桂阳公看中,他隔天就带母亲来我这里,还给了我一包金珠,说:‘这是桂阳公的赏赐,桂阳公赏我不少东西,你替我收下,调理我娘的病。’他还把身上的刺史府令牌交给我,要我拓印贴在门上,这样官兵就不会来抢了。”
云萃抚着须,连连颔首叹息,原来那少年果真如此需要钱财,自己错怪了他。
“你知不知道柳衡的剑法,是谁教他的?”
陆寄风摇头道:“他没有师父。”
云萃有点失望,很想入后堂问柳衡之母,又不方便,只好先将问题存在心里。陆寄风已接着道:“那是他家传的柳枝剑法,他说是父传子,子传孙,不传妻女,不落文字的,还好他爹死前传给了他,否则就没有传人了。”
云萃一听,希望已灭了大半,看来更早以前的来历,已不会有人知道。
云拭松难掩好奇,问道:“你跟他那么要好,有没有跟他一块练过这套剑法?”
“那是他家传之术,我不方便学。就算见他练过几次,我也忘了。”陆寄风淡淡地笑道。
“真可惜……”云拭松道。
云萃笑骂:“什么可惜,你多跟人家学学知情达礼!”
“是。”云拭松偷偷扮了个鬼脸,陆寄风见了只是一笑以应。
天色渐暗,夜间山路崎岖,陆寄风留云氏父子住下一夜,天明再作打算。老家人陆喜送上晚膳,拜见过云萃,陆寄风问了一会柳衡母亲的情况,便交代一番药方及饮食,又要陆喜下去照顾她。
在陆寄风的带领下,云萃闲步这个小庄园,庭中日晷精密,水流引导机关巧妙,不禁大为佩服,道:“小兄弟,这院子虽小,大有丘壑。看来令尊精通阴阳之学,定是个饱学之士。”
陆寄风笑而不答,见他神色,云萃陡然明白了,惊问:“这是你整治的?”
陆寄风道:“我爹留下的帛册,有很多象数、阴阳、兵工、农稼之学,我胡乱读了一些,试着做的。”
“喔,喔,奇才,奇才。”云萃惊佩不已,想不到民间有如此聪慧的少年,又见他侍奉朋友之母,态度恭敬谨慎,言谈清隽大方,真是越看越喜爱,恨不得再有这样一个儿子。一时不便说出这想法,只准备将来结识得深了,再提出收为义子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