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兴寺么?”
承乾眯起了眼。他并不是在提问,但匍匐在地的纥干承基仍是诚惶诚恐地道:“他是说在大兴寺。”
大兴寺,位于长安光福坊。此寺最有名的是寺中的一尊阿育王金像,乃是当初隋文帝载入长安供养,每年香火也甚是兴旺。
承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他说了要我去大兴寺做什么么?”
纥干承基一怔,脸上也露出迷惑,道:“余七虽是小人师叔,实不啻敌国,他也不说为何,只说只消殿下听了,一定会去的。”
承乾低下头,半晌没有吭声。纥干承基见他一直不说话,偷偷抬眼看了看,却见承乾的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七的主公李玄通被天子下诏诛杀后,余七便不知下落。纥干承基的大师兄尹道法与余七是死对头,当初纥干承基在尹道法手下时也曾与余七作对,不过纥干承基自己并不愿与余七为仇。前些日子余七突然找上他时,纥干承基吓了一跳,只道余七是要来寻仇。哪知失手被擒后,余七并没有杀他,并让他向太子说这般一段话。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也不知余七到底要做什么,但见太子听了后似乎若有所思,他更是疑惑。
“纥干承基,你是为余七所败吧?”
虽然看不到太子,但纥干承基也感到了太子那鄙夷的眼神。他伏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低低道:“小人无能。”
“知道了,你出去吧。”
纥干承基磕了个头,走出了太子的书房。外面阳光很好,但他却觉周身发凉,只有勉强让自己不因屈辱而发抖。他也没有回头,但心里却有些异样。
承乾当然没有心思去揣摸纥干承基的感受。他掩上了门,向内室走去。里面坐着一个人,见承乾进来,他起身跪倒在地,道:“殿下。”
“起来吧。”承乾看着他,又踱了两步,忽然道:“果然是大兴寺啊。”
这人站起身,道:“陛下命我在光福坊安排人手,难道是要对殿下下手么?”
承乾背起手,抬头看着窗外。窗棂上糊着薄纸,阳光映进来,一只冻蝇正在窗纸上扑着。他伸手拈住了那冻蝇,轻轻摘下了两片翅膀,微笑道:“多谢侯将军提醒了。”
此人正是侯君集。他也是大唐名将,但此时脸上却满溢着谄媚和讨好,道:“殿下为我主,臣不过尽人臣之道而已,岂有功劳可言。”
承乾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着些莫测高深的微笑。等侯君集将这些表功示好的话说完,他又淡淡一笑,道:“侯将军,你这一双手从今天起,就是朕的了。”
听到承乾以“朕”自称,侯君集眼中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举起了双手,道:“陛下,岂止臣之手,臣之一身,亦永为殿下所用。”
侯君集的手十分白皙,几乎不像是一只手握重兵、曾大事杀戮的军人之手。承乾点了点头,道:“侯将军,你去早做准备吧。”
将侯君集打发走,承乾这才将手摊开。那头被摘去翅膀的冻蝇正在他掌心爬动,他的手一翻,冻蝇落在了地上,跌得晕头转向,还不等爬动,承乾的靴子已一下踏上,将这冻蝇踩做一个小点。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阴毒。如果天子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惊叫起来。这哪里还是那个少年蛮横的承乾,分明就是在玄武门外被一箭射杀的建成。
世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踱了两圈,突然一掌扑在案上。这一掌用力甚大,那些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笔砚也跳了一下。今天侯君集的来访虽然让他更增了几分信心,但这信心还是太小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旧部多已遭斩杀,即使有魏征、侯君集之助,仍然不足以撼动世民的根基。那余七借纥干承基之口前来相告,定然是个圈套了。若不是侯君集及时密报,自己真要一头扎进去。
不管世民你知道了什么,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终于从黄泉回来了。
他的嘴角上,一丝诡秘的笑意渐渐浮了上来。
在侯君集的马车离开太子府没多久,一辆马车又驶进了李淳风那所小小的宅院里。李君羡从车里走了出来,向院中走去。院中的池边小亭里,李淳风正往池里洒着鱼食,游鱼纷纷浮头抢食。李君羡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李先生。”
李淳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陛下命你在光福坊暗中埋伏人手?”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我分管光福坊东,侯君集将军分管坊西。”他见李淳风好整以暇,若无其事地还在喂鱼,不禁有些着急,小声道:“李先生,此间已无六耳,你告诉我吧,那真是萧后么?”
先前他将明崇俨带过来,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窥探,居然出现了萧后的影像。萧后是前朝炀帝之后,自己与天子就有解不开的瓜葛,何况她的弟弟萧瑀还是当朝重臣,今年已年逾七十。如果真是她多次诱杀长安美少年,这实在是个惊天动地的丑闻,陛下只怕会灭了自己的口吧。
李淳风摇了摇头,道:“萧后风烛残年,不是她。”
听得不是萧后,李君羡才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只是,为何与萧后如此相似?”
李淳风将掌中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拍了拍手,道:“太阴入土宿,太白昼现。君羡兄,天相颇为诡异啊,此是牝鸡司晨,阴盛而阳衰之象。”
李淳风精擅天文,李君羡对此道却是一窍不通,道:“那又如何?”
“世当出女主。”
女主!李君羡惊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中原从无有过女主,李淳风此言,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他道:“真的么?今世新罗倭国,皆出女主,只怕天相应在那些地方吧。”
新罗当今为女王金真德持国,倭国前几年刚去世的推古王亦是女王。李淳风却摇了摇头,道:“天相如此,逆天终是不能。君羡兄,今日请你过来,有一事有劳。”
李君羡见他说得郑重,道:“淳风兄请说。”
明崇俨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躺着,此时却一脸疲惫。辩机又端过一杯茶来,关切道:“崇俨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碍事。”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大师,何谓孽,何谓缘?”
辩机不知明崇俨为何突然问起禅理来,沉吟了一下道:“孽为业,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缘者由藉之义,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
明崇俨呆呆地坐着,半晌道:“大师,你我之缘,只怕也将尽于今日。”
辩机吃了一惊,道:“崇俨,你要做什么?”
明崇俨却只是一笑,道:“缘孽皆我命。不论是孽是缘,总要我去面对。”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地又回头道:“大师,你佛法精深,然善泳者溺于水,是孽是缘,请多保重。”
辩机呆了呆,却不说什么。看着明崇俨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眼前却似乎浮现出那个娇俏的身影。
这是缘,也更是孽吧。他想着。缘孽皆我命,明崇俨有他的孽,也有他的缘,自己何尝没有?他长叹一声,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来喝了一口。清淡的蒙顶石花,却似有说不出的苦涩。
明崇俨走出了会昌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长安,会昌寺,辩机,高仲舒,裴行俭,这些地方和这些朋友,都将暂别了吧。他今天终于以浮梦术将过往的一切都续驳起来了。明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
我的命运,真个只是如此么?
他朝东南光福坊的方向走去。
从会昌寺到光福坊,寻常马车都要走半天。等明崇俨到了大兴寺寺门前,也已过了禁夜时分,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大兴寺也早已寺门紧掩。
他手往墙上一搭,轻身跃过高墙,落在了大兴寺的院墙里。甫一落地,他的眉头就不禁一皱。
大兴寺……此时金阿育王像已不知所踪,大兴寺也已败落下来。但双脚一站在大兴寺里,明崇俨就感到了一阵心悸。黑漆漆的大殿似乎传出一股妖气,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总要去面对。他咬了咬牙,举步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