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兄,你没事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辩机连忙站了起来。到会昌寺来的人中,唯一一个会大呼小叫的,便是弘文馆的高仲舒了。若不赶紧去迎他进来,只怕他会一路叫到会昌寺的所有僧众都听到。
他刚迎出门,高仲舒已一头撞了进来。他满脸通红,想必是一路急急跑来的。明崇俨正在啜饮着一杯茶,见他这样子,道:“讷言兄,我没事。”
“我听说你受了伤,马上就过来了。你知道大秦寺的阿罗本大师么?”
高仲舒接下来的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明崇俨一怔。阿罗本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不像沙门中人的法名,想必是西域番僧吧。他道:“这个你还要问问辩机大师,我可不清楚。”
高仲舒道:“他的门派叫景教。听说,景教是大秦国的国教。”
所谓景教,就是天主教聂斯脱里派在中国的称谓。聂斯脱里是叙利亚人,曾任东罗马(大秦)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因为他提出“基督二性二位说”,认为圣母马利亚只是生育了耶稣的肉体,而非授予耶稣的神性,故在以弗所大会被定为异端,聂斯脱里也被革除主教职务。后来聂斯脱里本人客死埃及,但这一派信徒却遁入波斯,不断向东发展。阿罗本于贞观九年抵达大唐,经过三年周旋方由天子下诏,准许阿罗本在长安传教,并在义宁坊建大秦寺一座,由阿罗本主持。这大秦寺占地不小,现在只是在启建,所以明崇俨还不曾听说过。
明崇俨诧道:“大秦国的国教?你跑那里去做什么?”高仲舒是持无鬼神灭论的,以前从不涉足佛寺道观,现在到会昌寺来,也无非是与辩机和明崇俨聊天。他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大秦寺去,确实很让明崇俨想不通。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道:“我……渴死了,辩大师,给我也倒杯茶吧。”辩机给他倒了一杯,高仲舒也不管这种蒙顶石花茶要细细品味,接过来一饮而尽,道:“明兄,那大秦寺刚落成,我想去开开眼界。大秦寺的住持名叫阿罗本,是波斯来的。听他说,景教教义与释道诸家大为不同,他们信奉一个天尊。这天尊见众生苦难,便化为凉风吹向一童女。对了,这童女名叫末艳,感凉风受孕,诞一子名谓‘移鼠’……”
明崇俨心情并不甚好,但听到此处,也不由笑出声来,道:“怎么叫这个名?”
高仲舒道:“胡人名字,古里古怪的多了。阿罗本大师说这移鼠有绝大神通,能令人起死回生,奉天尊之命拯救世人,收下十二大弟子,个个神通广大。其时大秦王不信移鼠所教,要捕杀移鼠。移鼠的小弟子被大秦国有司收买,以银饼三十将移鼠出卖,结果移鼠被活活钉死。”
明崇俨见他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眼神大有神采,看样子哪里是来探望自己,实是满肚皮话不吐不快,到自己跟前说个痛快。他笑道:“听你说得这么热闹,难道你想要皈依这景教不成?”
明崇俨说这话只是打趣,哪知高仲舒脸一下又红了起来,大为忸怩地道:“这个……其实我想问问辩大师,景教是不是也是佛门一脉?”
这回轮到辩机一怔了。饶是辩机学富五车,却不曾听说过景教的名头。他皱了下眉头,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佛门可没有天尊末艳移鼠这些的。”他看了看高仲舒,疑惑地道:“高公子,你真要皈依景教?”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一张脸又红又白,倒像是煮得半熟的虾。好半晌,才干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要去看看。”他叹了口气,道:“守约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你既然也碰到这种事,那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裴街使,仍是那样子么?”
裴行俭刚站起身,一个叫沈天卫的金吾卫便过来问道。他洗了洗手,拿过一块布擦了擦,道:“后脑被人以柔劲击碎,与那些人的死法一般无二。该死的混账,真不知他还要干几起。”
裴行俭刚回武侯铺,还没坐下,便听人来报又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一听那男尸是个少年,裴行俭心里就“咯噔”一下,心知多半又是那人做的。他立刻和几个同事一块儿过来查看。
尸首是在长安东南角的修行坊发现的,周围还有点车辙痕,但因为时间有点长了,车辙印都已被踩乱,根本看不出是从哪里来的。与先前陆续发现的那七具男尸相仿,这具尸首是个长相十分清俊秀丽的少年。不算南味观那些人的话,这前后八具尸首正好出现在长安城的八个方向了。
这八具尸首都是长相俊秀的美少年。裴行俭皱起了眉,又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其实天还很冷,尸首上并没有尸臭,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手上带着一点臭味。明崇俨的相貌倒与这些死者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他能活下来?如果明崇俨不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会不惜一切追查下去的吧,这也难怪李大人会紧追不放。
沈天卫看着这具尸首,忽然小声道:“裴街使,你说会不会是长安城里出了狐女了?”
“狐女?”
沈天卫点了点头,道:“死的人全是长相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白脸,而且住的地方也是东南西北都有,不像是寻常的杀人命案。说不定,那是狐女盗取了这些小白脸的元阳后,又把他们灭口了。”
裴行俭既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沈天卫显然把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当真了,可是他说的真的毫无可能么?这八起命案显然是同一人所为,而这个人,倒真的有可能是个女子啊。
沈天卫见裴行俭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只道自己说得有道理,道:“裴街使,你说李将军能破了这案子么?”
先前那七个死者中,有一个是礼部侍郎的公子,还有一个也是官拜千牛卫的世家子弟。因为出了这两个死者,这件案子就成了通天大案,天子亲自下令让李将军督办此案。然而这只是一般的看法,裴行俭却知道这事远远不是死了两个世家子弟那样简单。
凶手用的,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
兰陵萧氏不是一个寻常姓氏。这一族源出齐梁皇族,隋炀帝之后萧氏就出自这一族,而当今名臣尚书左仆射萧瑀就是萧后之弟,也是这一族中人。不过令天子最为忌惮的却是这一族中的萧铣一支。隋末,萧铣自称梁王,拥兵四十万,是大唐最大的劲敌之一。武德四年,高祖李渊遣李孝恭与李靖进击,结果李靖献奇计一月攻破梁都江陵,萧铣开城投降。只是李渊忌惮萧铣,仍然将他斩杀。萧铣临死前,发誓与李唐不同戴天。萧氏后人大多习文,习武者就只剩萧铣这一支了,所以当拂梅手出现,一定使得天子大为吃惊。正是为此,李将军是决不会放过明崇俨的。假如要让明崇俨不至于被卷入这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李将军之前破了这件案子。可是这话说说简单,要做到实在谈何容易,自己真能做到么?
沈天卫见裴行俭仍是不言不语,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道:“李将军神通广大,属下实在不该多嘴。裴街使,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裴行俭忽地抬起头,道:“等等,我再看看。”
他大踏步走到那具死尸跟前,道:“把他的衣服解开吧。”
沈天卫呆了呆,道:“解开他的衣服?裴街使,这尸身上还有什么异样么?”尸身已经僵直,要脱衣服很不容易,所以只是解开了衣带看了看身上有无伤痕。听裴行俭说要把死尸身上的衣服解开,他自是吃惊。
裴行俭已经拉开了衣带,把尸体上的外套解下来,道:“不是。”他将那外套展开了,这衣服是一件做工相当考究的缎子长袍,因为曾放在雪水里,上面沾着些泥污,此时却已干了。裴行俭轻轻一抖,“啪”一声,袍子上那些干了的泥屑居然纷纷掉落,一件衣服又变得相当清洁。沈天卫见此情景吃了一惊,叫道:“这是什么料子?”
“此人身上的衣料可不同寻常,就算长安城里能穿这种衣服的人也不是很多。假如我们拿到几家大的绸缎行里去问问,应该能问出些端倪来。”
沈天卫眼中一亮,道:“假如这衣服原先并不是这尸首身上的,说不定……”他恍然大悟,越想越是兴奋。如果真是如此,应该马上就能查出凶手了。裴行俭却摇了摇头,道:“这件缎子长袍貌不惊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异,显然不是那凶手的,不然凶手决不会让它还穿在这尸首身上。”他将袍子折了两下,叠成一块,道:“走吧。”
长安的绸缎行不下于百家。裴行俭和沈天卫走了两家,问了一下,那里的人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这是寻常的面料。沈天卫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道:“裴街使,我们先回去吧,吃罢了饭再过来。”
裴行俭道:“还是去小饭庄凑合一顿吧,省出时间来再走两家。”走过这两家店铺都问不出所以,他反而更有信心,说明这种面料相当稀见。
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安邑坊。紧贴着安邑坊,北边就是长安的东市,那里大的绸缎庄就有三四家,现在再回修行坊武侯铺吃饭实在太浪费时间了。这儿边上就有个小饭庄,他们并肩走去,到了饭庄前,裴行俭忽然站住了,道:“沈兄,你先去点两个菜吧,我问问就来。”
沈天卫心知这个街使年纪虽轻,出手却颇为大方,倒不担心他是为了让自己付账而故意逃掉,便道:“裴街使,你还要去哪里?”
裴行俭指了指边上一家小绸缎庄道:“我去那里问问。”
那家绸缎庄门面甚小,幌子倒是做得甚精,白底黑字,滚着红缎边,是“冯家真正绸缎”几个字。他笑道:“这么小的店铺也有用啊?好吧,那你马上过来吧,今天我做东。”
裴行俭笑了笑,道:“哪用得着你啊,我来吧。”
他走到那家店铺前,掀起帘子,大声道:“有人么?”
店铺里有个伙计正在擦拭着柜面。这家店虽然不大,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地上也一尘不染。听得声音,那伙计抬起头,笑道:“哟,军爷,军爷要买什么料子?我们冯家老绸缎庄都是真正上好的料子,童叟无欺。”
裴行俭看了看四周搁着的料子,道:“你们这店可不大啊。”
那伙计忙道:“军爷,我们冯家老绸缎庄可是老铺子了,老掌柜在仁寿年就已经在平康坊开了门面,这里只是一个分铺而已。长安城里,东南西北,除了总铺,有七个分铺呢。要说做绸缎行的,我们老掌柜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这伙计也是个多嘴的,还待喋喋不休地夸耀,裴行俭从腋下拉出那件袍子道:“我是金吾卫。你瞧瞧,知道这种面料哪里有得卖的?”
那伙计见裴行俭不是来买东西的,登时不多说什么了。伸手摸了一把,喝彩道:“好料子!亚面细锻,上品,一匹得十几贯足钱。”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么贵?”当时斗米不过五文,裴行俭的俸禄每月也不过几贯钱,一听这么一匹绸子就要十几贯,自是吃惊。那伙计见裴行俭有不信之色,道:“军爷,你不知此间行情。这缎子油光水滑,更好在不是闪面缎子。”
裴行俭道:“不是闪面缎子反倒更贵?”
“正是。要知道做袍子的话,光闪闪的不雅相,穿出去不庄重。可缎子织得细了,定然有光,想要亚光,可不是轻易织得出来的。全长安城,告诉你,我们冯家老铺可是独一份,没别家有这个手艺了……”
那伙计还要再说下去,外面有人高声道:“小六子,快出来卸货了,少在那里嚼蛆!”却是有人送货过来了。那伙计慌忙跑了出去,一会儿扛了两匹绸子进来,边上一个账房模样的跟进来,手里还指指点点地说着:“冰绡两匹余七尺,变色缎面三匹余一丈二尺……”正说着,忽然看见裴行俭,却吃了一惊,道:“这位军爷,您手上这是……”
裴行俭道:“我是拿过来请你们看看,这料子哪里有得卖?”
那账房抢上前,道:“军爷,能让我瞧瞧么?”话虽这般说,双手却已捧起了那件袍子细细看着,忽然抬起头道:“军爷,您这袍子是哪里来的?”
裴行俭见他神色有异,道:“在下金吾卫街使裴行俭。你知道这衣服么?”
那账房抢也似的抓过袍子,展开了凑到窗前细细看着,忽然惊叫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我们少爷穿的!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话音都已经有点变调。
裴行俭又惊又喜,不过脸上仍是平平淡淡,道:“这真是你们少爷的衣服么?”
“不会有错的。这亚面细缎只有我们铺子有得卖,而且这针脚是我们铺子薛娘姨的反跳针,与别家不同,决不会有错。军爷,我们少爷在哪里?他出门都有七天了,老爷老太太都快要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