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车队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赶路。
这是长安南味号的商队。长安人口百万,富豪比比皆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天南海北什么奇珍异味都有,食铺酒楼里的菜肴也各地风味都有。
南味号经营的是海味。长安不靠海,新鲜海味要带过本钱太大,南味号卖的也就是些勒鲞、江珧柱、鱼翅一类的干货。快过年了,今年卖得特别好,存货已然一扫而空。南味号的东家便想再跑一次闽广,再运一批海味过来。上元,清明,一直到端午,足足可以赚到对本的利。
苏我伏鹰便隐身在商队之中。
得意楼一击得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
苏我氏一族在倭国权倾一时,但他大哥苏我入鹿却极佩服中臣镰足,说此人足智多谋,非百里之才,实经国之器。只是此人一直不愿受苏我入鹿的笼络。
可用,用之;不可用,杀之。苏我伏鹰还记得大哥私底下说过的这句话。当中臣镰足拒绝了苏我氏的延揽,苏我伏鹰就知道此人迟早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居然也会到长安来,甚至与他一同住在久居大唐的田山周处,而他居然一直未曾发现!
长安,这个光怪陆离的魔都,也许什么事都会发生吧。他按了按胸前那个小布袋,负心子硌着他的前胸,多少让他感到一些安全。
在得意楼,虽然只是过了一招,但与中臣镰足交易的那人仍然让苏我伏鹰吃了一惊。当他发现此人正是在居德坊醉刘居里与他交过一次手的那个人,便已知道自己的发切丸伤不了他。只是能够顺利夺下负心子,只怕纯属侥幸了。而中臣镰足显然没有那人的本领,肯定躲不过了。即使能躲过,镰足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会化身为一个商队的成员,隐在几辆满是咸腥味的大车间。
这一次,可谓大获全胜。苏我伏鹰不禁想笑出声来。
南味号的商队从东市出发,小半天便出了长安东面的春明门。长安城里虽然繁华,但出了城一般是些田地,离城十里就是些乱山荒地了。南味号的东家肚里很有些经济,原本多走一程就能到青泥驿歇息,只是去了青泥驿便要住客栈,他故意晚出发半天,天黑下来时还没到蓝田县。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畿道,反正也没有贼人剪径,就让商队在灞河岸边一个树林里歇脚,露宿一晚。
扎下营来,生火造饭吃毕了,商队的人三三两两歇息下来。这商队只有十来个人,大多围着火堆聊天。苏我伏鹰只是商队临时招来的人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半闭着眼坐在火堆边养神。恍惚中,他想起了故乡。
飞鸟京虽然根本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但终究是家乡。看着火光,苏我伏鹰仿佛又见到了细雨中净御原宫长廊下的铃姬。
“未开之花,已开之花,都是将要凋残的花。”
铃姬的声音柔美而清脆。只是在这异国的商人中间,想象中的铃姬的声音也如一根尖针一般让他感到刺痛。
不知是谁摸出一支尺八,正在吹着。尺八就是箫,因为长一尺八寸,故有此名。吹的是一支《龙笛曲》,有个人在低声哼哼着:“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千万余。游子去还愿莫疏。愿莫疏,意何极。双鸳鸯,两相忆。”
这是梁昭明太子的诗。《龙笛曲》是南朝乐府中常用的牌子,声音原本柔靡委婉,那人却哼得凄咽之极,连箫声也显得如泣如诉。苏我伏鹰不由闭上了眼,眼前又浮现出铃姬如花的笑靥。
临来时,铃姬在神社为自己求了一道灵符。这个庞大雄伟的国度在铃姬的想象中,大概也如妖兽一般光怪陆离和恐怖吧。这道灵符虽然已经在海上的风涛中失落了,但铃姬跪在奉献着萝卜和油豆腐的稻荷明神前祈祷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有铃姬为自己祈福,所以才会如此顺利吧。其实稻荷明神并不是保佑远行人的,铃姬并不知道。可是只要想起铃姬虔诚的样子,就算稻荷明神也一定会来保佑自己的。
苏我伏鹰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未开之花,已开之花,都是将要凋残的花。”
这声音轻柔细腻,便如那个纤弱的身影,苏我伏鹰嘴角的笑意却一下僵住了,心底升腾起一股寒意。
中伏了!他默默想着。
这里是遥远的大唐长安,不是飞鸟京,铃姬绝不可能在这里的。可是自己却听到铃姬的声音,那一定是中了什么人的法术,视闻嗅尝触五官中,双耳已被人控制。
尺八的声音已若有若无,只有火堆里的木柴被烧得爆裂的细微声响还在冰冷的暮色中流动。苏我伏鹰咬紧牙关,猛地站了起来。
火堆仍然在燃烧。透过火光,对面站着一个人影。
苏我伏鹰只觉嘴里一阵发干。这是个女子的身影!他很清楚,商队中并无女子,而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可能会有女子出现。显然,双眼也遭人控制。
这人好高的道行!苏我伏鹰暗自叹道。他虽然站了起来,但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分毫。他知道只消再等片刻,等鼻口触都被封住,那自己就形同行尸走肉,只能任人摆布了。
也幸好这时五指尚能动。他的手往回一缩,左右两手食中两指间已各夹了一个发切丸。
那个女子与他相隔着火堆,却视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无物,直直从火舌中走了过来。一见到这人,苏我伏鹰背后冒出一身的冷汗。
是铃姬!
铃姬看着他,眼波柔媚如丝,风情万种,慢慢地向苏我伏鹰走近。苏我伏鹰如同化成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越来越近。
铃姬已站到了苏我伏鹰身前。她微笑着,伸手摸向苏我伏鹰的脸。手正要碰上时,苏我伏鹰的手忽然举了起来,猛地刺向铃姬的前心。
手如利刃,但刺入铃姬身体时,苏我伏鹰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就在手剌入的一刹那,铃姬的身影蓦地消失,苏我伏鹰只觉前额仿佛移开了一块巨石,眼前也忽地一暗,终于看清面前的一切。
篝火已经快要灭了。借着余烬的微光,可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尽是那些南味号的伙计。苏我伏鹰的心头一凛,喝道:“什么人!”
南味号那些伙计根本没被苏我伏鹰放在心上,但那个险些封住自己五官的来者竟然在自己毫不察觉之时将这十来个伙计统统杀了,这等本事实在让苏我伏鹰心悸。方才那人有些轻敌,低估了自己的本事,但那人再一次施法的话,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幸运了。在黑暗中不知那人的所在,发切丸无用武之地,当务之急,一定要立刻查明那人的方位。
黑暗中有个人轻轻“咦”了一声,道:“好狠的少年。”
苏我伏鹰左手一抖,掌心已冒出一团黑气。他将这团黑气凝在掌心,慢慢道:“朋友是何方高人?”
那人轻轻一笑,道:“不必多问,阁下的命已被买下了。”
苏我伏鹰哼了一声,道:“左道小术,还买不了我的命。”他左手忽地一翻,那团黑气已落在地上。这是他的貘杀术,本就无声无息,加上是在夜里,当真可杀人于无形。
貘杀术循声沿地面而行,去势极速。刚行去三丈,忽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一下顿住了。
是那人!苏我伏鹰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貘杀术固然无声无色,但那人本领不凡,苏我伏鹰原也没打算用此术一举成功。他只想借貘杀术来探明那人的方位,真正的杀手还是那两个发切丸。
他一感到貘杀术受阻,右手已然疾挥,喝道:“中!”一点黑影脱手而出,向那边射去。
发切丸切金断玉,何况上面也附有貘杀术,只消擦破那人一点油皮,那人这条性命便已握在自己手中了。但发切丸掷出,却不曾听到有人应声倒地,只听得那人“嗤”地一笑,道:“中臣先生说阁下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果然是实。”
黑暗中,有个人踏上了两步。
黑夜里看三丈外的地方虽是一片混沌,但多少总有些光,离得近了还是可以看到。那人原本距苏我伏鹰三丈以外,此时走近了丈许,苏我伏鹰已能看清那人的轮廓。
那人个子也不高,却似有种无形的压力。即使相隔两丈,苏我伏鹰仍然感觉得到那人身上发出的这股力道,被迫得几乎要后退。他咬了咬牙,让自己站直了些。
篝火本已只剩了些余烬了,那人一走近,火苗忽然又蹿了起来。借这火光,虽看不清那人面目,却终于可以看到那人穿着一身黑衣。
看到那人的衣着,苏我伏鹰忽然叫道:“暗行堂!”他虽落于下风,却一直凛然不惧,可这三个字叫出却已带了些惧意。
那人本来还待向前,忽然站住了,道:“你居然也知道暗行堂?你是何人?”那人的声音里也已有些诧异。
苏我伏鹰哼了一声,道:“百济暗行堂,我怎会不知。”
那人道:“不可能。大唐知道暗行堂的,不会超过五个人。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的口气极是自负,苏我伏鹰冷笑道:“暗行堂的名字,大唐知道的是不多,只是在飞鸟京怕有一半人都知道。”
那人怔了怔,道:“你是倭国人?”
苏我伏鹰冷笑道:“暗行堂的人未必就能横行天下。”他一直感到那人身上发散出来的这股压力,身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此时却觉得轻了许多。显然是那人听得自己是倭国人,一时分心所致。
苏我伏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那人话音刚落,苏我伏鹰不退反进,又向前踏出一步,喝道:“杀!”从他右手中,一个小小的黑点疾射而出。
即使是暗行堂的人,一般要杀!苏我伏鹰的眼里像燃起了两团火苗。
发切丸发出,不啻强弓硬弩。即使力道不及,也仅仅是稍有不及而已。在两丈多的距离之内,可以说是无不中之理,更何况那人行迹已露。虽然在得意楼里那人曾经用异术挡住了发切丸,但苏我伏鹰也不相信一天之内会有两人有这个本事。虽然暗行堂与他苏我氏一族也颇有渊源,但在苏我伏鹰看来,暗行堂虽然厉害,但暗行十三星和那些唯唯诺诺,自己一句话就可命令他们切腹的家臣没什么不同,被杀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人对自己颇有兴趣,他对那人却没什么兴趣。
死吧。他想着。
他已准备看到那人翻身倒地的样子了,突然只觉前额又是一疼,似乎有一道闪电劈头打下,将他的前脑都劈成了两半。他一个踉跄,耳边才听到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破!”
虎咆流!
苏我伏鹰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惊骇恐惧。他做梦也没想到那黑衣人居然也会虎咆流。
百济虎咆流,是他的貘食术的克星。而且,暗行堂也与虎咆流势不两立,暗行堂那种封人五官的五体封灵秘术同样被虎咆流克制,据说当初暗行十三星大举出动,将虎咆流灭门,有人说虎咆流已经失传了。
可是,眼前这个瘦小的黑衣人居然就会虎咆流。
他决不是暗行十三星中的一个!
黑暗中,那人又“咦”了一声,道:“好个了得的倭奴,受了我一记虎咆,居然还能不倒。”
苏我伏鹰眼前望出去已是模糊一片,似乎还带了些红色。他知道那是受虎咆流一喝之威,眼球里的小血管破裂之故。他虽然不曾倒下,却已只是勉强站着,斗志全消。空中飞过几缕发丝,那是发切丸被那个人的虎咆喝散后的残余。苏我伏鹰大口喘息着,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又走上前一步,冷笑道:“到了此时,还想报仇么?”
那人个头还不如苏我伏鹰高,但此时苏我伏鹰看去,却觉得那人伟岸之极,简直像是个巨人。他心知那是自己受了虎咆流一击,神智渐渐散乱之像,咬牙道:“眼下我不如你,但三年之后,定然再来向阁下请教。”
那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低声笑了笑,道:“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奈何,在下并非君子。”
这人居然丝毫不受言语之激!苏我伏鹰心已绝望。虽然他还有最后一手,但那只能两败俱伤,他还有将负心子带回东瀛给兄长之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做出。可是眼前这黑衣人显然是要将自己斩尽杀绝,只怕不得不用了。
他并不畏死,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负心子本有两枚,干系到苏我氏一族的兴衰。其中一枚向来由历代皇子执掌,另一枚就在苏我氏家族中传承,苏我伏鹰的祖父名叫苏我马子,本是倭国权臣。推古天皇时,圣德太子当政,与苏我马子不睦,苏我马子被迫隐忍二十年。等圣德太子身故后,苏我马子方才得势,他对圣德太子实是恨之入骨。四年后,苏我马子过世,苏我伏鹰的父亲苏我虾夷继位。又过了两年,推古天皇也去世了,去世前有传位于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之意,这自然是苏我虾夷不想看到的。可是让苏我虾夷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叔叔苏我摩利势却竭力支持山背大兄,而从苏我马子死时,官位由虾夷继承,那枚负心子却传给了摩利势。苏我虾夷心知苏我摩利势与山背大兄联手,自己这一支迟早会遭灭门之祸,便全力打击摩利势,迫得摩利势东躲西藏。若不是苏我虾夷想迫乃叔交出那负心子,早将他满门斩杀了。只是苏我虾夷迫得太紧,以至于摩利势居然趁唐使来时将负心子交给了唐使通事,使得苏我虾夷这些年劳而无功。
苏我伏鹰向来不喜携带随从。此时入唐,带苏我道纯前来,那也是兄长的意思。让他发现苏我道纯暗通镰足一方后,马上就下了杀手,将苏我道纯灭口。只是到此时,他不禁有些后悔。如果现在有个靠得住的随从,纵然自己被迫与那黑衣人两败俱伤,这随从还可将负心子带回去。只是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境,不出最后一手便要死在那黑衣人手上,出了最后一手一般带不回负心子。
大概觉得胜券在握,黑衣人又上前一步,道:“人固有一死,阁下认命吧。”
苏我伏鹰眼中神光一闪,喝道:“苏我伏鹰之命,不由他人执掌!”
黑衣人一怔,道:“苏我?”
此时苏我伏鹰的右手猛地往自己头顶一拍,从他掌心已吐出一团黑气,尽入顶心。
所谓貘食术与貘杀术,乃是驱使影貘,窥测他人心思或者杀人之术,两者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一个留有余地,另一种却是以杀人为目的。
貘杀术杀人无形,但也可以以此控制人的身体。那一次在无漏寺里苏我伏鹰对苏我道纯下了貘杀术,随即苏我道纯便被裴行俭那一伙金吾卫救走,纵然求医问药,仍是回天乏力。
只是貘杀术另有妙用。假如对自己施用,这身体便如外物一般,可以暂时由自己控制,功力无形中增长一倍。只是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止渴,纵能伤人,自己先是死路一条了。
这种手法,有点像是中原邪派心法中的天魔解体大法,原本就是走投无路时拼死反击所用。而苏我伏鹰此时,便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
苏我伏鹰天分过人,影貘修习有成。如果那黑衣人不是身怀克制貘食术的虎咆流的话,鹿死谁手还尚不可知。此时苏我伏鹰被逼到了绝地,他性子又偏激之极,终于不顾一切,对自己用了貘杀术。
影貘入体,苏我伏鹰先前所中的五体封灵秘术已被解开,趁那黑衣人一怔之时,苏我伏鹰双手一扬,从他双掌掌心同时伸出两道尺许长的黑烟,喝道:“中!”
他自知已无生还之理,出手再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