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兄,这里还会有什么?”
裴行俭小心地看着周围,小声说道。明崇俨说要来查看一下麻胡的所处,他拗不过明崇俨,只得答应一同过来看看就走。以前他隶属长安县的金吾卫,查看怀远坊还算师出有名,现在他调到万年县了,如果被怀远坊武侯铺的金吾卫同僚看到,大概要怪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何况这屋子金吾卫已经贴上了封条,他们翻墙进来,大小已经是一件渎职之罪,如果有人揪住不放,说不定连自己的前程也要毁了。
明崇俨仔细看着地面。门窗全都关着,里面很暗,他也几乎是趴在地上。听得裴行俭的声音,他小声道:“我在看。”
裴行俭见他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某一块地方,诧道:“发现什么了?”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这屋子几时封的?”
“发现麻胡死的那天就封了吧,我也不清楚了。怎么了?”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解开了,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他撮了一小把,均匀地洒在地上。地上原本铺着青砖,只是年深日久,颜色也变黑了,上面还结着一个个浮沤一样的泥钉。这些白粉一洒到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他用嘴一吹,一些粉末被吹掉了,剩下一些还粘在上面,却是几个脚印。
明崇俨指着那脚印道:“明兄,你看看这个。”
裴行俭道:“那天进来抬死人,看热闹,这屋子里有不少人,有个脚印那又有什么稀奇。”
明崇俨道:“这种留影术只能看到五个时辰前留下的脚印。五个时辰,那是什么时候?”
此时还没到正午,五个时辰前,正是午夜。裴行俭也有些踌躇,道:“大概是有个金吾卫的兄弟有时又进来了一次吧……”他说着也觉得这话说不通。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裴兄,你们金吾卫脚上都穿什么?”
金吾卫士兵都穿着吉莫靴,裴行俭自己脚上也正穿着,明崇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裴行俭怔了怔,道:“连什么鞋都看得出来?”
“照理是看不出穿什么鞋子的,但是你来看看,裴兄。”
明崇俨闪到了一边,裴行俭凑上前去。乍一看,白粉围出的只是一个寻常脚印,但细细看去,这脚印前端有几条细细的线。他怔了怔,道:“这人穿的好像是分趾的靴子。”
“有这种靴子么?”
裴行俭道:“我在师傅那边看过一本书,说交广一带的农夫下水田干活,有个地方是穿鱼皮靴的,因为寻常靴子下田容易滑倒。”
他还要说,明崇俨指了指那足印中间道:“你再仔细看看。”
裴行俭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忽然惊道:“有脚纹!”他抬起头,不敢确定地道:“这人是光着脚?”
在这样的天气光着脚走来走去,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裴行俭说出来也有点不敢相信。见明崇俨点了点头,他急道:“这人光着脚做什么?”
“为了吸聚尸居余气。”
裴行俭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一瞬间里,裴行俭看到明崇俨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惧意,心道:“明兄虽是个书生,却胆大包天,他怕什么?”
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是术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小时听师傅说过一次,这叫泉听术,是一种招魂术。”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把小刷子,叹了口气,道:“也是一种邪术。”
裴行俭听得明崇俨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个极深的孔穴里发出的,还带着嗡嗡的回音。他暗自诧异,心道:“明兄说话怎么是这个味了?”掏了掏耳朵,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多想,心道:“原来还有冬蚊子。”蚊蚋之属在屋中过冬,也是常事,特别是阴暗的地方。麻胡这屋子很阴暗,说不定哪儿有个苍蝇蚊子在飞。他道:“这邪术有什么用?”
“人死未满七日,都能用这种泉听术将魂魄引来,探听秘事。”
明崇俨皱起了眉。那麻胡夫妇死时左太阳处都有三点淤青,显然生前也中了浮梦术一类的法术。如果杀人之人已经探查到了要知道的东西,那么这个用泉听术的人又是何许人也?
再慢慢看吧。他蹲下去,用小刷子刷着足印上的粉末。正刷了两下,却听得裴行俭“扑哧”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愕然道:“裴兄,什么事这么好笑?”
“明兄,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明崇俨莫名其妙,道:“我怎么说话了?”他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现在捏细了喉咙说话,真不中听。”
明崇俨正刷着地上的白粉,手忽然一颤。
粉末被刷掉了许多,但还有几颗粘在上面。他只觉一颗心已提了起来,忽地站起,叫道:“闪开!”
裴行俭见明崇俨突然站起,一脸惊恐,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由一怔,道:“你说什么?”还没等明崇俨回话,只觉头顶有一股厉风扑来。
这阵厉风尖利如针。裴行俭只觉毛发俱竖,手已伸到腰间握住了七截枪枪柄。他武功不俗,手指刚一搭上,七截枪已“哗”一声抽出,直直竖了起来。
这是半招“起蛟式”。此时耳中那种嗡嗡声也已清晰起来,那是有人在低低念诵着:“……九州社令,血食之宾。镇星缚手,北帝收魂,三台七星,持剑斩精。邪精魍魉,吾誓不闻。闻吾咒者,头破脑裂,碎如微尘。急急如律令!”
最后那“急急如律令”五字,已是清楚之极。裴行俭的七截枪已然飞腾起上,他自信头顶暗算那人纵然再快,自己的长枪也能后发先至。哪知枪尖甫出,顶门处只觉一阵剧痛,直如要裂开一般,身体也登时僵直了,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裴行俭拔出枪,只在电光石火一闪之间,明崇俨只听得他问了一句,便见他僵直不动。他心中后悔莫及,心道:“该死!”刚才将白粉洒到地面上时,他本该看出这脚印其实是刚才留下的。那些粉末是云母磨成的细粉,本来不会沾染什么东西。但人身有皮脂,虽然极为细微,但这一点点皮脂便能将云母粉沾住。赤脚站在地上,皮脂总会沽在地上,过几个时辰才会散去。他直到将云母粉刷掉时才发现这脚印还是刚踩下的,待要提醒裴行俭已来不及了,自己想要闪开,只觉身体一时间已不属于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原来屋中还有旁人!他暗自提气,想要解开这种禁咒,眼前忽地白影一闪,眼前已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到一切。
那是谁?在残存的意识中,明崇俨已在失声大叫。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身穿白纱长裙的女子。
轻薄的衣衫,似乎可以看得到下面冶艳的肉体,却又如此妖异。一时间,那个做过很多次的梦又浮现在他面前,那个女子抿着鲜红欲滴的嘴唇,用妖冶冷漠的声音说:“杀了他?”
“杀了他?”
仿佛那个已经出现多次的梦已到了眼前,若不是身体不归自己所有,明崇俨已惊叫起来。“咣”一声,他只觉浑身一震,仿佛眼前突然间抽掉了蒙面的黑布,突然间又能看到一切。虽然屋中十分阴暗,但这点光线已让他如同直视夏日正午的骄阳一般,他只觉双眼一阵刺痛,蒙住脸蹲了下去。
裴行俭此时也是浑身一震,从麻木中回过神来。他愕然看到自己的七截枪倒在地上,刚才这一声响正是长枪落地的声音。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周围,屋中一仍其旧,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才是做了个梦么?他怔住了,拣起七截枪收到腰间,走到明崇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明兄。”
明崇俨低低地呻吟了一下,挪开捂住双眼的手掌。现在眼睛习惯了些,不觉得屋中太过明亮了。裴行俭见他呆呆地站着,只觉心头发毛,低声道:“明兄,刚才出了什么事?”
明崇俨的眼里已满是恐惧。那个噩梦纠缠了他这么多年,毕竟只是个梦而已。但现在这个噩梦似乎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即使他胆大包天,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低声道:“裴兄,你觉得如何?”
裴行俭张开手,看了看手掌,道:“没什么事。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好像听得有人在念咒。”
“是你听错了吧。”明崇俨漠然说着,他垂下头,低声道:“裴兄,多谢你。”
裴行俭笑了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们走了吧?”刚才长枪落地,周围未必能听到,但如果被人堵个正着,倒也不好解释。
明崇俨道:“是,走吧。”
他们刚走,一边的柱子上忽然起了一团波纹。
柱子是木头的,年代久远,木色已成褐色。但木头终究是木头,木头会起波纹,只怕谁也不曾见过。在波纹中,有个人影忽然凸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极薄的白色长裙的女子。她的脸上不施脂粉,却又像是涂着一层铅粉一般,带着点淡淡的笑意,白得异乎寻常,而她的嘴唇却鲜红欲滴。
“原来极玄子将宫天丹给了这少年。”她轻启朱唇,耳语一般说着,“为什么不杀他?”
“没用了。”
一个声音从房梁上飘落。屋子很古老,顶上的梁柱也已近于腐朽。在梁上,蹲着一个黑衣人。这人身材瘦小,浑身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两只眼睛。
“宫天丹已与魔种纠结一处,大概连他自己都取不出来了。”
女子将手搭在柱子上,轻轻敲了敲,木头发出低沉的轻响。她道:“这少年魔种内结,你不怕将来无法制伏他么?”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蹲着,低低道:“极玄子将宫天丹视若性命,既然能给这少年,那么他自己定然就在附近。”
他从房梁上飘身落下,直如一片羽毛,声息皆无。他个子甚矮,比那女子还矮了半个头,但站在女子身边,却又有渊停岳峙之概。
“天魔就要长成,这少年身有魔种,正好派上用处。”
女子的眼中神光一闪,道:“你是要……”
黑衣人的眼里也闪过一丝嘲弄,只是道:“又要下雪了。”
屋外,天色已暗了下来,彤云密布,雪意垂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