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暮桥陪着郑司楚牵着三匹马出来时,施国强正等得心烦。他知道左暮桥爱钱如命,虽然主人是他的老主顾,但他怕左暮桥奇货可居,又要漫天要价。看见郑司楚和左暮桥出来,连忙迎上来。还没说话,身后车上突然探出一个头来,那人没好气地道:“施管家,还没好吗?”
施国强连忙转过身,点头哈腰地道:“王公,马上就好,马上。”
郑司楚见这人一脸的不快,心道:这姓王的脾气可真不好。施国强苦笑着过来,向左暮桥拱手示意。左暮桥现在心情大好,向施国强还了一礼道:“林公这回请了王靖川来吗?”
施国强小声道:“是啊。一个卖刀的,若不是会几手琵琶,主人才不请他。”
郑司楚一听那人竟叫王靖川,心里一动,也低声道:“他是不是也叫王真川?”
施国强一听这话,道:“施先生也认得他?”
郑司楚一听那人居然就是王真川,当真欣喜若狂,暗叫侥幸。本来还打算明天去绑这王真川的票,因此今晚急着就要渡江回去,没想到王真川居然也和自己一般过江来了。现在原先的计划已行不通,必须随机应变。他心思机敏之极,马上道:“久闻其名。”转身向左暮桥道:“左公,那我便随施管家前往林府。自此一别,还望左公多福多寿,克享遐龄。”
左暮桥听得他变了卦,又要自己送货去了,不知郑司楚打什么主意。但现在郑司楚走得越快越好,他自不多说,只是道:“多谢施公,也望施公一路顺风,安然回返。”
施国强听郑司楚也改了主意,诧道:“施先生,您不用连夜再回东平了?”
郑司楚笑道:“左公听得我还有一些南货,马上愿以善价收购。既然左公要,那自然不能再给别人,所以今晚便要去叨扰贵主人了。”
施国强本来就不愿再连夜送郑司楚过江回去,一听他改了主意,更是高兴,道:“那再好不过了。施先生请。”
此时左暮桥已叫了些伙计出来卸货。将半车货再卸掉一半,郑司楚道:“左公,明日便请你再派些人去东平城的时元栈,将那儿的一千斤南货带来吧。”
他知道王真川今晚就在林先生府上,打算见机行事,时元栈那半车南货便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左暮桥,也好再安安他的心。左暮桥听得还有一千斤南货白送,肚里已在不住算着这一千五百斤南货能有多少钱好卖。一辆大车两千斤,现在从车上卸下的有五百余斤,里外一千五百斤,就算是最便宜的鳗干,这价钱也不算小了,不要说里面还有不少贵重海产。他更是欣喜,深深一躬道:“多谢施公。”施国强见他乐成这样,心道:怪不得左公还送了施先生三匹好马,我只道他转了性子大方起来了呢,原来还有这内情。
上了车,沉铁见郑司楚回来,小声道:“施公,怎么样?”
这沉铁心思也极是缜密。现在虽然没有旁人听得,但他口吻中仍然不露破绽。郑司楚道:“情况有变,见机行事。”
他记得与那林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那林先生是个乐痴,家里养了个乐班,听施国强所言,那王真川居然也擅琵琶,怪不得林先生要巴巴地请他过来。只是宣鸣雷根本不说这一点,可能因为他两人同擅琵琶,各不服气。当初林先生与宣鸣雷极是熟络,现在宣鸣雷到了五羊城,便退而求其次请这坏脾气的王真川了。
车一路前行,郑司楚坐在一蒲包一蒲包的腌腊中,心里不住转着主意。那王真川是大统制的狂热追随者,自然不可能自愿抛家随自己去五羊城。但三匹飞羽已经拿了回来,到时真个不行,就直接绑了王真川倚仗三匹飞羽硬闯。他肚里寻思了半日,已觉这个临时所变之计大为可行。
林先生家在城西。郑司楚上回来过一次,此番再来,心中颇有感触。就在林家,他向宣鸣雷摊牌,宣鸣雷最终决定随自己一家南奔。但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宣鸣雷为什么会最终打定这主意。不错,宣鸣雷是狄复组成员,但这是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不说,连邓沧澜都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怕?想到这儿,郑司楚心里又是一动。只觉与宣鸣雷现在算得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但他显然还有什么瞒着自己。只是,父亲当时就相信了他,难道宣鸣雷一见父亲,就把这秘密说出来了?
回去,一定要逼他把这内情说出来。
他正想着,前后两辆车已停下了。林宅的院子相当大,灯球火把点得通明,灯光下,只见林先生正站在檐下,那王真川一下车,林先生便笑道:“王公一路劳顿,林某实是有愧。”
王真川脾气不好,但在林先生面前倒是很谦恭,也拱手道:“林公青眼有加,真川岂敢。”
这时郑司楚也下了车,林先生却不认得,施国强上前道:“林先生,这位施正先生是雾云城商人,刚带了批南货过来,我正好碰上他,蒙施先生大度,送了一批南货过来。”
广阳省的腌腊食物向来极受欢迎,上档次的酒宴从来不可或缺。林先生今晚设宴,请的客人都极好此味,家里偏生已无存货,东阳城居然买不到了,才让施国强去东平城采购。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见施国强居然不负所托,当真大喜过望,忙过来道:“原来是施先生。多蒙施先生成全,天色已晚,林某不知可有幸请施先生赏光?”
王真川见林先生对一个商人都如此客气,在一边轻声哼了一声,脸上大为不屑。但他自己也是客人,当然不好多嘴。郑司楚看得清楚,却只作不知,满面堆笑道:“久闻林公好客,今日得见,施某三生有幸,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时边上铮的一声,却是王真川从车里取出一面琵琶来,生怕路上碰坏了,正拨弦试了试音。郑司楚心中一动,又笑道:“哎呀,原来王先生是琵琶高手。”
王真川又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林先生见这商人说起琵琶,倒是大投脾胃,也笑道:“原来施先生也精擅乐理吗?当真没想到。”
郑司楚心想说别个乐器我也说不出多少来,但琵琶和笛这两位乐器可是知之甚多。他的笛子是蒋夫人传授,尽是精要,而平时和宣鸣雷喝酒聊天,谈起乐器来,说的亦是这两样。他虽然弹不了琵琶,但现炒现卖,当真算得上是个嘴上高手。他见王真川所用琵琶比宣鸣雷惯用的要稍短一些,想起宣鸣雷说琵琶一道,分南北两派,称南穆北曹两善才。宣鸣雷学的是北派曹善才的三才手,这王真川学的大概是南派琵琶,怪不得两人势同水火,宣鸣雷从来没说起这么个人来。他道:“看王先生所用,应是穆善才传承,是南派高手了。”
这话一出,不但林先生大吃一惊,便是王真川都动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么个满身腌鱼味的商人居然只看了一眼就说出王真川的传承来了。要知琵琶南北两派,形制完全一样,南派琵琶比北派的只短半寸,寻常人根本分不出南派还是北派。他们哪知道郑司楚在五羊城不知和宣鸣雷与申芷馨合奏过多少次,宣鸣雷抱着琵琶的样子他看得熟而又熟。王真川和宣鸣雷个子差不多,一抱琵琶在怀里,他马上就看出是南派还是北派了。
林先生惊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施公,不知您是哪一派?”
郑司楚一语说得如此内行,林先生对他越来越尊敬了。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一介贩夫,哪里有闲暇著意这些清玩。我只是听我一位远房姨母说起,说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林先生张了张口,王真川却已抢道:“令姨母是哪一位?”
王真川对郑司楚这么个商人一直看不起,但现在实在压不住好奇心。郑司楚心道:不错,先声夺人,先把你镇住了再说。他道:“我姨母姓蒋……”
他还没说完,林先生已大叫道:“蒋夫人!”王真川却叫道:“花月春!”
郑司楚道:“我姨母姓蒋,当然是蒋夫人。”他心里暗笑,但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又道:“花月春是谁?”
林先生心道蒋夫人当初曾沦落风尘,花名便叫花月春。数十年前,花月春之名真可谓名震天下,据说当初的帝君也曾是她的裙下之臣。但既然花月春是这位施正的姨母,当然也不好当面说这话。他道:“蒋夫人少年时便叫花月春。当初,她可是有‘天下八绝’之一啊!”说着,看着郑司楚的眼光也隐隐有几分崇敬,似乎知道了郑司楚是花月春的远房侄子,眼前这商人也大不一样了。
郑司楚道:“原来姨母当初叫花月春吗?她倒没说过。”
林先生心想这话你姨母当然不会说。他本来不过只是好客,现在得知这商人竟然是花月春的外甥,那是死也不肯放他走了,没口子道:“施兄请,请。”一副郑司楚若不肯赏脸、他就要大失所望的样子。郑司楚心中暗笑,脸上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嘴里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进大堂,郑司楚一眼就看到边上放着一排座位,定是乐班了,当中则是一张大桌。郑司楚道:“林公,不知府上有何喜事?”
林先生道:“好叫施兄得知,小女三月前产下一儿,今日恰逢百日,我便请上几位好友前来小酌。施兄恰逢其会,真个令我蓬荜生辉。”
郑司楚想起去年三月间自己假扮三毛来林府送货,当时林府正是办喜事。现在二月,十月怀胎,就算一嫁过去就怀上了,三月前生子也早了点,只怕嫁过去时已珠胎暗结了,顺口道:“是去年三月间出阁的令爱吗?”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心道:糟了,真是言多必失!自己现在是雾云城商人施正,先前一直在闽榕省不能北归,现在道路已通才回来,怎么会知道去年三月间林府办了喜事?果然,林先生也诧道:“去年三月是小儿成婚,小女年前便已出阁。施兄怎知去年我家中曾办喜事?”
林先生这话也是顺口问问的,但郑司楚不回答终究不好。他讪笑道:“我也是刚听人说的。”
林先生心道:是左公所言吧?他和左暮桥虽是熟识,但左暮桥一钱如命,十足市侩,林先生对这种人实是看不起,所以儿子成婚也没请他,便也不再多问,省得尴尬。
厅堂中客人其实不多,除了刚到的郑司楚和王真川,还有三个人坐着。林先生带着郑司楚引见,原来这三个人中一个是琴师宋成锡,另一个则是东阳城文校的乐理教师名叫侯功山,最后一个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苗进和本身也深通乐理,郑司楚还记得自己和程迪文两人被开革出伍后,程迪文去了礼部赴职,当时的顶头上司正是这苗进和,只怕也是刚致仕的。这三人中除了宋成锡是个白丁,对郑司楚这商人还算客气,另两人算是官员,对他都是爱理不理。作为一个商人,在这种场合应该稍嫌局促不安,郑司楚也顺口寒喧着,一边打量着周围。
在林先生的客人中,现在是这苗进和身份地位最高,但当郑司楚注意到苗进和坐的是次席,并不是首席,首席还空着。
苗进和只能坐次席,那今晚还会有什么人要来?郑司楚心中寻思着。他记得父亲告诉自己,一个人要多看多想,很多别人不肯明言的事其实都可以推断出来。苗进和曾经是礼部吏郎,地位能比他还高的屈指可数,何况他这样的年纪,在东平城和东阳城,能让他坐次席的人,算起来,大概只有蒋鼎新或邓沧澜。
这两个人是之江省一文一武的首脑,邓沧澜新败之下,现在正在张罗着第二波攻势。以邓沧澜的性子,在这当口应该不会来参加这么个没要紧的小孩百日宴。那是蒋鼎新吗?蒋鼎新是个能吏,相当勤政。现在东平城多了许多外来部队,他还能有这份闲心吗?那么除了这两个人,接下来的就可能是他们的家属了。郑司楚并不知道蒋鼎新的妻子是何许人也,但邓沧澜夫人却是大统制的妹妹可娜夫人。如果是可娜夫人的话……
郑司楚并不曾见过可娜夫人,大统制倒见过三次。第一次见到大统制,还是父亲刚昏迷时。当时大统制前来,在国务卿府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郑司楚也几乎要下跪,只觉见到了天人一般。但那一次他就觉得这样似乎不对,大统制同样是人不是神。后来大统制还来过两次,他虽然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种要五体投地的感觉,仍是战战兢兢。
大统制仿佛能够看透自己。站在大统制面前,他总有这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娜夫人是大统制的妹妹。共和国成立后,可娜夫人一直十分低调,辞去了一切职务。但大统制如此,可娜夫人也绝对不会是简单的人物。郑司楚自信能瞒过旁人,但若在可娜夫人面前,却有点忐忑。好在自己仅仅是个偶遇的商人,就算可娜夫人见了自己也不会多加注意。他年纪不大,但已在战场上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论胆量和镇定,自觉不会输于任何人,就算可娜夫人真的要来,他也并没有太多的惧意。
来的,总要来。如果这一关都过不了,那自己终究也难成大器。
此时人还没到齐,一干人等便在闲聊。苗进和是致仕官员,现在虽然已回乡了,仍有三分官气,与人说话也很有点倚老卖老,不怎么理睬郑司楚。倒是王真川得知这施正竟是花月春的远房外甥,态度已大不一样,对郑司楚说话时已不似先前那般无礼了。郑司楚在五羊城常和申芷馨、宣鸣雷合奏,听他们说了不少乐理上的事,此时说来亦不外行。那宋成锡见这商人居然对音乐知之颇多,而且谈吐不俗,倒是大感意外,心道:怪不得林先生要请这市侩入席,果然人不可貌相。
正说得入港,有个底下人过来向林先生说了两句,林先生一喜,鼓了两下掌道:“诸位,贵客到了。”
听他这么说,郑司楚还在想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苗进和已站起来道:“可娜夫人来了?”
林先生道:“可娜夫人今日有急事未能成行,来的乃是邓小姐和傅将军。”
这个“邓小姐”郑司楚还没在意,一听“傅将军”三字,他心中便是一动。东平城姓傅的将军,大概以傅雁书最为有名。虽然与傅雁书斗过一仗,但他只是遥遥看见傅雁书的身影,还不曾当面见过他。
没想到他也来了!
苗进和一听是这两人,脸上浮出笑容道:“原来是邓小姐!久闻邓小姐师承曹善才,琵琶之技妙绝天下,老夫还不曾聆听,今日倒有耳福。”
他这般一说,王真川在一边却哼了一声。郑司楚心道:这王真川是穆善才一脉,那邓小姐是曹善才的弟子,原来琵琶南北两派也这般势同水火吗?
此时旁人都站了起来,他自然也随众立起。傅雁书是东平水军舟督,何况更是邓帅得意门生,而邓小姐定是邓沧澜之女。这两人年纪都不会大,但身份却都不低,就算苗进和也要给他们三分面子。
他们刚站起来,一个底下人已引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走了进来。那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礼盒,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布囊,看样子是面琵琶。那男子长身玉立,英姿勃勃,举手投足间大见气度。郑司楚在军中已久,见过的军人成千上万,一见傅雁书,心里已暗暗喝了一声彩,心道:宣兄英气不下于傅雁书,但相貌却比他差多了。待见傅雁书身后那女子,更是一惊,不自觉地将她与萧舜华和申芷馨相比。萧舜华清秀,申芷馨艳丽,这邓小姐却艳丽中更带清秀。他心道:以前就听说邓帅是三大帅五上将中长得最排场的一个,但纯是将军本色,他的女儿却完全不像他那样。
他本以为邓小姐是将门之女,怎么也该带着几分英锐之气。说好听点是巾帼不让须眉,不好听点便是有点男人婆,没想到这邓小姐却是一团温柔,只是眼里还是带着一丝锐利之色。如果说萧舜华如凌波水仙,清丽绝人,申芷馨则如枝头夭桃秾李,而这邓小姐却如深谷幽兰,所有人一见她,都觉眼前一亮,便是本来有点不服气的王真川,也张大了嘴发愣。
一见屋里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邓小姐倒是一怔,但马上抿嘴一笑道:“列位叔叔伯伯,请坐。”
她的声音不响,但入耳却妥帖温柔,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林先生已上前笑道:“邓小姐,您可来了,令堂大人今日没空吗?”
邓小姐又是抿嘴一笑道:“林先生,家母本来也要前来为林先生道贺,只是今日突有要事,未能成行,还望林先生海涵。”她说着,从傅雁书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道:“区区薄礼,还请林先生笑纳。”
林先生接了过来,叹道:“邓小姐能来,便是给林某天大的面子,还要夫人破费,真是不好意思。邓小姐,请入席吧。”
林先生说着,向首席一引。邓小姐见给她准备的是首席,却转向苗进和道:“苗伯伯,您请。”
如果是可娜夫人亲来,苗进和自然要屈居次席。但来的是邓小姐,他嘴上不说,心里自然隐隐不快。但见邓小姐如此温文有礼,他心里的不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邓小姐,您是代表令堂而来,苗某岂敢。”
邓小姐道:“苗伯伯,您是尊长,小女子怎敢僭越,苗伯伯请。”
苗进和见她定然不肯坐首席,心想除了自己也没人能坐首席了,便不推辞。邓小姐又朝傅雁书道:“哥哥,你也坐吧。”
傅雁书淡淡一笑道:“我又不会琵琶,你坐吧,我只是陪你来的。”说罢,便在下手位郑司楚边上坐下了。位置本来都安排好了,上手位除了苗进和,留着两个位置,现在傅雁书坐到了下手位,旁人也只好依次上移一位。林先生对傅雁书客气了两句,见傅雁书坐下后渊停岳峙,看样子是不会动了,也只好做罢。
一干人坐下,林先生道:“邓小姐,今晚您能赏光,真是再好不过了。我那班乐手有两位琵琶名手指点,真是运气不浅。”
王真川心里其实甚是尴尬。他自命在东平城里,琵琶一道少有人能与己匹敌,但当初宣鸣雷随邓沧澜来后,硬生生将他这“东平琵琶第一名手”的位置给夺了去。现在宣鸣雷一走,又来了个邓小姐。他心里不适,干笑着道:“林公谬矣。邓小姐乃是曹善才高足,在邓小姐面前,真川岂敢称得上名手二字。”
郑司楚听王真川这般一说,身旁的傅雁书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笑,忖道:你是听得王真川话里有刺,就给自己师妹抱不平吗?可心底不知为什么对傅雁书有一丝嫉妒。傅雁书和邓小姐一进来,便如一对璧人,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了。如果父亲还在国务卿任上,现在自己定然会是座上诸人争相溜须拍马的对象,便是这邓小姐也要对自己另眼相看。但现在,所有人都似乎当自己不存在。傅雁书虽然就坐在自己边上,却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不过,他心底的不快却并不是因为旁人看轻自己,而是……而是因为这邓小姐。
邓帅也许有意招傅雁书为婿吧?所以这一次本来是邓小姐母女前来,结果却是让傅雁书陪她来了。不知为什么,想到此处郑司楚心底就有种刺痛的感觉。他有点促狭地向傅雁书拱手道:“傅将军,久闻大名,在下施正,先敬傅将军一杯。”
傅雁书见身边坐了个貌不惊人、一身商人打扮的汉子,本来毫不在意,没想到这商人倒先向自己打招呼。他倒也礼数不缺,还了一礼道:“施先生是……”
林先生见他们说上了,在一旁道:“傅将军,施先生乃是蒋夫人的外甥,也是位音律好手。”
傅雁书一怔,“蒋夫人?”他是军人,也并不怎么好音律,当真没听过蒋夫人之名。邓小姐却在一边道:“施先生是昔年花月春蒋夫人的亲属?”
林先生道:“然也。”他自觉请到了花月春的外甥,当真了不起。邓小姐闻言,却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真是失敬。施先生,蒋夫人可好?”
郑司楚忙站起来还礼道:“邓小姐托福,家姨母现在身子康健,只是双目失明已久,久不出门了。”
傅雁书听得郑司楚谈吐倒也不俗,心想这个商人面目虽有点可憎,言语倒也并不如何无味,对他观感也好了一点,便道:“原来是蒋夫人之甥,雁书失敬了。”
林先生又给他二人引见了诸人。苗进和与他俩本就认识,宋成锡和侯功山他虽不认得,邓小姐却认得他们,真正的生客只有郑司楚。寒暄了两句,下人已送上酒菜,林先生道:“邓小姐,现在可要让乐班进来了?”
他今晚虽是设宴给外孙摆满月酒,真正的用意却是请这两位琵琶名手来指点一番。他与宣鸣雷很有交情,以前这乐班都是宣鸣雷指点,但宣鸣雷走后,别个还好,乐班中的琵琶师却颇不惬意。现在客人到齐,他便急不可耐地要让乐班进来了。苗进和久闻他这乐班在之江省都是有名的,抚掌道:“好,好,邓小姐和王先生这南北两派琵琶名手在座,林公,你这乐班可是造化不浅。”
林先生吩咐下去,那队乐班早就在偏房等候,闻言进来,行过了一礼,八音齐奏。他们奏的是一曲《坐春风》。《坐春风》本是古时名乐师曾师牙所谱,数百年来流传不绝,可说是南北最流行的一支曲子,郑司楚也曾练过。听这乐班奏来,果是美妙,心道:林先生真是不惜工本,他这支乐班虽是私人所集,听起来却不下于迪文那支礼部乐班。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众人都听得有点痴了。傅雁书虽然不甚好音律,但听来也觉心旷神怡。林先生却眉头微蹙,道:“邓小姐,您说,我这乐班可有什么缺憾?”
邓小姐抿嘴一笑道:“王先生,您说呢?”
王真川见邓小姐一来,林先生马上就把自己冷在一边,心里正自不快,没想到邓小姐居然先问起自己来,大感脸上贴金,忙站了起来。他站得有点急,将身前的酒杯都是一带,险些掉下来,旁边的郑司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放回原位。他刚放好酒杯,却觉左手边傅雁书正盯着自己,眼神冷峻。他心头一毛,忖道:糟糕!自己方才出手太快,只怕已惹动傅雁书疑心了。好在王真川站得太急,旁人都为之莞尔,林先生道:“王先生,请随意。”
王真川老脸微微一红道:“邓小姐,您想必也已听出来吧?南北骶牾,以至五音稍有不惬。”
他这话说得有点费解,傅雁书的注意力一下被带了过来,问道:“什么叫南北骶牾?”
王真川还没回答,侯功山已在一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也觉得琵琶声稍嫌突兀。只是不知为何王先生要说南北骶牾?”
邓小姐微笑道:“王先生所然知音。林公,您先前可是要我师哥指导的?”
郑司楚一怔,心道:师哥?她师哥不是傅雁书吗?心头忽地又是一动,恍然大悟,暗道:她说的是宣鸣雷!
宣鸣雷也是邓沧澜的弟子,而且精擅琵琶,亦是北派曹氏三才手传人。郑司楚还记得宣鸣雷当初经过求全镇听得唱时曲的艺人弹琵琶,说那是正宗三才手,若小师妹在此会如何如何云云。当时郑司楚并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定然就是这邓小姐了。他想到此处,脱口道:“原来如此!”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郑司楚,侯功山更是一脸不屑,心道:我都还不明白王真川说的是什么,你这商人居然明白了,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林先生听这施正居然率先明白王真川话中之意,心中亦是一诧,问道:“原来施先生知道?”
郑司楚心想定要先声夺人,让王真川对自己佩服,才好从中行事。他清了清喉咙道:“林公先前,是请宣鸣雷将军指点琵琶的吧?”
他这话一出,王真川的眼睛便是一白,傅雁书却砰的一声一拍桌,喝道:“反国叛逆!”
他一拍桌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林先生也大感尴尬。他和宣鸣雷向来交好,旁人都清楚。但宣鸣雷已反到了五羊城去,现在旁人只作不知,故意不提,谁知这施正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提起了宣鸣雷。旁人还好,但傅雁书对宣鸣雷恨极,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失礼。邓小姐却微笑道:“施先生果然是深得蒋夫人教益。请问为什么我师哥指点便是南北骶牾?”
郑司楚见他们这模样,心是暗喜。他是故意提起宣鸣雷,料到傅雁书肯定要忍耐不住,这般一来先前他对自己的一点疑心也就被扯开了。他已想好了一套对策,便道:“抱歉。就事论事,宣先生虽然已成反叛,但他的琵琶之技,便是家姨母也颇为赞许。”
邓小姐一怔道:“蒋夫人原来也知道师哥?施先生请说。”
她要郑司楚说下去,这回却轮到傅雁书尴尬了,火也发不出来。郑司楚道:“宣先生是北琵琶传人。南北两派琵琶,南派绵密,北派疏旷,指法有所不同。本来也只是极细微的区别,但这一曲《坐春风》本是南音,以北派指法弹奏南曲,特别是《坐春风》这等以琵琶为主音的,便有南北骶牾之病。”
他这话一出,邓小姐已叹道:“施先生明鉴如此,不愧是深得蒋夫人所传!”一边王真川亦为之动容,深深一礼道:“施先生,先前真川真是失礼。施先生所学,实可称真川之师。”
其实郑司楚哪里说得出这些。这话乃是当时他们三人合奏时,申芷馨就对宣鸣雷说北派指法弹奏南曲时,须少施一分指力,乐音方能合拍。本来这也是极细微的区别,庸手弹来,根本不会有影响,反而越是高手弹奏,南北骶牾之病就越是明显。林先生这乐班的琵琶师深得宣鸣雷指教,已非同泛泛,当觉得弹此曲时总有不顺之处,只道自己指法不精,可精益求精之下,弊病反而正显,自己实在想不通其中关窍,听郑司楚这般一说,那琵琶师已失声道:“原来如此!请问施先生,难道只有再改练南派指法吗?”
郑司楚道:“乐理一道,一法通而万法通,只在变通。北派琵琶下指有力,弦间多角徵之声,因此只须少用一分指力,将弦声变到宫调,乐声当能丝丝入扣,再无骶牾。”
那琵琶师茅塞顿开,试着弹了两个音,脸上一喜,放下琵琶行了一礼道:“多谢施先生指教。”
郑司楚居然能说出这等话来,而且还能明示解决之道,便是苗进和亦大感意外,摇头叹道:“果然术业有专攻,不可轻看了。”
邓小姐微微一笑道:“施先生所言正是。不过,南派穆善才一脉指法,尚有独得之秘,取长补短,方为正道。北派多挑法,南派则多抹法,弹此《坐春风》一曲,多以抹法而少用挑法,便更见和谐。”
郑司楚说的这些,其实都是现炒现卖,把申芷馨跟宣鸣雷说的话现卖出来而已,哪知什么抹法挑法。但他要压倒王真川,便抚掌道:“邓小姐高见,真令我叹为观止。王先生,您是穆善才一脉,您说可是?”
王真川虽然听出先前琵琶用的纯是北派指法,以至曲声不谐,但他想来也唯有改练南派指法方能相得益彰,哪里想到还有这等变通之法。他把座位往后一扯,拿起自己的琵琶弹了一小段试试,叹道:“邓小姐,施先生,真川本来井底之蛙,只道天下独到,岂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邓小姐,您能以北派指法与我合奏此曲,让在下一开眼界吗?”
他虽然佩服,终究有点不服气。但这般要邓小姐和自己合奏琵琶,其实已相当失礼,傅雁书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邓小姐生怕他说出让王真川不快的话来,抢道:“王先生客气了。”
林先生见邓小姐真个要弹,大喜过望,心道:当初便听鸣雷说他师妹天下独绝,比他更要高明百倍,我想请她试奏也难以出口,没想到邓小姐如此温文随和。他也是个乐痴,哪还顾得上失不失礼,当即扯过一张椅子来道:“邓小姐请。”
邓小姐微笑着怀抱琵琶坐下。她还没有弹,单单抱着琵琶一坐,众人已觉厅堂中亮了许多。这邓小姐相貌既美,姿势也美妙之极,先不说她的琵琶之技与王真川孰高孰下,单是这般坐下,看来就赏心悦目,如对名花,如沐春风,如饮醇醪,人人都有点激动,连苗进和亦端着杯酒欲饮未饮,已觉王真川输了一筹。
邓小姐试了试音,忽地微带羞涩,一笑道:“王先生,施先生,诸位尊长,弹得不好,请不要笑。”
她一直落落大方,此时突显羞容,更是不可方物。苗进和的手一颤,连酒汁晃出来打湿了胡子都不觉得。他其实曾见过邓小姐,但那时她年纪还小,自己又是前去拜见邓帅,根本没注意这个少女。现在见她已然长成,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心道:邓帅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怪不得当宝贝样从来不肯放出来,我可真是运道不浅!本来他觉得来赴林先生这宴会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此时却觉能来实是祖坟冒足了青烟才有这机会。王真川正待要弹,邓小姐忽道:“林先生,若只奏琵琶,未免唐突这支妙曲。不知您府上还有没有别个奏笛名手?”
她看的乃是侯功山。《坐春风》一曲,以笛子和琵琶为主,但林先生的乐班中那笛手却是最弱,邓小姐先生便已听出来了。她心想侯功山乃是乐理教师,应该也能奏笛,有他来伴奏,不枉这一曲。傅雁书听得更是微微不快,忖道:阿容真是多事!唉。只是他知道邓小姐自幼酷爱音律,说到奏曲,那是什么都拦不住她了。可若是奏曲有瑕疵,对她来说简直和一件心爱的衣服上打一块丑陋的补丁般不快。
侯功山见邓小姐看向自己,他年纪不轻,却也心神为之一荡,只待跃跃欲试,但终究还是没动弹。原来侯功山虽是乐理教师,却并不擅吹笛。若是平时倒也可以凑合,可是在邓小姐面前,却有如对着一件吹弹即破、价值连城的玉器,实在不敢唐突,因此动了动,还是没站起来。
邓小姐见侯功山没站起来,微微一叹,眉头亦是一蹙。见她微蹙秀眉,旁人见了都是心中一动。这个女子几如天上之人,让人一见便生呵护之心,似乎让她不快是天下最不好的事。苗进和已暗自叹道:早知道我也该学点吹笛,可惜现在终是太晚了。正在这时,却听一人道:“邓小姐,王先生,不嫌冒昧,在下便来合奏一曲。”
林先生见是郑司楚答话,不由一怔道:“施先生,您会吹笛?”
郑司楚道:“略有心得,只怕会唐突了邓小姐。”
邓小姐见这施正自告奋勇,倒也意外,心想这施商人既是花月春的外甥,说不定还真有一手,但只怕也与那乐班中的笛手相仿而已。可郑司楚自己说了,她性情温和,不便扫他的兴,微笑道:“如此甚好。”
一边的宋成锡见郑司楚要奏笛,一时技痒,便笑道:“这般,老朽也来凑个热闹吧,还请邓小姐指点。”
宋成锡是东平城有名的琴师,邓小姐与他早就相识,知道他的琴技妙绝。只是宋成锡乃是长辈,便站起来敛衽一礼道:“宋伯伯愿鼓琴,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先生见这几人要合奏,更是快意,索性备齐桌案,对那班乐师道:“好生听着,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这几人中,除了那施正还不知底细,另三人都是东平城乐道顶尖高手,能聚于一堂合奏,当真难得。能听他们一番合奏,这乐班定然可以大有进益。虽说让这些贵客合奏大不合礼数,但乐痴脾气一上来,哪还管这些。傅雁书见阵仗越搞越大,更是不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和宣鸣雷是邓沧澜门下并称的两大弟子,酒量却远不及宣鸣雷,这一口酒喝得急,脸也有点泛红。
摆好了桌案,郑司楚站立吹笛,另三人都坐下了。邓小姐和王真川手指一拨,两人同时奏响。这二人一南一北,师承穆曹二善才,但弹起琵琶来却丝丝入扣,几如一音。郑司楚才听了几个音符,便心道:宣鸣雷这小师妹手段一点都不比他差啊。
宣鸣雷的琵琶郑司楚当初还听不出妙处,但到了五羊城后,常和申芷馨一块儿合奏,越来越觉得宣鸣雷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奏起琵琶来竟妥贴无比,听来实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听到邓小姐弹奏琵琶,这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的指法竟比宣鸣雷更胜一筹。不过这也难怪,宣鸣雷纵然时常在弹,终是武人,而邓小姐养尊处优,只怕平时有空便在弹,练习的时间比宣鸣雷多得多了,琵琶之技比宣鸣雷更高亦是不奇。
待这一段过门弹毕,邓小姐却有点担心郑司楚跟不上。她和宋成锡本是夙识,知道他的本领,跟进来定不会有差,但这位施正先生若是吹了半天牛,第一个音加入的时机不对,实如煮鹤焚琴,大煞风景。她正有点担心,却听琴声和笛声同时响起,此时正是两面琵琶转入正曲之时,两声加入得恰到好处。此时席上除了一个傅雁书,皆是知音者,宋成锡鼓琴之时恰到好处他们自然不奇,奇的竟是这市侩居然也如此及时。苗进和一听笛声,便已动容,忖道:我只道程将军的公子笛技妙绝天下,没想到这商人竟然也有这等手段!居然我在雾云城时还不知有这般一个人。
苗进和虽然不会乐器,但他在礼部待得久了,好坏却是一听便知。程迪文刚到他属下时,他对这被开革出伍、来礼部谋事的公子哥还大不以为然,只觉此人仗着父亲之势来谋个闲职吃俸而已。等一听到程迪文吹笛,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错了。程迪文的笛何止高明,简直称得上天下独绝,礼部的高手乐师有不少,一听这位程公子吹笛无不心折。现在听这施正吹笛,竟然不比程迪文差多少,若他去礼部,在那些笛师中少说也排得上前几位了。这一下他才真个对这施正刮目相看,心道:我真是老朽了,看人一点都不准。林公虽然只是个富家翁,他看人的眼光可真比我毒辣得多。
他在佩服林先生,林先生却也惊呆了。他的乐班中一直就缺少一个高手笛师,也曾四处探访,但总也找不到。当初左暮桥号中有个三毛,虽然长得不成个人样,可一说起笛子来让他大吃一惊,他很想将这三毛收入班中,可当时请宣鸣雷一听,宣鸣雷却说这三毛学得不得法,改也改不回来,没有造就之途,他只好打消了这念头。现在听得这施正吹笛,却是亲耳听得,比他班中的笛师当真已高出数倍,他差点就要站起来抓住施正的手,说什么也要将这人留下了。甫一欠身,就才想起他们正在合奏,这话要说也得押后,只好硬生生坐回座中。
郑司楚笛声一起,将正在弹奏的几人也吓了一跳。就算邓小姐,虽然知道此人乃是花月春的外甥,可也没对他抱多大指望。毕竟,嘴上说说头头是道,真要吹笛,却是无数载寒暑之功不能有所成。但这施正吹响第一个音符就让她心中一动,竟有些恍惚。她自幼好音律,母亲又对她宠爱之极,从小就请了高手来教她,到后来得宣鸣雷介绍拜入曹善才门下,更是一日千里,曹善才也赞叹这女孩子天份独绝,将来实会在自己之上。她的琵琶之技越学越高,但因为是大帅之女,当然不能登台演奏,就算练得再高也只能在家中弹给父母听听,赢得一声“好”而已。在她心中,实是盼着能与人合奏一曲为快。今天难得来林府,虽然王真川要她弹琵琶很是失礼,其实却是投其所好,她也顾不得傅雁书反对,一口答应下来。这机会可一不可再,也许将来也没有这机会了,她更是珍惜,因此最担心这施正技艺不佳的便是她了。没想到施正的笛技竟是高得出乎她的想象,她又惊又喜,纤指拨动,勾拢抹挑,指法如有神助,一面琵琶弹得出神入化。
《坐春风》已到了高潮处。这曲子本来就清丽优美,此时的一琴一笛二琵琶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支曲子更是合奏得花团锦簇。岂但是邓小姐,宋成锡和王真川听得笛声竟是如此高明,本来的十分本事已发挥到了十二分。这一曲奏到极处,直如百鸟和鸣,万花齐放,正如春风迨荡,田野上一碧千里,天空中白云朵朵,映着地上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林先生的乐班都非俗手,听得这支《坐春风》竟然能到如此境界,就算先前有不服气的,现在亦无不衷心感佩,只觉此曲不应人世所有。
郑司楚练得最熟的是那支《秋风谣》,这支《坐春风》流传极广,他也练过几回。一开始多少还有点生涩,但每到生涩处,便听得琵琶声随之一带,将他的生涩处抹去。他心知定是邓小姐也听出自己还有点生涩,因此帮自己泯合,心中一定,十指更是灵活。蒋夫人说武人因为多用刀枪,手指灵活,因此不少武人都擅吹笛。本来郑司楚也觉得蒋夫人可能在宽慰自己,可现在越吹越是顺手,只觉蒋夫人所言正是。刀枪之术,在于以身使臂,以臂使腕,以腕使指,周身一体,刀枪便能使得随心所欲,正与吹笛有暗合之处。他想起了跟宣鸣雷学的那路斩影刀法,此时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招一式都在呼吸间与笛声丝丝入扣,如果自己现在使这斩影刀,只怕和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心神已尽在笛中,笛声不自觉便渐渐高了起来。本来《坐春风》是以琵琶和笛子为主,琵琶更主要一些,但他的笛声一高,不免压过了余音。宋成锡的琴声本来便是伴奏,尚不觉得,邓小姐和王真川却觉压力陡增。郑司楚的笛声简直就如落入笼中的猛兽,时时刻刻要脱柙而走,一旦被他的笛声夺去先机,琵琶声便要乱了。王真川背后已有汗水沁出,心道:这施正是跟谁学的?笛声竟如此霸道!这哪里还是《坐春风》?
他在勉力跟上笛声,却听得邓小姐的琵琶声不紧不慢,仍是游刃有余。突然铮一声,邓小姐的琵琶声弹了一段小过门,却已脱去了原曲。王真川也是琵琶高手,知道那是即兴加花。这即兴加花乃是水平极高的乐师弹到兴起,不再拘束原曲,率性发挥。虽然不能持久,却有锦上添花之妙。他心中一动,忖道:要跟他的笛声只怕是跟不上,就加花弹一段小过门歇歇,才不露怯。
他的手法高明,亦弹了一段小过门。两面琵琶各弹各的,但与主题却不游离,毫无突兀之感。只是那班乐师都听出来他们所弹与平时弹的乐谱有异,有水平高的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高手不拘成法,便是此理。
郑司楚也听得琵琶声突然偏离主题,即兴弹奏了小过门。他心头一凛,暗道:糟糕,我又犯老毛病了!当初有一次他和宣鸣雷、申芷馨合奏,自己亦是如此吹到性起,全然不顾旁人,害得宣鸣雷和申芷馨疲于奔命,那一次还惹得申芷馨犯了小性子。他心知自己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越拔越高,自己是吹得快意了,这支《坐春风》也势必要被自己带得腥风血雨,全然失去了春风拂面一般的清丽。他手指灵动,在笛孔上连连跳跃,声音渐渐收了回来,等如天空中本来阴云四合,似乎要雷电交轰,下一场倾盆之雨,却又被一阵清风吹散,仍露出朗朗青天,依旧风和日丽。
听得笛声转为平和,邓小姐和王真川都松了口气。他二人重又将琵琶转回主题,此时这支《坐春风》也已到了尾声。到了最后,更是如遍地繁花,锦绣千里。待乐音一终,众人耳中却似乎仍有余音,眼前也仿佛不是一桌酒席,而是一片满是鲜花绿草的旷野,清风徐来。
半晌,才听得苗进和叹道:“得闻此曲,今生无憾矣!”他在礼部管的便是乐师,听曲也不知听过多少,《坐春风》更是不知听过了几回,但从来不曾听过这般一支合奏。本来他还有点倚老卖老,此时说来,却是衷心感佩,只觉合奏的这几人无一不是平生仅见的高手。一曲移情,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