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乃是陈州大家族,家宅并不难找。柳梦璃一行人按照告示上指示的路线,甚至不用问人,便很快找到了欧阳府上。本来韩菱纱还有些担心,疑心那告示上的五百两赏银乃是虚假广告;当她来到欧阳府门前,看到高门大院、雄壮石狮,所有的疑心顿时消失。
他们寻到欧阳府时,并没有看到家主人出面,而是由一位叫“钟伯”的管事接待了他们。钟伯年逾花甲,头发雪白,不过看上去精神矍铄,腿脚麻利,身体甚是康健。在前厅中,钟伯唤过仆役给客人们奉上茶,又问了问三人大概的来历。一番客套之后,钟伯便将谈话转入正题。
有了前面的客套铺垫,双方的谈话变得有几分亲切。只听钟伯说道:“那告示在路边贴了也有将近九年了,渐渐无人问津。没想到还有柳姑娘这样的有心人,特地来一趟,这份心意老朽真是感激不尽呐!”
“钟伯伯,您别这么说。”柳梦璃连忙逊谢说道,“我只不过略通法术,也不晓得能不能帮上忙。”
“唉,无论如何,或许都是小姐的命了。谁也不知上天到底是怎样安排的。”很显然,目睹那么多次无功而返后,现在钟伯也有些认命了。欧阳府中这样的态度,显然对柳梦璃三人比较有利。这样一来,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压力都小多了。
“不知欧阳姑娘现在何处?”柳梦璃问道。
“正在她的闺房之中昏睡。你们且跟老朽来吧。”说着话,钟伯便站起身,要去前面带路。本来,作为大户人家小姐的绣楼闺房,是不允许陌生男子进入的。不过欧阳小姐现在都已经这样了,钟伯他们还能计较什么呢?所以虽然三人之中有云天河这个少年,钟伯也丝毫没有过问在意。
不过,他没在意,云天河却突然想起一事,拉了拉柳梦璃的衣袖,小声说道:“梦璃,我们这是要去帮小姐看病吗?可是我们不是郎中,不会医术啊。”
“云公子,我也不懂医术的。不过……”柳梦璃略一迟疑,想了想,还是轻声告诉少年,“或许,那根本不是病。我看了告示所言,心中已经有些计量,但总要见过欧阳小姐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好,只要不是看病,我就行。我们一起去见她吧,你要我怎么帮忙,尽管说就是!”云天河道。
“嗯,谢谢云公子。”柳梦璃谢了一声,此后他们这三人便跟着钟伯,穿过欧阳府曲折幽深的院廊,来到坐落于后花园的小姐绣楼上。
“这便是我家小姐了。”钟伯指着那张绣榻上一位容貌甚美的年轻女子,对众人叹道,“唉,她这样昏迷不醒也有九年了,各方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奇怪的是,这么久了,小姐的容貌一点都不见老去。”
“哦?”
柳梦璃闻言,朝床榻上看去,只见锦被之中,那欧阳明珠静卧其中。若不是先前看过告示,她乍一看还会以为欧阳小姐只是睡着。这个样子,和大家之前想象的大不一样。包括柳梦璃在内,他们都觉得这女子就算被家人精心照顾,也难免一脸病容;起码那脸色枯黄、容颜黯淡,是绝少不了的。谁知道这时一看,欧阳小姐真真切切就像睡着,那面容眼眉,俨然就是一位妙龄韶华的美貌女子模样。甚至云天河还觉得,欧阳明珠不仅只是睡着,还做着什么美梦;那眉宇之间分明浮现着几分淡淡笑意,恐怕这位欧阳姐姐定是梦见香喷喷的红烧山猪肉了吧。
只是,当云天河只能看出欧阳明珠眉间的“疑似喜意”时,柳梦璃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她心里甚是吃惊,跟旁边钟伯说道:“果然如我所想,你家小姐这样不是生病,而是睡着了。这些年来,她竟一直都在梦中!”
“睡着?!”钟伯一脸惊诧,“这、这……小姐怎么会一睡就是九年?!”
“我看也是睡着。”云天河看着床上女子,“你家小姐,可能是太累了,才睡那么久不醒吧。”
“非是如此。”柳梦璃摇了摇头,“她不是普通的因累而睡,而是被人施了咒术。只要咒术不解,便会一直昏睡下去……”
“咒术!”钟伯惊叫起来,“天啊,难道自从老爷暴毙,这个家就被妖魔缠上了?!为什么连小姐也……柳姑娘,”钟伯如落水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眼含热望地看着柳梦璃,连声说道,“柳姑娘,既然你知道小姐是被人害的,请你一定要救救她!老朽求你了!”
“钟伯你莫要着急,我现在就施法进入她的梦中,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柳梦璃温言说道。
“好,一切就托付给柳姑娘了!”钟伯充满了期待。
“梦璃,你会不会有危险啊?”云天河有些不放心。
“放心,我自有办法,不会有事的。”柳梦璃从容说道。
“好,那梦璃你小心了。”云天河不再说话,和韩菱纱一起退到一旁,专心看柳梦璃施法。
此后,柳梦璃站在榻边,看着床上昏睡的女子,素手轻挥,宛若拈花天女,倏然间幻化出无数鲜花形状的紫色光影。她的口中,则轻轻吟诵:“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念动,方化生幻境,令吾、往、梦、之、中!”
此咒念完,闺房中忽然间紫光大盛,就好像折射了无数紫水晶的光华。尔后紫光散尽,旁边云天河几人再看时,便见柳梦璃虽然依旧静立床前,却双目紧闭,宛似安详地睡着。不用说,女孩儿现在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已施法进入到欧阳小姐的梦中了。
再说柳梦璃。“这里是……”当柳梦璃来到欧阳明珠的梦中,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风景极其优美的山谷。这里芳草遍地,鲜花满山,远方有和煦的清风吹来,轻轻拂过耳畔,头顶洒下明亮的阳光,让人如浸温泉。
“这里倒像是人间桃源仙境一样。”柳梦璃心中赞叹一句,往前面只走了两步,便看到自己此行想看到的场景:
就在她的前方,蓝天白云下,芳草碧茵中,立着一对男女。那男的将近三十年纪,剑眉朗目,虽然颧骨分明,透着一丝犀利,终究还算英俊。他身上穿一件苍蓝色的长袍,上面绣着一些嫩黄鲜蓝的花纹,柳梦璃看在眼里,总觉得男子袍服的样式和花纹,颇有南疆风情。
那女的则是二十出头妙龄年纪,眉目温婉,容颜秀丽,正和刚才躺在欧阳家绣楼中的欧阳明珠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现在与蓝袍男子在芳草地中散步徜徉,活力与姿态和陈州中的卧床不起截然不同,竟是和正常人完全一样。
当柳梦璃看到他俩时,他们好像正在说着什么。为了听清,柳梦璃朝前轻轻地走近。走到离他们一丈开外的地方,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山石,她就在后面隐住身形。这时候,那两人恍然不知,继续说话。
只听那欧阳明珠说道:“相公,我爹和我娘真的是被山贼害死的?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
“明珠,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又在胡思乱想呢?”蓝袍男子似乎不以为然,语气温柔地安慰着女子。
“我……我做了一个梦。”欧阳明珠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回忆。她的语气变得有几分惊恐:“我梦见有个人身上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都在吃他的身体,好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我爹,虽然我不记得见过他的脸……呜呜!”说到这里,欧阳明珠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珠,那只是一个梦啊,不要想那么多了。”蓝袍男子有些惶然,将哭泣的女子揽入自己的怀中。他轻抚着她的发丝,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她:“明珠,这些梦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你不记得了吗?我当初从山贼手中救下你时,你已经惊吓过度,失了记忆,又怎么还会梦见从前的事呢?”
“我……我真的是欧阳明珠?”女子稍稍停了悲声,仰起脸儿,看着自己的相公,“相公,为什么我每次想回忆一些事情,头就好痛,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唉,小傻瓜,你胸口的玉佩上不是刻着这个名字吗?就算你不是她,那也只是一个称呼,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我会永远保护你的。”男子深情地说道。
在他的温柔关怀下,欧阳明珠惊恐的神情逐渐平复。不仅如此,她还被相公仿佛深入骨髓的柔情蜜意给感染,变得有几分动情:“相公……是我不好,我不该胡思乱想的——”
“没关系呀,我——”就在这时,正跟欧阳明珠说话的蓝袍男子,却突然目光一凛,猛地转过脸,朝柳梦璃藏身的方向厉声喝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柳梦璃听他这么一叫,就知道再也藏不住,便也从从容容地从石后走了出来。看着她款款走出,那欧阳明珠惊讶之中,还带着几分欣喜:“咦?真是难得。相公,我和你隐居在此,还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呢。这位姑娘,长得真美啊……”看着柳梦璃的绝世容颜,欧阳明珠由衷地赞叹。
欧阳明珠以女子之身,尤惊艳于少女的丽色;她旁边那位蓝袍男子,按照常理来说,至少也该在瞬间贪看柳梦璃的姿容才对。谁知道,他却好似视而不见,只顾圆瞪双眼,高声怒喝道:“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来这里!”
“相公,你不要这么凶嘛。”欧阳明珠连忙出声缓颊,“你会吓着这位姑娘的。”其实欧阳明珠此刻的心中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平时对自己这样温柔的相公,今天乍见这位美丽的少女,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反倒只顾质问不休;这种样子实在有些奇怪,哪怕相公一腔情思都系在自己身上,见到这样绝色的少女,也不该如此反应啊。
面对男子的质问,柳梦璃却并不理会。她只顾看向欧阳明珠,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欧阳小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正在梦中吗?”
“什么?”欧阳明珠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正当她想问一问柳梦璃此言何意时,却听旁边相公已是厉声吼道:“住口!”虽然看似暴怒,男子却并不跟柳梦璃多纠缠,而是立即转向旁边的婉丽女子:“明珠,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家了。”
“可是这位姑娘……”欧阳明珠看着柳梦璃,还有些迟疑。
“只是一个外人,不必理会。”男子断然说道。
“我……”欧阳明珠还想再说,却见男子忽然和缓了刚才严厉的神色,无比温柔地说道:“明珠,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你是不是忘了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些?”
“好吧,我知道了。”虽然欧阳明珠的心中还留有一丝疑惑,但她决定还是像以往一样,对相公的话不再忤逆。看着男子,她歉意地笑笑,眼波中充满了柔情:“是我不好。相公你做什么事,一向都有道理的。”说罢,她便和相公一道,转身朝远处的山谷中行去。
见他们要走,柳梦璃有些着急,便在后面招手叫道:“等一下——”谁知一句话还没喊完,却见那个正离去的男子,头也不回,手臂猛然向上一挥,厉声喝道:“给我退!”话音未落,便有一股无形劲气猛然生发,如同一支尖锐的长矛,带着嚣叫之音朝柳梦璃激射而来!
柳梦璃见状一惊,本能地一偏头、一侧身,躲过了那支劲气之矛;可是等她刚恢复了身形,却只听得“嘣”的一声巨响仿佛从心底震响,一瞬间她眼前一黑,竟在片刻间眩晕!
不过这眩晕只在瞬息之间,很快她便恢复正常。只是,这时她张眼一看,却发现自己眼前的景物只是欧阳家小姐的闺房。
虽然重归人间,但刚才那声仿佛从灵魂深处生发的震响,却依然在心湖中回荡。
“梦璃,你怎么了?!”这时一直旁观的云天河,察觉出少女脸色不对,连忙关心相问。韩菱纱也道:“梦璃姐姐,你没事吧?怎么脸色有点差?”
“我没事。”柳梦璃摆了摆手,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不要担心,我只是一时不慎,被法术弹出了梦境。”
“梦境……”听她说出这个词,旁边那钟伯如梦初醒,急声问道,“小姐、小姐她到底怎么样?”
“我见到了她。”柳梦璃回答道,“她的样子果然如同床榻上一样,非常青春年少。可是她好像只记得梦中的事,而且——”想起刚才那个梦境中看见的点点滴滴,柳梦璃有些沉重地说道:“那个咒术太过强大,她本来的意识几乎被吞噬了……”
“啊?!那该怎么办?”钟伯急得都快哭了,“那还有没有办法救我家小姐?”
看着钟伯这忠心家仆发自内心的着急模样,柳梦璃实在不忍说出真相。不过定了定神,她还是说道:“想救她,很难。能让一个人沉睡九年,在梦中度日,如此霸道的咒术必定要布下法阵。若是不知对方在何处布阵,根本无从破解。”
听得此言,钟伯如闻晴天霹雳:“你、你是说,小姐还是只能继续这样睡下去?”
“对不起,钟伯。”柳梦璃有些难过地说道,“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不不不,柳姑娘,你千万别这么说!”听柳梦璃这么说,钟伯连忙惶急地摆手道,“要不是你,我还一直以为小姐是生了病,连她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钟伯,恕我冒昧,”柳梦璃想起梦境中所见所闻,便问钟伯道,“请问欧阳家是不是曾经与人结仇?而且并非中原人?还有,您说过欧阳小姐的父亲,乃是暴毙而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钟伯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对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实道来,“欧阳老爷他是很本份的商人,做买卖五湖四海都要跑的。你也知道,生意做大了,这生意场上难免得罪个谁。可是,也不至于有什么血海深仇吧?不过,说到老爷过世,那真是如同天塌了一般……”
说到这里,钟伯的脸色惊恐万分,整张脸都扭曲变形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一个夜里,是小姐先发现了老爷的尸首……那、那简直惨不忍睹!老爷的整个身体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毒虫,当被人看到时,已经咬得整个头脸身躯面目全非了!”
“啊?!”饶是柳梦璃和韩菱纱身具异能,不同一般女子,听钟伯说起这等惨事,也忍不住顿时掩口惊呼起来。
“真是太可怜了!”云天河虽然没那么惊恐,却也心有余悸,“这可比我爹还要惨多了啊……”
只听那钟伯继续说道:“从那时起,小姐就好像神魂出窍了一样,不吃不喝、也完全不说话。之后没过几日,大概是下午黄昏时刻,小姐她突然就昏睡过去。开始大家还没觉得有多少异样,没想到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醒来……唉,夫人的身子本来就不太好,她伤心欲绝,没过半年便跟着老爷去了……”说到此处,饶是钟伯花甲之龄,见惯了世间风雨,这时候却也忍不住老泪横流。
“钟伯,切莫悲伤。”柳梦璃待钟伯悲声稍减,便道,“我觉得,你家老爷的过世、还有小姐昏睡,这之间绝对不会毫无关系。如今我虽救不了欧阳姑娘,但若是有朝一日,见到那个法阵,我一定能认出来,到时候无论如何都要破阵,救醒欧阳姑娘。”
“唉!”听到此言,钟伯擦了擦眼泪,躬身深施一礼,“姑娘大恩大德,老朽先在这里谢过了。唉,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很显然,虽然感谢,但老人家的心目中,对此事并不抱多大期望。
“钟伯你自己也要保重,不然还有谁能照顾欧阳小姐?”聪颖的县令小姐,给了老人家一个紧切实际的责任和期望;而当她和两位同伴告别钟伯,离开了欧阳府时,她在长街之中,回首看了看那个萧索的门庭,坚定地说道:
“我想,一定天无绝人之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