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牙忙穿好衣服,走到巫隅面前躬身行礼。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听得见车轮的轱辘声,它们在坚硬的凹凸不平的路上飞奔,不时弹起老高,又砰然落下。清脆的马鞭声不绝于耳,间或有人大声吆喝着什么,不过谷风咧咧,他的话语始终断断续续,听不分明。
驭叶听那车驾就要驶过他们隐身的山崖,这架车过后,也许再等上半年也没有车经过。她急的恨不能飞身跳出去,巫隅却仍然慢条斯理替她整理垂下的鬓发,直到她看上去完美无缺了——也更加急不可耐了,才摊开双手:“去吧。”
驭叶耐着性子倒退三步,才扭转身体,噔噔噔地跑开。靠近山崖,她看清楚了马车。
那是一辆东北部族里很普通的马车,车驾只够御者和车主两人,连车右的位置都没有。车轮碾过颠簸的山路,嘎嘎吱吱的响着,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拉车的马已经跑得大汗淋漓,歪着嘴巴,眼神涣散,驾车的人仍猛力虚抽鞭子,喝道:“快!再快些!”
驭叶一凌,这人说的竟是巫人语言。但见他穿着鹿皮长衣,头上也只简单的梳着发髻,没有戴冠,怎么看也不象是巫人。
那人并没有注意到驭叶在头顶上方十来丈的地方追赶,抽几鞭子,就举起手,对着手心里某件事物叫道:“喂!你还不肯出来么?该往哪里走你倒是吱一声啊!”
驭叶提一口气,冲到前面,一翻身纵下山崖,巫隅加诸在她身上的禁制让她轻若鸿毛般落在大道中间,离疾驰的马车也就五、六丈远。
打马的人惊呼一声,猛拉缰绳。马儿惨叫,马车各处啪啦啦乱响。然而速度太快,哪里说停就停得下来?车屁股后烟尘滚滚,径直向驭叶冲去,眼看就要将她撞倒。车上的人破口大骂,驭叶反倒露出了一丝笑容。
地面闪过两道淡淡的蓝光,车轮骤然生了根一般定住,发出砰然巨响。马儿被拉得纵身立起,长嘶声只叫了一半就噶然而止——差点被缰绳勒断脖子。马车的主人飞身扑向前,要不是最后时刻狠命扯住了马的鬃毛,一定把脑袋砸进地里去。
骨碌碌……骨碌碌……一只轮子慢慢滚出几丈远,撞上山壁。风声呼啸,尘土漫漫,卷过驭叶的身体。她闭上眼睛憋住气,等到睁开,一把剑已经抵在咽喉上了。
“你……妈的,想、想死就滚、滚、滚一边死去!”那人惊怒交集,脸涨得通红,小眼睛眯成了一线,不知是不是刚才扯马鬃时被马倔了一蹄子,左边额头老大一块青肿。
驭叶后退两步,那人这才看清她是一个女子,身上的挂饰甚是华贵,别说玉石的色泽特别考究,单是那串以犀牛顶骨所制的骨饰就绝非寻常之人能戴。这些动辄能值一、两百个奴隶的东西在她胸前随意晃悠,那人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勉强咽下后面骂人的话。
驭叶道:“你是巫人么?”
那人道:“我才不是巫人!我是黄帝之国,乐青部落子民。怎么,你又是什么人?”
驭叶见他如此粗俗,只道他真的不是巫人,不过会巫人的语言而已,便直接了当地道:“我要征用你的车驾,可速退!”
“妈的,凭什么?先问问我的剑许否!”
驭叶叹口气,正要再说,忽听有人朗声道:“吾,乃昆仑之使臣,假道北上。遇佞盗之徒,失驷马之乘。但征君之车驾一用,君肯诺否!”
那人听到“昆仑使臣”几个字,浑身猛的一哆嗦。他脖子僵硬地转过去,只见半山腰的一处山崖上升起了一道光芒。
这道光向上飞起几丈,立即掉头向下,在接近山崖的地方一闪,凭空出现了一级光的阶梯。它继续往下,每隔一段距离就闪烁一次,其中一段分离出来,变成一级阶梯。须臾,阶梯就弯弯曲曲的从山崖一直延伸到车驾旁。
巫隅出现在山崖上时,驭叶见那人双腿一弯,就要跪下,却又犹豫着往后躲,不禁有些奇怪。使臣代表昆仑山大长老,能为使臣效力,当是莫大之荣誉。但他却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看样子若非慑于巫隅的气势,早就撒腿跑了。
巫隅沿着阶梯一步一顿地走下来,光的阶梯发出咚咚的闷响,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好像雷鸣一般,在狭窄的山谷中来回滚动,隆隆身震得驭叶的耳朵都发麻。那人脚一软跪倒在地,叩首颤声道:“昆、昆仑之罪、罪臣……被逐者镜,叩见使臣大人!”
巫隅走到巫镜面前,默默不语。他的双脚一着地,光的阶梯立刻化做点点星尘,纷纷散去。
巫镜浑身战栗,脑袋几乎要钻进土里。半响,巫隅才冷冷地道:“汝因何获罪被逐?”
“小、小臣……似乎因擅离职守,叛出冥窟而被逐……”
“似乎?”
“小、小臣罪该万死!”巫镜使劲磕头,“自被逐离开昆仑山以来,小臣悔愧无地,痛心疾首,兼之备受颠沛流离之苦,神魂俱失,当日冥窟中的情形,不……之前所有的事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何时离开昆仑?”
“三……三年之前。”
“嗯。”巫隅点头道:“我出使各族多年,但你的名字从未听过,想来并非何等大罪,没有传于方邦使者知之。你起来罢。”
“是!”
巫隅道:“你所犯之罪,我不清楚。不过现下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定当为你洗清污名,让你得以重返昆仑,如何?”
巫镜大喜,重又跪下叩首道:“小臣,愿追随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马车已损,请大人稍等片刻,待小臣修缮完毕,再请大人登车!”
巫隅点点头。于是驭叶在山崖下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铺上狐皮,侍奉他坐下,又跑回昨晚栖身的地方将东西搬来。巫镜对着破车苦思半天。车架昨天晚上被从天而降的文锦弄破了,不过修起来倒不是太难,关键是车轴断了,峡谷内灌木丛生,偏偏没有坚硬扎实的木料。
正在他一筹莫展时,驭叶气吁吁地跑回来,扛来一根打磨精致的车轴。巫镜大喜之余,问她哪里来的,驭叶笑笑不答。使臣大人被偷袭坠车的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巫镜使出浑身解数,用石块、木槌敲得咚咚作响,驭叶在一旁帮他。敲了一阵,巫镜见不远处的巫隅闭目静思,偷偷问驭叶道:“使臣大人要上哪里去?”
“北上。”
“如今这季节,北上可没什么买卖可做……哦不,我是说,要是遇上暴雪可不得了。”
“大人有要紧事情,暴雪又怎样?只要天不塌下来,你只管驾车便是。”
巫镜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逐鹿。”
“逐鹿!”巫镜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逐鹿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知道么?”
“哦?”
“听说……我也是听说的!”巫镜取出一只皮囊,仰着脖子灌了一口,抵给驭叶,“你要不要?”
“不要。”驭叶脑袋歪到一边。
巫镜抹着嘴道:“听说有一名我族的使臣,公然向黄帝宣战了!”
“天下间传得最快的,果然是谣言。”驭叶看他一眼:“哪里是宣战?不过是要求黄帝交出贰负而已。”
“在我看来,那便是宣战了。”巫镜耸耸肩,“虽然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驭叶不知如何跟这个家伙讲,干脆转头不理他。正在静思的巫隅却赫然睁开了眼,向巫镜投来深深一瞥。巫镜没看见,继续道:“形势如此,咱们可不能轻易北上了。使臣大人是要北上哪个部族?”
驭叶还没回答,巫隅忽地开口道:“为何不能轻易北上呢?”
巫镜见问,忙躬身行礼,回道:“是。贰负的封地远在北冥海,由此北上,一共三百七十个部族,除了三十个羌方外,其余皆是他的属臣。我族正因要他的关系与黄帝交恶,天下间传得最快的其实不是谣言,是坏消息。”他说到这里偷偷瞄了一眼驭叶,续道:“大人此时北进,无异羊入狼群之中矣。敢问大人此次北上,是要往羌方哪个部族?”
巫隅站起身,背着手随意地走了几步,抬头看天。
早上的时候还晴空万里,此刻已看不见太阳,厚厚的云慢慢压了下来,压在不远处连绵百里的山脊上。云呈一种古怪的黄灰色,仿佛砂石混杂的土地翻转过来,倒挂在天上。一丝风也没有,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雨将至的味道。巫隅随口道:“你今年多大?”
“小臣一百三十一岁。”
“很年青嘛。”巫隅点点头,“你刚才说,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为何?”
“哧……黄帝哪敢下这个手。”
“不敢。”巫隅用力的重复着,把这两个字嚼碎了,费力地吞进肚子里。
“不过我族估计也差不多,”巫镜一拍手,“想要天下大乱,嘿,难呢!”
“两百二十年前,黄帝统帅人族,为正神作战,先后斩杀大神夏耕,神祗共工、珞父、蕣龙、鄂龙,征讨云中界五大浮空岛,战功赫赫,古今无一。正神登临神界,将九州万亿生灵悉数托付于他。”巫隅赫然转身,目光如炬,喝道:“纵使他与吾族势同水火,但仍是天下之主,尔区区叛逆之人,安敢出此大不敬之言?”
驭叶侍奉巫隅以来,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发怒,吓得赶紧跪下。巫镜耳朵里嗡的一声,呆呆地看着他,连磕头都忘了。
巫隅绕着巫镜大步走着,象一团四面游走的雷霆,道:“此等言辞,是身为臣子能说的么?嗯?吾族可与黄帝血战,却绝不可失礼。礼,乃世间大道,吾族以礼治天下,尔何其荒唐?罪该万死!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就敢在此乱搅舌根?你失心疯了么?嗯?”
他突然在巫镜面前停下,用指头狠狠点巫镜的额头:“是了!这些断然不会是你的想法,谁告诉你的?你与何族私通?回答我!如若从实说来,或许我会求大长老看在你年幼的份上,饶尔一命!说!”
巫镜心口砰砰乱跳,一口气出不来,憋得几乎窒息。巫隅的脸在他眼力变得狰狞扭曲,那些话语象从天外传来,一字字撞得心脏生痛:“否则……投入冥窟……永世不得脱身……你要仔细想清楚!”
他颤声道:“小……小臣不敢!小臣……小臣没有听谁乱说,自己妄自揣度而已。小臣自离开昆仑,独自颠沛求食,至今无尺寸容身之地,怎会与他族私通?小臣死不足惜,但通敌之罪万万不敢当,请大人明鉴!”
驭叶见巫隅伸出手,以为他就要发出禁制,身体往后一缩。巫隅却只是摸了摸下巴,慢吞吞地道:“那么……你是从哪里看出黄帝不会与吾族一战?”
巫镜道:“几天前,小臣在离此一百多里的村落歇脚,听到了贰负于弱水之边斩杀大蛇之事。黄帝既不接受交出贰负的条件,亦不出面向天下部族宣布战争,这、这里便有玄机!”
巫隅端坐在他面前,道:“黄帝也许答应了使臣,只不过不肯在他的臣民面前示弱于我族。也许就在此刻,奉命捉拿贰负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呢?”
“绝不可能!”
“你哪里来的自信?”巫隅看着他饶有兴致地一笑,刚才的雷霆之怒如同它的突然降临一样,又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是你在逐鹿细作告诉你的?”
巫镜大声道:“小臣没有私通外族!况且此事哪里需有人告之?如今各部族长老在逐鹿城闹得不可开交,要求一战的声音震耳欲聋,黄帝若是答应了使臣,又不向外公布,等到贰负被我族处刑,他岂非失信于天下?”
“或许……黄帝担心难以说服天下,又或担心贰负听见消息先行躲避,打算拿下他之后,再做打算呢?”
“也不可能。”巫镜果决地一挥手:“黄帝被正神封为凡界之主,已然半人半神,即将登临仙界,贰负再强悍,生与死也只在黄帝一念间尔;世间部族再多,唯黄帝马首是瞻,帝令所至,谁敢贰心?即便是我族,说句该当死罪的话,单论武力和调动世间各族共同作战,可能……咳咳……可能亦比黄帝稍逊一筹……不,这些根本不是黄帝会考虑的事。”
巫隅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有意思。我倒想听听黄帝考虑的是何事?”
巫镜却闭嘴了,想了片刻,以宽袖子遮住面目,偷偷指了指上面,尔后赶紧俯下,叩首道:“小臣胡乱猜想,请大人责罚!”
巫隅的手不停摸着下巴,光溜溜的下巴都被摸的变红了,目光始终在巫镜身上扫来扫去。驭叶见他老半天都不说话,心里替巫镜着急。
东北方向的云越来越黯,那片山脊已经完全被吞没。闪电开始频频出现,只是离得太远,雷声传来时,已变成一种沉闷的低鸣。然而西面天空特别明亮而澄清,仿佛故意要显出那团黑云的不同寻常一般。驭叶轻声道:“主公,快下雨了,是否……”
巫隅一挥手,驭叶赶紧起身,准备避雨之物。他继续问道:“这就是你揣度的黄帝不会真心开战的理由?”
“是。”
“那他既不开战,亦不肯接受使臣的条件,作何打算?”
“小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巫隅冷笑一声,“不知道就敢妄下结论?”
巫镜硬着头皮道:“如果小臣猜得不错,黄帝不会一直沉默下去,不久就会派遣军队前往昆仑山。”
“准备正面与我族交战?”
“不。”
“那是做什么?”巫隅提高声调,“黄帝被我族羞辱,劳师远征昆仑,就为了狩猎?”
“黄帝被我族使臣羞辱,若不向昆仑进发,军心必馁,这是为君者的大忌。所以无论如何,黄帝都会摆出正面交战的姿态,”巫镜道:“然而真要开战,却也不能。黄帝即将登临仙界,靠的并不仅仅是助正神讨伐天界,否则早在两百年前他就该成仙了。不,他的威信更来自这两百年来凡间承平,万物兴盛。而一旦天下两个最强族群相争,哪里还有太平可言?他老人家登仙之路,恐怕就要艰难许多了。就为这一点,小臣敢断言,黄帝绝不会真正动手。也许此时此刻,他的使者已经在昆仑山,与长老会密谈了。”
巫隅沉默了。远处的电光愈加密集,他的脸庞却反而隐入阴暗之中。巫镜看不清他的神情,一颗心始终在喉咙口上上下下,但怎么也不敢开口询问。
驭叶把东西收到一片岩石下方,转回来时,正好从巫镜背面经过,见他焦急惶恐无从发泄,两只脚偷偷哆嗦不停,差点笑出声来。巫隅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赶紧走得远远的。
过了老半天,巫隅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那名使臣的去向么?”
“听说……”巫镜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独自向北而去……”
“他要回昆仑?”
“小臣死罪……昆仑山须得西进,方是正道。”
“那么……你认为他要做什么?”
“小臣实在不知道那位使臣大人的用意,亦不敢胡乱猜想。不过……”
“什么?”
“似乎不大明智。”
“那人便是我。”
巫镜咚咚磕了两下头,道:“是……见过使臣大人!”声音却不甚惊异。
“我倒想听听,我此时北上如何不明智了?不说明白,一样死罪!”巫隅的声音再度严厉起来,“直起身来,许你揣度!”
巫镜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落下来,说道:“小臣今日胡言乱语,其中犯上妄论之处,虽百死而莫能赎。然而忠于我族之心,天、天地可鉴!”
巫隅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说!”
“是……”巫镜抹去汗珠,艰难地道:“小臣想,大长老大概最终也会接受黄帝秘密奉上的和解条件,毕竟人族辅佐正神多年,功盖天下,这个……以解不宜结……后面的,小臣实不敢说了。”
“你连大长老之意都敢乱猜,怎的倒不敢说我?”巫隅站起身,冷冷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擅自前往逐鹿向黄帝施压,闹得天下哗然,是为不智。如果大长老接受了黄帝的条件,我继续北上追讨贰负,更是不忠了,是不是?”
“小臣一个字都不敢乱想!”巫镜咬紧牙关,打死不认。忽然眼前一黑,巫隅凑了过来,鼻尖差点撞上自己的鼻尖。巫镜吓得一屁股坐翻在地,叫道:“小臣可什么都没说!”
“镜!”巫隅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低声而急切地道:“镜君!”
“唉?”
“我不是使臣。”巫隅的眼睛幽幽发亮,深深看入巫镜的眼眸中,低声道:“真正出使逐鹿的使臣大人此时还没到呢。你目光闪烁,你不相信?是了,使臣节杖。我囚禁了使臣大人,才取得节杖和车驾。到达逐鹿之前,我假大人之令,命的卢族奉上进献黄帝的物品和侍女。牲口是真的,黄、钟我没有,只以犀角、琼枝代替。不过这些东西在露面之前就统统投入火中付之一炬了,人族长老们有几人见过真正的黄、钟?更遑论它们焚烧的味道。怎么样,这个计划到目前为止都天衣无缝,是不是?然而之后,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了。我怕一个人面对贰负时,会控制不住转身逃跑。有了你就不同,有你……你为何颤抖?你怎么了,干嘛流泪了?”
“放开我……”巫镜突然间觉得浑身无力,脸上湿湿的是泪?他连抹都不抹一下,双手撑地绝望地想爬得离巫隅远一点。
远?他的确差得很远……
现在形势突然明朗了!
巫镜,冥窟逃亡者、昆仑弃人、老实的小本买卖人、无家可归者、被追逐和杀戮者,面对的则是同僚、胆大包天囚禁使臣大人的凶手、象征昆仑山尊严的节杖的偷窃者、胁迫人族的挑衅者、可耻的叛逆、狂妄之徒、以玩弄和羞辱自己为乐的混账东西……他明白自己为何流泪了——哪怕是站在昆仑山的对立面,他也差巫隅十万八千里……这可真他妈的让人气馁!
巫隅瞧了一眼驭叶,见她离得远听不见这边的动静,继续道:“听着,镜,仔细听好!你也许觉得我狂妄,但我还是得说——是的,我要去见贰负,我要擒下贰负,我要把贰负的命捏在手心里返回昆仑。”
巫镜仰天无声地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巫隅神色自若,“贰负能位列黄帝神将之首,凭的是可与蚩尤单打独斗的神力,你我与他相斗,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结果。但其实你也明白,这件事说到底跟你、跟我,甚至大长老都没关系,也不是黄帝所能左右的。唯一能控制事情发展的……”他举起手,没有象巫镜那样用袖子遮脸,而直接指了指上面,用一种低沉而神圣的口气说,“是神。”
渎神者。
“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把人族看得如此透彻的族人。”巫隅说着,一屁股坐在巫镜身旁。他卸去使臣的身份,好像绷紧的弦突然放松,禁不住用力伸展肢体。末了,捡起一块顽石在手中把玩,说道:“黄帝既能弑神,又岂会对我族肯卑躬屈膝?所有的一切,他都在为最后的登仙之路做准备。他必然如你所料的那样,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同时暗中求和。而我族也定然……”他狠狠地将石头扔了出去。
即使受尽屈辱,巫镜还是忍不住道:“难道大长老真的打算和解?”
“已经定了调了。”巫隅叹口气,“长老会飞鸿传信给使臣大人,令其与黄帝的使臣弃姬盟于汲水。我族的条件是,虚河以北、艮山以西的土地,以及渥、不洁和独火三族的统驭之权。”
巫镜沉吟片刻:“黄帝……会答应的。”
“那当然。黄帝的眼光早已投向天空,哪里会在乎这些。其实真正让我不解,让我愤怒,让我切齿痛恨的,是长老会。”
“为何这么说?”巫镜奇道。
“那不是我族的神兽蛇。那是……”巫隅突然喉头一哽,捏紧了拳头,指骨可可作响,咬着牙道:“是……是……化殿下……”
巫镜张大了嘴巴,脸色瞬间惨白。
“你想到了。从此之后,世间再无神子。我昆仑山,即将沉沦了……”巫隅垂下了头,如丧考妣。
贰负弑神子!
巫镜霎那间明白事情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了。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恰恰在他刚才的猜想上——这几乎是一场巫族必须拼死决战的战争,为何竟如此平静,波澜不惊?想到化殿下被杀……天呐,哪怕只是想想,他全身寒毛都倒立起来。如果真如巫隅所说,长老会密令使臣提出和谈条件,难道……难道谋害化殿下的阴谋,长老会也他妈的参了一脚?
无数阴险的念头开始在巫镜脑海里闪现。不不不,这些忤逆之念想也不能想……他闭上眼睛拼命想摒弃。然而越是压抑,这些念头就越发不可收拾地翻腾乱蹿,到最后差点从他嘴巴里吐出来。他下意识地捂紧了嘴巴,仓皇地站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巫隅问。
“我……我什么都没想……”巫镜猛摇脑袋。
“我大致也能猜到你的想法。”巫隅冷冷地道:“我也想过,想过千次万次。实不相瞒,我乃化殿下的七侍之一。十六年前,化殿下在弱水附近失踪,长老会竟然没有展开任何搜寻。”
巫镜吓了一跳:“真是长老会?”
巫隅点点头,又摇摇头,续道:“不知道,我……不能说……你叛出昆仑,其实我也差不多。化殿下失踪后,长老会立即任命我七人镇守南天门,不得擅离。但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弃殿下于不顾的,于是秘密逃离昆仑,遍寻天下。没想到找了十六年,终于还是……”他叹了口气,愤怒地一挥手。
巫镜小心地道:“你……你真的认为是贰负弑的殿下?”
“不,不不,”巫隅凑到巫镜眼前,压低声音道:“除了神祗,还有谁能杀得了殿下?即使贰负动了手,那也只是神假手于他。镜,你明白么?”
巫镜傻傻地摇头:“不明白……”
“这是考验。”巫隅坚定地说:“神的考验。对人族、我族的考验,对天下的考验!”
他忽地站起身,大声道:“可是你看清楚了么?无论长老会的装聋作哑,还是黄帝的忍辱求全,全因他们都看见了这场考验,却都没有看清隐藏在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们默契的、几乎行动一致地采取了最可靠、最稳妥的法子——维持现状!可那是神要求的么?那是神希望看见的么?”他伸出手来,吼道:“那是神的初衷么?”
巫镜惊慌地看着巫隅手伸向天空,一副索要巨债的模样。蓦地眼前一闪,一道长达几千里的闪电从远处滚滚云山里射出,就劈在对面峡谷上方。
轰隆隆!雷声接踵而至,好像一百面蚩尤之雷鼓同时敲响。电光撕裂云雾,雷声震破空气,大地瑟瑟颤抖。几乎同时,一股狂风穿透峡谷,吹得巫镜一个趔趄,毛发倒竖。他顶着风放声尖叫:“你疯了!你……你想遭天谴么?”
“然而我,我啊!”巫隅右手高高举起,五根纤长而有力的手指张开,却又回过头来看着脚下的大地,身体就在伸展与回旋之间的奇怪地绷得笔直。仿佛看见了他索求的手,天用长长的红色的闪电、山崩地裂般的雷声、呼啸而过扬起直冲云端的沙尘的狂风热烈回应。
但巫隅的声音越来越大,竟然凌驾在这一切喧嚣之上:“我瞧得见天幕之后的天幕,深渊之下的深渊!我知道天命在哪里,天命指向哪里!他们妥协是因为他们胆怯,他们胆怯是因为他们茫然!盲人安能疾走,鲲鹏却能高飞!好罢!我便要来打破这妥协,破坏他们的美梦!杀掉贰负,黄帝就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被神抛弃的可能!他们既然敢弑杀殿下,那么我……我就要让昆仑山陷入火焰,再浴火重生,成为真正的凡界之主!镜!你将看到昆仑云海永远……镜?”
他一抬头,只见巫镜已经披头散发奔出十丈之外。巫隅屈指弹出,巫镜脚下蓝光闪动,顿时一跤摔得四脚朝天。头冠亦飞出老远,撞得粉碎,他一时天旋地转,爬不起身来。
“主公……”驭叶在旁边道:“要奴婢去带他回来么?”
巫隅见她虽被突然降临的天怒吓得脸色惨白,目光仍然坚定,便道:“你听见什么了?”
“奴婢不敢说。”
“放心。”巫隅摸摸她的头,“天命在我手里呢。”
他走到巫镜面前,蹲下,耐心的等他自己撑起半边身,呸地吐出一口血痰。
“放我走……”巫镜翻转身体,疲惫地躺在地上,低声说。
“听着,镜。”巫隅向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绝不……”
“这是改天换地的时刻,你知道的。天命摆在你面前了,遵从,或是忤逆,你心中早已有底了,对不对?跟我来,我族重掌大地的时代即将在你我手中开启!”
“我不……”巫镜捂着脸,几乎哭丧着道:“或许你是对的,但愈是改天换地的时候,愈是要人老命。你干嘛不去找别人?我不要建功立业,只想平凡到老,从容灭迹!”
巫隅笑了。
“不,镜。”他抬头向上望去,黑云仍在疯狂地翻滚,电光一道接着一道地在云山之间闪烁。光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巫隅冷峻的脸。然而巫隅的眼中没有黑云、没有闪电。他的目光穿越这一切喧嚣和狂乱,向更高远、更飘渺的天穹顶端看去……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某种……无可遏制、无法扭转的力量,不动声色间已将上天之怒推动,向北、向更北的地方移动……
周天之气,扭转一切。
他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跟我一样,并不真的想从容到老。”
一开始,他们冒着小雨走。森林遮天蔽日,况且对孥和驭牙来说,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然而仅仅过了一刻钟,他们就不得不躲进一个树洞里——雨已经不是一滴滴、一线线的落下,几乎是一柱接着一柱、一片连着一片的倾泻下来。
雨声震耳欲聋,间或夹杂着隆隆的雷霆,呼呼的鬼哭一般的风声,以及被雷霆、狂风和暴雨轮番肆虐的树木们劈劈啪啪的断裂之声。驭牙蹲在树洞边,每次眼前一闪,她都不由得心中一紧——雷声几乎赶在闪电消失之前就在耳边炸响,震得这棵千年老树瑟瑟发抖。
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了,暴雨仍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意思。
“离我们很近呢!”有一次,雷声震得驭叶几乎跳起来。孥凑在她耳边大声道:“你坐进来!”
驭牙摇摇头。
“我听说——”勿也扯这嗓子道:“雷会选最高的树打,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换哪里?”
勿叹了口气。
树洞外的世界被雨雾完全掩盖,天色也昏暗,只有电光闪动时,才能隐约看到雨雾之后的森林的影子。这雨……不会是谁的把戏吧?
不,绝对不会!即使是沾过混沌的郁、典、封同时出手,或许能造出这样的雨、雷和风,但绝不可能持续如此久。他试着让思绪透过雨向外延伸,看暴雨的范围究竟有多宽,但直至思绪被雨彻底冲断之前,也没有一点儿衰弱的迹象。
好罢,他承认,自己被这暴雨震撼了。他觉得象一只蚊蝇,而外面是一道自己飞也飞不过去、避也避不开的巨大的瀑布。真奇怪,这跟第一次见到天罚时的感觉何其相似。当面对高达三十丈的、横贯目力所及的整个海平面,奔腾呼啸而至的海浪时,他就曾因觉得自己是即将被滚滚车轮碾过的蝼蚁而毛骨悚然。
那么……为什么这样接近天罚的暴雨会出现在茗的梦中?
经过几天不眠不休的思考、探索,以及无数次不择手段的试图让自己清醒,勿觉得自己逐渐要接受一个事实了——这不是梦。这是蜃境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魇。
想到这里,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这雨水远没有郁发出的水冷,唯其如此之多、如此之磅礴宏大,让他内脏好像被什么人揉成一团似的难受。如果真的是魇,可如何是好……
他冷眼看驭牙,只见她单膝跪着,猫着腰,一手撑地,一手若有所握似的摸在腰间,眼睛半眯地望着外面的雨。这姿势怎么看都象是随时准备冲将出去……为何这位养尊处优的女子总是想要跟人拼命?
狂风夹带着雨不停地刮到她脸颊和微微坟起的胸口,她却纹丝不动。雨水顺着她凝脂般的肌肤滑动,脖子上的骨饰相互碰撞,声如坚玉。一些或青或紫色的光芒在骨饰间偷偷闪现,有些甚至沿着骨饰的纹路透出来,表明它们远比看上去的要有来头得多。闪电短暂停止的间隙,阴暗的树洞便被驭牙身体发出的一层辉光照亮……
勿暗自吞口气,心中暗道:“你究竟是谁,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忽地心有所感,转过头,与孥注视自己的灼灼目光迎面相撞。勿皱了一下眉,孥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
三百多年的岁月对人来说实在太老了,他自问心早已比太行山最深处的岩石还要坚硬。眼前这个巫人据说跟他年龄相仿,但作为巫人,他才正值青年而已。然则为何他的心竟也坚韧如斯?
他和巫劫都是被茗强行拉入梦中,他因对蜃浆的熟识而保有神智。巫劫虽然迷糊,但勿看得出,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将信将疑,似乎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勿心中一动:“如果他能醒来,以他的念力,说不定能破除魇呢?”
他低声道:“你察觉到什么么?”
“你指哪方面?”少年老成和桀骜不驯同时交织在孥的脸上,随时随地气势逼人。
“我是说这雨。”
“怎会有这么大的雨呢?”驭牙听见他俩说话,插嘴道:“总觉得……这么大,象梦一样不太真实……”
“我也觉得不太真实。或者该冲出去瞧瞧?”孥俯身向前,凝视洞外。驭牙忙回身摸到他的手臂上,轻声道:“别……”
“我倒是见过这么大的雨,却没见过持续如此久的。”
啪!啪啦啦……隆隆……隆……
勿静待雷声滚过,续道:“这雨让我想起了一种神兽,名叫做蜃。”
“我听过。”孥说。驭牙则摇摇头。
“蜃这种兽不大,形如蛤蟆,通体青白。”勿长跪在地,找到一根树枝,沾了雨水,就在还算干燥的树洞壁上画出一只蛤蟆模样的怪兽来,“但它却位列四大凶兽之一,原因就在于它能吐出蜃境。”
“蜃境是什么?”驭牙好奇地问。
“简单一点说,就是梦境,但又和寻常梦境不同,关键就在于这个梦境不是做梦的人能控制的。”勿手里的树枝不停,渐渐地,从蛤蟆的嘴里吐出的一缕气变成了一幅浩大的画卷,卷里有延绵万里的山脉,有蜿蜒盘横的河流,云雾忽卷忽舒……
忽然,树枝从勾勒变成了轻点,于是山峦之间生出了森林、灌木,河水流淌,龙鱼出没。道路开始纵横交错,房屋崛起,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牛嘶马鸣,狗咲鸡唱,一切惟妙惟肖……
驭牙正看得出神,突然啪的一声,孥一手打断了树枝,又顺势在画上乱抹一气,将画面抹去。驭牙啊的一声惊呼,勿丢了树枝,并不说话。
孥沉声道:“你想说什么,说便是了,别做不相干的事。”
勿道:“你当真了?不过蜃境之妙,就在于入梦的人真的以为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梦之外的世界,反而变成梦了。”
驭牙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不是天天都会做梦么?那有什么凶险的?我还挺喜欢做梦呢。”
孥道:“如果入了梦,却又无法醒来,在梦中渡日,岂不凶险?再说蜃造出梦境,可绝非让人做美梦这么简单。”
“说得很是。”勿点头道:“陷入蜃境的人,通常会死在梦中。为何?因为这就是蜃捕食人之魂灵的法子。”
蓦地眼前一片雪亮,紧接着开天辟地一般的雷声就在耳边炸响。驭牙靠洞口最近,吓得尖叫着往里缩,一下撞进孥的怀里。她抓紧了孥的手臂,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直到孥的手摸到她肩头,轻轻拍着,她狂跳的心才稍稍定了一些。
勿耳朵被雷声震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听见孥的声音:“……”
“什么?”勿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是问,是不是蜃造出的梦境,会引导入梦的人逐步死去,从而趁其心情激荡、魂灵溃散之机,将其吞噬?”
“正是……听说蜃境之唯妙,连许多修仙得道之人都无法看破。它也专门选择让灵力极高之人入梦,如此吞噬一人,胜过百千寻常人。一旦进入这般境界,几乎必死,所以才能位列四大凶首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