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等人进入大屋内,自有人奉上牛、羊肉及奶、果子等食物。村中其余人等都到大屋外,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些人大多赤身裸体,仅以兽皮裹身。男子所持的皆是石斧、石矛等物,食物也都以土陶等器盛装。
勿家族乃商之望族,世代显贵,收集了很多古器,见那陶器表面绘有鱼、鸟等彩纹,越发确信这个梦是四千年前的黄帝时代了,因只有那时才有彩绘陶器。自商以来,陶器被铜器替代,已无人用心在陶器上,所以陶从彩陶变成了黑陶。
这些东西他曾经视若珍宝,能求得一两件便欣喜若狂,如今却见到被人如此胡乱堆放,只觉背上的寒流一阵接着一阵……
这些,难道真的是茗梦出来的么?
众人用过食,村落中人想以祝蹈欢迎赤京大人,赤以奔波困顿为由拒之,并命赛图赐以玉剑、玉尊、犀牛角、尾等物。村人再三拜谢,退出大屋。
晚上,赤和驭牙睡在正中的虎皮毯上,赛图等人在门边守卫,勿则缩在角落里。
外面渐渐没有了响动,四野里鸦雀无声,连虫鸣之声都没有,天地陷入一片静穆。
勿闭目而坐,心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今日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一一掠过心头,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头绪。让他烦躁的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累了。
通常累了可以睡觉,但他已经在梦里了,该如何休息?他长长叹息一声。
突然,一束苍白的光从天井透射入屋内,照亮了中央最大的那根柱头,和其下扛着它的那只青玉伏地兽像。光顺着它圆润的弧线流动,散出一层不可捉摸的辉光。勿抬头看去,原来是白花花的月亮升上了中天。月亮……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月光如此纯净,心里却觉得惶恐,难道自己已经浑浊到连月光都害怕了?
那垫柱的兽面色狰狞丑陋,却因脑袋大身子小,看上去甚是滑稽。勿垂下头,看那些在兽像头颅、身体上流动的光,看着看着,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有些光点甚至跳跃着升起,如萤虫一般在屋内飘浮,隐隐照亮了一些阴暗的角落……是幻觉么?
不知过了多久,勿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神智却越来越恍惚。这些光多熟悉呀,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是了……是那时……
他眼前蓦地一片眩晕,身体向下沉沦,却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武丁大京的棺椁由于太过沉重,降入主室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许多。直到戌时一刻,在砸死十七人、伤五十余名奴隶之后,才终于歪歪斜斜地着了地。
甬道和墓室中人来人往,数百人齐声吆喝,想要把棺椁扶正,好让殉者能按照预先计算安排的位置列队。侍从们已经忙碌了一整天,人人汗流浃背,神色萎顿,纷纷攘攘地挤过身旁,自己的心却那样平静……不可思议的平静……
小妹……对了,她在哭泣。她死死拽着自己的手臂,拽得那么紧,直至化为泥土,陷入无垠的黑暗中时,都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指骨卡在自己尺骨和桡骨之间……
踅和封呢?他们站在身后,而自己一直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他们的神态,只听见他们偶尔抽泣一声,或是低低地咒骂,虽然咒骂声很快就被高悬于墓穴之上的禁锢狠狠压制……
这不好,至少不太好。大京入葬,按礼应庄严肃穆,而且在陪殉的二百七十人中,他们五人身份并非最高,更应当谦和慎重。
当然,自己也很明白他们的心情。死有时候并不太让人难受,难受的是等待死亡到到来。如果等待的时间一拖再拖,哀愁上叠加痛苦,痛苦上再叠加焦躁与愤怒,便愈加让人难以忍受……
大哥呢……大哥没有抽泣。他在颤抖。他不敢抬起头,他说害怕见到泥土从天而降。真可笑,只能说明他没有仔细读过父亲的计划。
从他们的角度,是根本看不见泥土从天而降的,因为根据计划,第一波被推下来的是拳头般大小的玉石。它们采自昆仑山深处,质地坚硬而性寒,将在墓室和泥土之间建起一道矩形的隔层,疏通水流。顺便也让殉者死得更体面一些,不至于坠了大京的声望……
大京的十六名妃子站在队列的最前面,玒秂……她也在那里。她始终挺直背脊,婷婷玉立。她身着华贵的服饰,却没有梳髻。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在,所以她进入墓室后,就优雅的,缓慢地将发饰一一取下。
她要让自己记住那一根一根,象最柔滑最细腻的丝一般的头发呢……
其余的妃子们早已瘫软,有些还喝了药汤,失去意识,被陪同的侍女勉强撑起身体,哪里还有心思注意她的举动。墓穴上方的王室成员们也定已发觉了,不过谁也不会对殉者太过苛求的。她垂下秀发,一遍又一遍的梳理,偶尔会露出一段白得发亮的脖子。能让自己看见,她便也安心了……
很平静……一直很平静,尽管站了几个时辰,也完全感觉不到疲惫。眼前有无数影子来来往往,鼻子里充满了深层泥土的腥味,耳朵里是无数拼命压抑的喘息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在看什么呢?对了,是父亲……父亲……
赐予他生命,疼爱他,养育他,把一切教给他,并在三十年后重新剥夺他生命的父亲。
父亲就站在二十丈高的墓顶,冷冷地俯瞰一切。按照他精心测算和设计武丁之墓,上合天象,下顺地理,建造时间超过十三年,使用人殉、马殉数百,铜、玉、金器无以计数……以保证它成为商国历代王墓中最宏伟、最华丽,最永世不朽的一个。
永世不朽……不朽……
这太有意思了!
父亲……如果你能明白什么是永世不朽的话……但显然他并不明白。他当时的神情,那种被痛苦和兴奋充斥,被狂乱和理智折磨的艰难神情,仍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三百年了,他冷冷凝视的脸在每一个噩梦中出现,仍然固执而残忍的冷冷凝视……
多么平静的心情!
多么平静的夜晚!
咚……咚……那是伟大的武丁大京巨大的棺椁的声音!它也在仰望即将永远消失的天空,由此而发出悲鸣。
嚓、嚓……侍从们忙着搬进商国最庞大精致的铜鼎。
砰!砰!一箱箱装满无数珍宝和器皿的箱子被堆放在墓室四周,层层叠叠,乱七八糟,仿佛忘记了它们曾经多么显赫地摆放在商王宫殿里。
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大声呻吟,有人挣扎着,有人不顾礼仪的剧烈呕吐,有人提前跪伏下去……几名殉葬的祝巫沿着队伍缓缓前行,给自愿伸出手的殉者割破手腕。据说这样做,等到那一刻来临时,会轻松一点……
这些不知羞耻的人啊!既为殉者,那一丁点儿舒服有用么?有用么?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心中却更加平静,更平静了……那是郁,她抓得那样紧,生怕死亡或别的什么把她带走,带离她的亲人。
她从小就害怕黑暗,六岁大了都不肯独自入睡,好了,跟着自己,她不会再害怕……永远也不用再怕黑暗了,因为所有的一切即将成为黑暗本身。
那些光,那些象活物一般流动的光啊!他看得很清楚,月亮就悬在父亲苍白的头颅上方。白花花的月光穿透了凝重肮脏的天幕,映在父亲的脸、身躯,和他身旁那堆更加冰冷坚硬的玉石上……
每一块玉石里都有一点辉光,它们象星星一样,对着自己眨呀眨呀,眨呀眨……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它们眨眼。
眼皮闭上,再睁开,只这么一瞬,突然之间,耳中轰然爆响,那些星光扑到面前来了!
一种语言无法表达的剧烈痛楚袭来,勿猛地睁开眼。他没有叫出声音,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因为尽管五内翻腾,无数戾气顺着经络狂奔,几乎要从内爆裂开来,把他炸得粉碎!然而身体却僵硬得像块顽石,连嘴都无法张开,唯一能做的只是急促地从鼻子里喷出火辣辣的气息,又深深吸入冷冷的空气……
月亮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天井,那尊青玉伏地兽像失去了光芒,隐入暗中不见了。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勿哇的吐出口浊气,身体终于能动了。虽然全身还酸痛难忍,心却早平静下来。他捂住嘴,强行忍住呕吐的欲望。
这梦境固然令人难以忍受,但三百多年来,他无数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不管是习惯了也好麻木了也罢,一旦意识恢复,就绝不会再惊慌失措了。
绝不会让你失望呢……父亲。
他本能地伸手抹去眼镜和耳朵里流出的黄色液体,抹了片刻,才想起这是在梦里,哪里会真有液体流出,不觉一笑。但他立即就惊觉,为何在梦中,还会进入另一个梦?
这究竟是茗的梦,还是别的什么?
他正想着,忽听正屋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忙装着睡觉,眯着眼看。黑暗中有个人坐了起来,正是驭牙。
驭牙轻声道:“娘……娘……”叫了几声,不见回答,她翻身爬起,猫着腰慢慢向门口摸去。勿刚打算提醒她赛图就睡在门边,话到嘴边停住了——若这是她的梦,她应该能够应付吧?
果然,赛图连哼也没有哼一声。驭牙拉开木门,闪身出去,又关上了门。
勿并不急着起身,伸手在地上画出祝祷之文,画完之后,他的身体骤然离地一尺来高,向后退去,撞上了石墙。无声无息地,他整个透过石墙钻了出来,一下跌落在屋旁的水井旁。
很好,看来驭牙的念力虽然强,却对蜃浆一无所知,无法察觉他的力量。
在驭牙强大的想要“偷偷”出去的念力压制下,村里的人都已沉沉睡去,几乎所有的火都灭了,只有村中央“社”位还燃着一堆火,借助火光,勿看见驭牙正向西北走去,当即偷偷尾随其后。
他不敢跟得太近,离驭牙总有十来丈的距离。渐渐地两人走出村落,驭牙两手熟练地分开齐腰深的草走着。她用根草绳扎紧了长发,随着步伐在她白皙赤裸的后背晃来晃去。
夜风吹来,蔓草沙沙作响,一浪一浪地扫过她的脊背。她好象非常享受这样的夜风,还轻声哼起了歌。
勿轻飘飘地飞到十来丈的空中,象一缕影,一丝风……明月在极淡的云层后飞速穿越,从高处看,肥嫩的蔓草反射月光,好象一块乱丝纹路的翡翠。驭牙一路迤俪向南,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小半个时辰后,她走近了一片小树林。
说是林,其实只有十来棵树而已,叶子也不甚繁茂,只是树身极高,笔直地伸向天空,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特别突出。勿偷偷落入草丛,夜风吹拂,他的身体混若无骨般跟着蔓草一起晃悠,让驭牙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驭牙走到树下,靠在树干上仰头望天。透过树梢的月光投射在她身体上,发出一层光辉。然而当月光被云遮住时,那层光辉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渐渐地竟把四周都照亮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事,驭牙眉头微皱,脚不耐烦地踢着树边的草。她眯着眼看了许久,才从裙子里掏出一只陶埙,放在唇下轻轻吹了起来。
一开始,埙声呜咽低沉,传不出多远就被夜风吹散了。离得稍远的勿听得断断续续,不解其意。
但没过多久,风变得顺从,将埙声带着掠过了勿,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须臾,又从四面八方兜转回来,所有的声音在树下猛烈碰撞,激起巨大的回响。在驭牙看来,只是风瞬间增大了许多,吹得树木呼啦啦的响,勿却看得分明,周围的草被埙声压伏,呈一个浑圆急速向远处扩散开去。
单凭驭牙的气息是不可能吹出这么大的声音,更多的是她的念力。它们在梦境里横冲直撞,一浪一浪地扫过,震得勿耳朵嗡嗡作响。再坚持一阵,他的脑袋都眩晕起来,胸口憋得难受至极。该死,继续让她这么吹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他刚要出手,突然之间,埙声停了。驭牙“吹奏”的强烈意志也随之消失。风虽仍吹得咧咧作响,却也完全失去了刚才那股力道。勿缓过了劲,惊异地看向树林,只见驭牙垂下了手,又一次呆呆地仰望明月。
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抹脸,好像在拭去泪水。她哭了?为什么?她张开嘴,又闭上,须臾又微微张开,好像在念着什么人的名字。
勿小心地往前挪动,仍然依靠风和蔓草掩藏行踪。驭牙的脸看得更清楚了,她果然在哭,却不发出声音,只是一颗颗眼泪止不住地垂落,她就慢慢抹去……
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落在驭牙脸上,她顺手拂开。又一片落下贴在肩头,她耸耸肩,那片叶子在她如凝脂一般的胳膊上停留片刻,终于滑落。
须臾,又是一片落下,不偏不倚落在她的鼻子上。
驭牙连手都懒得抬了,撅起嘴巴,呼的一口将树叶吹飞。树叶向上翻飞,暂时遮住了照在驭牙脸上的月华,她正等着叶片飞离视线,便在这时,有人叹息道:“沧海不是你想见便见得到的。”
这声音就在驭牙靠着的树上发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驭牙尖叫一声,跳出老远,可是还远不及勿震惊。
谁?自己已经把念力伸展到一里之外,竟然没有任何发现!这感觉完全不是驭牙心中造化出的人,倒象是有谁硬生生闯入这梦境一般。
他的意识向上升去,在梦境的边缘游走。奇怪,没有破碎的痕迹,一切仍然天衣无缝……
在勿集中精神搜索的时候,驭牙跑出几丈远,回身喝道:“谁?谁在上面?”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以前的事,我全记不起来了。”声音似乎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语气却甚是寥落。树上稀里哗啦一阵响,他往下丢了好些树叶下来,说道:“你难道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么?”
驭牙怒道:“你……不要脸!竟敢偷偷跟着我,还躲在上面偷听!”
那人轻轻笑道:“太阳落山时我就在上面睡觉,听到你的埙声才醒来。偷听的事我承认,偷偷跟随的人……却不是我。”
驭牙愣了片刻,渐渐从震惊中平复过来。她把身上的挂饰整理好,沉下脸来,正色道:“放肆!你是村里的人?见了我还不跪下?”
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道:“虽然我记不起以往的事,却可以肯定,我不是你的子民。”
驭牙只看了他一眼,心立即砰砰跳起来。他的脸有种说不出的俊朗,脸颊和额头的线条刚硬,却并不显得生硬,那双明亮的眼睛多么有生气呀……她呆呆地道:“那……那你是谁?”
“我叫做孥。你呢?”
“我……我……我叫驭牙。”驭牙使劲咳嗽两声,脸上莫名的火热,烧得耳根子都红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羞怯难当,低着头道:“你……刚才都听见什么了?”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孥收起笑容,道:“你的埙声,很好听。”
“真的?”
“真的。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敢问师从何人?”
“我……我没有跟师学习。只是偷偷听娘亲吹过几次,便胡乱学着……”驭牙鼓起勇气抬头看劫,被他坦然的目光吸引,一下变得从容起来,道:“你说……沧海?哪里听出来的呢?”
孥道:“你吹的曲里没有沧海。然而你的心却向往呢。”他指着东方道:“沧海在那边,千里万里之遥,无穷广阔。你想去看么?”
驭牙忙点点头,既而又叹口气,走回树林。那些树根部都极粗大,隆出地面老高,盘根错节。她坐在一根树根上,说:“我不能去。父亲说,沧海茫茫,一去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孥在她身旁蹲下,道:“这又如何。我娘亲曾经说,永远不许我在能见到太阳的地方生活。她说,昆仑山上的太阳是世间最刺眼的,然而昆仑山阴暗之处,却比哪里都多。你瞧,我还是出来了。”
“出来?”驭牙奇怪的问,“从什么地方出来?你娘亲又是谁?”
孥想了半天,眉头紧紧皱起,道:“我……我记不起来了!娘亲……娘亲死了。对了,娘亲应该已经死了……”他用手抱紧了脑袋:“呃……我刚才说了什么?”
这个时候,勿已久收回了念头,躲在不远处偷听他们的说话。才听了几句便心中凛然,见鬼,这个孥说的竟然是巫族语言!
这个巫人是从哪里来的?他叫做孥,孥……孥……这个名字太熟悉了,是个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人……偏偏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夜风徐徐吹来,忽然,随着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人的喘息。勿乍一听见,全身骤然收紧——这声音绝非出自梦境之内,他甚至能感觉到它穿越梦境之壁进来时引起的波动。
那里……天穹之上,月色依旧,只是徒然间好像倒映入水中一般,月华周围泛起层层光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整个天穹好像一潭墨绿色的水,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那些稀薄的云层便如水墨一般跟着晕散。
越往外,涟漪由白色渐渐变成金色,既而是橘色,最后变成黯淡的紫红色,消失在天幕尽头。
没有错,声音的确是从梦境之外来的,但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勿惊疑之下,闭目沉思,身体便没有随着蔓草摇晃。蓦地风声大作,他一下睁开眼,强大的念力瞬间展开,在面前竖起了三道屏障。
一声巨响,即使勿几乎集中了全部念力,身体仍被那股不可思议的巨力撞得急速向后倒飞出去。风声尖利刺耳,勿的耳朵里却听见胸前咯咯作响,肋骨至少断了四、五根。即使在梦中这份痛楚也难以忍受。是谁?
他没有抵抗那股力道,反而就势继续飞速远离被攻击的地方。眼前蔓草翻飞,已瞧不清楚树林和驭牙,他转过头,却见左首十几丈外,有一道飘忽的影子。勿深蕴蜃景之妙,能使身体随意飞行,那人猫着腰在草尖奔跑,却与他始终保持平行。
驭牙焦急的声音传来:“孥,小心……”
孥狂奔了近五十丈,猛地纵身跃起,落下时离勿只有几丈远了。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勿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剧震——那人赫然便是本该被囚禁在“翕然”里的巫劫!
但他的模样却只有十六、七岁,头发乱得象杂草,赤裸的上身显得很瘦小,腰间裹着兽皮,背着一张弓。他被翕然锁住,为何却进入茗的梦里,进入到这常人绝难涉足的蜃境之中?
勿脑子一阵混乱,速度不觉慢了下来。眼见巫劫就要追上自己,勿强行压下胸口的痛楚,双臂一展,砰!巫劫所在的地方蔓草碎石横飞,被他的掌力拍出一个大坑。
勿抬起头,月光下只见巫劫高高跃起,心中一喜,正要趁他在空中无可借力再拍两下,忽见他全身绷成一条线,笔直地落下地来。
勿连拍三掌,巫劫仿佛听到了他的掌风,身体忽屈忽伸,不可思议地一一避开,落入草丛中。勿的手一抹一抓,他落下的地方四、五丈方圆的草同时向上腾起,断成碎末,巫劫却已不见了踪影。
勿知道他定会潜伏过来偷袭自己,当下停在离地十丈的空中,向梦境之外探求力量……虽然当年施行“土灭”之法时,他为了成全妹妹和哥哥们,放弃了所有力量,但在蜃景之中,他才是真正的王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蜃景,也绝对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界超越他,哪怕这不是他的梦……
随着更多的念力进入驭牙的梦境,勿的信心再次增强。脚下的草丛被风吹得起起伏伏,他的目光一片一片扫过,奇怪,没有巫劫的身影。他藏得很深?勿深吸一口气,将念力的触手探得更深更广,甚至穿透了湿润的土壤……还是没有。
正当他迟疑地转着圈寻找时,眼角闪了一下。仅仅是因为本能和运气,他在最后时刻才勉强避开了射向头颅的第一枝箭。但是第二枝、第三枝……扑扑,扑扑!接踵而至的四枝箭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就落了下来。
真……该死!有两件事没有料到!一是没料到巫劫潜入草丛居然没有追赶,而是倒退回去,难怪找不到他!自己还傻傻地悬在朗朗皓月之下,让他出手时好像射宿鸟一般从容。
第二个没料到……巫劫的箭来得如此之快。勿随即醒悟,第一枝箭根本就是要逼他躲避,以便使身体侧向箭矢来的方向。传说巫劫的父母死后,他一个人在妖龙横行的地下深穴里生活了很多年,看来非是虚言……
立即听见巫劫兴奋地道:“我射中了!”
随即是驭牙的尖叫:“别射!我认得他,他是……”
勿慢慢从蜃浆里冒出头。虽然身心疲乏,他的嘴角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微笑。看来茗还完全不懂得蜃景的秘密,她一紧张,就被自己找到了破绽从容离开。
好累……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踅也不在,只好靠在瓮壁上休息。这可真别扭,在梦中累坏了,需要醒过来休息。
胸口和身体几处还隐隐作痛,这是梦境的残留,只能等它慢慢淡去。他艰难地挪动,让身体更舒服一点。
孥……是了,那是巫劫父亲的名字。即使在毫不知情的睡梦中,巫劫也如此强悍。他回到了仍躲藏于洞穴深处的童年么?他仍以为要在妖龙、阍囵、猁镅等妖兽横行的地方挣扎求存么?他的母亲呢……
更关键的问题是,为何巫劫也会入梦?
照理,他被封于“翕然”之内,根本不可能与蜃浆接触,怎会被茗扯入梦中?真不可思议……难道他与茗之间有某种奇妙的联系,纵使相隔遥远,也能精神相通?
还有,那喘息之声从哪里来的?是追随茗,还是追随巫劫而来?谁有如此强的力量能穿越蜃境?
灯火跳跃,勿望着面前茗容身的那只瓮,手指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敲打。情况有点不对劲,蜃境越来越超出他的想象了……他觉得自己似在汪洋之上泛舟,巨浪滔天,想要稳住船身已然不易,而海沫之下更是隐藏着无数威胁……他处心积虑将盛着蜃浆的瓮放置在青冥号内,就是想尽一切可能屏去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然而意外还是接踵而至,而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有种无法可逆的力量在逐渐取代自己,成为蜃境的主人……
这可不行!
既然不能完全控制,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茗弄出蜃浆,直到彻底查处是谁在搞鬼,再做打算。勿等力气恢复了些,就爬出瓮,走到茗容身的瓮前,将茗的脑袋扶出浆面。
当茗略带微笑的脸露出浆液的那一瞬间,勿突然一怔,因生起强烈的好胜之心,一时头脑都眩晕起来。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蜃境里轻易的,甚至是无知无觉的就取代自己,成为主人……多么荒唐!而自己竟然只想到生生将她扯离蜃境,无疑是承认失败。勿想到这里,从里到外打了个寒颤。
为何自己会惧怕战斗?三百年来不老不死,自己的心就真的变成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一点儿涟漪了么?那个曾经好战轻死、受商王亲自封赏的勿真的已埋葬在了太行山下了么?
不……
他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大事为重,大事为重……可是每次将茗提到一半,看着她那美丽却高傲的脸,手便战栗着不听使唤,任她慢慢沉沦。内心的极度震荡让他几乎不能自持,不经意间,双眼流出了黄色的浆液。
啊!这个女人……
他终于抽回手,狠狠抹去脸上的黄浆。“好吧,”看着茗的脸冒着泡重新沉入蜃浆,他低声道:“好……你要战,便来战!”
不过,至少要先把巫劫彻底排除在外。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昆仑山预备长老的实力,他回身喊道:“踅!”
半响,无人回答。勿又喊了几声,奇怪,以踅的性子,他会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才对,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应?勿批上一件衣服,向舱门走去。这个时候,耳边又听到一声呜咽。
“谁!”
勿骤然回身,周围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勿全身都僵了,不知为何,有一个可怕的的念头正在拼命向外挤,他却怎么也抓不住……是什么?是什么?
是了,早前入梦时,他看见了某件可怕的事……他搜肠刮肚地回忆……铜瓮……茗所在的铜瓮……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铜瓮铜瓮……突然,眼角又有东西闪了一下,勿转头看去,只见茗所在的铜瓮翁口的地方,有一只青绿色的手伸了出来……
不!勿下死咬着手指,阻止自己喊出声……
不是手……而是一波蜃浆。不知什么力量使它象柱子一般高高立起,甚至超过了瓮口的高度。房间里蓝幽幽的光映照在上面,它混沌的内部好像有东西在不停蠕动。虽然很快它就破裂而散落下来,然而不久,又是一波突起,接着又是一波……一波接着一波,蜃浆沸腾起来了!
勿脑中嗡嗡作响,但……真该死!身体就如上次入梦时一样僵硬,完全无法动弹分毫,眼睁睁看着浆液荡漾得越来越搞,终于有一注越出翁口,顺着翁身上细密的纹路流了下来……
蜃浆溢出!
勿猛的一个激灵,身体能动了!他不顾一切地往铜瓮跑去,还没跑近,一股巨大的蜃浆骤然喷射出来,将他兜头冲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身,使劲把蜃浆往里推,然而蜃浆溢出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他手足无措,心一横扑到瓮口上,想用身体挡住,谁知转眼就被冰冷的蜃浆推离了铜瓮。
完了,完了!满屋子都是蜃浆,已经漫过腰身了!铜瓮里的蜃浆还在急速往外冒着,哪里来的这么多呢?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呢?勿陷入梦魇一般绝望地吼道:“踅!踅!大哥!封!小妹!谁……有谁在?”
无人回答。
眼见蜃浆已经漫过了胸口,勿进入蜃浆无数次,从来没有如此憋闷的感觉,连气都出不顺了。他惶恐之下只想逃得远远的,在粘稠的蜃浆里艰难向门挪去。蜃浆漫到脖子了……漫到下巴了……勿仰着头,耳朵里汩汩作响……他拼命伸出手……手指终于摸到了门。他还没用力推,门却自己开了。
勿毫无防备,顿时被汹涌的蜃浆冲出了门。门外漆黑一片,不见天日,双脚已经踩不到地,随着蜃浆往无底深渊坠落。勿放声惨叫,两手徒劳地乱抓乱打,可周围一片虚无,哪里有东西可抓?只是沉沦……沉沦……
沉入真正的黑暗深渊。
“风向变了。”赛图轻声道,“大地之气向上升腾……今天是火日,正是呼更鸟一个月内最疲惫之时,相隔……”他看了看左首那片茂密的山头,“六十丈,只要风向侧偏,就不会嗅到我们的味儿。”
“我感觉到了,”驭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埋伏的好时机呢,对吗,勿?”
勿点点头:“的确……”
他遥望西方,太阳看上去似乎与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勿知道,若在眼前展开一层禁止,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它在天空中留下的长长的轨迹呈倒云纹状。它离山头已经不远,再过一刻左右就会彻底沉入山后。
“而后……”勿想,“要等到九天之后才能再见到呢。”
明天将会升起的,又是怎样一轮红日呢?勿不知道,因为他在这个似梦非梦的黄帝时代,才待了不到五天而已,而这个时代,共有十个太阳轮流出没。
离后羿射下其中不走运的九个尚有一千多年,他还多的是机会看,除非——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除非他能想到脱离梦境的法子。
驭牙说,今天的太阳是十兄弟里最小的一个。好罢,的确有道理。它发散出的光芒即使在中午时分也不太刺眼,这让勿好受了不少。几乎可以肯定,它不是四千年后仍然照耀华夏之国的那一轮红日,所以看着它沿着千百年恒定的轨迹,趾高气昂地向西天幽暗之所沉去时,勿颇有些感慨。若它知道千年之后注定要被人射中而坠入魔域深渊,会作何感想?
东面天空已经变成极深的青色,夕阳照亮面西的山头,暗青的暮色却占据了其余地方。勿所在的位置刚能看见太阳,阳光越过山头,象刀锋一般切在胸口,脑袋在光亮之中,腰腿已陷入暮色。当他站立时,阳光让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而温暖,一旦低下身,就进入澄清和阴冷的世界。
左首那片山已经青黑得跟天色差不多,但是山腰的那条土黄色的路在暮色中却愈发醒目。最多还有两刻时间,山头就会彻底陷入黑暗之中,到时候那条路还能醒目多久,勿不知道。
他们等待的人会来么?他更没有把握。
虽然已近深秋,这片被泊水环绕的山头上,草木气息依然浓烈。勿偷眼瞧着仍在向那边山头张望的驭牙,她没有梳髻的头发随着山下刮上来的岚风轻轻飘动。阳光越来越微弱,她赤裸的背脊却愈发散出一层乳白的光辉,照的她身旁的赛图都亮了起来。
勿小心地避开她的光芒。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偷偷向上爬,给他带来一些模糊不清的消息。这是他在梦境里还保留着的为数不多的能力。
他仔细搜索……该死,尽管搜索已经扩大到了一千里之外,仍然没有半分破绽,这个梦境似乎真的牢不可破。
五天之前,当他从梦中的梦中醒来时,正随着车驾摇晃。后来才知道,他是突然闯到车前被马撞到的,幸好并没受重伤。据驭牙的说法,离他“上次”被箭射中神秘失踪,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勿推说当时并没被射中,只是受惊而昏厥在草丛中,等醒过来时已不见驭牙的踪影。
他见孥不在身旁,颇觉诧异,照理进入梦境的人,必然有某些彼此纠结牵绊之事,问驭牙,驭牙神色闪烁,顾谓其他。勿相信孥一定会再次出现,也不多问。
驭牙对他治好娘亲的病心存感念,更希望他继续治下去,执意留他在车上养伤。勿正巴不得如此。
这次入梦极不寻常,第一个不寻常处就是他竟然记不起入梦之前的事。他只是隐隐感到醒来之前似乎心慌气短,正陷在某种恐惧中……而且入梦后几天来,他竟一次破绽也找不到,完全无法脱身。他只得耐着性子等待,一面打探消息。
当驭牙断断续续说出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后,勿意识到,事情大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大,涉及到除了神之外凡间曾经出现过的最强的两个人。好吧,四千年后这件事仍能透过梦境重现,勿也一点儿不吃惊——简直太应该了。
他更加深刻的感到——梦境不是茗一个人造出来的,一定还有某人……或某件事物,借助蜃浆之力,将往昔一一展现。
勿进入蜃境凡数十次,每次都能从看似怪异的梦中找到一丝隐藏的真实。对他而言,蜃境从来都不是虚幻的,也绝非毫无意义。相反,梦境如此,就意味着某种执念仍在延续,某件事情也许并未了断……
如果这件事穿越了四千年——勿想到这里,浑身都禁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么鲆岛的“缝隙”之内的那些人与事,就不是当初他们想的那般简单了,甚至可能……
别慌!他耐下性子,屏息静气,试图将驭牙说得含混不清、前后矛盾的话理个大致的线索出来。
事情要从十天前,昆仑山巫族大长老的使臣巫隅突然造访黄帝的都城涿鹿说起。
巫隅到来的时候,太阳尚未升起,天幕才刚拉开了一线,黑暗慢慢涌向西方。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北面天空,火尾长达两千里。
涿鹿城尹攫易其时正在北门观星,立即下令开城。巨大的城门扎扎扎的刚开启到一半,巫族的车队就从漆黑的森林剪影中突然钻出。当先的驷匹白马拉着一辆白色的车驾,如一道电光,射入涿鹿城。
正值三年一次的万国朝见,黄帝从接近仙界的龙城降入逐鹿城还不到五日。卯时不到,驭牙同一千多名各族长老和使臣们就在五鹿宫门外等候。黄帝的飞城——九只鼎城悬在六里高的空中,依河洛图所列之规则排列,将逐鹿城包纳在它们共同构建的禁制内。
按礼,九百臣国和三百四夷之国均应向逐鹿城献上贡品,九百臣国还应向龙城呈贡。此刻可以看见遥远的空中,星星点点的蓝光摇扶直上云霄,钻入笼罩九鼎城的黑云里。那便是运送贡物的队伍。
巫隅入城后,立即被夏宫卿士引到五鹿宫宫。他的侍从——六十名身着玄衣的的卢族侍女随后入城,在五鹿宫的门前扫尽浮尘,摆放象征昆仑山的六块玄石,并设置祭台。的卢族是昆仑山的属国之一,其女子的美貌天下无双。
卯时正,巫隅出五鹿宫,手持昆仑山之节杖,在祭台前进献黄、钟各五十,玉一百,牛牲五头。
这是国事求见的最高礼仪,就在长老们以为巫族使臣是为庆贺朝见而来时,变故突生。
巫隅把本该供奉的黄、钟丢入火中,杀死的牛也不按礼收拾,而是任其随意走动,直至血流尽而死。随着焚烧黄、钟而起的紫色烟柱冉冉上升,牛牲的鲜血染红大地,在场的部族长老们尽皆色变。
要由此上溯到五十年前,当时的黄帝使臣大庭氏正是以这样的礼仪,在炎帝的大络宫前,面对七百忠于炎帝的部族宣布对泰山以东的所有权,由此逼迫炎帝与之交战,并最终败北。
当时夔牛鼓刚响过两声,表明大地沉睡,阴阳交替,还没到接见的时辰,但宫殿大门却赫然大开。接连有三批身着赤色服饰、手持黍束的使者从左首宫门出来,向巫隅行礼,恳请其回避。巫隅三次挥动节杖,并不作答。
这样的冒犯之举实在骇人听闻,部族长老们将巫族祭祀之地团团围住,高声呵斥。巫隅充耳不闻。夔牛鼓第三声响起,已到了卯时三刻,巫隅面不更色地拒绝了第四名使者。
根据律法,若巫族使臣第五次拒绝回避,而黄帝亦不肯出面,战争就无可避免了。部族长老们的愤怒之情已经无法遏制。象国长老坦露身体,散去发髻,风国长者自残左臂,皆向巫隅约战。
巫隅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向群臣宣布,黄帝十二神将之首、御北者、统御两百七十六个部族的首领贰负,在西昆仑弱水附近的一个洞窟内,杀死了巫族的一条神兽蛇。作为惩罚,贰负必须被枭首,灵魂永远封禁。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求黄帝立即交出贰负,并且剥夺他御北者的封号,将其部族驱逐三千里,永不许返回中土,否则昆仑山将被迫向逐鹿宣战。
五鹿宫外立时陷入一片死寂。人群里的赤京又惊又急,当时就昏死过去,驭牙心怦怦乱跳,一时手足无措。
此时,呙钟声急切响起,黄帝的使者手持节仗,出中门,请巫隅踩着一百三十名奴隶的背进入宫中。
部族长老们焦急地等在宫门外。驭牙稍回过神,命御者将昏迷不醒的娘亲先载回住所。他们的车驾向外驶去时,黑压压的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
辰时一刻,四面宫门同时落下。调五百龙士、五百虎士、五百鹰士镇守宫门。
辰时二刻,斩杀三十名奴隶、三十头黄牛、三十匹青马祭天。一共有十六名羽士驾着妖龙,分别向四个方向飞去。
辰时三刻,有人看见夏宫尹在东城门外,向狐月湖中投入玉璧十双、玉琮十对、玉剑二十柄,并以二十童男祭之。
到了巳时,冬宫尹率一百三十侍从出北门……祭祀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空中传来沉闷的轰响,九鼎卫城开始沿着坎卦方位移动,逐鹿城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了。
巳时两刻,宫门再度开启。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侍从、使者出现。巫隅独自一人走出宫门,仍然不发一言,径直上车。车右没有按礼在宫门外绕行三匝,巫隅也没有向宫门上的龙首施礼,便打马向北。
由于事发突然,长老们被巫隅的气势所迫,竟纷纷散开道路,让他从容离去。忽听城楼上“且止”之声,一名黄帝使者赤足批发,手持凤尾节杖,沿着两百丈长的宫墙奔跑。阳光从东面来,他那巨大的影子在大地上快速地晃动扭曲,象受辱而飞跃于云端之上的黑龙。使者大声宣帝之诏令,邀巫隅回宫问话。
巫隅竟去不顾。
这下举国哗然。一大半族长老们立即求见黄帝,请求以大不敬罪处决巫隅,巫族之大长老亦必须为此亲自向黄帝谢罪。直到第三天傍晚,请求与巫族一战的部族长老们仍不肯离去,以致宫门迟迟无法放下。总共二十七人戳眼断发,三人自尽,以示决心。
数天时间,宫门外就聚集了三万人,都城通向四方的两丈宽的驿道上,请战者络绎不绝。由于各部族车辕宽窄不一,一日内因相互撞击而损毁的车驾就在千乘以上。
众人点燃了逐鹿城东面的末头山,祭祀战争和死亡之神、被黄帝打入魔域深渊的蚩尤,火焰高达百丈。夜晚降临后,天幕仿佛都燃烧起来。
然而在面见了巫族使臣之后,黄帝就再未公开露面,也没有下任何诏令。不仅如此,十二神将中仍留在涿鹿侍奉黄帝的七人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府门紧闭,连其家臣也不知主人的去向。只是当那六十名的卢族侍女被各部族围困,无法脱身,于宫门外悉数自尽后,黄帝怜之,下令不得毁其尸身,派城尹收而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