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勿以两指轻扣之,铜器发出铮铮的鸣响。他说:“此乃鉴,可昭天地,亦能观自者。姑娘何不上前一试?”
女孩走近了探身一瞧,原来那鉴里盛满清水,一下映照出了她的模样。女孩轻轻咦了一声,摸着脸道:“这……是我么?”
“当然是姑娘自己。”勿笑着说。他从女孩身后看过去,忍不住也咦了一声。
鉴里照出的女子与面前这个女孩一般无二,连穿着也相同。勿不动声色地一挥手,水荡漾起来,须臾平息,却仍然没有改变。
这可太不寻常,鉴里应该映出幕才对……
女孩看着鉴里的自己,似乎也很迷茫,喃喃地道:“这……这是我?不对……总觉得不对……”
勿担心她想多了,看出什么破绽来,忙转身走到靠墙的竹柜前,取出茶具,一面道:“喝口茶吧,走了这许久,喝茶养养气。等我去烧点水……”
他突然停住了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映得全身犹如透明。她不知看见了外面什么事物,双手握紧,风吹起她的头发,勿清楚地看到她在微微颤抖。
勿心中一凌,抢上前抓住女孩的肩头,道:“你在看什么?”
“那里……”
门外那一片碧绿的蔓草随风起伏;屋旁的古树庞大的华盖透下的光柱里浮尘上下飞舞,一些鸟远远地长叫着掠过——并无任何异样啊?勿向自己内心深处看去……没有别的东西侵入,在这个天幕之下,绝对只有自己与女孩两个人。但女孩在怕什么?
“你瞧你,风而已。”
“不是……有东西升起,我瞧见了!”
女孩露出惊异之情,却不知道勿比她惊异百倍。这个蜃境是他用极宝贵的蜃浆,加上从混沌得来的力量才制成,完全由他控制。谁竟能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长驱直入?他闭上眼,魂灵急速向上探询……封仍在别处修养生息,离他最近的踅一点也没有奇怪的表现。
他试探着向蔓草里走了两步,只听女孩道:“我想我看见了……”
梦境到这里噶然而止。
“勿,你怎么了?勿!”
勿猛地睁开眼,感到踅正要拉他出鼎,挣扎着道:“别……让我就在这里……让我……”
踅立即明白他还未完全从蜃境里收回神思,不敢再用力,只托着他的双臂,让他身体保持露出浆面。勿眼睛时而睁大,时而闭合,拼命把自己从梦境深处拉回来。
“我感觉有异样的东西进入了你的梦,是谁?”
“你……你也察觉到了?”勿喘息片刻,终于逐渐镇定下来,说:“真奇怪,我没有发现,倒是在我梦中的茗发现了……茗……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茗……”
“为什么?她不是茗还能是谁?”
勿艰难地摆摆头:“扶我出来。”
踅忙将他扶出铜瓮,坐到榻上,又端来一只虎身陶炉。陶炉里不知燃着什么,看不见火光,炉口却不停冒出一种淡紫色的烟。
勿用手撩起头发,双目紧闭,凑近了陶炉深深吸气。紫烟凝成一束,被他一丝儿不漏地全吸进去,在胸中憋了良久,放徐徐吐出。如此反复七次,他才低声道:“好了。”
踅手按在炉顶,一层冰霜降下,紫烟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勿歇了一会儿,指着茗的那只铜瓮道:“把她托出来。”
踅伸手入瓮,将茗的脑袋托出蜃浆。勿裹紧了毯子,走到瓮前,道:“高点……再高点,转过去。瞧她背后有红痣么?”
“有一颗……两颗!长得真齐整,位置一模一样,就在肩胛骨正中。”
“那便是她了,没错。”勿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疲惫地长出口气。
“你太紧张了。”踅把茗放回蜃浆,说,“兴许是太累了,要不休息一下再……”
勿打断他道:“累?我精神好得很。不,我不是紧张……是有点……疲于控制。此女子念力之强,即使进入我利用蜃浆造出来的梦境,仍有些地方出乎我的意料。幸亏有蜀王替我们拿下她,否则还真不好说。”
踅道:“是啊……不管怎样,把她锁在蜃境里就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勿冷冷地道:“我已经让她见到了双鉴,但鉴里却只有她,没有幕。”
踅道:“没有?也许……她根本还没有想起幕。”
“不!无论她是否记起幕,双鉴一定会映出与她同生之人,除非这人已经不在世上……”
“持有昆仑铜镜之人,怎可能不明不白死去?唉,这法子还真麻烦。”踅笑着摇头道,“当初如果让我下卜月潭,哪里会有这些麻烦?”
他自笑着,不提防勿的脸沉了下来,说:“世事难料,蹊跷的可多着。我大邦商之所以亡于小邦周,难道不正是因为六公政议上,诸君皆视周国如无物么?踅……你心中对我有怨。”
踅躬身施礼道:“不敢!”
“不敢是不敢说,有却是有,是不是?”
踅被他冷冷地语调一惊,蓦地背上一阵冰寒,立即单膝跪下道:“不,我没有!”
勿背着手在舱中踱步,半响,踱到踅身旁,道:“你想的那些事,岂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们兄弟中,你的本事的确最大,但大哥、封、小妹相继受伤,我却仍留你在身边,心中的不甘都写在你脸上呢。今日我就给你个机会,统统都说出来罢。”
“我……我没有……”
“说!”勿端坐在他面前,厉声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争辩此事,讲!”
踅别扭地侧着身体,深深吸气,胸前的衣服简直要被绷得裂开。勿等了一会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大哥出发之前,你有没有在他面前抱怨我把你限得太死?你说,巫劫当世英雄,岂有如此儿戏待之的,是不是?你说,眼见着鲆岛一天天没入‘缝隙’,心急如焚,有些人事事以求稳为借口,刻意拖沓,是也不是?”
踅脸涨得通红,咬牙道:“是……我是有点不甘心!如果一开始就让我跟封和妹子一起到卜月潭,哪里会让幕那小贱人逃走?你总说有他两人就够了,可是郁被巫劫射了两箭之后,你却仍不肯让我前去帮手,眼睁睁看着郁因伤重,被幕那小贱人……唉!”他狠狠一拳捶在自己腿上。
“嗯,终于说出来了。”勿面无表情地道:“还有,继续啊。在桫椤城时,我不让你去帮大哥对付巫劫,你不是发脾气连杀了三名奴隶么?这事我也想听听。”
踅抬起头,撅着脖子,直视着勿,说道:“我、我想不通!你明明知道巫劫有多厉害,却让大哥孤身赴险,为什么?为什么?”他忍不住向前挪了挪,伸出右手,捏得指节咯咯作响,“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在一起就无所不能,在一起就永生不灭,在一起……在一起!可、可是……”
“你是说,我故意把你们分开?”
“我不知道!”踅沮丧地垂下头,“只是离开鲆岛以来,每件事都很不顺利,而我们几个又总是在其中一人需要帮助时,因为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事而无法伸出援手……难道你没发现么?妹子、封、大哥,他们都是孤身一人时受的伤。虽然他们终究会慢慢恢复,但……但我……唉!”他使劲摇头,说不下去了。
过了很久,勿淡淡地道:“那么说,你不仅怨恨,还在怀疑我,是不是?”
“我不……”
突然之间,踅的话象被什么人硬生生掐断了一般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瞪着面前的勿。他依然平静的呼吸,头发垂下,遮住了大半边脸庞,蓝幽幽的烛光从后方映过来,他的脸由此陷入一片阴霾里,所有的神情都模糊了……
踅双手不由自主地抓向自己的喉咙……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不!他根本不用呼吸,那只比万年玄冰还要寒冷的手透过了他的肌肤、血肉,穿破头颅,然后狠狠地、不可阻挡的、几乎是残忍地在他思绪深处猛击了一拳!
仅仅只是那么一拳,手便立即抽出,但踅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象一瞬间被剥去了所有筋、络,抽干了血液,掏空内脏……他身体软成一团,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勿耐心的等了一阵,屈指在踅额头一弹,冷冷地道:“起来。”
踅闷哼一声,幽幽醒转。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痛得难以忍受,身体无可遏止的剧烈颤抖,但是对勿的恐惧占据了他所有的念头,听到勿说的话,便拼命收回双臂,撑起身体,匍匐在勿面前。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有意把你留下,不让你插手。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不……不知道……”
勿摸到踅头上,他如被虎狼按住的羔羊一般,全身战栗,却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汗如雨下。勿蹲下身凑近了他,目光象刀,刺入踅的眼中,低声道:“因为我最需要的就是你,明白么?最好的东西要用在最紧要的地方,却也比别的更容不得半点瑕疵。你当倍加爱惜自身。我想的事,不是你能猜透的,你只需遵从,你只能遵从。大哥和封天生残疾,父亲越过你将陵侯之爵传与我,你的命便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从今尔后,你对我但有一丝怀疑,我就毁了你的‘土身术’,让你魂神俱灭!记住了。”
他放开踅,站起身来。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额头死死顶在勿的足尖,颤声道:“是,下、下臣记住了!”
勿直到踅施礼完毕,叹了口气,重新蹲下来,扶着踅的双肩道:“我又何尝想要逼你,何尝不懂得心痛大哥、小妹。但兹事体大,不得不为尔。你知道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时间又如此紧迫……这是在跟天斗呢!为了算到每一步、每件事,我……我殚精竭智,这颗心都熬干了,然而还是有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不测之事……咳咳!咳咳!”他猛地咳了起来,伸手捂住嘴,手指缝间立即渗出些暗黄色的液体。
踅一下忘了疼痛,跳起身扶着勿,担心地道:“你……你的身体又开始……要不先回太行一趟,让我和封替你重新……”
“不必了!”勿一口回绝,“哪里还有时间回去……你让封想法子把大哥和小妹带来,我……我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带到青冥号来?可他们的身体……是,是!我这就去办!”
勿待身体里的乱流稍微平息,重新走到瓮前。踅毕恭毕敬侍奉他爬入瓮内。肌肤接触浆液的一刹那,勿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奇怪,进入蜃浆不知多少回了,却从没有此刻这般觉得浆液如此粘稠冰冷,象快要凝固的血……
“怎么?”踅察觉到了他的迟疑,问。
“没……。”
勿甩去杂念,慢慢蹲下去。他不自在地在瓮里挪了几下。蜃浆漫到他的下巴,浆面泛起些许涟漪,但由于浆液的粘性,涟漪扩散得很缓慢。悬在瓮顶的烛光照耀下,涟漪仿佛一个个微亮的光圈,慢慢地荡到阴暗的瓮身附近,隔了好久,才又软绵绵地荡回来……
勿看着这比寻常水纹慢得多的涟漪,睡意渐渐上来了。但不知为何,他心里莫名有一丝慌乱。冰冷的蜃浆粘上他每一寸肌肤,随着波动时而收紧,时而舒展,这感觉……仿佛卡在某种野兽的咽喉处,喉咙一收一紧,就要把自己彻底吞噬……
不行!勿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乱七八糟想什么呢?他定定神,说:“我……我可能要进入更深的梦,此身就交与你了。有你在,我很心安……我想还是……有点……”
以前勿进入蜃浆,从未向自己说过话,踅忙问:“你想说什么?”
勿摇摇头,勉力抵抗着越发强烈的睡意,突然,眼角撇见了什么事物。尽管他还没看清楚,心却骤然一缩,想要转头看,然而眼皮已似千斤重一般垂下。他抢在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拼命看了一眼,那是……那些是……啊!该死……那竟然是……
他身体因恐惧而蜷成一团,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沉入浆内,踅却完全没看见。他反手一挥,天花上立即散下大片闪闪发亮的冰晶。喀喇卡拉一阵轻响,冰晶迅速相互交融凝结,在周围布下一层厚厚的冰霜结境。踅等到结境已经天衣无缝,才端坐在翁前。
他闭上眼,迅速陷入冥想之中,开始专心为勿组建起念力的防御结境。
“闪电了。”
“嗯?”
“又闪了一下……我看不清……”
老家伙扭头看看窗外,“现在速度多少?”
“二十节。”老四瞧了瞧一只在舱壁上不住颤动的铜制标示,“折去外面的逆风,应在二十节以上。”
“你看见的是云空吧,老三。峡谷上空掠过的一线天光,在这样的速度下,一闪一闪的,就跟闪电一样。”老二蛮有把握地说。
“不,”一直在窗口观察的老三说:“绝对不是云空,我感觉真的象是闪电,很大一片。”
“这季节怎么会有闪电?”老四嗤笑道:“大概是云生兽掠过。浮空舟到峡谷顶有八、九百丈,从这里看峡口只有一线,如果有五到六只云生兽同时快速掠过,看上去就像闪电!”
“嗯……很合理!”
话虽这样说,老家伙还是爬到舱顶,打开一扇槅门,刺骨的风立即钻入船内,呜呜尖啸。绞杀号已经深入火谷百余丈,两边岩壁飞速向后掠去。无数狰狞古怪的岩石仿佛隐蔽的怪兽,突然就蹿出石壁,向绞杀号当头扑来,却又在最后一霎退却,迅速消失在更多更古怪的岩石之后。老家伙竖起毛领,硬顶着风向上看。
云很厚很黑,应该不可能看见白色的天光才对……他看了片刻,心中忽地一惊,立即返回舱内。
“怎样?”
“没看到闪电。”
老三正要开口,老家伙皱起眉头道:“但很奇怪,黑云压下来了。我是说,它已经进入谷内至少三百丈。”
老四老三对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显出惊疑之色。冥火谷之所以被称为天下谷中之“火”,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尽管雪屏山顶终年被云雾笼罩,谷内却绝少有云,犹如被火烤过一般。
传说雪屏山山阴乃是火龙栖息之所,火谷如其咽喉,是以云雾不生。一旦云雾降至谷内,火龙就会显身,吐出幽冥之火,将云雾吹散。
老四最胆小,小心地问:“难道……火龙要出来了?现在入谷还不远,我们是不是该先撤出去,等明天再……”
老家伙道:“别说瞎话,哪有那么凑巧?再说有没有火龙还不一定。”
“怎会没有呢?”老四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否则谷里为何一直没有云雾?此,殊为怪异也!”
正在装睡的依来一拍大腿:“正是!我蜀国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有此谷正合天道。”他站起来环视四周,气宇轩昂地道:“没有火龙,如何彰显我蜀国之威严?”
老四道:“是吧?所以蜀王殿下还是很有见识的!”依来和他对望两眼,两人心中忽地升起英雄心心相惜之感,不禁相互抱拳而礼。
“呸,别自己吓自己了!”船尾的老二冷冷地道:“哪有什么火龙。龙族早在黄帝末年就纷纷飞升,这屁大的一个谷还能藏龙?亏你在天生飞了一百多年了,连山势、风脉都看不出来。”
依来和老四同时涨红了脸,叫道:“那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二道:“冥火谷东西向贯通山脊,从南来的云堆积在东口,西口外又是一马平川,高度骤降,因此穿谷而过的风极大。这是难得一见的风脉所在。正是因为时刻都有狂风,才使得云不能降入谷内,懂了吗?”
老四还没回答,依来一把推开他,厉声道:“荒唐!寡人要下诏,不敬神龙者斩!嘿!”他和老四一起低头,避开老二扔过来的木棍。
“真的有龙!”老四躲在柱子后叫道,“有人看见过的,绿幽幽的火龙,你们不相信,总要吃苦头的……哎哟!”
老家伙看看巫镜——那家伙正跟文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便低声道:“好了,都别说了!老二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也听说冥火谷藏着什么上古之谜,只是极少为外人所知罢了。云雾降下来,总不是什么好事,老三,照这个风速,还能再快一点么?”
“如果升高五十丈,贴着岩壁走,还能至少提高五节。不过岩壁反弹的乱风可能会使船身颠簸得更厉害。”
“那就加快,全速通过,其他的什么都别管了。走!”
绞杀号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不过龙骨之上的巫镜并没有意识到有何变化。事实上,他可没闲着,正跟文锦较着劲呢。
巫镜看着文锦的蜀锦外衣,问:“你们家是鲁人?”
文锦嫣然而笑:“瞧我的模样也不是鲁人吧。说来小女子跟蜀王原是故人,祖上世居蜀地,蜀国灭亡后奔东夷之奄国,后来奄国被周公所践,才定居在鲁的。父亲一再教诲,不可忘却故国,是以小女子出来行走,装束皆从祖。”她掩嘴吃吃笑了两声,问:“老大真是巫人?”
“巫人这身份装起来有意思么?”巫镜忿忿地道。
“巫人不贾,除非……”
“除非什么?”
“老大当然不会是离经叛道、被昆仑放逐之人。老大此举,定有深意。假以时日,岂有不功成名就的?”
“然也。”巫镜一拍大腿,趁机转移话题,“你这丝竟然能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丝不断么?不怕……缠在什么东西上?”
“嘿嘿,小女子心中有思,更胜手中有丝。丝既思,老大不明白了吧?丝动则思动,思至则丝连。只要曾被我接触到,哪怕远在天边也别想逃脱……”她竖起一根小指头晃悠,晃得巫镜背上生寒,“你说,他们发现我们在跟踪没有?”
“发现?开玩笑!你会看到十几里远之外的跟踪者吗?哼哼,那些家伙绝对料不到你有这一手。等我们抢先一步赶到星城,就要他们好看!”
“看”字刚出口,“砰”的一声巨响,绞杀号屁股猛地一跳,众人猝不及防摔了一地。没等站起来,船身发出呜呜地尖啸向左侧山壁撞去。老三狂叫道:“我们被打中了!”
“谁敢对寡人动手……”
“稳住!”老家伙怒吼道:“老二!舵不要放!老四,右侧定风弦绳拉紧,左侧放完!老三!主翼……”
“啪啪啪啪……啪啦!”绞杀号在离撞毁只有两丈距离时向外一倾,险到毫厘地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但是左舷没法及时拉回来,在岩壁上拖了十来丈远,左侧定风弦绳、两扇侧帆、两扇侧翼皆被山壁碾成齑粉。
从谷底蹿上来的一股乱风将木削断绳等向上刮去,砰砰砰地撞上几块坚硬的防护铜甲。老二从窗口回过头,用让人背心冰冷的声音惨叫道:“战斗星搓!”
“什么?去他妈的……”
撞击发生时,巫镜的脑袋跟遮蔽玄英的铜罩至少亲热了三次,血流下来把眼睛都遮住了。此刻浮空舟正剧烈颠簸,他手护着铜罩须臾不能离开,刚要喊文锦,文锦温柔的手已经替他抹去了眼前的血。巫镜吼道:“哪里中了!”
“左舷!尾舱!投射锚!”
“斩断!”
老四冒险扑到尾舱,见舱壁上破了碗口大的一个洞,一只铜锚射入,锚身上复杂的机关展开,弹出六支倒钩,死死订入舱壁。风从破洞外钻进来,嘶嘶作响。他冒险伸手出去摸到链条,用短剑狠砍两下,链条纹丝不动。浮舟屁股猛的颠簸两下,他一把没抓稳,身体腾空而起,眼见就要被风从洞口吸出去,蓦地腰间一紧,被人死死拉住了。
老四大叫一声好险!回头看抓他的人却是依来。依来手持长剑,憋足了劲,猛地一剑斩下!
砰!
长剑断成两段,剑尖打着旋地弹起,差点刺入依来肩头。他侧身闪避,失去了重心,和老四一道滚回舱内。
“怎么样?”
“缠着飞煌草的铜链,这……这是猎云锚!”老四颤声道:“他们来真的了!”
此时绞杀号终于脱离左侧山壁,却又向右偏去。老家伙上窜下跳地扳动机巧,拼命维护平衡。巫镜叫道:“老二,能不能看见它?是战斗还是巡逻星搓?速度多少?”
“尾部,丑时方向,高度……二十丈!尾部有……六支铜翅,是战斗星搓!”
“它想把我们拖到山壁上去,我们就成全它!老家伙,全速,贴着岩壁走!”巫镜旋动机关,将铜罩又降下一寸。绞杀号龙骨发出咯咯的呻吟声,船头开始下沉。老家伙心领神会地展开主帆,借助风力,绞杀号向下急速沉降了十几丈。
灰暗的谷壁上骤然闪出几片火花,那艘战斗星搓被拖得在石壁上连撞数下,铜石碰撞之声清晰可闻。老四惨叫道:“小心!”
几块星搓脱落的铜甲呼啸而下,其中一块将右侧主翼劈落大半。失去平衡的绞杀号再一次撞上了左侧岩壁,整个船身都在乱抖,发出巨大的声响。当船身重新弹回来时,船上诸人均已挂彩。
“战斗星搓……没有坠毁!”老二被舵身狠狠顶在腰间,痛得卷成一团,仍吃力地望着窗外道:“尾部破裂,它在翻滚!它在翻滚……但没有放弃猎云锚链!”
“这家伙疯了!”老四叫道:“我看见有人飞出去了,可它还不解开锚链!”
“再来一次!”巫镜咬着牙喊。刚才撞击时他感到文锦从背后撞上椅子,回头见文锦脸色惨白,胸前的布上隐隐透出血色,里面伤口一定又裂开了。他急道:“快到底舱去!”
文锦笑笑:“现在哪里安全?”
话音刚落,右舷船头砰的一下,又一支猎云锚穿透船身射入,差点把老家伙射穿。老家伙拼命一缩脚避开,还没来得及滚远,啪啦一声,六支铜铸倒钩从锚身里弹出,其中一支插穿了老家伙的右腿。
“大哥!”老三纵身扑去,想要抓住老家伙。但船身此时一沉,猎云锚拖着直他向船舱前部飞去。老家伙放声惨叫,两手抓住了主帆的固定支架。老三叫道:“抓紧!”
“不行……”老家伙老泪纵横,“这玩意是我亲手修的,吃不住力……”说着当真松了手。猎云锚拉着他重重撞上舱壁,六支倒刺同时钉入壁内。老家伙双眼一番,当即昏死过去。
这一下船身左右都被拖住,虽然仍颤抖不停,但反而恢复了平衡。几盏火羽灯都被撞破,比鸿毛还轻的火羽被风带着从各处缝隙飞走,舱内顿时暗下来,只有几盏晶玉窗幽幽发亮,勉强映出人影。船上几个人都吓得呆了,老半天谁也没出声,任绞杀号被两艘星搓拖着向前飞行。
突然窗外一闪,照得舱内一片雪亮。“隆隆……隆……”雷声在狭窄的山壁间来回震荡,乱风吹得绞杀号上下颠簸,舱外到处都在破碎、掉落,可是没人敢起身去看。
文锦靠近巫镜,瑟瑟发抖,颤声道:“咱们……就这样完了?”
“放屁!”
“我……我听说云种族抓获的奴隶,会派到鸿蒙里去采集清气。”
“真的?”巫镜明显松了口气:“听闻鸿蒙里有许多神器,那我不是赚了?”
文锦吃吃地笑出声,久久停不下来,直到笑得过头,扯动伤口,才勉强忍住。她的手偷偷摸到巫镜的手上,巫镜甩了两下都没甩掉,也就由她握着了。
忽听老三道:“三……三艘战斗星搓!”
“看仔细!究竟有几艘?”
外面的闪电越来越密集,照得火谷里雪亮。尽管隔着老远的距离,老三还是做戝般偷偷向外打量,说道:“的确是云种族的战斗星搓!前后各挂着一艘,还有一艘在头顶跟着,大概是策应。”
“下面还有……”老二匍匐在地板上,从观察口向下窥视,“四十丈外……是火羽灯……四艘,该死!这是口袋,我们自己钻进来了!”
“他们是……冲着寡人来的!寡……寡人跟他们拼了!”
“你省省吧,”老二没好气地道,“要抓你,在桫椤城省事多了!”
“对啊!”文锦忽地抓紧巫镜的衣服,“船上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我他妈哪里知道?”
正说着,又是几个炸雷滚过头顶,众人被雷声震得全身战栗。忽听老家伙呻吟着说了句什么话,巫镜没听清楚,问他:“什么?”
文锦道:“我听见大哥说翻……”
“翻?翻什么?你定是听错了!”
文锦道:“真是翻……啊,我明白了,老大说的是翻滚!他们没我们船身重,肯定拉不过,见我们的船向下坠落,谷底岩石密集,他们也许会撤掉锚链。”
巫镜眼睛一亮:“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老二老三,快做准备,咱们……”他朝左舱的破洞处看了看,“向左翻,做出坠毁的样子。不过现在船身破损得厉害,主翼还能借风力翻过来么?”
“值得一试,”老二和老三两个交换一下眼色,“展开尾翼,只要运气没有差到船头撞毁,就还有机会。”
“好,那么听我号令——全船准备翻滚!”
老三赶紧撤掉左侧风帆,用力把主翼往下压,配合老四收紧侧帆。浮空舟尾部张开两扇小尾翼,被侧帆滤过的风在尾翼上一压,船身忽地向右一偏,跟着大幅度向左倾斜,巫镜飞快收紧玄英的铜罩,叫道:“抓紧——”
浮空舟骤然越过了平衡点,瞬间翻了个底朝天。哗啦啦!舱底的碎木破铜下雨般落下,砸破了依来的脑袋,砸穿几处舱顶。船向急速下俯冲,巨大的风压压得众人眼睛充血,只有拼命固定身体,无暇顾及依来的惨叫。忽听老二顶着狂风喊道:“右侧迎风!准备翻滚!”
“轰!”浮空舟筛糠一般颤抖着,再一次翻转回来,立即听见船头船尾被猎云锚勾住的地方发出格咧咧的挤压声,锚链缠绕上了船身。老三探头望去,道:“好!那艘星搓又撞上岩壁了……它在翻滚……还在滚……又撞了一次……尾部分离了,它控制不住了!”
“该死!”巫镜汗如雨下,“它怎么还不放弃?那艘策应的船呢?”
“云层降得更低了,看不见……”老四道:“船头方向的星搓灯火闪烁得很快,可能正在联络!”
“快……快来救寡人……”依来脑袋被碎片砸破,身体被两根在震动中与船舱脱离的固定枕木夹住,一只手被挤在屁股后收不回来,另一只手徒劳地按着脑门,但也只是让往外喷射的血变成咕咕流淌而已。他叫了几声,但众人都在拼命维持浮空舟,哪有空理会。依来内脏好像都要被颠出来了,伤痛加上愤怒,几乎昏死过去。
尾舱的老二道:“刚才我们至少下降了四十丈,大出云种族人意料之外,除了这两艘星搓,其他的根本没法跟上!”
“不错。但这两艘才是关键……还能再翻滚一次么?”
老二还没回答,老三惊叫道:“小心!星搓坠毁了!”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战斗星搓象颗顽石般落下,在离绞杀号十丈远的地方正面撞上了岩壁,发出轰然巨响。碎石和破裂的铜制护甲四面激射,砰砰砰一阵乱响,绞杀号左侧舱壁被打出无数破洞。依来躲避不及,被一块穿透三层甲板的铜片击中肩头,只差三寸就削飞了脑袋。
另一大块船身弹起,击中尾舱,几乎将舵连根打掉。老二往前猛扑,仍被那力道撞得越过巫镜头顶,摔到前舱,插进一片破烂之中,死活不知。
文锦尖叫一声,回身紧紧抱住巫镜,因正好看见一段人的躯体打着旋飞来,在船身上重重一撞。舱壁的洞口很大,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已经没了脑袋,但仍想要抓住什么般四肢乱晃。狂风加上撞击的力量,他高速伴随绞杀号向前飞行。只是每飞一丈,便下降一尺,飞了十余丈远,终于翻滚着消失在舱尾。
巫镜也被这一幕深深震撼,直到浮空舟飞出了老远,那片撞击的岩壁早被甩到身后,他才长出一口气,伸手摸到文锦头顶低声道:“好……好了……”
文锦死死埋在他怀里,颤声道:“我……我看见他还在招手……真的!我看见了……”
“那只是风吹的……他也许死得很快,并不痛苦。”
过了一会儿,文锦说:“我怎么听见了水声?”
下一刻,大水铺天盖地而来。
“豚鱼号!尾舱破裂!”武九尖叫道:“我看见了闪光!主舱损毁!坠毁了!坠毁了!”
“左侧!三组尾刺!右侧逆风!”武定平静地道,“前方三十丈,俯冲规避!”
在这样的高度主舱损毁,便意味着全船皆亡了。武九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星搓坠毁,全身战栗,手脚僵硬,勉强弹出了两组尾刺,但第三组的机关不知被什么卡住,仓皇间无论如何扳不开。眼见星搓被右侧的风压向岩壁,二十丈外一处凸出的巨岩扑面而来,他几乎哭出声来:“我……我拉不开!”
“猎云锚准备,方向左后,链二十丈,听我号令!”武定一口气推出三张侧向滑翼,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弹射!”
“砰!”猎云锚飞出,深深插入左后放的石壁中。二十丈长的链条瞬间就绷得笔直,拉得星搓一顿。尽管武九早做好准备,还是在舱壁上撞得眼冒金星。
和预想的一样,猎云锚的倒钩无法在石壁内弹出,剧烈拉扯下又被扯出了石壁,不过集藏号星搓已经借力向下俯冲,险到毫厘的从那块凸出的岩石下方钻过,舱顶的护甲在岩石上磨出大片火花。
他们钻过岩石,又被风带着向上蹿去,直至拴住绞杀号的猎云锚绷紧为止。这一段谷特别狭窄,狂风和绞杀号象两只手,一前一后不停拍打着集藏号。右侧已丢失了一扇侧向滑翼和三只铜刺,武定不得不让星搓倾斜,利用岩壁弹回来的风力勉强维持平衡。
武九尽量不去看两侧飞也似向后掠去的坚硬的岩石,吼道:“桂鱼号仍然没有露面!刚才下降太快了!该死的传令星搓也没有跟进!”
“速度不够。”
“只剩我们了!真该死!啊,清气只剩一桶了!”
“绞杀号呢?”
“右下二十丈,没有坠毁!这船太结实,要是寻常浮空舟早散架了!我……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放弃锚链?”
“死也不许放!现在云雾降下来,一旦丢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投射!”
“可……”武九哽咽道:“豚鱼号已经被它拉得坠毁……”
“我相信他们的损失也不会小,除非是疯子,否则绝不可能再冒险翻滚了。”
“说到损失,我们也不轻!”武九快速检查了一遍,“凭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拖它回去呀!”
“所以现在我们必须等待。”
“等什么?”
武定不答。集藏号沉默的、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黑色的云雾越压越下来,雷声在云中轰鸣,不时有红色的闪电打在山壁上。有几次闪电打塌了岩壁,巨石一路碰撞着滚入几百丈深的谷底,引发一连串的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