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站在木匠铺子里,神态恍惚。哭天抢地的虎妞,蒙着白布的老木匠,散发着劣质油漆味的棺材,往来吊唁的人们,还有满院子的白绫、孝衣,像正在演着的灯影儿戏,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没有一点儿真实。
周围的人都在忙,最忙的当属胖头,虎妞已经哭得不辨方向,胖头一边向周围上年纪者请教,一边笨拙地安排:找圈坟人,请道士做法场,定做纸扎,俨然家里的顶梁柱。唯独公蛎,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个心虚的孩子,想要帮忙,却总是心神游离。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公蛎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毕岸。毕岸送了十两银子过来,站在老木匠身边审视了良久,对仍在一旁痴痴发呆的公蛎道:“回去吧。”
公蛎耷拉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毕岸回了忘尘阁。
李婆婆等人已经知道老木匠上吊的事情,不过唏嘘两句,关系好的便去遗体前告个别,该做生意的照做生意,一切都很平静。小妖已经将丝络打好送了来,看到公蛎失魂落魄的样子,打趣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见天儿掉魂。”
公蛎看着小妖明净的笑脸,心中一片茫然。来洛阳不过半年,苏青、巫琇、赵月儿、老木匠,已经见识了四个人的死亡。若说同自己没有关系,那真是睁眼说瞎话。时至今日,公蛎觉得,冥冥中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悄然地收紧,而那种逃也逃不开的恐惧,比尸体、巫术等更为可怕。
小妖见他脸色不好,收起了笑脸,关切道:“你不会是又病了?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毕岸终于开口,冷淡道:“他没病。小妖忙去吧。”小妖吐了舌头,小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整天病恹恹的,切!”
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公蛎见毕岸站到了自己身边,似乎有话要说,忙慌乱地晃动着丝络道:“我还有事。”转身往房间逃去。
毕岸却道:“小武死了。”
公蛎脚下一滞,绊在了门槛上,摔了个狗啃屎。
毕岸道:“小武被人发现,死在磁河旁边的茅厕中,浑身泡胀,面目全非,据测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天。”
公蛎的上下牙齿咔咔响了起来——昨天上午,茅厕里那个泡胀的“圆石头”,竟然是小武的肚皮?!
公蛎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道:“他……他是怎么死的?”
毕岸道:“表面看,是失足落入茅厕溺死的。”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原来他早死了。
毕岸看着公蛎面无血色的脸,缓缓道:“巫教横行,以后无辜死去的人,只怕更多。”
公蛎捂住了耳朵,一口气不歇地大声叫道:“财叔财叔我今天要吃王拐子家的芝麻烧饼你快点去买啊……”跳上床拉过被子,飞快蒙住了脑袋。
老乌龟说得对,洛阳城中的繁荣是属于凡人的,从来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修道的非人。同玲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生活,或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下午时分,公蛎又去了柳枝儿巷。玲珑不在家,吴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门紧锁。公蛎在思念和煎熬中徘徊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分仍不见两人回来,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回了忘尘阁。
幸亏毕岸和胖头都不在,公蛎一头钻进房间,再也不想出来。
谁知不一会儿,汪三财过来敲门,说有一封公蛎的信。
原来是玲珑约他晚上亥时见面。亥时已经很晚了,见了面不久闭门鼓便会敲响。难道——玲珑想留自己住宿?
公蛎顿时激动起来。两人确定关系之后玲珑多次自责,说自己不够检点会被公蛎看轻,所以再也不肯同公蛎做出过分之事。公蛎为了表示尊重,自然不敢造次,连偶尔一次的拥抱都小心翼翼,唯恐玲珑生气,所以两个人虽然情话说了不少,却再未敢越雷池半步。
但不代表公蛎不想。他回想了无数次那晚令人耳热心跳的场景,可唯一记得便是自己赤身裸体躺在玲珑床上和玲珑身着亵衣曲线毕露的身体,其他的一概不记得,每每想起,对自己那晚喝得人事不知深感后悔。
如今才刚刚戌时,公蛎心急如焚,恨不得当下便收拾了东西去找玲珑,正准备出门,却见胖头回来了,径直来到公蛎房间,道:“老大,你今晚有没空儿?”
公蛎唯恐胖头要求自己给老木匠守灵——不是公蛎不近人情,实在是不知如何面对,忙道:“我今晚约了人。”
胖头失望地哦了一声,端起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迟疑道:“那好,我出去了。”公蛎心中不忍,问道:“老木匠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胖头道:“多亏毕掌柜帮忙,没什么事了,他家侄子也来了,我明天早上再去瞧着。”唉声叹气半晌,道:“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公蛎心里一哆嗦,忙调转话头:“虎妞怎么样?”从始至终,胖头和毕岸都不曾说过一句指责他的话。
胖头道:“伤心得不得了。她说她爹爹一直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寻了短见。”
公蛎忙道:“这几日你只管帮着虎妞料理后事,财叔那里我来解释。还有,毕掌柜答应我每月从账面领取十两银子,你先领了用。”
胖头嘴里应着,脚却不动,似乎有什么事情。公蛎不敢多问,忙装着看书,但心思烦乱,哪里看得进去,所以忽听胖头叫了一句老大,竟然吓了一跳。
胖头移动着双脚,脸色凝重。公蛎紧张地看着他,心想完了完了,胖头肯定要质问自己为何不听毕岸交代,导致老木匠自杀。
不料胖头却道:“我找到妹妹了。”原来这些时日,胖头不是恋上了虎妞,而是通过虎妞找到了妹妹。
两个月前,胖头在木匠铺子里帮忙,被虎妞问起家庭情况,便提到自己有个妹妹,自小儿送了人。当时刚好有个姑娘在定制家具,听了此话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不日后,那姑娘私下里找到虎妞,说自己自小被收养,记忆中有个哥哥,如今孤身一人,很希望能找到家人。虎妞同胖头交好,自然不遗余力,当仁不让地做了传话筒。
在虎妞多次牵线之下,胖头终于同那位姑娘见了面。姑娘说她小名叫做“玉妹”,七岁之前同父母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后来不知为何被送了人,记得母亲左眉中有一颗痣,父亲的手臂有一块烫伤的疤痕,甚至能够说出同胖头玩耍的趣事。
这同胖头的记忆完全契合,两人都十分激动,就此相认。但已经更名睿姬的她性格多变,对胖头时而亲近时而疏远,亲近时像个小女孩一般叽叽喳喳一同回忆小时候的时光,疏远时对胖头爱理不理,提起已经去世的父母也很是冷淡。胖头知道妹妹心里委屈,自然不同她计较,每天只要能见到她便十分开心,赚的钱除了给公蛎,其他的几乎全部花在了妹妹身上。
胖头脸上显出又开心又难过的神气:“她认为当初是爹娘不要她,所以心里有怨恨。”
公蛎有些惭愧。胖头先前也曾提过要他帮着找妹妹,他却未放在心上,而这些时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更少关心胖头,见他每日乐乐呵呵的,只当是喜欢上了虎妞,忙关切地道:“她现在同谁住在一起?若是一个人,不如搬来同住。”
胖头沮丧道:“她一个人,我说要她搬来同住,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她坚决不肯。之前想带她来见见财叔和你,她都死活不肯哩。”
公蛎很想做摆出老大的样子来,像江源那样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上百两银子,可是他囊中羞涩,愣了片刻,只好道:“找到了就好,其他的慢慢来。”又问:“她这么些年过得好吗?”
胖头又开始咬指甲:“看她衣着打扮还算不错,但她……似乎很不开心。我一问她这个,她便发怒。”挺了挺胸脯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多赚钱,不让她再受委屈。还有虎妞。”
提起虎妞,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但想起玲珑,公蛎心里暖暖的:“对,我们都好好干,让她们过得好好的。”
玲珑一事,公蛎始终没告诉胖头。不是有意隐瞒,而是除了食物,他并没有将心事与人分享的习惯。
胖头一副勇挑重担的样子,鼻子因为激动而发红:“老大,那我走了哈。我去跟妹妹说,这两天要忙虎妞家的事儿,免得她等不到我心里焦急。等你哪天有空了,陪我一起去劝劝她,若是她不肯搬来同住,我住她那里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