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年节,逛花灯、猜谜语、赏梅花、尝美食,公蛎忙得不亦乐乎,相思苦楚被冲淡了不少。
江源住进了对面的天炎酒楼,两人臭味相投,关系日渐密切。江源既不像胖头这般傻乎乎,又不似毕岸这等冷冰冰,长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对公蛎去哪里玩的提议从来都是踊跃赞同、兴致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毕岸有的一拼,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舞剑评诗,样样精通,公蛎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面子又能学到不少东西。
不过大多时候,公蛎都是独自一人。江源毕竟是客人,自己不能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玲珑过年时搬去了舅舅处,两人只能偶尔见个面,初七那日,玲珑让一个小乞丐传信说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顾几日,不能见面;毕岸、阿隼、胖头等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陪他。幸亏公蛎早年在洛水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觉得寂寞,唯有想起玲珑的病时,比自己身上的鬼面藓还要焦虑。
玲珑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蛎想念坏了。这日早上,有小乞丐带来口信,说玲珑约他见面。公蛎本来约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园赏花,一听到这个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兴冲冲去了柳枝儿巷。
谁知道玲珑却不在家。那个面目可憎的吴妈隔着门比划了两下,说玲珑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将门关上了,任凭公蛎如何敲都不再开门。
这个哑巴吴妈脾气极大,当着玲珑面还没什么,一到玲珑看不到的地方,便给公蛎甩脸子。
公蛎在门口徘徊良久,实在等得无聊,只好顺着磁河走动,不知不觉来到大杂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问问关于玲珑病情的事。
大白天的,小乞丐们都去街上乞讨了,院中无人。公蛎绕到磨盘对面的院子,也不见那个少年阿牛,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马尾。
公蛎十分丧气,只好往回走,兜兜转转在往日乞丐们爱集聚的地方晃悠,绕了几圈,仍没看到小武,便抄近路从涧河边一处偏僻的茅厕前走过,却见乞丐小娟子正斜靠着茅厕门前的松树晒太阳。
虽然是冬天,茅厕骚臭的味道还是令人作呕。公蛎掩着鼻子,上前用脚轻轻碰了她一下,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公蛎忙抓了十几文钱,在她眼前晃动,殷勤地道:“走走走,我们换个地儿说话。”
小娟子扭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公蛎见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子,绕到她对面,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也住在大杂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里?八九岁,很精明的小男娃。”
小娟子木然看着他,嘴角垂落涎水。
看来这个小娟子还有些痴呆。公蛎丧气地将钱丢在她面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给你吧,去买些糕儿吃。”捏着鼻子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道:“你一个女娃儿守在茅厕这里乞讨,先不说哪会有人来施舍,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赶紧去周公庙、定鼎门呀,那里人多。”
小娟子站了起来,脸正对着公蛎。公蛎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质问道:“那日是不是你给我送的纸条?”
那日公蛎去找毕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个小孩子送来的纸条,上写“速到土地庙”,结果误入迷阵,差点丧命不说,还撞死了巫琇,害得心里不安了好久。
小娟子呵呵傻笑,指着茅厕道:“臭,臭人。”
公蛎越看她越像那日给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个呆傻之人,能问出什么话来,丧气道:“算了,那你认不认识小武?”
小娟子忽然冲他挤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公蛎高兴地凑了上去,道:“小武在哪里?”
小娟子皱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闪电般出手,一把将公蛎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扬手一甩,不偏不倚,将它丢到了茅厕里。
公蛎大怒,推了小娟子一个跟头,慌忙跳进去找。
这种旱厕,上面搭着简易木架当做蹲位,下面便是一人来深的沟壑,不知道多久没清理过了,里面满满的都是屎尿和死猫死狗的尸体,味道混合在一起极为销魂,大冷的天,竟然还有蛆虫在蠕动。
公蛎捏着鼻子下到绕到茅厕后面,看到琅玕珠的丝络一头挂在露出屎尿的一块长满绿斑的圆石头上,便去找了根长长的树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着丝络出来。
谁知那凸起的圆石头光滑无比,树枝一戳,那东西一动,琅玕珠带着丝络彻底滑入了秽物中。公蛎无奈,只好扎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沿着坑边冰冻的硬土层,跳到坑里,先用树枝搅和了一阵,觉得离琅玕珠落下位置太远,用不上力,便试探着踩在那块石头上。
但脚一落下,公蛎便发现不对劲了。这块石头竟然是悬浮着的,而且软软的,富有弹性,像是谁家丢弃的死猪泡胀的肚子。所幸公蛎脚步轻,强忍着恶心,飞快捞出琅玕珠,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琅玕珠连同丝络挂满了屎尿,臭不可闻。公蛎一边呕吐,一边不顾天寒地冻,下到河边敲碎薄冰,在水里摆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过气来。
公蛎气得大骂,而那个可恶的小娟子早跑得没影儿了,更让公蛎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后,光泽大减,里面的晶丝混沌一片,看起来发白发灰,全然没了之前的灵气。
公蛎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顿。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挥之不去,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再去找玲珑,公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回到忘尘阁,胖头不在家,汪三财在整理账目,公蛎只好自己烧了一大锅开水,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又用皂角粉将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总算没了茅厕味。
公蛎换了衣服,连澡桶也来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炉火,将琅玕珠连同湿淋淋的丝络用软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财来到中堂取东西,见状道:“大中午的,怎么洗起澡来了?”
公蛎一手握着琅玕珠,一手拉着丝络在火上烤,闷闷道:“没事。”
汪三财捏住鼻子,一脸嫌弃道:“好臭!好臭!”抱着公蛎的衣服丢了外面,又凑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公蛎心如刀绞。洗过之后,琅玕珠浑浊得更加厉害,不仅周围金色晶丝变成灰白色,连原本黑色漩涡状晶丝也成了黑灰色,看起来就像一颗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偏偏汪三财问了一句:“你弄个野猪眼做什么?”
公蛎大怒,叫道:“我这是琅玕珠!你懂什么!”
“琅玕珠?”汪三财眯眼凑近看了又看,摇头道,“这就是一颗野猪的眼珠子嘛。叫什么琅玕珠。”他唯恐公蛎不信,摇头晃脑道:“琅玕珠颜色为浅金色,中间有天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蛎欲哭无泪,道:“我这个当初也是浅金色,中间有漩涡状黑色瞳孔,还泛出些红色,漂亮得很。”
汪三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决然道:“你说的那种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虽然相似,实际上完全不同。”
公蛎辩解道:“我刚才不小心把它弄掉进了茅坑,这才变成这样的。”
汪三财嗤笑道:“你见哪种宝石遇到便粪一下子变破石子儿的?还琅玕珠,这明明就是一颗死了的野猪眼。”说着拿起珠子看了看,唠唠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说着两指头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珠子如同成熟的浆果,被他给捏爆了。
琅玕珠扁扁的,中间裂开,黑灰色“眼珠”被挤出,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干瘪的野猪眼。
公蛎捧着琅玕珠,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礼物,还是个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猪眼还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珑对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财这么给毁了,下午见到玲珑如何交待?
汪三财不屑道:“弄个野猪眼挂在脖子上,亏你想得出来。我说,你肯定被人骗了。”
公蛎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财的衣领吼道:“你赔我的珠子!赔!”
两人正在撕扯,胖头回来了。胖头连忙将两人分开,道:“老大,财叔,你们这是怎么了?”
公蛎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江源走了进来,见公蛎脸色难看,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他住这里大半个月,同街坊们混得极熟,对忘尘阁如同自家一样。
汪三财正后悔做得莽撞,一见有救星回来,忙朝江源解释,皱着一张老脸道:“江公子快帮我讨个饶,龙掌柜刚才拿了颗死的野猪眼在火上烤,非说是琅玕珠,我一时手贱,将把它给捏爆了,结果……”他瞄一眼气得要哭的公蛎,无可奈何赔笑道:“龙掌柜,这东西真不值几个钱,下次我去邙岭,再买几颗好的给你。”
江源从公蛎手中拿过“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气气道:“财叔你去忙吧,交给我来处理。”拉住又要窜上去厮打的公蛎,道:“这个东西,小弟我有一个。”
仔细看了看损坏的珠子,江源又道:“财叔说的大体没错,不过不太准确,是颗野猪眼。不过,”他笑了笑,道:“野猪眼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它是一种包浆石头,产于天山凤凰石内,刚采出来时是野猪眼睛的形状,看起来华丽,但佩戴月余,便黯淡无光,若是碰到便粪等秽物,则瞬间变得松软,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几个钱,不过这种东西如今也不常见了。”
公蛎气愤不已,却不好同江源发脾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忙抹了去。
江源促狭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蛎默认。江源倒没有嘲笑他,郑重道:“那确实要妥善保管。”看着公蛎的脸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让人家姑娘不能发觉你弄坏了她送的礼物。我这里有颗差不多模样的珠子,比野猪眼要好些,叫做乌玄晶,说是从海底火山口采集的。平日里也用不上,刚好送给兄长,权当是兄长陪我这些日的辛苦费,你看如何?”
公蛎冷静下来想想,江源说的虽有道理,可是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江源一摆手,道:“你我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且戴着,以后再跟姑娘解释。”
公蛎别无他法,只好道:“多谢江兄弟成全。”他却没想过他从毕岸那里拿东西拿得理所当然。
江源笑道:“丝络么,周围可有人会打?”
胖头插嘴道:“隔壁苏姑娘会打。”
公蛎沮丧道:“苏媚又不在家。”
胖头眨眼道:“还有小妖呢,我见她打过丝络。”
公蛎慌忙将丝络从上面解下,江源从荷包里拈出一块碎银子,不由分说递给胖头:“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着这种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来。这个请她喝茶。”公蛎感激之余,心里想的却是有钱真好。
胖头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转身出门回了对面酒楼,一会儿工夫,又回来了,拿出一颗珠子来:“你看看,同你这颗一样不?”
微金晶丝,中有黑丝漩涡,虽不如玲珑送自己的圆润,但甚为相似,大小也合适。公蛎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个揖,嘴里却道:“多谢兄弟成全!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源忙搀起他,笑眯眯道:“兄长说的哪里话,这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又道:“赶紧去找个能工巧匠,将镶嵌的金饰取下,重新镶嵌在这个新珠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