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婆的委托,公蛎并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说的是真话,吸血什么的充满诡邪,公蛎决不想多管闲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虚,那更不用理了。再说了,人家委托的本来就是毕掌柜,而不是他龙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儿,公蛎上了心。
如今天黑得早,吃过晚饭,还未到戌时。前堂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几人便集到了前堂来。汪三财在核对今天的账目;胖头对着火炉痴痴地发呆,不时咧嘴无声地傻笑;毕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竟然拿了一本书坐在前堂,看得专心致志。
公蛎百无聊赖地绕着众人打数十个圈子,仍不见隔壁小妖有什么动静。见毕岸看得出神,腆着脸道:“毕掌柜,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毕岸将书递给了他:“巫要。”
书软塌塌的,竟然由一张张薄牛皮装订而成,但边缘发毛发黑,磨损严重,显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为这两个字的每笔每划都是由无数个巫人组成的,巫人们戴着鬼脸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个人只有寥寥几笔,但极为传神。
公蛎盯着看的久了,直觉得巫人们都动了一般,忙翻开里面。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行笔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蛎大多不识。中间夹杂着很多鬼画符一般的图片,偶尔有几幅能看懂的,不是诛心便是挖眼、裹尸等,还有一些同现在不怎么相同的阴阳八卦图,处处透着诡秘,公蛎很不喜欢。
毕岸盯着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讲解。”
公蛎将书扔回去,道:“我还当是哪家的诗文。原来是这个,没意思。”
毕岸道:“这是先秦古书。”他着重在“古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隔壁的门响了一声,却是小花来检查门闩。公蛎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书我也没兴趣。”
毕岸将其中一页卷起的书角抻开,压住,淡淡道:“据说天下修炼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说能长生不老,多活个数百年,定然是有的。”
胖头吃惊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公蛎心不在焉答道:“活那么久做什么?你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光自己活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没人分享,多没意思。”
公蛎对长生不老之类从来无感。当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着一个已逾千岁的老乌龟,每日里窝在洞府里,开口闭口除了修炼,便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朝往事,没一个人爱听。公蛎当时便想,若是自己也过这种孤独烦闷的生活,那还不如早早升天。
汪三财倒从柜台探出头来:“年轻人么总要有点追求,看人家毕掌柜。”
公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净,又要戒荤腥去杂念,这日子有什么过头?没意思!”
毕岸合上了书,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点点感兴趣的光来:“你今晚说了三个没意思。”
小花在同小妖说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看来今晚小妖不会有事了。公蛎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没意思?”
毕岸微微笑道:“没事了。”
胖头忽然愣头愣脑地道:“毕掌柜,您这是打算回来住一段时间了?”
毕岸道:“正是。”
胖头和汪三财大喜,异口同声道:“毕掌柜在,我们的生意定会好了!”
公蛎酸溜溜道:“胖头你赶紧再去批发些小姑娘小媳妇喜欢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儿来,明日还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来呢。”
毕岸抬头微微一笑,嘴角扬起。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看起了书。
公蛎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五官。毕岸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潇洒。但分开了看,眼睛稍微长了些,唇形薄而娇俏,作为男子的五官便显得有几分媚气,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棱有角的脸型,媚气瞬间转化为了英气。
单单英俊的长相似乎还不足以显示两者的差距。与公蛎的毛手毛脚、心浮气躁不同,毕岸淡然却又锐利无比的眼神,静默的举止,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安静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是公蛎除却容貌外最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么情况,公蛎除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毕岸只要一出现,哪怕事情一时不能解决,场面也会暂时平静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他那种冰冷的感觉。公蛎觉得,他就像一把剑,哪怕是微笑也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意。毕岸似乎很热心,浑身充满正义,但这种“热心”,同公蛎置身事内的热心不同,他在和气之外,无时无处透着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漠然。同样,他也很有礼貌,不管是对汪三财的唠叨还是对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到有礼有节,但这种礼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蛎救了一条被癞蛤蟆咬住的半岁小蛇时,又轻视又悲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高高在上。
比如现在,公蛎热烈地同胖头讨论哪里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养眼,装模作样地同汪三财讨论生意的走向,要不要开拓下经营范围,毕岸充耳不闻,捧着那本鬼画符一般的古书看得津津有味。
或者就是这种高高在上,让公蛎觉得不爽罢。偏偏汪三财对此赞赏有加,胖头则崇拜不已,更突显了公蛎的小心眼。
“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这是个今天才跟李婆婆学的新词儿,公蛎觉得用在毕岸身上特别贴切。
可惜竟然说出了声。公蛎原以为毕岸一定会装没听见,没想到他头也不抬回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内把这本书读完学透,我就接受你这个定位。”
汪三财整理完账目,正笼着手烤火,探头看了一眼古书,揶揄道:“这书让他看?——龙掌柜,里面有认识的字吗?”
公蛎知道汪三财不怎么瞧得起他,可是也没办法,眼珠转了半晌,道:“我自然认识它们,不过它们不认识我。”
三人哈哈大笑,忘尘阁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头自告奋勇道:“毕掌柜,你教教我,这些都是什么?”
毕岸看了看胖头,摇头道:“这个,不适合你。”
要是能找到那个丁香花女孩儿,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藓——那么一生就完美了。
公蛎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闭门鼓敲罢,也未听隔壁有什么异响,公蛎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蛎一个激灵,忽然醒了。
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赤脚走在地上。公蛎的第一感觉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开窗户。
果然是小妖,一袭白衣,手脚冻得通红,双眼迷离地在院子里打转,但极为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
刚才明明胖头已经闩好了门,也不知小妖怎么进来的。
公蛎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是怎么了,要死不死的天天梦游,苏媚也不管管。
小妖站在院中,对着空中伸出双手,像在拥抱什么人。公蛎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脸满是激动,嘴巴微动,不知在念叨什么,但顺着她的目光,明明空无一物。
公蛎等了半晌,仍不见小花过来,只好穿好衣服,轻轻推门出去。
小妖抱着空气无声流泪,像是竭力压着不让自己出声。公蛎几乎将耳朵贴在她的头发上,也难以分辨她在说什么。
小妖哭了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眼见她指尖由苍白变成通红,嘴唇由红润变得乌青,唯恐冻坏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刚转过身,忽觉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小妖泪眼蒙眬,嘴巴一动一动,做出一个“不要走”的口型。
公蛎只好站住。他几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梦游还是犯癔症。
小妖伸手过来,公蛎以为她要牵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过去,尚未够着她的指尖,小妖已经转身走开了,但她的手却仍然摆出一副牵手的样子,仿佛她牵着一个无形的人。
小妖不再流泪,而是满脸欢喜,一边走一边指点周围,好像黑暗中藏了无数公蛎看不见的美景一般,而且动作十分奇怪,一会儿做依偎状,一会儿又做出小女儿的娇嗔状,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人。
公蛎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妖的梦可真够丰富。
小妖牵着空气走到公蛎的窗前,忽然收住脚步,并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屋内的漆黑一片。
公蛎弯着腰潜到她前面,躲在窗台下朝她做鬼脸。
按照公蛎的判断,站在小妖的位置绝对看不到自己,更别说这个鬼脸了,但小妖分明动了动嘴巴,用口型说道:“那是什么?”
公蛎吃了一惊,忘记躲藏,探头朝屋内望去。
屋里还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窗户开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小妖嘴巴先是一动,接着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惊惧,转身朝后跑去,不料经过前堂门槛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
公蛎眼疾手快,一个飞扑接住了她,只听框里哐当一声响,头撞在旁边的货架上,一个青瓷美人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汪三财、胖头的房间灯都亮了,胖头叫道:“谁?”公蛎还未来得及回答,小妖无声地倒在公蛎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哆嗦着道:“龙哥哥,救救我,还有……”一句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胖头一手举着灯,一手提着棍子出来,一看公蛎顿时愣住:“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公蛎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没系,抱着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穿一件白棉睡衣,双颊通红,双脚足赤,这模样儿要多说不清就有多说不清。
那边汪三财还在不停地问:“胖头,外面怎么回事?”胖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公蛎低声喝道:“别理他,小妖冻坏了,你快找件干净的衣服来。”
刚说完,一件棉袍甩过来,刚好落在小妖身上。毕岸靠着门框,皱眉看着小妖,嘴里却大声回汪三财道:“没事,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蹬翻了一个花瓶。有我在呢,财叔早点歇息吧。”
公蛎手忙脚乱地将小妖裹好,小声道:“怎么办?”
毕岸道:“还能怎么办?送回流云飞渡。”胖头眨巴着眼睛,苦着脸站在一边。公蛎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恼道:“她梦游,我不敢打断她,刚才她自己走的时候绊到门槛,把你们给惊醒了。我什么也没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还不去隔壁叫门?”
胖头喜笑颜开,跑去叫门。
公蛎唯恐毕岸不信,忙道:“小妖梦游,苏媚又不在家,你有什么好法子?”
毕岸似笑非笑道:“据说治梦游,要找到导致她梦游的根源。”
公蛎没好气道:“这不是苏媚的事情么,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毕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公蛎悻悻道:“我又不会治疗梦游。”
小妖忽然动了一下,紧紧抱住公蛎,冰冷的小身子簌簌发抖。公蛎有些尴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毕岸忽然道:“那日从大杂院带回来的小玉鼓,你还留着?”
公蛎警惕道:“怎么了?你答应给我的啊,可不许反悔。”
正说着,小花来了,公蛎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问道:“小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样?”
小花头发睡得像个鸡窝,瓮声瓮气道:“没有,以前好好的,就这六七天,天天晚上梦游,梦游的时候叫她也不应,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她在梦中又特别机灵,一点响动都不发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胖头担心道:“要不要现在去请个郎中来?我看她冻得很。”
小花道:“不用,热水、热姜汤我已经备好了。”
公蛎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够放心的,这么大个店,就交由你们两个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还是赶紧叫她回来吧。”
小花欢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尔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说完似乎觉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蛎一愣,道:“你说什么?”
小花低头支吾道:“哦,我说……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蛎,脸红了。
公蛎断定她撒谎,故意道:“那店里货物怎么办?”
小花老老实实道:“货物商家会定期送来,我们只管清点、售卖即可。”
公蛎皱眉道:“她都忙什么呢,天天不沾家。”
小花木讷道:“姑娘交待过,说我们处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毕公子便是。”
公蛎觉得自己有点出力不讨好,悻悻道:“毕岸是我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你流云飞渡的。”
两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蛎寻思,这小妖的梦魇一天比一天严重,要赶紧找到苏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