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树林里,邦尼先生意识到他是一只胖兔子。
他希望自己不是一只兔子,或者至少不要这么胖。
但是老鼠鲁伯特正在路上。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邦尼先生历险记》
三只老鼠扑上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空气中只留下了莫里斯形状的一个空洞。莫里斯已经穿过屋子,爬到了一堆盒子上。
身下传来了吱吱的叫声,他跳上了另一只盒子。他发现有一处的墙上几块腐朽的墙砖已经掉落了,他纵身扑到那儿。身下更多的砖块松动了,他在空中扑腾着,挤进了那未知的世界。
是另一间地窖,里面都是水。实际上说水并不确切,而是地窖里积着从顶上排水管中流下的脏水,沤着一只只的老鼠笼子,又慢慢发酵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最终变成的东西。把这样的东西称作“泥浆”,是对全世界体面的沼泽的侮辱。
莫里斯噗的一声落在了这样的东西里。
他努力憋着气,在这黏稠的东西里奋力“猫刨”,把自己拖出了泥沼,拖到了屋子另一头的一堆碎砖块上。一根掉落的椽子,上面生着滑腻腻的霉菌,伸入屋顶被火烧焦的乱木里。
他还能听见头脑中那可怕的声音,但是很模糊。它想命令他。想命令猫?倒不如把果冻钉到墙上,那还容易一些。它以为他莫里斯是谁,狗吗?
莫里斯全身都粘满了臭烘烘的泥浆,连耳朵都塞满了。他想把自己舔干净,但舔了一下他就停住了。把自己舔干净是猫极其自然的反应,但是舔掉这样的东西也许会把命送掉……
黑暗中传来了动静。他模糊地辨认出是许多大老鼠的身形从洞里涌了出来,有泥浆飞溅的声音,几条身影在沿着墙爬下来。
啊,那声音说,看见了吗?瞧着它们来抓你吧,猫!
莫里斯控制着自己想跑的冲动。现在不是听从体内猫的本性的时候。猫的本性让他逃出了那个房间,但是猫的本性很蠢,只是让他攻击小东西,躲开别的东西。然而没有哪只猫能对付一群这么大的老鼠。他一动不动,死命地盯住那些正在向他逼近的老鼠。它们正对着他来了。
坚持住……坚持住……
那个声音刚才在说:你能看见它们……
它怎么会知道?
莫里斯试着在脑中大声思考:“你……能……读……我的……思想?”
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里斯突然灵光一闪,他闭上了眼睛。
睁开!命令立即来了。莫里斯的眼睑颤抖着。
休想,莫里斯想,你听不见我的思想!你只能用我的眼睛和耳朵!你只是在猜测我在想什么。
没有回答。莫里斯没有等待,他跳了起来,他记得那根倾斜的梁柱的位置。他爬了上去,挂在梁柱上。至少这样,那些老鼠们能做的就只能是跟着他爬上来,运气好的话,他就能用上爪子……
老鼠们靠近了。它们在下面嗅闻着他的位置,他想象着黑暗中一只只颤抖的鼻子。
一只老鼠一边闻一边顺着梁柱向上爬来,离莫里斯的尾巴大概只有几英寸了,可它转身又爬了下去。
他听见它们爬到了碎砖上,又是一阵困惑的嗅闻声,然后黑暗中传来了老鼠蹚过泥浆的声音。
莫里斯惊奇地皱起了沾着厚厚泥浆的前额。老鼠闻不出猫的气味?突然他明白了,他没有了猫的气味——他身上只有臭烘烘的泥浆味,在一间满是臭泥的地窖里,他闻上去跟烂泥没两样。
他依然像石头一样坐着,直到他那被泥浆糊住的耳朵又听到了老鼠们向墙上的洞口退去时的爪子声。然后他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爬回到下面的砖块堆上。他发现砖块堆顶着一扇朽掉的木门,一定是一片木板,像海绵一样湿软,一碰就烂了。
开阔的感觉表明前方是另一间地窖,充塞着烂掉的焦木的臭气。
现在要是睁开眼睛……那个声音会知道吗?所有的地窖不都是一个样子吗?
也许这一间也满是老鼠。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没有老鼠,而且又有一个锈迹斑斑的下水道口,大小刚好够他钻过去。他能看见一抹微弱的光亮。
这儿是老鼠的世界,莫里斯在拼命剥下身上的泥块时想,黑暗、泥泞、腥臭,到处都是古怪的声音。我是一只猫,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才是我的需要。现在我只要一个通往外面世界的洞,我满身是泥,至少是挂满了干泥浆点子,它们不会看见我的。
他头脑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不是那个神秘的声音,而是跟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说道:但是那个一脸傻相的男孩和别的人怎么办呢?你应该去帮助他们!莫里斯想: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告诉你,你帮他们去吧,我要到暖和的地方去了,怎么样?
下水道尽头的光线越来越亮了,但还不像是日光,甚至不像是月光,不过无论什么光都比眼前的昏暗强。
说到底,几乎什么都比眼前的昏暗强。
他把头伸出管口,伸进一个更大的砖砌的水管,砖块上是那种地上才有的滑腻腻的古怪的龌龊的东西。他的头探进了蜡烛的光圈里。
“是……莫里斯?”桃子瞪大眼睛望着从莫里斯乱糟糟的毛皮上滴下来的泥浆说。
“可比平时好闻多了。”黑皮说,他脸上的笑容在莫里斯看来很不友好。
“哦,哈,哈。”莫里斯虚弱地说。他已经没有精神斗嘴了。
“啊,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们的,老朋友。”毒豆子说,“我一直在说,至少我们有莫里斯可以依靠。”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黑皮以一种深有所悟的眼神看了莫里斯一眼说,“但是靠他做什么呢?”
“哦,”莫里斯说,“呃,好,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是啊,”黑皮用那种在莫里斯听来可以算是恶毒的声调说,“真神奇,是不是?你大概找了很长时间吧。我看见你在东奔西突地寻找我们。”
“你能帮我们吗?”毒豆子说,“我们需要定一个计划。”
“啊,好啊,”莫里斯说,“我建议我们有机会就向上走……”
“救火腿的计划,”黑皮说,“我们不能抛下我们的人。”
“不能?”莫里斯说。
“不能。”黑皮说。
“还有那个男孩,”桃子说,“沙丁鱼说他跟那个女孩一块儿被捆在一间地窖里。”
“哦,是啊,你知道,人类嘛。”莫里斯皱着脸说,“人类和人类,你知道,是人类的事儿,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插手,会引起误会的。人类的事儿我知道,他们会自己解决的……”
“我‘克热拉拉热特’一点儿也不在乎人类的事!”黑皮厉声说,“但是那两个捕鼠人把火腿装在麻袋里带走了!你见到了那个房间,猫!你看见了那些挤在笼子里的老鼠!是捕鼠人偷了食物!沙丁鱼说到处都是麻袋,麻袋里装满了吃的!还有……”
“一个声音。”没等莫里斯拦着自己,话就出了口。
黑皮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你听见了?”他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听见了!”
“捕鼠人也听见了,”莫里斯说,“只是他们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他们被吓坏了。”毒豆子低声说,“他们就这样……停止了思考……”他看上去沮丧极了。他身边摊着《邦尼先生历险记》,脏兮兮的书上满是尘土和爪印。“连剧毒都被吓跑了。”他继续说道,“他可是懂得如何写字的!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之中有一些似乎被惊吓得更厉害!”黑皮以相对正常平静的语调说,“我已经派一些相对理性的试着去把其余的聚拢起来,但是会需要很长时间,他们刚才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瞎跑。我们得把火腿救回来,他是头儿。我们说到底是老鼠,一群老鼠,需要跟着领头鼠。”
“但是他有点儿老了,而你却很强悍,再说他并不太适合当所有人的头脑……”莫里斯说。
“他们把他带走了!”黑皮说,“他们是捕鼠人!他是我们的一分子!你帮不帮我们?”
莫里斯好像听见身后管子的另一头传来了抓挠的声音。他没有办法转身查看,他突然觉得自己无遮无拦,非常危险。“好,帮,是的,当然。”他匆忙说。
“哎咳,你是认真的吗,莫里斯?”桃子问。
“是的,是的,当然。”莫里斯说。他爬出水管,扭头看去,没有老鼠的影子。
“沙丁鱼在跟着那两个捕鼠人,”黑皮说,“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们要把火腿带到……”
“根据我所知道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里斯说。
“你怎么知道?”桃子厉声问。
“我是一只猫,不是吗?”莫里斯说,“猫总是四处晃荡,见过许多事儿。很多地方都不介意猫走来走去,对不对,因为我们抓害——我们抓,呃——”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你不吃会说话的,你总对我们说这些陈词滥调。”桃子说,“接着说吧!”
“有一次我在一个地方,是一个谷仓,我待在谷仓上面搁干草的阁楼里,那儿总能找到,呃——”
桃子转了转眼睛。“是,没错,接着说!”
“好吧,反正那些人就进来了,我出不去了,因为他们带着很多条狗。他们关上了谷仓门,在地板中央搭起了像是——像是一圈又大又圆的木墙。有几个人拿着几盒老鼠,他们把老鼠倒进了围着的圆墙里,然后——然后又放进了几条狗,小猎犬。”他努力不去看老鼠们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让老鼠跟狗斗?”黑皮问。
“呃,它们还是有可能会斗起来的。”莫里斯说,“不过大部分老鼠只是在圈内一圈圈地跑,这叫斗鼠。当然,是捕鼠人把老鼠带去,活的。”
“斗鼠……”黑皮说,“我们怎么会从来没听说过呢?”
莫里斯冲他眨了眨眼睛。老鼠很聪明,但有时候也笨得出奇。“你们怎么会听说呢?”他说。
“就没有哪只老鼠……”
“你似乎不明白,”莫里斯说,“进了斗坑的老鼠就出不来了。至少,不会再有呼吸了。”
一片寂静。
“他们跳不出来吗?”桃子小声问道。
“太高了。”莫里斯说。
“他们为什么不跟狗斗呢?”黑皮问。
真是太笨了,莫里斯想。
“因为他们是老鼠,黑皮。”莫里斯说,“一只老鼠害怕,一群老鼠就慌了神,你了解这种情形。”
“我有一次就咬了狗的鼻子!”黑皮说。
“对,对,”莫里斯柔声说,“一只勇敢的、能思考的老鼠,可以。但是一群老鼠就是乌合之众,就是一只多腿无脑的大动物。”
“不对!”桃子说,“我们在一起就很强大!”
“到底有多高?”黑皮问。他盯着烛光,似乎在烛光里看见了画面。
“什么?”桃子和莫里斯一起问道。
“那墙……到底多高?”
“呃,我不知道!很高!人把胳膊肘支在上面!这重要吗?反正高得老鼠跳不出来,我知道。”
“我们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团结在一起……”桃子说。
“我们会一起救出火腿的。”黑皮说,“我们会……”他猛地转过身去,管子里传来了老鼠跑过来的声音。他皱起鼻子闻了闻。“是沙丁鱼,”他说,“还有……我们瞧瞧,是女性的味道,很年轻,很紧张……营养?”
扫夹队里最年轻的成员正跟在沙丁鱼身后,浑身湿淋淋的,沮丧极了。
“看上去真像一只落水的老鼠,小姐。”黑皮说。
“掉进了一根破水管里,头儿。”营养说。
“不管怎么样,看见你真让我高兴。怎么样,沙丁鱼?”
跳舞的老鼠紧张地跳了几步。“我爬了太多的下水道和水管。”他说,“还有,别问我‘克热拉拉热特’猫的事,老板,我希望见到它们死绝了才好——当然,除了尊敬的您。”沙丁鱼紧张地瞥着莫里斯补充说。
“然后呢?”桃子问。
“他们去了城边,一个像是马厩的地方,”沙丁鱼说,“味道难闻极了。周围有很多狗。还有人。”
“斗坑。”莫里斯说,“我跟你们说过,他们在为斗坑养老鼠。”
“好,”黑皮说,“我们去把火腿从那儿救出来。沙丁鱼,你带路。路上我们再试着挑一些人。其余的努力去找那个男孩。”
“为什么由你发布命令?”桃子问。
“因为得有人发布命令。”黑皮说,“火腿可能有点儿讨厌,固执己见,但他是头儿,这一点每个人都承认,我们需要他。还有问题吗?那好……”
“我能去吗,头儿?”营养问。
“她能帮我抬绳子,老板。”沙丁鱼解释说。他和那位年轻的后辈都扛着好几捆绳子。
“你觉得它们都有用?”黑皮问。
“永远别对哪根绳子说不,老板。”沙丁鱼认真地说,“我找到的一些东西是很神奇的……”
“好吧,只要她还派得上一点儿用场。”黑皮说,“她最好能跟得上。走吧!”
于是又只剩下了毒豆子、桃子和莫里斯。
毒豆子叹了一口气。“一只老鼠能很勇敢,但是一群老鼠就只是乌合之众?”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吗,莫里斯?”
“不,我只是……我告诉你,后边那儿有什么东西,”莫里斯说,“在一间地窖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个钻进人脑子里的声音!”
“并不是每个人都害怕。”桃子说,“你就没被吓倒,是不是?还有我们,还有黑皮,火腿还很愤怒。为什么?”
莫里斯眨了眨眼睛。他又听见了头脑中的声音,非常微弱,但他肯定那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它在说:我会找到办法进去的,猫!
“你听见了吗?”莫里斯问。
“我什么也没听见。”桃子说。
也许跟距离有关,莫里斯想,也许离得近了,它才能知道你头脑的位置。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只老鼠像毒豆子这么难过。那只小老鼠缩在蜡烛边,茫然呆望着《邦尼先生历险记》。
“我本来以为一切会更好一些,”毒豆子说,“但事实证明我们只是……老鼠,一出现问题,我们就只是……老鼠。”
莫里斯很少会同情莫里斯之外的任何人。对于猫来说,同情别人是重大的性格缺陷。我一定是病了,他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安慰,我也只是一只猫。”他说。
“哦,但你不是。你很善良,而且我感到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拥有慷慨的天性。”毒豆子说。
莫里斯尽力不去看桃子。哦,天啊,他想。
“至少你在吃之前会问一问。”桃子说。
你最好告诉他们,莫里斯的头脑说。说吧,告诉他们,你会感觉好一些。
莫里斯想让他的头脑闭嘴。现在是求良心平安的时候吗?有良心的猫有什么好?有良心的猫就是……一只仓鼠,或者别的什么……
“嗯,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想告诉你们。”他低声说。
说吧,告诉他们,他那崭新的光灿灿的良知说,说出来吧。
“是吗?”桃子说。
莫里斯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嗯,你们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在检查我的猎物……”
“是啊,在这一点上你很有信誉。”毒豆子说。
莫里斯觉得更难受了。“嗯,你们知道大家总是觉得奇怪,我从来没吃过那个垃圾堆上任何有魔法的东西,为什么也变了……”
“是啊,”桃子说,“这一点我总是很疑惑。”
莫里斯不安地动来动去。“啊,你们知道……呃……你们认不认识,一只挺胖的老鼠,少了一只耳朵,身子的一侧有一点儿白毛,残了一条腿跑不快的?”
“听上去像是添加剂。”桃子说。
“哦,是啊,”毒豆子说,“他在我们遇到你莫里斯之前失踪了。他是一只好老鼠,有一点语言……障碍。”
“语言障碍。”莫里斯闷闷不乐地说。
“他结巴,”桃子冷冷地盯着莫里斯看了很久以后说,“说话很困难。”
“很困难。”莫里斯说,他的声音空洞洞的。
“可我知道你肯定从没见过他,莫里斯,”毒豆子说,“我想念他。只要你让他开了口,他是一只很有思想的老鼠。”
“哎咳。你遇见过他吗,莫里斯?”桃子问。她瞪视的目光将莫里斯钉在了墙上。
莫里斯的脸扭曲了,他接二连三地换了无数个表情,最后说道:“好吧,我已经把他给吃了,满意了吧?整个儿地吞了!除了尾巴、颤巍巍的绿东西和那恶心的紫色的一堆,鬼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一只猫!还没有学会思考!我不知道!我饿了!猫吃老鼠,天经地义!那不是我的错!他吃了有魔法的东西,我又吃了他,所以我也变了!知道看见那种颤巍巍的绿玩意儿是什么感觉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在黑夜里,我觉得我好像能听见他在我身体里说话!好了吧?满意了吧?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谁!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吃了他!他吃了那个垃圾堆上的东西,我吃了他,所以我变了!我承认,我吃了他!这不是我的错……”
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桃子说:“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
“什么?你是问我最近有没有吃过谁?没有!”
“你为你所做的感到抱歉吗?”毒豆子问。
“抱歉?你以为呢?有时我做噩梦打了一个嗝,他……”
“那样的话,你也许可以忘怀了。”小老鼠说。
“忘怀?”莫里斯问,“怎么忘怀?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是猫!猫从来不感到抱歉!或者内疚!我们从不后悔什么!你知道说‘你好,食物,你能说话吗’是什么感觉吗?那不是猫应该有的行为!”
“我们也没有按照老鼠应该有的方式行动。”毒豆子说,他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直到刚才。”他叹息着说。
“每个人都吓坏了。”桃子说,“恐惧四处蔓延。”
“我希望我们能超越老鼠。”毒豆子说,“我以为不管火腿怎么说,我们能够成为不仅仅是吱吱叫着拉屎拉尿的动物。可是现在……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要不要我读《邦尼先生历险记》给你听?”桃子关切地说,“你知道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总会让你高兴起来。”
毒豆子点了点头。
桃子把那本大书拖到身边读了起来:“一天,邦尼先生和朋友老鼠鲁伯特去看望住在河边的驴子老人……”
“读他们跟人说话的那一段。”毒豆子说。
桃子顺从地翻了一页:“‘你好,老鼠鲁伯特,’农夫弗雷德说,‘天气多好啊,瞧……’”
这真是疯了,莫里斯一边听一边想。两只老鼠坐在下水道边,一只对另一只读什么野外的树林和清亮的冒着泡的小溪的故事。下水道里流的肯定不是什么清亮的东西,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是清亮的东西。当然啦,公正一点儿说,那里也冒了一点儿泡泡,至少是咕嘟咕嘟的。
所有的东西都沿着管道而下,它们的头脑里都留下了这一幅一切会多么美好的小小图景……
看看那双悲伤的粉色小眼睛吧,莫里斯自己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说,看看那只颤抖的满是皱纹的小鼻子吧。你要是跑了,把他们抛在这儿,你怎么能够再次面对那些有着颤抖的小鼻子的脸呢?
“我并非必须面对他们。”莫里斯说出了声,“那样就行了!”
“什么?”桃子从书上抬起头来说。
“哦,没什么……”莫里斯没有说下去。这没法解释,这违背了猫代表的一切。这就是思想替你做的好事,他想,它总是给你找麻烦。就算知道别人会自己思考,你还是忍不住会替他们考虑。莫里斯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们最好去看看那个男孩有没有出事。”他说。
地窖中一片漆黑。除了偶尔的滴水声,只有说话声。
“那好,”马利西亚的声音说,“我们再来一遍,好吗?你没有刀什么的?”
“没有。”基思说。
“或者手边有几根火柴,可以把绳子烧断?”
“没有。”
“附近也没有带有尖利的边的东西,可以在上边把绳子磨断?”
“没有。”
“你也不能把腿从手臂间拉过来,好让你的手到前面来?”
“不能。”
“你也没有什么神秘的能力?”
“没有。”
“你肯定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想:他有某种神奇的力量,等他遇到可怕的麻烦时,就可能显露出来。我觉着没有人真可能那么没用,除非那是伪装。”
“没有,我肯定。你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的,没错,我一出生就被抛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据说这样的事儿挺多,这不会让你变得特别起来。我也没有什么秘密的记号,跟一头羊似的。我也不认为我是隐藏的英雄,我没有什么我能感受到的奇异的能力。没错,有不少乐器我玩得很好,因为我练得很勤。但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过我的日子,尽我的努力,你懂吗?”
“哦。”
“你本来就应该找别的人。”
“你真的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是的。”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马利西亚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场冒险在很多方面都没有安排好。”
“哦,是吗?”基思说。
“绑人不是这种绑法。”
“马利西亚,你明白吗?这不是故事。”基思尽量耐心地说道,“我想告诉你,真实的生活不是童话。没有什么……魔力可以保你平安,可以让坏蛋发善心,不狠狠地打你,还把你绑在一把随手就拿得到的刀子的旁边,最后也不杀你。你明白吗?”
黑暗中是更长时间的寂静。
“我的外婆和姨婆都是很著名的童话作家,你知道的,”马利西亚最终用变了调的声音轻声说,“是阿戈尼扎·格林和埃维塞拉·格林。”
“你说过。”基思说。
“我妈妈本来也会是一个出色的童话作家,但是我爸爸不喜欢童话。所以出于职业方面的考虑,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格林。”
“是吗……”
“小时候我总是因为编故事而挨打。”马利西亚继续说道。
“挨打?”基思说。
“对啊,挨鞭子,”马利西亚说,“抽腿很疼的。我爸爸说靠故事管理不了城市,他说,得讲求实际。”
“哦。”
“除了音乐,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他掰断了你的笛子。”
“我会再买一根的。”
那平静的声音让马利西亚很恼火。“好吧,我告诉你,”她说,“要是你不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故事,你就变成了别人故事的一部分。”
“要是故事行不通呢?”
“那就不停地改,直到找到一个行得通的为止。”
“听起来很傻。”
“哼,瞧瞧你吧。你只是别人故事背景上的一张脸,什么事儿都听一只猫的。”
“那是因为莫里斯……”
一个声音说:“你们是不是想让我们走开,直到你们两个丢了小命啊?”
“莫里斯?”基思说,“你在哪儿?”
“我在一根下水道里。相信我,这个晚上可不太好过。你们知道这里有多少间旧地窖吗?”莫里斯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道,“桃子会拿一根蜡烛进来。太黑了,我也看不见你们。”
“谁是桃子?”马利西亚小声地问。
“是另一只突变的老鼠,一只会思考的老鼠。”基思说。
“就像沙脑鱼。”
“是沙丁鱼。对,就像他一样。”
“啊哈,”马利西亚轻声说,“瞧?一个故事。我真得意,勇敢的老鼠拯救了我们的英雄,也许用啃断绳子的方式。”
“哦,我们又回到你的故事里了,是不是?”基思问,“我在你的故事里是什么?”
“当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情节。”马利西亚说,“当一个喜剧角色你又不够滑稽。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个过场人物吧。你知道,比如‘路人’什么的。”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动静。“他们在干什么?”她小声问道。
“点蜡烛吧,我想。”
“老鼠玩火?”马利西亚轻声问。
“不是玩。毒豆子认为光和影非常重要,他们总是在通道里点上一支蜡烛,不管他们在……”
“毒豆子?那算什么名字?”
“嘘!他们只是从旧的食品罐头和标签上边学了一些词!那时他们不知道意思。选那些名字只是因为喜欢那个发音!”
“哦,但是……毒豆子?听上去好像他会让你……”
“那是他的名字,别取笑他的名字!”
“真对不起啦。”马利西亚傲慢地说。
火柴着了,烛火亮了起来。
马利西亚低头看着两只老鼠。一只……嗯,只是一只小老鼠,但比她见过的大多数老鼠都要柔滑漂亮。事实上她见过的大部分是死老鼠,而活老鼠也总是……扭来扭去,紧张得不停地嗅着气味。这一只却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另一只是白色的,身子更小,也在看着她,虽然用“偷瞄”这个词也许更合适。小白老鼠有一双粉红色的眼睛。马利西亚对别人的感情从没有多大的兴趣,因为她总觉得她自己的有趣得多,但是那只小老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忧郁。
小白老鼠拖着一本小书,至少对于人来说是一本小书。对于老鼠来说,那本书是他们身长的一半。那本书封面的颜色很鲜艳,但是马利西亚看不出是什么书。
“桃子和毒豆子,”基思说,“这是马利西亚,她爸爸是这儿的市长。”
“你好。”毒豆子说。
“市长?是不是类似于政府什么的?”桃子说,“莫里斯说政府是非常危险的罪犯,偷老百姓的钱。”
“你是怎么教会他们说话的?”马利西亚问基思。
“他们是自己学的。”基思说,“他们不是训练出来的,你知道。”
“嗯,我爸爸可没有偷谁的东西。是谁教他们说政府是非常……”
“抱歉,抱歉。”莫里斯的声音匆忙从下水道口传来,“好,我下来了。我们接着干正事吧?”
“帮我们咬断绳子,好吗?”基思说。
“我有一截断了的刀片,”桃子说,“削铅笔用的。那不是更好吗?”
“刀片?”马利西亚说,“铅笔?”
“我说过他们不是普通的老鼠。”基思说。
营养得跑起来才能跟上黑皮,黑皮也在跑,因为他也得跑着才能跟上沙丁鱼。说到在城市里头快速地穿行,沙丁鱼是世界冠军。
一路上他们又集合了一些老鼠。营养不禁注意到大部分都是年轻的老鼠,刚才他们都害怕得跑开了,但是跑得并不远。他们自觉地跟在黑皮身后,对于能做一件有目的的事儿几乎充满了感激。
沙丁鱼在前面跳着舞,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喜欢排水管、屋顶和檐槽。那些地方没有狗,他说,也没有太多的猫。
没有哪只猫能跟得上沙丁鱼。糟糕的布林兹的居民在古老的房子之间挂了许多晾衣绳,沙丁鱼跃到绳子上,头朝下吊着,移动得和在平地上一样快。他径直窜上墙,掠过茅草屋顶,跳着踢踏舞绕过冒着烟的烟囱,滑下屋瓦。鸽子在他掠过时纷纷飞起,别的老鼠都尾随着他。
云朵翻卷着飘过月亮。
沙丁鱼来到一座屋顶前,纵身一跃,落在正下方的一堵墙上。他跑过墙头,消失在两块木板之间的裂缝里。
营养跟着他进去了。里头似乎是一个阁楼,由几根横贯整座房子的巨大梁柱支撑着,一些地方堆着干草,但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的,能一览无余地看见下方的地面。明亮的灯光从下面射了上来,人声鼎沸——营养打了一个寒战——有狗的叫声。
“是一座大谷仓,老板,”沙丁鱼说,“斗坑就在那边那根梁柱的下面。来……”
他们蹑手蹑脚地爬上旧梁柱,偷偷向下看去。
远远的下方有一个木圈,像半个巨大的木桶。营养发现他们就在斗坑的正上方,如果现在掉下去的话,一准会落在斗坑的中央。人们挤在木圈周围。一些狗被拴在墙边,正冲着别的狗,冲着整个环境,以天下所有的狗那种无休无止的方式疯狂地吠叫着。另一边是一堆盒子和麻袋。
麻袋在动。
“‘克热拉拉热特’!这么多人,我们‘克热拉拉热特’怎么能找到火腿呢?”黑皮说,下面的灯光映得他的眼睛发亮。
“哎哟,要是老火腿的话,老板,我敢说他一出现我们就会知道。”沙丁鱼说。
“你能不能用绳子吊进斗坑里去?”
“任您调遣,长官。”沙丁鱼忠诚地说。
“到有狗的斗坑里面去,头儿?”营养说,“再说绳子不会把你勒成两半吗?”
“啊,这一点我有东西帮忙,老板。”沙丁鱼说。他卸下扛着的那一厚卷绳子,放在了一边。那卷绳子的下面还有一卷闪闪发亮的浅棕色的东西。他拉了拉其中的一小根,“嘣”的一声轻响,它又弹了回去。“橡皮筋,”沙丁鱼说,“我在找绳子的时候从一张书桌上偷来的。我用过,老板,吊的距离长的话很管用,老板。”
黑皮后退了一步。阁楼的地板上躺着一盏旧提灯,玻璃已经碎了,蜡烛也早被啃掉了。“好了,”他说,“我有一个主意,要是你能吊下去的话……”
下面传来一阵吼叫,老鼠们再次朝梁柱下看去。
一圈脑袋密密地挤在坑沿处。一个男人在大声地说着话,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声。捕鼠人的黑礼帽在人群中移动着,从上面看就像在灰色和棕色的帽海中的邪恶的黑点。
一个捕鼠人将麻袋里的东西兜底倒进了斗坑,一条条老鼠的黑影在围观者眼前惊恐地四下逃窜,努力在圈内寻找躲藏的角落。
一个男人抱着一条小猎犬向坑边走来,人群让出了一条小路。下面传来了更多的叫喊声和轻快的笑声。狗被放进了老鼠堆里。
突变的老鼠们瞪大眼睛望着下面的死亡之圈和欢呼的人群。
只过了一两分钟,营养便移开了目光。她看了看周围,看见了黑皮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焰,也许并不仅仅是灯光的原因。营养看见他望向谷仓尽头的大门,几扇大门都被闩死了。然后他扭头望着堆在阁楼上,以及码在下面的围栏中和木槽里的干草。
黑皮从一条腰带上抽出一截木头。
营养闻到了木头红色一端上磷的气味。
那是一根火柴。
黑皮转过头,迎上了营养的目光。他冲阁楼上的干草堆点了点头。“我的计划可能不管用,”他说,“要是那样的话,你就负责实施另一个计划。”
“我?”营养说。
“是的,因为我不会……在附近。”黑皮说着递过了火柴。“你知道怎么做。”他冲最近的干草堆点了点头说。
营养吞了一口唾沫。“是,是,我知道,呃……什么时候?”
“等到是时候的时候。你会知道的。”黑皮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下面的大屠杀,“不管怎么样,我要他们记住今晚,”他平静地说,“他们会记住他们所做的一切,也会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只要他们……活着。”
火腿躺在麻袋里。他能闻到附近别的老鼠的气味、狗的气味,还有血腥味,尤其是血腥味。
他能听见自己的思想,但在他所有感官的洪流中那就像是昆虫的鸣叫。记忆的碎片在他眼前舞动:笼子、恐慌、白老鼠、火腿——那是他自己的名字。奇怪,以前从没有过名字,只是习惯去闻别的老鼠的气味。黑暗——内心的黑暗,在眼睛后面。那一点才是火腿,外部的一切都是他物。
火腿,我,老鼠头儿。
血红炙热的愤怒依然在体内沸腾,但现在已经有了形状,像峡谷给予泛滥洪流的形状,使洪流变窄,令它越流越快,引导着它前进的方向。
现在他听见了说话声。
“……把它偷偷地扔进去,没有人会看到……”
“……好,我先摇摇它,让它发发火……”
麻袋摇晃了起来,这没有让火腿更加愤怒,已经没有盛载更多愤怒的空间了。
麻袋在摇晃的时候被拎了起来,人们的吼叫声更响了,各种气味也更加强烈了。片刻的安静后,麻袋被翻了过来,火腿滑入了巨大的嘈杂声和一群挣扎的老鼠中间。
他又抓又咬地爬到老鼠堆上面,老鼠们纷纷散开了。他看见一条吼叫的狗被放入了坑中。它一口咬起一只老鼠,用力摇晃着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扔了出去。
老鼠们开始奔逃。
“傻瓜!”火腿尖叫道,“一起战斗!你们能把这条癞皮狗撕成骷髅!”
人群停止了叫喊。
狗低头瞪着火腿,它在努力思考。这只老鼠说话了,只有人才会说话。而且它的气味也不对,老鼠散发着恐慌的臭气,可这一只没有。
寂静铿然有声。
亚茨科突然咬起火腿摇了摇,没有太用力,然后把他扔在了地上。它决定做一个试验:老鼠应该不会说话,这一只看上去像老鼠——杀老鼠没事——可他却像人一样说话——咬人会被狠狠地抽上一顿。它得弄准确了:要是他挨了揍,那这只老鼠就是人。
火腿打了一个滚,奋力站了起来,但是身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齿印。
其他的老鼠还在离狗尽可能远的地方挤成一团,每只老鼠都想待在别的老鼠身下。
火腿啐了一口血。“那好吧,”他怒吼着向那只困惑的狗走了过去,“让你看看一只真正的老鼠是怎么死的!”
“火腿!”
他抬头看去。
绳子在沙丁鱼身后一圈圈地散开了,他穿过蒙蒙的烟气,落向混乱的圈内。他正对着火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他停在狗和老鼠之间,有一瞬间就那么挂在了那儿。他礼貌地摘下帽子道了声“晚安”,然后用四条腿抱住了火腿。
现在橡皮筋绳撑到了极限,终于开始反弹。太晚了,太晚了,亚茨科只咬到了空气。老鼠已经弹出了坑外,在加速向上——然后停住了,悬在半空中,刚好够不着。
狗还在傻看的时候,黑皮从梁柱的另一边跳了下来,飞快地落向了小猎犬。
人群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亚茨科眯起了眼睛。老鼠消失在空中是一回事儿,但是老鼠径直落向他的嘴巴则是另一回事儿。这是盘子里的老鼠,要给它一点儿厉害看看。
黑皮一边下落一边回头看。梁柱上边,营养正在疯狂撕咬着打着的死结。现在黑皮在沙丁鱼绳子的另一头,但是沙丁鱼解释得很仔细,黑皮一个人的分量不够把另两只老鼠扯回到梁柱上……
所以,当看到沙丁鱼和他那挣扎的乘客安全地消失在屋顶的阴影里时——
——黑皮松开了他一直握着以增加重量的巨大的旧提灯,咬断了绳子。
灯重重地砸在亚茨科的头上,黑皮落在灯上,滚到了地上。
人群非常安静。自从火腿被倒进老鼠堆里,他们就变得非常安静。坑墙的顶端,没错,是太高了,老鼠跳不出去。黑皮看见了一张张脸,大部分都红通通的,大部分都张着嘴巴。这份安静是那一张张红通通的大脸在吸着气、随时准备开始喊叫的安静。
那些活着的老鼠在黑皮身边漫无目的地攀爬着,想寻找墙上的落脚点。傻瓜,黑皮想。你们四五个联合起来,就能让任何一条狗希望你们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可你们却害怕得乱抓乱爬,结果一个一个地被杀掉……
有一点儿发蒙的亚茨科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黑皮,喉咙里滚动着一声狗吠。
“好吧,你‘克热拉拉热特’,”黑皮用足以让那些围观者听见的声音响亮地说,“现在我就让你瞧瞧一只老鼠怎样活下去。”
他发动了攻击。
以狗的标准来说,亚茨科并不是一条恶狗。它是一条小猎犬,本来就喜欢捕杀老鼠,更何况捕杀斗坑里大量的老鼠还意味着它能得到好吃的,被唤作“好孩子”,而且不常挨踢。有些老鼠会反击,但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它们比亚茨科小,而且它有更多的牙齿。亚茨科不是那么聪明,但是比老鼠聪明得多。无论如何,它的鼻子和嘴巴做了大部分的思考工作。
所以当它的颚骨冲着这只新来的老鼠“啪”的一声合上时,它很吃惊——老鼠不见了。
黑皮没有像一般的老鼠那样奔逃,而是像斗士一样躲开了。他在亚茨科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消失了。亚茨科猛地一转身,依然看不见老鼠。亚茨科的商业表演从来都是咬试图逃跑的老鼠,老鼠这么近地挨着,这不公平!
围观者中发出一声叫喊。有人叫道:“十镑赌那只老鼠赢!”有人在他的耳朵上捅了一拳。又有一个人想爬进斗坑被人在脑袋上砸碎了一个啤酒瓶。
黑皮在狂吠着团团转的亚茨科身下前后穿插,等待时机……
机会来了,他猛地一冲,狠狠地咬了一口。
亚茨科的双眼一直,那个非常私密的、只有它和它可能遇上的母狗才会感兴趣的部件突然成了剧痛的小球。
亚茨科狂叫一声,一口咬了个空,然后试图在骚动中爬出坑外。它直立起来,疯狂地抓挠光滑油腻的木板。
黑皮跳上它的尾巴,沿着它的后背跑到它的鼻子尖上,跳出了墙外。
他落在众多的腿脚之间。人们想踩死他,但那意味着别人得让地方。等到他们用胳膊肘推开别人,重重地踩在别人的靴子上时,黑皮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还有别的狗,它们已经激动得快发疯了。它们挣脱绳索和链条,开始追逐那只奔跑的老鼠。它们知道怎么追逐老鼠。
黑皮也知道怎么逃跑。他像彗星一样扫过地面,拖着由狂吠的狗组成的尾巴,冲向了一片阴影。他在木板上发现了一个洞,便一头扎向了那美好、安全的黑暗……
啪,捕鼠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