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下得甚为气势,地面屋顶犹如铺上了厚厚的棉毡,原本萧瑟的树木仿佛一夜之间化身白珊瑚,精致细腻了许多,常有干枯的枝桠不堪重压,带着扑扑簌簌的雪团猛然坠落下来。
下午时分,婉娘带着文清沫儿,用石镜重新收集了镜雪。沫儿正担心镜雪触到即化,不知如何存放,却见婉娘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黑底圆肚小瓶,将石镜上的镜雪小心地抖落进去。
这个黑色小瓶细腻温润,光泽明亮,通体分布由孔雀蓝、玛瑙红、竹叶青、金黄嫩绿等十余种色彩构成的梅花图案,叶翠枝疏,浓淡清逸,犹如画上去的一般。镜雪放到里面不融不化,层层叠叠如烟如霞,反射着斑驳绚丽的光芒。沫儿惊叹道:“这谁画的瓶子?真漂亮!”
婉娘道:“好好瞧瞧,这是画的吗?——这是正宗的梅花玉,也叫做汝玉。”原来这些梅花图案竟然是天然形成的。文清见这个同石镜的质地相似,道:“石镜上面怎么没有梅花?”
婉娘解释道:“石镜是梅玉,瓶子则为梅花玉,两者本属同源,以上面是否有梅花图案为别。这可是种性能奇异的玉石呢,用梅花玉制成的餐具,三伏天扣入肉食三日不腐,具有‘暑而不热,寒而不凉’的特性,所以用来储存镜雪最好不过。”
沫儿接过了瓶子,放下鼻子下猛嗅,道:“梅花玉,果然名副其实。”
有婉娘亲自动手,很快小瓶子便满了。三人回到中堂,婉娘用火漆将装了镜雪的梅花玉瓶仔细封好,收藏起来,然后差黄三取了上好的紫茉莉籽儿和一些灰绿色的小颗粒种子来。
沫儿见后一种不认识,连忙装着换鞋子,躲到一边,婉娘拉过文清道:“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文清仔细看了看,老实答道:“不知道。”沫儿见婉娘眉毛竖起,可巧儿黄三搬了石臼过来,忙凑上去殷勤地帮忙,小声道:“三哥,那个灰绿色的东西是什么?”
黄三嘶哑道:“覆盆子。”
沫儿不等婉娘发问,大声道:“覆盆子!覆盆子!”
婉娘知他作弊,恼道:“两个不学好的东西!我说过多少次了,中药花草不分家,这种东西,一见到就要认得,知道它的习性。下次再有这种情形,你们俩都不要吃饭了!”接着唠唠叨叨地道:“覆盆子需要立夏后、果实已饱满而尚呈绿色时采摘,除净梗叶,用沸水浸片刻,置烈日下晒干,这样做出的香粉才能留其清香,去其酸涩……”文清和沫儿只有老老实实听着。
黄三拿了把小刀,将紫茉莉籽的坚硬外壳剥掉,只留下白色胚仁,慢慢地研磨,再经过一遍遍的细淘,做出细白的茉莉粉。婉娘指挥着文清和沫儿,将覆盆子也研碎了,同样做成细粉。
这两样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一个下午的功夫便做完了。吃过晚饭,婉娘神神秘秘道:“沫儿,你想不想看看三楼里还有什么东西?”
三楼未住人,一直作为储放香料之地。除了香料,还有各种奇花异草,沫儿曾亲眼见过花朵妖艳、骷髅果实的因果树,布满半透明红色果子的出血菌,开着金色花朵的龙鳞花。可惜婉娘总说,这些东西见不得人气,人来人往容易冲撞了它们,影响其生长,所以总不让文清和沫儿上去玩。
文清和沫儿顿时兴奋起来。沫儿抓起灯笼就上冲,却被婉娘一把抓住,叫道:“洗手!你刚摸了脚。”
沫儿嘟哝道:“干嘛,我的脚又不臭。”自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还伸手往婉娘鼻子下放:“真的一点也不臭。”今天在雪地里疯了一天,沫儿的脚趾又开始发痒了。刚才他不顾文清还在吃饭,只管脱了鞋袜,不停地搓揉。
婉娘一把打开。沫儿又把手放文清鼻子下,叫道:“文清,你说,不臭的吧?我前天才洗过脚。”
文清果真闻了闻,老实道:“不臭。”
婉娘听到“前天”二字,早捏了鼻子躲得远远的,喝道:“文清我们两个去!你这个小脏猪,那些花瓣也不许你碰!”
沫儿将灯笼递给文清,悻悻道:“女人就是麻烦。”走到门外的脸盆将手放在里面湿了一下,道:“洗好了。”
婉娘隔着门叫道:“要用皂角洗!”
雪还在下,发出整齐的沙沙声。沫儿无奈,胡乱搓了一把皂角,连声叫道:“冷死了!冷死了!”一头扎进屋内。
婉娘拿着一个红花瓷瓶,皱着眉头,斜着身子离他的手远远的,唯恐他的手上还残留着脚臭,从瓷瓶里挑出一点香粉,远远地点在沫儿额头上,道:“快点涂抹了。过会儿不许惊叫,不许乱动。”又拿出三条娟子,分别掩了口鼻。
在婉娘的唠叨声中,三人上了楼。婉娘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猛地打开房门又迅速关上。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伴随着嗡嗡的声音,像是无数只蚊蝇乱飞。
这个时候,按说蚊蝇早死了。沫儿不敢乱动,只将灯笼高高打起。这个房间挺大,但有些气闷,左侧靠墙放满了搁架,上面放了些瓶瓶罐罐;房屋的中间,放着一个大花盆,中间立着一段水桶粗细的枯根,泛着暗红的光,一片叶子也没有。周围放着四盆胖胖的植物,叶片肥硕,根茎粗大,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红色绒毛。
婉娘指着中间的植物,低声道:“这个叫做血木。”
沫儿见这几棵植物看上去平淡无奇,心中稍有失望,不顾婉娘阻止,蹑手蹑脚走近了看。刚往前垮了一步,只听嗡的一声,肥胖植物表面的红色绒毛突然飞起,黑压压的一片,象一朵乌云压了过来,血腥味也骤然变得浓重。
婉娘眼疾手快,抓住沫儿的衣领将他拉了回来。那一坨乌云飞到肥胖植物的外围,犹如受到召唤一般,整齐地飞回,重新密密麻麻地趴在胖植物上,一动不动。
沫儿再也不敢靠近。婉娘笑道:“沫儿想喂蚊子不成?它们一定也想尝尝新鲜的血。”
文清惊讶道:“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蚊子?”从沫儿手中接过灯笼,将灯头拨亮了些,对着肥胖植物上的红色绒毛一看,果然是一只只的蚊子,长腿细腰,一个个肚子圆鼓鼓,泛着红光。
婉娘低声道:“其实不叫蚊子,叫做血奴。”指着长着肥厚叶片的四颗小树道:“这个叫做肉桂——可不是日常做香料的肉桂。这种肉桂长于西域密林,叶子里面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同桂花香味有相似之处,而且叶片肉质肥厚,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沫儿奇道:“这些蚊子,不,血奴,就是依靠肉桂为生了?”说话间,中间的枯木突然抖动了一下,离沫儿最近的那株肉桂上的血奴一惊而起,纷纷落在血木上,片刻儿功夫,肚子的红色褪去变成了半透明状,然后飞回,而临近的那棵肉桂仿佛得到了命令,上面的血奴也同样扑过去,待肚子变色后整齐飞回。
一炷香功夫,四株肉桂上的血奴飞过一遍,中间的血木枯色消失,变得通体鲜红。文清和沫儿见一群蚊子样的东西训练有素,似乎能够听从植物指挥一般,大觉惊喜。
沫儿猜测道:“蚊子肯定把肚子里的东西输送到血木上了,所以肚子变得没了颜色。”
文清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伸着脖子看,疑惑道:“蚊子即使吃了肉桂的树汁,也不可能活这么久啊。”说着突然叫起来:“快看,有些蚊子死了!”
伏在肉桂的蚊子,不断挣扎着跌落了下来,肉桂的根部铺了一层蚊子尸体。其他活着的蚊子也萎顿了许多,翅膀扇动远不如刚才有力,而且不象刚才一样安静得象叶面上的绒毛,而是烦躁不安,不停地爬动。
沫儿一看到密密麻麻的东西,便不由得心里发毛,连忙转开头,埋怨道:“你偷偷地养些蚊子做什么?最讨厌这种东西。”
婉娘拿出一副白丝手套,嘻嘻笑道:“这可是好东西呢。没了它们,血奴果就长不出来啦。”原来在生物与植物之间,有很多相生相克的链条。这种被称为血奴的蚊子,便是肉桂和血木之间的中介。
文清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婉娘道:“血木无枝无叶,自身不能成活,但它本身可以散发一种奇异的味道,吸引蚊子来帮它输送养分;而肉桂肉厚汁多,养分很足,却很难自身合成香味,血木中的成分可以帮助它提升香味。”
沫儿比划着,接口道:“我知道啦,蚊子这么飞来飞去,吸了这个的养分给那个,也把那个的成分传给这个,两个就都好了,对不对?”蚊子被血木俘获之后,便需要不断寻找植物汁液输送给血木,周围种上几盆肉桂,正好相得益彰。
婉娘笑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说话就会夹缠不清。”
文清看着红亮的血木,小心翼翼道:“这种东西很名贵吧?婉娘你从何处得来的?”
婉娘扑哧一笑,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木头?”
若是没有了血红的颜色,这块枯木瘢纹纵横,结节突出,粗糙的犹如老榆树。文清道:“同榆树有些像。”
婉娘拍手道:“不错,血木长成之前,本是最常见的榆木。榆木死去后的枯根,在合适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红丝菌,就是这种菌,能够俘获蚊子来养它。”榆木微甜,最招蚊子,这个连沫儿都知道,夏夜乘凉决计不能坐在榆树下。
文清佩服道:“好聪明的血木。”
婉娘笑道:“血木与肉桂相互利用,苦的是这群沦为血奴的蚊子了。”
三人说着,时间过得飞快,但见肉桂上的血奴逐渐安静,血木的顶端也红的如同鸡冠一般,婉娘从门旁搁架上拿下一个小瓷盆递给文清,道:“沫儿打灯笼,文清拿好小盆。”自己从门后取了一个直柄小铲子,嘱咐道:“不要用手去轰那些血奴,即使被叮也要忍着。”
三人分别从肉桂花盆的缝隙中走进血木旁边。原来这血木中间竟然是空的,里面全是蚊子,嗡嗡地乱飞,却不飞出血木顶端。沫儿把灯笼放在血木上方,隐隐看到树洞中间一个拳头大的果子,鲜红欲滴,蚊子们只绕着纷飞,却没有一只落在上面。
婉娘喜滋滋道:“血奴果,血奴果,一颗成佛陀。”一铲子下去,将果子挖了出来,啪地一声甩到文清端着的小瓷盆里,叫道:“跑啊!”撒丫子就跑,一点儿形象也不顾。
沫儿打着灯笼,正伸着脑袋往里看,见婉娘取出果子,还幻想它的味道如何,冷不丁脸前腾起一阵乌云,额头、手背等裸露出的地方又痒又痛,转眼见婉娘如同兔子一般跳到了门口,而那四株肉桂上残存的蚊子乌泱乌泱地都扑了过来,吓得连蹦带跳窜了出去,伸手便要关门,被婉娘拉住。
那些蚊子刚刚飞过肉桂,便直直地跌落地上,抖动几下便死了,须臾功夫,一只飞动的蚊子也没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尸体。
文清紧紧抱着盆子,两只眼睛被叮得肿成了一条缝;沫儿的额头被盯了几个大包,左手手背又红又亮。婉娘却毫发无损,看了看两人的狼狈样子,不说安慰,反而得意洋洋道:“还是我反应最快!”不待沫儿抱怨,拿出一个白布花囊,将地上的蚊子尸体收了个一干二净。
沫儿强忍住痒,惊讶道:“这个?要来做什么?”
婉娘喜滋滋道:“媚花奴,就着落在它身上啦。”迅速关了房门,拉着文清沫儿下了楼,找出一瓶陈皮冰片花露给两人擦了,嘴里还说道:“小笨蛋,逃跑都跑不利落。”
沫儿不服气道:“还好意思说!你就是故意的!”两人坐在旁边看黄三和婉娘忙活。
黄三将中堂的炉火拨亮,将半囊血奴倒在一口铁锅里放在炉火上慢慢搅拌。这是做香粉的常见工序——烘焙,沫儿却耸着鼻子道:“炒蚊子吃喽。”
婉娘解释道:“这些血奴,长期在肉桂和血木两者之间来往,体内既保留了血木的灵性,又有肉桂的香味,是做媚花奴的主要原料。”
待血奴焙干,黄三将其倒出,研碎,又一遍遍地用细萝筛过,淘出二两重的粉红色粉末来。婉娘将下午做好的紫茉莉粉和覆盆子粉一并拿了出来,各称出一两,拌在一起。
覆盆子粉本来微有酸味,放了血奴粉之后,酸味消失,只留下清香味。沫儿欣喜道:“媚花奴做好了?”
文清眼部依然肿胀,便闭着眼睛道:“那刚才的果子呢?不用放进去吗?”
婉娘将瓷盆捧了过来,招呼黄三来看:“三哥,你来看看。”黄三洗净了手,凝视着果子,脸显喜色,朝婉娘连连点头。
婉娘回头默默地看了看文清,将果子放入一个有盖的玉碗中,对黄三道:“那就劳烦三哥明天走一趟,将这个果子送去。”
沫儿觉得婉娘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和文清,顿时警觉,追问道:“送给谁?”
婉娘用簪子搅着香粉,道:“给一个故人。”
沫儿不解道:“你费老大劲儿种了这颗果子,干嘛送人?”
婉娘笑道:“你舍不得?你要想吃我就留下。”
这颗果子颜色红亮,水份饱满,相当诱人,若是寻常时候,沫儿定要咬一口尝尝,但刚才见了那大堆的蚊子,知道这东西竟然是蚊子养出来的,不由得恶心,悻悻道:“算了,蚊子种的东西,谁知道能不能吃。”
婉娘小心地拿起果子,对着烛光欣赏了片刻,道:“当然能吃,还是个好东西呢。血奴果是补血固元的良药,做香粉就糟蹋了。”
黄三弄了两条热毛巾,分别敷在文清的眼部和沫儿的手背上,沫儿乐得装病号,乖乖同文清并排坐着,但嘴巴却不闲着,继续道:“既然这东西这么好,你干嘛不多种些?我去收些榆木树根来,将后园种上一大片,采下来高价卖给别人。”
婉娘道:“呸,你以为这象种红薯一样,想种多少种多少?先不说不是随便一个榆木疙瘩都能变成血木,即便是能,后园要是种满这个,蚊子多得能吃了你。”
沫儿想想成片的蚊子,不由得头皮发麻,转而问道:“你送给哪个故人的?我和文清认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吃这个果子?”
黄三张了下嘴,似乎想要说话,却被婉娘一个手势打断:“话唠!闭嘴!你能不能像文清一样安安静静的?”
沫儿横了她一眼,不满道:“我本来就不是文清!”说得文清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