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小安和二胖,婉娘将要烧的纸张、纸钱、元宝、衣服等包裹好,四人一起来到街口。将近亥时,大部分送寒衣的人已经完成了仪式回去了,留下点点香头在黑暗中发出微微的亮光,未燃尽的衣服忽明忽暗,冒出一缕缕的白烟。黑暗中,一个老婆婆跌坐在地上,喃喃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抱怨他不孝,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跪在另一处,一边烧纸钱,一边对着一堆火焰说话,无非是孩子大了,又长高了,你不要挂心什么的,听得沫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一股寒风吹来,地上的纸钱灰烬随风飘散,路旁干枯的树木发出轻微的呼啸。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挤满了看不见的人影,用听不见的呜咽声和着在世亲人的召唤,等着他们送来过冬的寒衣和冥币。
沫儿全然忘了恐惧,瞪大眼睛看着四周,希望能找到熟悉的身影。婉娘找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摆上三碗馅饼,点燃香烛,要文清和沫儿跪下,分别点燃三堆银钱,道:“这是给文清娘的,这是给沫儿爹娘的,这是给方怡师太的。天冷了,你们去买些衣服,置办些过冬的食品。”
文清嘴笨,对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只是不住地磕头。沫儿却唠唠叨叨地道:“师太你在下面还好吗?你多买些衣服,不要冻了手脚,要是没钱了就给我托梦,我再烧给你……爹,娘……”叫了爹娘,却不知说什么了,看着随热流腾空而起的纸灰,呆呆发愣。
婉娘另拿出一包纸钱来烧了,口里说道:“那些没家可归、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拿这些银钱过冬吧。”这个沫儿是知道的,每年送寒衣,每家每户都要多备些纸钱,送给那些在街上冻死的、饿死的、无人收尸的所谓孤魂野鬼,免得他们抢自己亲人的东西。
火光腾地亮了一下,随即变暗,纸灰旋转着飞离,似乎真有人在争抢一般。
黄三一直面无表情,听到“孤魂野鬼”四字,突然浑身一抖,喃喃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沙哑着声音道:“希望你在下面快快活活的。”
他叫的是香木。婉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将几件纸做的女子衣服递给他。黄三默默接过,投入火中。
纸钱衣服烧完,街上已经无人了,三三两两的香火发出诡异的光点,静寂的街头显得有些阴森。婉娘拉起跪得膝盖麻木的文清和沫儿,道:“走吧。”
旁边“嘤咛”一声轻笑,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你还信这个?”
今日初一,阴风习习,月色全无,伸手不见五指,只闻见一股女人的香味和衣裙的悉索,看不见那女子的相貌。
婉娘朝黑暗之中瞟了一眼,随意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图个心安而已。”
那人娇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之意。婉娘也不言语,打了个哈欠,匆匆地收拾了摆在地上的供品,起身回去,沫儿闻到香味,知道那女子还跟在后面。
行之闻香榭门口明亮处,女子突然道:“婉娘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婉娘懒洋洋笑道:“啊呀,姑娘大驾光临,小舍蓬荜生辉。”
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袅袅娉婷的女子,身着蓝绿渐变轻纱襦裙,手挽叠翠绿水软烟罗,高高的美人髻与鹅蛋脸儿十分相配,芙蓉面,柳叶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细腰不盈一握,嘴角微扬,柔媚尽显。文清和沫儿都看得呆了,连平时形如枯犒的黄三都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原本觉得雪儿和婉娘已经算得上美人儿,但与此女子一比,只能称为中等之姿了。
那女子垂下头颈,轻抚鬓角垂下的秀发,风摆杨柳一般款款走进闻香榭,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优雅动人,只觉犹如天仙下凡,不沾一点儿凡俗之气。两人跟着那女子后头,不由得自惭形秽,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不小心冲撞了她。
婉娘却一阵风似的,推开门咚咚咚走了进去,还大声叫道:“文清,斟茶——给我也来一杯,今晚吃的馅饼,好渴啊。”
文清斟了茶来。那女子伸出葱白一般的细长手指,轻轻捧起茶杯,只在唇边抿了一下便放下了。不等婉娘说话,径自绕着中堂四处查看,轻笑道:“听说闻香榭的香粉是神都第一家,是吗?”
婉娘一口气将一杯茶喝了下去,抹嘴道:“这个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姑娘想要哪一款,随便挑。”
女子拿起一款桃面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秀美微蹙,道:“这款太普通了些。”又拿起一盒上等胭脂,道:“这个颜色太浓。”眼波流转之际风情万种,虽是挑剔,却不让人觉得厌烦。
婉娘如同牛饮,灌下了第二杯茶,舒服地打了个茶嗝。女子有意无意掩了下口鼻,道:“婉娘不问问我今晚来的目的?”
婉娘自顾品着茶,笑盈盈道:“来闻香榭,自然是买香粉,姑娘莫非还有其他的目的?”
女子妩媚一笑,嘴角旋起一个精致的小酒窝,走到婉娘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道:“这间房子还算不错,但品味么,就差了点。”翘起一个兰花指,指着搁架柔声道:“红木搁架,俗气的紧,还是乌木或青玉的好些。”听她这么一说,文清和沫儿果然觉得红木有些俗气。
婉娘大咧咧道:“姑娘指点的是。乌木和青玉雅致些,却贵得多。闻香榭生意小,哪里支撑得了这种门面呢?”
女子微微摇晃脑袋,两个翠玉耳坠子叮当作响,在灯光下越发娇媚,一双凤眼斜睨,从黄三身上转到文清沫儿,道:“你的哑巴伙计?这两个小家伙呢?”
婉娘傻呵呵道:“嗯哪,都是我的伙计。”
女子瞟了一眼黄三粗糙的双手,又对着沫儿身上的油渍娇嗔道:“香粉这种精细的东西,原该找些精细的人来做。他们三个,能做得好?”沫儿大窘,看着衣服上的油污无地自容。黄三自顾整理货架,犹如没有听见一般。
婉娘茫然道:“不精细啊?无所谓,不精细就自己用。”
女子端起茶杯拿起细看,道:“釉面光滑,色泽雪白莹润,应是邢窑白瓷,但中间有少许气泡,只能算是邢窑的中等品。”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微微吐出粉色的舌尖浅尝一下,立刻皱起了眉头,抽出手帕使劲地擦了擦嘴巴,惊叫道:“你一直喝的就是这种茶?”
婉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睁大眼睛,无辜看着她:“是啊。我最喜欢喝花茶,茶香伴着淡淡的花香。姑娘觉得味道怎么样?”
女子轻哼了一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要滴出水来,似嗔非嗔道:“我只喝桐庐的雪水云绿茶。”
婉娘“噢”了一声,揉着腹部道:“什么雪水云绿茶?啊呀,一口气喝了三杯茶,涨肚。”
女子笑了起来,精致的五官像明媚的春色,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雪水云绿茶色泽嫩绿,滋味鲜醇。冲泡之后芽芯上下浮动,始若雀嘴嬉珠,后似水底千峰,翠芽玉立,清汤绿影,缕缕白雾,清香袭人,满口生津,醉人心扉。婉娘可以一试。”她朱唇轻启,吐气如兰,文清和沫儿只顾呆呆地看,完全不懂她讲什么。
女子说一句,婉娘点一下头,连声附和,待她讲完,揉着耳朵发愁道:“这个很贵吧?我可舍不得。”
女子嘴角挑起一个玩味的笑,眼里的笑意更浓。婉娘扭头吩咐道:“三哥,你早点休息吧。我明天想吃饺子,你去早市上买一把小茴香,就去胡屠夫隔壁第三家那里,他家的小茴香又水灵又便宜,五文钱一斤,买半斤就够了。肉要最好的刀头肉,不要太厚板油的。”从荷包里抠抠唆唆半天,拿出一块碎银子,掂量了几下,才不舍地递给黄三。
沫儿突然觉得,婉娘今晚格外异常,似乎故意在装傻充愣。
黄三接了银子退出。女子垂头盯着桌面的茶碗,眼角的不屑几乎要显示在脸上,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婉娘躬身笑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们做小生意的,这日子就得这么算计着过呢。”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没什么事,我就不打扰婉娘了。”
婉娘慌忙起来,将手在衣裙上擦了一把,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姑娘是来指点婉娘提高品位的吧?”
女子扬起下巴,笑道:“哦,傍晚时候两个小丫头来你这里买香粉,我想问问她们定了什么香粉。”
婉娘拍手道:“嘿嘿,姑娘也想要一样的,是不是?”
女子轻蔑地摆了下头,道:“哼,我要这种拿不出手的香粉做什么?”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刚才的好感霎那全无。
婉娘点头哈腰道:“正是呢,我想姑娘也不会要这种东西。”接着故作神秘,凑近了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面说去。听说她爹爹被一个狐狸精勾引了,不要她娘了,她娘因此要死要活的。那个小胖妞就想买一款香粉给她娘用。”
文清和沫儿在一旁又是瞪眼又是皱眉,不知道婉娘脑子怎么烧坏了,将二胖家的家事说给一个不知名的女子。
女子丢出一个叮当的荷包,哂笑道:“无聊。打扰了,给你的赏钱。”婉娘慌忙接了,晃着荷包,眉开眼笑道:“姑娘下次再来,我一定给你准备那个什么雪水茶。”
女子翩翩而立,走了几步,优雅地回头,盯着婉娘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嘿嘿,徒有虚名,俗人一个。我高看了。”
婉娘却一脸天真:“姑娘需要什么再来啊。”
文清和沫儿将女子送至门口。女子眉眼含笑,柳腰款款,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沫儿惊于那女子的美貌,颇有些自惭形秽,鼻子痒了一个晚上都强忍着,见这女子走了,才肆无忌惮地挖起了鼻孔。
文清看着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觉得似曾相似,挠头道:“这个,这个背影好像见过。”
沫儿迟疑道:“不会是……和二胖打架之前的那个紫衣女子吧?”其实刚才她问起二胖定的香粉,沫儿就有些怀疑。
文清吃了一惊,沫儿使劲儿揉着鼻子,两人表情都有几分茫然。如此高贵典雅的美人,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心中着实难以与二胖嘴里的“狐狸精”挂上钩来。
婉娘斜靠着正堂的桌子,把玩着女子丢来的荷包,满眼笑意,见文清和沫儿的脸色都怪怪的,笑道:“怎么了?”
文清讪讪道:“没事。”
婉娘两眼放光,道:“啊,我最喜欢美人儿,今日难得一见如此尤物,晚上可以做个好梦了。”
沫儿见婉娘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疑惑道:“你也喜欢美人?”
婉娘道:“废话,是人都喜欢美的东西。”眼珠一转,道:“文清,你说我和她谁漂亮?”
文清扭捏了半天,道:“都,都很漂亮。”
婉娘道:“呸,连傻文清都学会说谎了。”见文清窘迫,掩口笑个不停。
沫儿鼻子又痒起来,伸出手指去挖,婉娘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皱眉喝道:“小脏猪啊你!洗手去!”
沫儿悻悻地去打水,走了几步,回头道:“她好像认识你。”
婉娘摇头晃脑道:“嘿嘿。”
沫儿停住,道:“你嘿嘿是什么意思?”
婉娘道:“你说她今晚来做什么?”
沫儿看看文清,两人都不忍说出刚才的猜测。婉娘道:“嗯,她知道小安和二胖来我这里定香粉,唯恐对自己不利,所以想来求我,可是后来见我又傻又俗,就走啦。”
听婉娘讲出来,沫儿顿时有些沮丧。
文清道:“那,怎么办?”
婉娘笑逐颜开道:“我已经答应小安和二胖了,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反正人家姑娘认为我们的香粉不过同我这个俗人一样,和她不在一个档次上。”将手中的荷包抛了一个高,惋惜道:“就给两个小银锭。还以为她出手多阔绰呢。不过也好,差不多够做一款欢宜香打发二胖的了。”
沫儿忍不住讥讽道:“不亏人家说你俗,白得两个小银锭还嫌少。”
婉娘笑眯眯道:“我一向唯利是图呀。”
沫儿鄙视道:“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婉娘莞尔道:“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懒得装。要不我将你送给刚才那个美人,跟着她也提高下品位,免得被我这么个俗人污染了。”
沫儿哼哼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扭过了脸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