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明,草长莺飞。
缥缈阁中,元曜正在擦一只彩釉花瓶,白姬提了两盏冥纸灯走出来,道:“轩之,时节近清明了,去把这冥灯挂在门口。”
元曜一头冷汗,道:“缥缈阁又不是坟墓,在门口挂冥灯做什么?”
“三月清明,亡灵夜行,冥灯可以为迷途的亡灵照路。”
“为什么要为亡灵照路?”
“照亮路途,可以让亡灵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不再留在人世间徘徊。”
“哦,这样啊。看来,挂冥灯也是做好事呢。小生这就去挂。”元曜笑着接过冥灯,拿了一根竹篙,出去挂冥灯。
元曜在缥缈阁的左边挂好一盏,又去右边挂。
元曜刚把右边的冥灯弄上去,身后有人道:“挂歪了。往右边移一点儿。”
元曜回头,看清来人,笑道:“丹阳,你怎么来了?”
韦彦站在缥缈阁外,道:“我来散散心。还是歪了,再往右一点儿。”
元曜又往右边移了一点儿,韦彦还是觉得歪了。元曜只好又移了一点儿,韦彦还是不满意。最后,韦彦不耐烦了,抢了元曜的竹篙,自己去挂了。
韦彦很麻利地挂好冥灯,左右对称,非常完美。
韦彦拍着元曜的肩膀,笑道:“轩之,我挂得不错吧?”
元曜道:“丹阳挂得很好。不过,你不奇怪为什么挂的是冥灯么?”
韦彦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闲来无事,也常常在燃犀楼挂冥灯玩儿。”
元曜冷汗。他一直不敢恭维韦彦喜好诡异事物的恶趣味。
韦彦和元曜走进缥缈阁,白姬正在整理货架。
白姬看见韦彦,笑了,“今天,韦公子想买一些什么宝物?”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今天纯粹来散心,不买宝物。我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父亲也在生我的气,最近没银子花了。”
元曜关切地问道:“丹阳,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要被罚俸禄?”
韦彦从衣袖中摸出一块粗糙的木板,道:“就是因为它。”
元曜接过木板,仔细看去。木板是杉木,约有手掌大小,枯朽泛黄,还有些烟熏的污渍。总体来说,非常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元曜看不出韦彦为什么会因为这块木板而被罚三个月俸禄。
白姬凑过来,翕动鼻翼,道:“有海水的味道。这是船板?”
韦彦点头,道:“确切来说,是船板的残骸。”
元曜奇道:“这船板的残骸和丹阳你的俸禄有什么关系?”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三个月前,从扶桑来的使者东渡回国,太后派我负责他们归国的一切事宜,例如准备大唐给天武天皇的各种赏赐和馈赠,以及清点使者们要从长安带回去的古书、法典、经、文、器物之类的东西。我自认为做得没有缺失。谁知,他们运气不好,在海上遇见了风暴,船毁人亡,无一幸存。两天前,他们的噩耗传来长安,报丧的使者带回几块船板的残骸,太后非常悲痛,心情不好。裴先那个家伙趁机上奏,说遣唐使船遇难,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太后就罚了我三个月的俸禄。裴先那家伙太可恶了,我一定要揍他一顿出气!”
裴先是韦彦的表哥,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非常合不来,是冤家对头。裴先不喜欢韦彦,却很喜欢元曜,和元曜交好。
元曜道:“仲华是武将,丹阳你揍不了他。”
韦彦恨然道:“反正,我不会放过他!”
白姬叹道:“真是不幸。这些扶桑人终于可以回家乡了,却偏偏死在了回家乡的路上。”
韦彦道:“是啊,很不幸。这次回去的是来大唐学习佛法的留学僧,和来学习法律条文、四书五经的留学生,他们都在长安呆了许多年了。在大唐呆了最久的一名老画师,还是太宗在位时期来的,已经五十多年了。我记得,当时整装待发时,他们都非常高兴,还激动得哭了,尤其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画师,他哭得最厉害。”
元曜也哭了,眼泪汪汪,“独自漂泊在异国他乡,说不想家,不思念亲人,那是不可能的。如今,能够回去了,却偏偏横死在海上,他们太可怜了。”
白姬道:“人有旦夕祸福,事情发生了,也没办法了。”
韦彦道:“虽然,我也为他们感到难过,但我更为我三个月的俸禄随水东流而感到难过。”
元曜安慰韦彦,道:“对丹阳来说,这三个月的俸禄是罚得有些冤枉,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你就放宽一点儿心吧。今天天气不错,小生陪你出去散散心?”
韦彦道:“借轩之一天,得十两银子。我最近手头不宽裕,还是就在缥缈阁和轩之喝茶聊天吧。白姬,有新茶没有?沏一杯好茶来。”
白姬道:“新茶没有,陈茶倒有一些。离奴,给韦公子沏一壶茶来。”
离奴沏来了茶,韦彦坐着和元曜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下午,心情很好地回去了。
离奴不满地道:“书呆子,你又偷懒了一下午。”
白姬道:“下次,借轩之闲聊,也要收银子。”
元曜道:“你们太没有同情心了吧?丹阳刚没了三个月的俸禄,心情很郁闷呀。”
离奴道:“书呆子偷懒不干活,爷也很郁闷。”
白姬道:“赚不到银子,我也很郁闷。”
韦彦把那块船板的残骸丢在了缥缈阁,白姬和离奴让元曜扔了。元曜想了想,还是没有扔,他偷偷地把它放在了缥缈阁外的柳树的树洞里。——他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吊钱,胤送给他的夜明珠,也都藏在这里。
元曜对着树洞倾诉了最近的烦恼之后,祈祷了一句“希望白姬和离奴老弟永远不要发现这个树洞”,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元曜起床,梳洗完毕,打开了缥缈阁的大门。
清晨的阳光下,一名穿着火月蓝狩衣,头戴立乌帽子的男人站在柳树旁,正抬头望着缥缈阁外挂的冥灯。他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浑身散发着一股温文尔雅的气度。
元曜一愣,这位客人可真早,他的服饰有些奇特,好像不是大唐人。
元曜走出去,对男子笑道:“这位兄台真早,可是来缥缈阁买东西的?”
男子从冥灯上收回了目光,道:“缥缈阁?这里是缥缈阁?”
“是啊,这里是缥缈阁。”元曜有些奇怪,冥灯旁边的牌匾上不是写着“缥缈阁”三个大字吗?难道,他竟不识字?
男子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微微一笑,解释道:“在下是扶桑人,来贵国长安很多年了,虽然语言无碍,生活也习惯了,但还是认不得太复杂的文字。让老弟见笑了。”
元曜笑道:“原来是东来的贵客。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男子笑道:“在下的汉名叫‘余润芝’,老弟怎么称呼?”
元曜笑道:“原来是余兄。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余兄叫小生轩之就行了。”
余润芝笑道,“元曜,轩之,真是好名字。”
“哪里,哪里。”元曜一想到太平公主老是“妖缘”“妖缘”地叫他,就很想改名字。“余兄先进来吧,想买些什么,小生替你找。”
余润芝走进缥缈阁,四下一望,走到了放毛笔、宣纸的货架前。他笑道:“在扶桑时,在下是天武天皇陛下的御用画师,为尊贵的陛下作画。天皇陛下很欣赏在下的画,他知道在下想提升自己的画技,就遣在下来大唐增长见识,学习更高超的画技。”
元曜道:“余兄的画技肯定非常棒。”
余润芝谦虚地道:“在平城京时,在下洋洋自得,以为自己是丹青妙手,天下无人能及。来到长安之后,在下才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贻笑大方。大唐的画师才是真正的丹青妙手,他们的着色方法,点染技巧在下闻所未闻,叹为观止。这些年来,在下如饥似渴地学习,每日不间断地练习,也曾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走遍大江南北,观摩大唐的锦绣河山,拜访各地的名师。如今,这画技才稍微能够见人。”
元曜觉得余润芝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有细想。他笑道:“余兄太谦虚了。”
余润芝选好了两张三尺的罗纹单宣、三只质地不同的翡翠毛笔,他从身上摸出了一根金条,递给元曜。
元曜摸头,犯难了,“这两张上等宣纸加三支翡翠毛笔,也不过二两银子,余兄给一根金条,怕是找不开。”
白姬昨晚夜行,还没回来。柜台后就只剩两、三吊钱,根本没那么多银子找给余润芝。
余润芝放下金条,笑了:“没有关系,金子先留下吧。等你能够找开了,替在下送来就行了。”
元曜道:“也好。等白姬回来了,小生就把多出的银子送到四方馆去给余兄。”
余润芝道:“在下不住四方馆,现在暂住在慈恩寺附近的‘当归山庄’。”
余润芝说清了具体地址,就离开了。
离奴从里间走出来,睡眼惺忪,“书呆子,大清早的,你在和谁说话?”
元曜道:“一位扶桑来的画师。他来买宣纸和毛笔。”
“才刚辰时,这扶桑人起得可真早。咦,这儿怎么会有一根金条?”
元曜道:“客人留下的。晚些时候,小生还得把多出的钱给他送去。”
离奴撇嘴,道:“扶桑人还真阔绰,买个纸笔也用金条。”
白姬赶在吃早饭的时候回来了。
元曜向她说了余润芝来买纸笔的事情,呈上了金条。
白姬拿着金条看了看,笑了,“很有趣的金条。”
元曜道:“金条有什么有趣的?赶紧把多出的银子找给余兄才是正经。”
白姬随手把金条丢进柜台后的罐子里,进去取了银子给元曜,让他送去给余润芝。
元曜拿着银子出发了。
元曜出了长安,来到慈恩寺附近时,刚过正午。慈恩寺位于长安南郊,四周青山绿水。元曜转过一条山路,看见了一座规模很大的庄院,正是“当归山庄”。
当归山庄外面,站着两名穿着白色单衣的小僮。
元曜说明白来意,一名小僮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小僮出来道:“主人请元公子进去。”
元曜换下了干净的鞋子之后,才被小僮带进当归山庄。
山庄中的布局格调、装饰陈设不像是大唐风格,院落、房间、走廊、移门、屏风、木案、茶具等等,看上去极具异域风情。
小僮带元曜走在回廊中,不远处的正厅内隐约传来音乐声。元曜侧耳一听,不像是大唐的宫商角徵羽,而是一种悠缓而简单的曲调。有男子在用异族语言和着曲子唱歌,歌声中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元曜随小僮走进正厅时,才发现此处正在开一场宴会。余润芝和几十名男女正在大厅中宴饮。在座的男子、女子的服饰打扮,形容举止都是异族风情,男子带着立乌帽子,穿着条纹狩衣,手拿蝙蝠扇。女子穿着花纹华丽的十二层单衣,青丝乌黑油亮,如一匹光滑的缎子。她们的脸白皙如凝脂,嘴唇嫣红如樱桃,但是朝元曜一笑时,露出的牙齿却染成了黑色。
余润芝站起身来,笑着对元曜道:“轩之,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开歌会,你也来饮一杯?”
元曜递上一个包袱,笑道:“小生是来为余兄送回早上多余的银子。这……这扶桑雅风小生也不太懂……”
余润芝接过包袱,随手丢在一边,拉了元曜坐下,笑道:“不懂没有关系,一起喝一杯,乐一乐吧。”
元曜不好拂了余润芝的盛情,只好坐下了。
余润芝向元曜介绍了在座的客人,都是从扶桑来大唐的遣唐使。他们中有官吏、有僧人、有阴阳师、有文士、有乐师、有匠人。他们都会汉语,也都很亲切,宴会的气氛快乐而融洽。元曜和一名汉名叫作“吕逸仕”的文人讨论三坟五典,四书五经,他广博的学识让元曜十分佩服。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如水,不知不觉已经快申时了。元曜想告辞回去,余润芝挽留道:“现在,轩之即使离开,也赶不及在宵禁之前回缥缈阁了。不如,今夜就留在这里吧?在下派小僮骑马去缥缈阁替你说一声。”
客人们也纷纷挽留元曜,非常热情。
元曜却不过众人的盛情,就答应了。
扶桑民歌再次响起,这一次换做了快乐的曲调,众人一边大笑,一边饮酒。
欢宴晚上才散去。
大家都歇在了当归山庄。
元曜睡在客房中,耳边传来虫鸣声,风声,远处有谁在吟诗:
“常忆故园春来早,十年霜鬓归期迟。”
约莫三更天时,元曜醒了一次,去上茅房。回来的路上,他远远地看见余润芝从外面回来,心中有些奇怪,大晚上的,他出门去做什么?
不过,元曜是客,也不好多问,回去继续睡觉了。
第二天,余润芝招待元曜吃过早饭,送他离去。余润芝道:“贵店卖的宣纸非常好用,在下还想买几张。不过,在下最近不便进城,可否劳轩之送来?”
元曜道:“当然可以,举足之劳而已。余兄要多少?什么时候要?”
余润芝笑道:“贵店中有多少,就送多少吧。在下不急,轩之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送来吧。”
元曜道:“好。”
元曜告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