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生气,吓唬小鬼:“你再不放开,小生就把你送到钟馗那里去!”
小鬼抱得更紧了,并张开口,咬向元曜的大腿。
“哎哟哟!痛死小生了!”元曜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白姬回头,“轩之,你在干什么?”
小书生哭丧着脸,道:“有只小鬼咬小生的腿……”
“小鬼在哪里?”白姬走回来。
小鬼咬了元曜一口之后就不见了,小书生指天指地,指不出个所以然。
白姬的目光落在了元曜腿边的一个木匣上,她走过去,将木匣从木架上取下,笑了:“找到了,就是它。”
元曜奇怪,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白姬笑得神秘:“婴骨笛。”
“什么是婴骨笛?”
白姬声音缥缈,“婴骨笛自然是婴孩的骨头做成的笛子。”
元曜的背脊有冷汗流下,“刚才,咬小生腿的小孩子莫不就是……”
“咳咳,轩之,这个婴鬼一定很喜欢你。”
“不要啊,小生不要它喜欢啊啊——”小书生抱头哀嚎。
白姬和元曜沿原路返回。白姬走在前面,元曜捧着木匣走在后面。甬道里阴风瘆人,手中又捧着婴骨笛,元曜的双腿有些发抖。
“白姬,闹得崔大人家宅不宁的小鬼也是婴鬼吗?”周围安静地诡异,小书生无话找话,想以声音来驱赶恐惧。
“小鬼和婴鬼稍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鬼是南方术士以法术操弄的古曼童,也就是出生时夭折的,或者因故丧生的孩童的灵魂。巫师将他们的骸骨或者尸油保存起来,以咒符驱使他们的灵魂为自己做事。古曼童孩子心性,不会做大恶,大多只是恶作剧吓唬人,闹得人家宅不宁罢了,而婴鬼……嘻嘻……”白姬诡异地笑了,不再说话。
“婴鬼怎么了?”元曜追问。
“啊!到出口了,不知道崔大人有没有等得不耐烦而先走了。”白姬提着裙裾,走出甬道,没有理会元曜的追问。元曜赶紧跟上,生怕她会把自己留在井底。
白姬指示元曜关上地门,挂上辟邪铜锁。元曜锁好地门后,将钥匙还给蛤蟆,蛤蟆一口吞入腹中,蹦蹦跳跳地回到树洞里去了。
一阵风吹过,草浪起伏,木叶纷落。
元曜回头一看,地门消失不见了,古井仍然是古井。井边的木桶里,碧幽幽的大西瓜正浮在沁凉的水中。
“今晚的西瓜一定又甜又可口。”白姬笑了笑,走向草丛中。
元曜捧着木匣跟上。
崔循在里间等待,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神色焦灼不安。看见白姬回来,他一下子弹了起来:“白姬,宝物找到了吗?”
白姬笑吟吟地道:“找到了。我先打开让你看一看。”
木匣纯黑色,一尺见方,开口处贴着一些封条。封条的纸张已经老旧泛黄了,但上面用朱砂书写的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却鲜明刺眼。
崔循急切地望着木匣,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白姬伸出纤手,一道一道地撕开封印。每撕开一道封印,她嘴角的诡笑就深一点。
元曜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他看得很清楚,随着白姬每撕开一道封印,黑匣中就会溢出大量可怕的黑气。在最后一道咒符被撕掉时,黑气如流水一般涌出来,将白姬和崔循包围。黑气仿佛有生命,有知觉,它们趋安避危,绕开了白姬,化作藤蔓缠上了崔循的脚,爬上了他的腰。
崔循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望着黑匣。
白姬似乎不经意地抬手,将凉茶泼在了地上。黑色的瘴气迅速被吸入茶中,黑藤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离了崔循,进入了茶水中。转眼之间,地上的黑气消失殆尽,只剩一小滩黑色水迹。
崔循丝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他只是迫切而焦急地盯着木匣。
白姬打开木匣。
一支白森森,光秃秃的短笛,静静地躺在木匣中。
崔循的眼神亮了一刹那,但瞬即又黯淡了,“这,这是个什么东西?短笛?!”
“婴骨笛。”白姬颔首。
“哈哈,那群讨厌的小鬼在我家里捣蛋,难道我还要买乐器回去给他们助兴?!”崔循以为白姬捉弄他,感到很愤怒。他满怀希望地以为木匣里装的是纯金佛像,翡翠浮屠之类的镇宅宝物,谁知道竟是这么一截白森森,光秃秃的短笛。
白姬似乎看穿了崔循的心思,笑道:“崔大人稍安勿躁。这婴骨笛正是驱除小鬼的法器,比佛像,浮屠更有用。”
崔循半信半疑,伸手拿起婴骨笛,只觉得冰凉浸骨,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为什么要叫婴骨笛?难道它是用婴孩的骨头做成的吗?它真能驱逐小鬼?”
白姬点头:“婴骨笛是用婴孩的腿骨做成。它绝对可以驱走小鬼,崔大人尽可拿回家一试。小鬼再来捣乱,你吹响婴骨笛,就会有效了。”
“真的么?难道小鬼怕笛声?”崔循好奇地问道。
白姬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崔大人回家试了,就知道了。”
“好吧,崔某拿回去试试。这个,多少银子?”崔循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如今也束手无策,不如拿这婴骨笛试试。
白姬笑了:“不,此物不卖。崔大人驱走小鬼,全家平安之时,望讫归还。”
“好,如果能驱走小鬼,家宅平安,崔某一定带着厚礼前来致谢,并归还婴骨笛。”
白姬似笑非笑地望着崔循,目光意味深长。
不知为何,元曜隐隐觉得不安。究竟为什么不安,他也说不出所以然。
崔循带着婴骨笛告辞离开。元曜相送,他站在缥缈阁门口,望着崔循匆匆走远。一个错眼间,他似乎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肚兜儿的小孩搂着崔循的脖子,趴在他背上。
小孩回过头,对元曜诡异一笑。
“咯咯——咯咯咯——”小孩子纯真无邪的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
元曜回到里间时,白姬还坐在青玉案旁,地上那一小滩乌黑的水渍不见了,青玉案上多了一颗黑珍珠。
白姬拈着珍珠,对着阳光欣赏,“轩之,韦公子怎么许久不来缥缈阁了,难道你们吵架了?”
这颗以戾怨瘴气凝聚而成的乌珠,倒是可以高价卖给喜欢诡异阴森玩物的韦彦,这是白姬此刻正在考虑的事情。
“哪里。丹阳去徐州公干了,要秋天才会回长安。”元曜道。
“这样啊,如果等到秋天,乌珠就没有灵力了。”白姬有些失望,大声唤道:“离奴——”
一只黑猫闻唤而来,无视小书生,跑到白姬身边,蹭她的手。
“给。”白姬伸手抚摸猫颈,将手中的乌珠放在猫嘴边。
黑猫张口吞食了珠子,仿佛吃了极美味的东西,伸出粉舌舔了舔,意犹未尽。
“喵喵——”黑猫蹭白姬的手,似乎还想要。
白姬笑道:“没有了。别淘气了,去看店。”
黑猫乖乖地出去了。
走过小书生身边时,黑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估计是觉得他又在偷懒了。
元曜仰头装作没看见。
“白姬,婴骨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元曜忍不住问道。在古井中,白姬避而不答,他实在很好奇,也隐隐为崔循担忧,因为怎么看,婴骨笛也不是吉祥的东西。
白姬抬眸,淡淡地道:“婴骨笛是西域传来的禁忌法器。制作婴骨笛的方法,可以算是人性残忍的极致。设邪神祭坛,在黑巫术的咒语中,用七种残酷的极刑将一个健康的小孩折磨至死。这么做,是为了积累婴孩心灵的怨恨和暴戾,他们临死前感受到的恐惧、绝望、愤怒、怨恨越深,死后成为婴鬼的力量也就越强大。小孩的年龄通常在三岁以下,因为年龄越小,死后化作的婴鬼就越凶残。据说,暗界最可怕的婴鬼是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儿,他生前被折磨到死时,只剩下一架骷髅和少许残破的内脏。婴孩死后,巫师用他的腿骨挫成短笛,在笛子上刻上驱使灵魂的密教咒文。在黑巫术仪式中死去的孩子,灵魂过不了忘川,到不了彼岸,无法往生。他们在婴骨笛上栖身,被吹笛人驱使,为他们做事。”
“一个小孩子的鬼魂,能够为人做什么事?”元曜问道。
白姬神秘地笑了:“在西域,婴骨笛又被称为‘万事如意,无所不能’之笛,婴鬼能够为主人做什么事情,轩之你自己去猜想吧。”
元曜猜道:“难道婴鬼也像崔大人遭遇的小鬼一样,会跑去主人的仇家家里捣蛋恶作剧?”
白姬诡笑,“嘻嘻,小鬼之于婴鬼,如同家畜之于猛兽。婴鬼不会恶作剧,只会杀人。”
元曜一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过了七天。这一天下午,白姬出门了,行踪不知。离奴又在后院的树荫下偷懒打盹,元曜倚在柜台后看书。
有人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抬头一看,是崔循。
崔循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捧礼盒的仆人。
元曜急忙来迎:“崔大人,好久不见,家宅中可平安无事了?”
崔循精神抖擞,笑道:“一切都平安无事了。白姬在吗?”
元曜道:“真不巧,她出去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她临走时没有交代。”
“这样啊。崔某还有公事要办,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哦,这些薄礼请笑纳,权作让崔某家宅平安的谢礼。”
崔循让家人将两个礼盒放下,一盒金银珠玉,一盒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崔循一边说着“礼物寒微,不成敬意”之类的话,一边告辞了。
元曜殷勤相送,但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等送崔循离开,回到缥缈阁,望着那两盒价值不菲的谢礼时,小书生才一拍脑袋回过神来,难怪觉得少了点什么,崔循没有把婴骨笛还来,而且只字未提婴骨笛。
呃,怎么会这样?之前说好,家宅平安之后,他就归还婴骨笛,他难道忘记了吗?唔,一定是他忙着去处理公务,所以忘记了。说不定,他忙完公事之后,想起来了,就会把婴骨笛还来了。
元曜这么想着,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继续安静地看书。
过了许久,离奴睡醒了,悠闲地晃出来。它看见两盒珠宝绸缎,问小书生:“这是谁送来的?”
元曜把崔循来过的事情告诉离奴,担忧地道:“崔大人似乎忘了归还婴骨笛……”
离奴冷笑:“呆子!他哪是忘了还,他是根本就不想还。”
元曜道:“怎么会?”
离奴反问:“怎么不会?”
元曜扑哧笑了,摇头晃脑地道:“离奴老弟,你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黑猫招爪,“书呆子,你过来。”
小书生巴巴地靠过去,“离奴老弟有何赐教?”
黑猫爪锋如刃,一爪抓向元曜的脸,气呼呼地道:“臭书呆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才是小人!爷活了一千五百年,从非人界到人界,还从来没有谁敢说爷是小人!”
小书生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汪汪,不敢出声。
黑猫跳上货架,在一面铜镜前照了照,“世界上有爷这么正气凛然的小人吗?!”
月色朦胧,夜露凝霜。
白姬回到缥缈阁时,离奴和小书生坐在后院纳凉,白姬也坐了下来。小书生将浸泡在井水里的西瓜捞出来,拔出西域胡刀,斫破碧玉团,千点红樱桃。元曜将西瓜放在玛瑙盘里,端了上来。
白姬拿起一片西瓜:“今天崔循来过了?”
元曜回答道:“来过了。崔大人送来了许多谢礼,但他似乎忘了还婴骨笛。”
白姬并不奇怪,嘴角勾起一抹笑:“忘了还?那就算了吧。”
元曜不安地道,“不如,小生明天去崔府提醒崔大人,让他归还婴骨笛?婴骨笛是不祥之物,只恐崔大人反被婴鬼所害。”
白姬笑得颇有深意:“婴鬼的力量再强大,也终归只是小孩子,而且是寂寞的小孩子。他们会将驱使自己的人视作父母,他们渴望宠爱,渴望温暖,渴望关怀。婴鬼不会伤害崔大人,哪有渴望父母来疼爱的孩子会伤害父母?婴鬼求得眷爱的方式是向主人炫耀自己的力量,无所不能的力量,可以为主人实现一切欲望的力量。”
白姬的声音带着一种勾摄人心的魅惑,元曜心中一惊。
黑猫将头从西瓜中拔、出来,冷笑道:“这就是崔循不还婴骨笛的原因了。他八成是尝到了甜头,想驱使婴鬼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哩!人都是一样,贪得无厌,得陇望蜀。笨书呆子,婴骨笛不祥,可是谁在乎?只要欲望能够实现于朝暮间,哪怕饮鸩止渴,作茧自缚,也有人愿意去做。”
元曜道:“小生还是想去崔府,试一试劝说崔大人。”
“唉,轩之,你太善良了。”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明天去崔府时,顺便将崔循带来的礼物送回去。他如果不肯归还婴骨笛,那就算了,但是礼物一定要留在崔府。”
“为什么?”元曜不解。这条奸诈贪财的白龙还肯把吞下的金银珠宝吐出来?
“做人不能太贪心,做妖也一样。收了因果,还要收钱财,未免太不厚道,太折福寿了。”白姬诡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