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西蒙几乎无法入睡,他的梦里充满了各种古怪的象征,足以让卡尔·荣格高兴得直搓手:在西蒙的入会仪式上,雅克·德·莫莱从肖像画里爬了出来,西蒙俯卧在冰冷的地板上,而他则挥舞着伊甸神剑。库德赖地牢的石壁上蚀刻着泪滴状的太阳。而最糟糕的是,贞德被绑在火刑柱上痛苦地尖叫,火焰舔舐着她的脚,在她胸口有一个巨大的洞。
在第二次大汗淋漓地惊醒之后,他瞥了一眼时钟,觉得5:16起床去办公室确实已经不算太早了。他拖着脚步走进厨房,泡了些茶,倒在一只旅行杯里。不知怎么的,虽然他相信自己的办公室也和公寓一样被装了窃听器,可如果要让他被人监视的话,他宁愿是在办公室,而不是在公寓里。
他坐在昨晚垒起的书堆旁,心里笼罩着一阵奇怪的平静。昨晚,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完全正确的事。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西蒙拿着老派的纸和笔,从他收集的书籍上摘录了许多笔记。他有一个计划,而且他相当肯定自己能够说服维多利亚按照他的计划去做。
当他来到在暴风餐厅的时候,西蒙也很确定自己还没有露出马脚。林赛微笑着向他致意。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但他还是问了:“我只是有点奇怪——普尔在哪儿?”
“度假去了,”她说着,耸了耸肩,“我猜他是想在圣诞节前好好休个假。”
他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不知道她究竟是普通的职员,还是圣殿骑士外勤特工,他甚至也不确定她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林赛。他怀疑茶壶上是不是也装了录音设备。不过那样就太疯狂了。
他给自己和维多利亚点了茶,心里琢磨着阿娜雅和美国人会不会出现。他觉得不会:没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不要惊慌,昨天晚上他们去他的公寓之前,在买一次性手机的时候阿娜雅这样说过。
现在已经太迟了,他轻声抱怨着。
我说真的。也许只是阿布斯泰戈变得更像阿布斯泰戈了。他们对我们的监视比想象中的更加频繁。
而且让人很不舒服。
不,说真的,这应该才是阿布斯泰戈的常态。就我而言,维多利亚才是变数。正所谓无论你在做什么,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不要主动去做任何事情,也不要做任何与众不同的事情,我们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把新买的手机放在夹克衫口袋里,靠在他的心脏旁边。他忍住了伸手拍拍手机的冲动,心里觉得有些荒谬,却又有些毛骨悚然地想起了贞德胸口上那个特殊的大洞。
“西蒙?”
他吓了一跳。“哦,抱歉,我走神了。”
“你看上去像是被羊踩过一样。”维多利亚说,他淡淡的笑了笑。
“我敢肯定我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不过我刚喝过茶,我马上要吃培根,所以我预计我的状态会迅速好转。”
“很好。”维多利亚把牛奶倒进她的茶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想再次为昨天晚上的事情道歉。我不应该那样做。”
在十二个小时之前,他肯定会相信她。但现在,他真希望自己知道维多利亚是不是真的关心过他。专心点,西蒙。
“我们都有点厌倦这场游戏了,”他说。“我对自己的举动也很羞愧,所以我们还是往前看吧。”
她皱起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当然,”她说。然后,她用跟平时差不多一样温暖的语气补充道:“那么,接下来呢?”
“嗯,”他说,“当然,奥尔良是贞德的关键——我的意思是,正是在此之后她才被人称为‘奥尔良的少女’,而不仅仅是‘少女’。”
维多利亚点点头。“我明白,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你很想要见证这一切。”
“她在5月7号和8号重新投入战斗。两场战斗都至关紧要,而且都很漫长——整整打了一天——而且也都,啊,非常血腥。”他停顿了一会儿,在续茶水的同时让他的手抖了一下,只是一点点。
维多利亚并没有漏掉他手上的动作。“西蒙……我不太确定你真正需要看的记忆有多少,”她说,“阿布斯泰戈娱乐对拿来做游戏的记忆进行修改是有原因的。不然的话,大部分记忆都会让普通人感觉非常痛苦,根本无法承受。你并不是在看电影或者玩游戏。你是在以身临其境的方式体验这些记忆,就好像它们真的在你身上发生过一样。在这个模式下,你的身体会随着模拟情景运动,因此也会有一些运动方面的体验被进一步封锁到你意识里。你并不需要体验战斗的全部过程。没有这个必要。”
这个计策成功的关键,西蒙心想,就在于她是对的。他并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加布里埃尔把剑刺进摔倒的敌人眼睛里这种记忆。他也没有准备好去面对战场上的各种异味和声响,像是肚肠破裂的臭味和血腥味,还有伤者痛苦的高声尖叫。在大多数电影或者游戏里面,确实也都没有这些内容。
他仿佛有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那么我们要怎么筛选出贞德带着伊甸神剑的时间?”
“告诉我你觉得她在哪些事件中最有可能运用神剑的能力。我会把这些信息输入模拟参数,这样我们应该就可以辨别出最重要的时刻了。如果记忆太激烈的话,别担心,我会把你拉出模拟情景的。看在老天的份上,西蒙,请你一定要如实把你的极限告诉我。我不想再有第二个罗伯特·弗雷泽了。我真的不想。”
她把自己的平板递给他。一时间,她的眼睛水光闪闪,仿佛噙着泪水,但也许这只是光影的错觉。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此时此刻,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是在关心他。
为了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西蒙低声抗议了一句,但他也把今天早晨做的笔记输进了维多利亚的平板电脑。“如果我们要用你说的这个办法,我想这应该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了。”他说,“另外,我们最终会走到加布里埃尔和她分开的那一刻。他见到的可能并不太多……好吧。”
他不想那样做,至少现在不想,此刻他内心中的一切都因为幻灭与猜疑而隐隐作痛,他的神经就像绷紧的弓弦一样紧张。
“在5月7号,法军取得了重大胜利。他们攻占了奥古斯坦堡垒——坐落在土列尔堡前方的旧修道院。这一仗完全依靠军事策略:他们用船搭了一座浮桥,登上卢瓦尔河里的一座岛,然后穿过岛屿抵达了圣让勒布朗堡垒。他们发现堡垒已经被英军遗弃了,于是转而进攻奥古斯坦。在这里,嗯,他们相当直接的投入了四千人,这是一场非常激烈的战斗。虽然场面十分可观,但这并不是我想看的重要时刻。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看的时刻。另外……我们有必要去看看土列尔堡。这是我们必须要看的。不管这段记忆有多糟糕。”
1429年5月5日,星期四
奥尔良
耶稣升天节
“英格兰人,你们无权侵犯法兰西王国,天主通过我——少女让娜——命令你们,离开你们的堡垒,返回你们的国家。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我不会再写第四次了。蒙耶稣玛利亚之名,少女让娜。”
沉默的加布里埃尔尽职尽责的写下了贞德所说的每一个字。从昨天开始她就变了。他们都变了。加布里埃尔对法军勇士们产生了新的敬意,他们一次又一次欣然奔赴混乱的战场,哪怕面对死亡也昂首挺胸,安然处之。贞德身上依然放射着光芒,但已经有所不同。她真正地认识了自己所承担的这份可怕的责任,这让她的光辉也缓和了一些。
她拿起笔,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写下她的名字。路易在此时出现在门口。和往常一样,男孩看上去既焦虑,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女士,”他说,“布歇夫人把你要的红绳送来了。”
“谢谢你,路易!”她说,热情的朝他笑了一下,男孩松了一口气。
墨水干了以后,贞德收起羊皮纸,卷成紧紧的一卷。“跟我来。你也来,弗勒尔。”
贞德希望能给弗勒尔做几件新衣服,但她几乎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因此弗勒尔只能穿着贞德的几件男士衣服。她们身高相仿,不过弗勒尔身形纤细苗条,不像贞德那么健康、体格健壮,这就意味着金发女孩不得不勒紧她的腰带。
弗勒尔原本耐心地坐着,现在她急切地跳了起来,眼中充满了崇拜之意。加布里埃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像这样看着贞德的,他不得不承认,他还真的很有可能。这也无伤大雅。崇拜上帝的信使并不可耻。
在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之后,皮埃尔和让选择留在他们的战友们身边,没有和他们的姐妹住在一起。因此追随贞德踏出城门的只有加布里埃尔和弗勒尔,这里一如既往聚集着大批想要一睹少女风采的群众。在圣卢堡垒的胜利之后,他们的热情更加高涨了。
他们再次前往奥尔良桥。加布里埃尔回头看着弗勒尔。她骑马完全是个新手,但还是勇敢地跟上了他们,这让他大感钦佩,虽然她紧紧地抓着缰绳,指节都捏的发白了。
“又来羞辱格拉斯代尔?”其中一个士兵笑道。
“今天不是,”贞德答道。她举起羊皮纸和红绳。“哪位弓箭手能给我一支箭?”
加布里埃尔看着贞德卷起羊皮纸,紧紧裹在箭杆上,他开始放声大笑起来,他稳稳地抓住这支箭,让贞德用红绳把羊皮纸系好。
她把剑还给弓箭手,然后爬上城楼,来到可以看到对面的位置,大声喊道,“格拉斯代尔!读吧,这是给你们的消息!”
弓箭手走上前来,他仔细瞄准着方向,免得射伤什么人——既然少女只是想要送一份书信,他自然不想意外挑起一场战斗——然后射出箭矢。
“来自阿玛尼亚克婊子的消息!”一个英军士兵回喊道。
加布里埃尔听见身边有人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转身看见弗勒尔已经满脸通红。她低下头,眼中强忍着泪水。一时间,贞德看起来也不大高兴,随后她转身走了。
“说这种话的人,很多都活不了几天了,”贞德说,“他们连呼吸都是有数的。如果他们愿意,就让他们把生命浪费在这些脏话上好了。”
1429年5月6日,星期五
贞德、加布里埃尔和弗勒尔在早晨的弥撒后一起离开了教堂。加布里埃尔现在已经习惯这一套流程了:忏悔、是弥撒、然后是贞德的那些声音让她去做的任何事情。不过进入圣堂时,弗勒尔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尽管如此,加布里埃尔却觉得她人如其名,因为她正在贞德的仁慈下绽放光彩。
他们走回布歇宅邸时,加布里埃尔发现奥尔良总督,年高德劭的老战士拉乌尔·德·戈库尔,正在和拉海尔争执不下。贞德走近以后两人都后退了一步,表现得就像是心怀愧疚的孩子。
“今天私生子终于愿意进攻英格兰人了吗?”贞德问他们。
小山一般的男人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德·戈库尔说道:“正巧,少女,私生子特别要求我看住这座门,免得有些人太过急于奔赴战场。今天不会开战。”
拉海尔和贞德互相对视了很久。接着贞德又转过身去面对着德·戈库尔。“我已经受够了,上帝派我来帮助这座城市,可影响这座城市的决策却把我排除在外,”她冷冷地说,“你,拉海尔,还有你的将军们有你们的委员会,我也有我的,你应该相信我主的决议必将实现,也经受得起考验,而任何其他的决策都必将破灭。”
“可是——这是军队统帅下的命令。”德·戈库尔开口道。
“你是奥尔良的总督!你不想看见她得到自由吗?我想士兵们应该离开,和城里想要同他们并肩作战的人一起离开。他们应该向土列尔堡南方的奥古斯坦堡垒发起冲锋,你若是想阻止他们,那你就是恶人!”
拉海尔那张疤痕累累的脸上起了变化。加布里埃尔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大个子是在强忍着笑意。“不管你喜不喜欢,”贞德警告总督,“战士们都会来,他们能在别的地方战胜敌人,也会在这里赢得胜利。”
她转过身去,向似乎总是聚拢在她附近的人群大声演说。她拔剑大喊道,“我的战士们!你们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奥尔良的人民——你们会加入我们!”
人潮群起响应,此刻已经耳熟能详的喧闹声彻底淹没了总督试图申辩的声音。加布里埃尔知道,刺客们相信贞德的感染力——她那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并非来自于上帝,而是存在于她血脉中的某种东西。
他不知道谁才是对的,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她相信她的使命,而且她一定会成功。
模拟场景渐渐消失在记忆走廊的迷雾中。西蒙感到如释重负,雾气接下来并没有凝结成尖叫的士兵、雷鸣般的马蹄、或是血污和泥土,而是化成了一幅黑夜的场景。士兵们的轮廓疲惫不堪,但依然还活着,篝火里迸出细小的火花。
“你该回奥尔良休息一下,”加布里埃尔对贞德说,他们坐在自己的篝火旁。两人都卸去了盔甲,贞德的扈从们在忙着用醋与河岸的泥沙卖力清洗血污和泥土。“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了。”
贞德朝他笑了笑,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激情与冷静在他的身体和心灵里奇妙的结合起来。“我要留在这里,和英勇作战的将士们在一起。就快了,我的影子,我们就快要取得胜利了。”
“因为你。”加布里埃尔说。
“因为上帝。”她纠正道,他点了点头,笑了。上帝,还有你,还有你的先驱者血统,还有漂亮的伊甸神剑。怎么能指望有人可以对抗你呢?
她稍微冷静了一下,开口说道:“我需要你明天早点叫醒我,然后跟紧我。明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比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要多。”她停顿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摸了一会儿挂在她心口上的袋子,然后将手自她脖子、胸口到肩膀的皮肤上一路拉了过去。“明天,我的身体会流血……大概是在这里,在我的胸口上方。”
冰冷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你的那些声音——”
“让娜?”这声音甜美、女性化,而且十分耳熟。他们俩都抬起头来,看见弗勒尔正在对着他们微笑。她提着一个巨大的篮子,里面装着几瓶酒、几条面包,还有裹在布里似乎是乳酪的东西。附近一个篝火的抱怨声突然静了下来,那边的动静告诉他们不久之后还会有鸡肉。
“弗勒尔!”贞德大喊道,她面露微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弗勒尔朝其他奥尔良人做了个手势,他们给别的篝火带来了礼物。“他们都非常感激!他们知道你们一整天都在奋勇作战,肯定又饿又累。”她对别人挥了挥手,对方正在搬运厚重的毛毯。“我们都是坐小船来的,一路上非常平静。我当然非来不可。”
她坐在他们中间,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完全止不住笑意,即使是在这里,在如此靠近战场的地方。他很高兴弗勒尔能够安全抵达,完成这次帮助他们补充食品给养的旅程,可贞德的话还是让加布里埃尔觉得心烦意乱。我的身体会流血。是一发子弹?一把剑?还是一支箭矢?是什么武器这么邪恶,能伤到我的让娜?他思索着。
还有……她会活下来吗?
迷雾笼罩下来,西蒙心里却很清楚加布里埃尔所不知道的事:这男孩肯定会希望贞德能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死去,而不是在不到两年后面对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土列尔堡?维多利亚问道。
西蒙深吸了一口气。“土列尔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