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地图所示,科昂在东北方向四英里之外,位于雷根河与宽阔的通港公路交口。它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贸易边区;通港公路转往内陆的拐点周边有些村庄,它便是最为靠近的一个;四周满是大片、难以通行的沼泽,阻隔了通往北方边境的路。在诺尔塔的四条次干道中,通港公路是最为繁忙的,连接着德尔菲、阿尔贡和哈伯湾。所以,尽管位于偏远的北方,这里也仍然危机四伏:随时都会有银血族的军人或其他人经过——即便不是专门追踪我们的,全国也不会有哪一个银血族认不出卡尔。他们会逮捕他,甚至一看见他就大开杀戒,毫不留情。
他们干得出来,我对自己说。我本该觉得害怕才对,却反而斗志昂扬。梅温、伊拉、萨默斯家的伊万杰琳和托勒密,就算个个身怀异能,他们也还是有弱点,还是有可能输的——只要我们找到了合适的武器。
这样的想法让我暂时忘记了几天以来受的伤。我的肩膀痛得不那么厉害了,身处静谧的树林,我发现自己脑海里的嗡鸣也减少了,已经有好几天都想不起音爆者的尖厉声音了。就连今天我揍了奇隆一拳的指关节也不怎么痛了。
谢德在树丛间跳跃着,他的身影时隐时现,仿若穿透云层的星光。他和我们保持着密切的距离,绝不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隔地传动的步伐。有那么一两次,他悄悄提醒,指点着小径的弯道或是隐蔽的小沟——给卡尔。谢德、奇隆和我都是在林子里长大的,他却是生长在王宫里、军营间的,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夜行林间,也就无从做什么准备——总把树枝弄出大响动、偶尔脚下磕绊打滑,都是再明白不过的辅证了。他早已习惯为自己燃烧出一条路,清除掉所有的障碍和敌人,就只靠他自身的本事和力量。
王子每次失手,就能看见奇隆的牙齿一闪,意味深长地笑笑。
“看着点儿!”奇隆猛地一拽,帮他躲过了隐藏在暗影里的石头。卡尔很容易地就挣脱了这打鱼少年的手,但也仅此而已。他是带着谢意的。就这样,我们一路走,来到了一条小溪边。
岸边的树丛茂密,树枝低垂,弯成了一道弧线,跨过溪面,叶子轻拂着另一边的溪岸。星光透过枝叶,半明半昧,勾勒出小溪的去向:穿过树林,汇入雷根河。小溪不宽,但是看不出深度,至少水流还算平缓。
奇隆好像更愿意在水里待着,他敏捷地跳进浅滩,往溪水中央扔了一块石头,听着石头落进水里的“咕嘟”声,过了一会儿说:“六七英尺吧。”“需要给你扎个筏子吗?”他冲着我咧嘴笑道。
我第一次游泳是十四岁,在卡皮塔河,那可是一条真正的大河,深度有这小溪的三倍,宽度则将近十倍。所以我二话不说就跳进小溪,把头没进了漆黑冰冷的水中。这里距离大海不远了,溪水尝起来有一股淡淡的咸味。
奇隆紧跟在我后面,他经验丰富,泳技高超,一个猛子下去,几秒钟后就游到对岸了。他竟然没怎么炫技,还挺让我惊讶的,我本以为他会表演鱼跃龙门或是水中闭气呢。不过当我也上了岸,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谢德和法莱站在稍远处的岸边,看着脚下的溪流,看着王子走上浅滩,两个人的脸上都强忍着笑意。溪水刚刚没过卡尔的脚踝,温和得就像母亲的抚摩,可月色之下,他面色惨白,连忙双臂环肩,想把自己发抖的手藏起来。
“卡尔,”我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奇隆倚在一截树桩上,哼了一声。他脱下外套,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水拧干,一边说:“过来呀,卡洛雷王子,你能开飞机上天,却不会游泳吗?”
“我会游泳。”卡尔急吼吼地说,又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水没过膝盖了,“我只是不喜欢水。”
他当然不会喜欢水。卡尔是个燃火者,烈焰的操控者,没有比水更能削弱制约他的东西了。水令他怅然无助,令他能力尽失,是他生来就会厌恶、惧怕和对抗的东西。我想起在角斗场时,他几乎被置于死地的一幕:奥萨诺勋爵用浮在半空的水球将他牢牢压制,就算燃起几点火苗也无济于事。那感觉一定像是被困在了棺材里——水做的棺材。
我猜他可能也想起了那个场景。眼下的溪水虽然和缓,回忆却让它看起来像是怒浪滔滔、无边无垠的海洋。
我的第一反应是游回去,用我的双手支撑他、帮助他游过小溪。可是那样的话,奇隆的嘲笑就会让卡尔彻底受不了了。树林里的大吵大闹可不是这会儿该有的。
“用鼻子吸气,卡尔。”他抬起头,看向岸上,我们的目光在溪流上方交汇。我带着鼓励冲他点了点头。用嘴呼气。这是他之前给我的建议,但此刻同样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第三步,前胸起伏着,呼吸平稳。随后他游了起来,扑腾着划水,像一条大狗。奇隆用手捂着嘴,悄悄地笑,我立刻朝他丢了几块石头,才让他安静下来。卡尔一碰到这一边的浅滩,立刻就站了起来,忙不迭地甩掉身上的水。他的皮肤上缭绕着丝丝水汽,来自他因尴尬而升高的体温。
“太冷了。”他咕哝着,摇晃着脑袋,这样就用不着看我们了。他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绺地贴在一侧,脸上则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了银光。我想都没想就走了上去,把他的头发撩开弄整齐,恢复成像样的发型。他一直凝视着我,看上去虽然惊讶,却也很是开心。
这下轮到我不好意思脸红了。我们说好要心无旁骛的。
“你们俩不会也怕水吧?”奇隆冲着小溪对面嚷嚷,声音大得都有点儿哑了。法莱没回答,只是笑了笑,抓住了我哥哥的手腕。一秒钟之后,他们就站在了我们旁边,笑悠悠的,身上半点儿也没湿。
好吧,他们跳过来了。
谢德抓着我的湿发梢笑话我。“你这笨蛋。”他温和地说。
但他还拄着拐杖呢,我一把就把他推到水里去了。
到达科昂附近的高地时,我的头发差不多干了。云升起来,遮住了月亮和星星,但村庄里面的灯光已经足够让我们看清楚了。从我们所在的位置俯瞰,科昂有点儿像干阑镇,也是守着河口,雷根河的河口,并且紧邻着十字路口。其中一条路铺设完好,路面整洁,略高于盐沼地,显然就是通港公路,而另一条路是东西向的,靠近村庄的那段只用土覆盖了路面。河堤上面有一座岗楼,顶端装着旋转灯标,那灯光每次扫过,我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他就在那儿是吗?”奇隆深吸一口气,“他”是指尼克斯。他看了看下面的镇子,那些低矮的房屋在岗楼投下的阴影里蜷伏着。
“‘尼克斯·马斯登,在世,男,271年12月20日生于诺尔塔雷根州盐沼区科昂镇。现住址:同出生地。’名单上只有这些。”我一口气背了出来,那些字句早就印在我的头脑中了。但我略过了最后一部分,那像铭牌一样烙上去的话——血型:未检出;基因变异;世系不祥。名单上的每个名字——包括我自己的,后面都有这么一段话。朱利安就是凭借这些特点,在血液数据库中用我的血液进行比对,最终找到了这些人。现在,轮到我使用这些信息了,希望为时不晚。
我瞥了瞥四周,想透过夜色看清黑暗里都有些什么。所幸雷根河一派平静,在黑夜里缓缓流淌,道路上也没有人,就连远处的大海也像玻璃似的无风无浪。宵禁仍然没有取消,那是和《加强法案》一同颁布的。“看不到海军的船,通港公路上也没有车。”
卡尔点头,同意,我的心却动荡不安。梅温派出的追踪者肯定不会带着一大帮随从,让人一下就认出来的。只有两个可能:他们还没来找尼克斯;他们已经走远了。
“就算有宵禁,也没多难。”法莱飞快地检视着整个村镇,每个屋顶,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我觉得她以前一定经常这么干。“懒惰的镇子,懒惰的警卫。我赌十个领主金币,他们肯定连安全记录都没好好写。”
“我赌你赢。”谢德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们在那儿会合。”卡尔指了指半英里之外的一片树丛。夜色掩映下,它们影影绰绰的,被沼泽和高草围绕着,确实是完美的掩护,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分头行动。”
“你觉得我们应该一堆人在这儿慢慢晃悠?难道不该你和我一马当先?我去把巡逻哨卡炸掉,你把所有挡在路上的警卫电晕,难道不该是这样?”卡尔已经尽力保持冷静了,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个恼火的老师——像他的舅舅朱利安。
“当然不是——”
“我们谁也不能到村子里去,梅儿,除非你想杀掉所有见过我们的人。所有人。”
卡尔与我四目相交,希望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所有人。不只是警卫,不只是士兵,甚至不只是银血族。所有人。任何关于我们的风吹草动、传闻流言,都会引来梅温的追杀。禁卫军、士兵、烈焰军团,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唯一的防御措施就是隐蔽起来,时刻快他一步。任何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事,我们都不能去做。
“好吧,”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奇隆也跟咱们一起。”
奇隆眼神一晃,来回看着我和卡尔:“要不是你老像保姆似的护着我,进展能快得多啊,梅儿。”
保姆。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保姆,就算他现在能思考,能打架,能自力更生了。要是他没这么笨,非得献身红血卫队,非得拒绝我的保护,那该多好。
“梅温知道你的名字,”我对奇隆说,“你的身份证件和照片不会传遍全国所有的岗哨吗?我们还没傻到这个地步呢。”
他撇着嘴,一脸愁容:“那法莱呢——”
“我是湖境人,小朋友。”法莱替我回答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意见一致。
“小朋友?”奇隆气哼哼地说,“你根本不比我大多少。”
“精确地说:大四岁。”谢德顺口说道。
法莱翻了翻眼睛,来回看着他们俩:“你们的国王可没有我的身份记录,再说他也不知道我的真名。”
“我可以去,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谢德倚着拐杖,一只手搭在奇隆肩上想让他平静,不过被他甩开了。
“好吧。”奇隆压低声音咕哝着,看也不看我们就冲树林里走去,又快又静,像只老鼠。
卡尔瞪着他,挑起嘴角,露出一丝厌恶:“我们就不能不管他吗?”
“别这么无情,卡尔。”我尖厉地说着去追赶奇隆。经过这位王子旁边的时候,我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使劲撞了他一下。不是想把他怎么样,而是要明确告诉他:别打奇隆的主意。
卡尔紧跟上我,一边轻声耳语,一边用温热的手扶住我的胳膊,想安慰我:“我开玩笑的。”
可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那根本不是开玩笑。而最糟糕的是,我也意识到,卡尔话里的意思没错。奇隆不是士兵,不是学者,不是科学家。他能迅速地织好一张渔网,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快。但那有什么用?我们是在找人,不是在捕鱼。我不知道奇隆在红血卫队接受过什么样的训练,反正也只是一个多月,能有什么效果?他从辉映厅脱身是因为我,在恺撒广场的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则纯属运气好。他没有异能,没经过多少训练,也不怎么机灵,除了拖累我们,还有什么用?
我从兵役里把他救了出来,但这次不行了。这是一场战争啊。我想把他送回家去,送回干阑镇,回到我们的卡皮塔河边,回到我们熟悉的生活里去。他也许会贫穷拮据,日夜操劳,胸无大志,但他会活着。在树林与河堤之间的日子,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但他还是有可能的。我想让他回去。
让他留在这儿是不是太疯狂了?
可是我该怎样让他离开?
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但是关于奇隆的思绪,就先甩开别想了,它们都可以等等再说。当我回头想跟谢德和法莱说句“再见”时,才发现他们早就走了。我一想到科昂可能埋伏着陷阱,就忍不住脊背发凉,昔日枪炮大作的声音仍然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不。谢德有异能,法莱有经验,今天晚上他们一定能所向无敌——只要没有我。只要没有窝藏闪电女孩,所有人就都不是非死不可的死罪。
在高高的草丛中,奇隆用灵巧的双手拨开绿色的草茎,犹如一道阴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当然这也无所谓,因为卡尔磕磕绊绊地跟在我后面,魁梧的身子东撞西撞,根本不可能掩盖住我们的行踪。在天亮之前,我们就得离开这儿,最好是,带着尼克斯一起走。如果够走运的话,没有人会注意到村子里少了一个红血族,等梅温明白我们想干什么的时候,我们早就超过他了。
可我们到底想干什么?我脑海里的声音变得奇异,像是朱利安、奇隆和卡尔的声音混在了一起,还有一点儿像吉萨。它刺戳着,挑明了我害怕承认的事实:名单只是第一步。寻找新血——然后呢?他们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我茫然失意地越走越快,渐渐超过了奇隆,都没注意到他放慢步子为我让路。他知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草木一下子密密地围拢,在黑暗中犹如屏障,我希望独自一人。自打我在潜水艇里醒来,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就算有那么一小会儿也会被奇隆打断。看见他我是很高兴的,不过现在,我希望有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时间,去思考,去谋划,去哀伤,用我那已经面目全非的生命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们让他做选择。”我放大声音说,知道不管是奇隆还是卡尔都不会离我太远,他们能听见。“让他自己选,是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儿。”
卡尔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身子是放松的,眼睛却紧盯着地平线。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目光。“我们要告诉他这个选择的后果吗?”
“你想杀了他,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我说,“我不想让任何一个新血因为不想加入我们而送命。再说,就算他想要向警卫告发我们,他也得先说明前因后果,而这对马斯登先生来说,和自己去送死没什么两样。”
王子绷住了嘴唇,强忍住冷嘲热讽。跟我争辩是没用的,至少现在没用,而他显然还不习惯执行除自己之外的人的命令。“我们要跟他提及梅温吗?告诉他如果留下就是等死?告诉他一旦被梅温抓住,其他人也是死路一条?”
我点了点头。“所有能讲的,我们都告诉他,然后让他自己选择要成为谁,或什么。至于梅温……”我思索着该怎么说,可那些话语每分每秒都愈加可怕,“我们比他快。我想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为什么?”奇隆插进来说,“给他选择干什么?你自己说过的,我们需要能找到的每一个人。要是这个名叫尼克斯的家伙有你一半厉害,我们可不能放他走啊!”
答案很简单,却如削骨之痛。
“因为没人给过我选择。”
我告诉自己,会一直坚持下去,就算是知晓后果如何——帮奇隆逃脱兵役,发现我自己的异能,加入红血卫队,剥离过去的生活,搏击,杀戮,成为闪电女孩。但真的是这样吗?说实话,我不知道。
在沉重而紧张的静谧之中,我们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正好给了我时间来思考,卡尔则沉默着打起盹儿来——这几天来,他和我一样,迫切地需要休息。奇隆也不敢胡闹玩笑了,他自得其乐地坐在一截木桩上,把那些高草的茎叶编织成网子。脆弱而无用,他却微微笑着,沉浸在这古老而熟悉的活计中。
我想象着村子里的尼克斯,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可能还被塞住了嘴,毫无悬念地迈进了我一手造就的罗网。为了逼他就范,法莱会威胁他的妻子和孩子吗?或是谢德抓住他的手腕一跳,他们便坠入令人眩晕的隔地传动中,随后落脚在这片树林?出生于271年12月20日,尼克斯四十九岁了,和老爸差不多。尼克斯会像老爸一样负过伤,身体残缺吗?或是健康完好,等着我们来让他负伤残破呢?
我正要陷入阴暗疑问的该死旋涡,高草动了动——有人来了。
仿佛被按动了身上的开关,卡尔站了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时刻准备着应对草丛中走出来的人。我原以为会看见他的指尖上燃起火星,但经年累月的军事实战让卡尔更了解自己:在黑暗之中,他的烈焰会像瞭望塔上的探照灯一样显眼,引来所有警卫。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奇隆和卡尔一样惊醒。他丢掉草编的渔网,扔在脚下,甚至还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锋利、厚实——那是他以前用来宰鱼的。这一幕让我心惊:那把小刀什么时候变成武器了?他又是何时开始在靴子里藏匕首的呢?也许是从人们朝他射击的那天开始的。
我也有武器在身。血液中的电流嗡鸣便是我的全部所需,它比所有刀刃更锋利,比所有子弹更残忍。火花在我的皮肤之下流淌,随时听候调遣。我的异能有着卡尔的烈焰所缺少的纤巧敏锐。
一声鸟鸣划破夜空,穿过草丛。奇隆以一声低低的口哨试探着呼应,听起来就像是那些干阑镇的画眉鸟。“是法莱。”他压低声音,指了指高草。
法莱是第一个走出阴影的,但不是最后一个。后面还有两个人:一个拄着拐杖的是我哥哥,另一个又矮又壮,四肢肌肉发达,挺着肚腩,略有年纪——尼克斯。
卡尔握住我的胳膊,微微用了点儿力气,把我往后拉,拉进了草丛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我毫不犹豫地照办了,因为我知道,谨慎是永远不嫌多的。我有点儿悲观地想着,要是有一条红色的围巾就好了,像我们在纳尔希那样。
“碰到什么麻烦了吗?”奇隆说着走向法莱和谢德。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些,比我所熟悉的要自制得多。他一直盯着尼克斯,这个矮墩墩的新血,手指哪怕动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法莱有点儿不耐烦。“小菜一碟,就算有个跛脚的家伙在旁边转悠。”她指了指谢德,接着又指着尼克斯说,“他完全没有反抗。”
尽管四周漆黑一片,我还是能看见尼克斯脸上泛起深深的红色。“好吧,我又不傻,对吧?”他粗声粗气、直剌剌地说道。这个人并不擅长保守秘密,尽管他的血液中就藏着最大的秘密。“你们就是那个红血卫队,警卫会因为你们出现在我家而把我吊死,虽然是你们不请自来的。”
“知道就好。”谢德低声说道。他向我这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明亮的眼神微微黯淡:我们的出现都能置人于死地。“那么,马斯登先生——”
“叫我尼克斯吧。”他咕哝着,眼睛里闪着微光,顺着谢德的目光,看见了阴影中的我。他瞥了几眼,想看清我的脸。“不过我想你们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奇隆敏捷地往旁边动了动,挡住了我。这动作看似无意,但尼克斯皱起了眉头。他明白这里面的深意。他剑拔弩张,脸对脸地站在奇隆对面。虽然奇隆比他高很多,他却没有显露出一丝害怕。他伸出一根手指,粗鲁地戳了戳奇隆的前胸。“你们在宵禁之后把我弄到这儿来,这可是不得了的大罪。现在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要不然我就要回家去了,还得一路小心着呢。”
“你是与众不同的,尼克斯。”我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很幼稚。我该如何解释呢?要告诉他的那些话,还从没有人对我讲过。我自己都没真正弄明白呢,又要对他说些什么?“你知道的吧,你有些……有些无法解释的地方。也许你会觉得自己有……有些不太对劲。”
我的最后一句话像箭似的,刺中了这个粗野的矮个子,他抖了一下,愤怒消失殆尽了。我话里的所指,他一清二楚。“是的。”他说。
我站在草丛深处没动,但是示意奇隆让开。他照做了,给尼克斯让了路。当他走近我,走进阴影中的时候,我的心跳得飞快,怦怦地回响在我的耳朵里,像是紧张、热切的鼓声。这个人是新血,像我,像谢德。是理解我们的人。
尼克斯·马斯登一点儿也不像老爸,但他们的眼睛是相似的。不是颜色或形状相似,而是另有一致:空洞的眼神,诉说着虚无、难以痊愈的失去。老爸几乎不能自己呼吸,更不用说走路了,可让我惊恐的是,尼克斯身上的伤痛更甚。他下垂的肩膀,灰白的头发,无心打理的衣服,都诉说着这一点。如果我还是那个小贼,我都不屑于对这样一个人下手。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迎着我的目光,打量我的脸,我的身体。他知道我是谁了,瞪大眼睛说道:“闪电女孩。”但是当他认出我旁边的卡尔时,他的震惊一下子变成了愤怒。
对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来说,尼克斯的速度快得让人吃惊。在阴影之中,我都没看清他是怎样肩膀一晃,怎样冲上去,怎样抓住了卡尔。虽然他的块头只抵得上卡尔的一半,却像头公牛似的把卡尔撞翻了,两人一起撞上了旁边粗壮的树干。树干发出断裂的闷响,从根到枝摇晃不已。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必须出手。卡尔是卡尔,但尼克斯是什么,能干什么,我们还一无所知。
尼克斯猛力挥拳,击中了卡尔的下巴,力气之大,我担心骨头会断。我用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别逼我,尼克斯。”我在他耳边说,“别逼我。”
“放马过来。”尼克斯冲后吐了口唾沫,想用肘部把我推开。但我紧抓住他,狠狠勒住他的脖子——他的皮肉摸起来硬得像石头。很好。
我将足够的能量注入尼克斯身上,想电他一下,让他就范。电流会让他头发直竖,紫色的火花击中他的皮肤,我等着他松手,退后,也许还会打战,然后恢复清醒理智。可他好像完全没感觉到我的闪电,只有点儿烦躁,就像牛马躲开苍蝇那样。我又电了他一下,这回加大了电量,随后又电了一下,可还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惊讶不已,被他一下子甩开,重重地摔倒,后背撞到了树上。
卡尔比我干得好,他尽可能地躲闪着挥过来的拳头,可是每挨一下,哪怕是胳膊的擦撞,都会让他痛得直吸气。终于,他手腕上的燃火者手环擦着了火花,一个火球击中了尼克斯的肩膀,就像水击中石头,烧毁了衣服,可那之下的皮肉完好无损。
石皮人,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但眼前这位不止如此,他的皮肤不是石皮人那种灰色的、粗硬的,而是红润光滑的——他只是刀枪不入。
“住手!”我怒喝道,极力压低声音。可是这混战——或者说是一面倒的暴揍,却仍在继续。银色的血从卡尔的嘴边流下来,溅到了尼克斯的指关节上。
奇隆和法莱冲了过来,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我不知道他俩能把这人形粉碎机怎么样,于是伸手想阻拦,但谢德比他们快一步,跳到了尼克斯背后。他也像我一样,箍住了尼克斯的脖子,接着眨眼之间,两个人便不见了。一秒钟之后,他们在十英尺之外再次现身,尼克斯倒在地上,脸色因眩晕而发绿。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谢德用拐杖卡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别动,否则就再来一次。”谢德说道。他的眼神生机勃勃,暗含威慑。
尼克斯举起一只沾了银血的手,表示投降,另一只手则捂着肚子,仍然没从隔地传动的震惊和空气挤压中恢复过来。那感觉我太清楚了。
“够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着,额头上沁出了亮闪闪的汗珠儿,说明他也用尽了力气。刀枪不入,但不是永不疲倦的。
奇隆重新坐回他的树根上,又抓起了刚才编的草叶网,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好像是在嘲讽挨了打、流了血的卡尔。“我喜欢这家伙,”他说,“非常喜欢。”
我费力地站起来,没理会那些骨头里的旧伤引发的疼痛。“王子是我们这一边的,尼克斯。他是来帮忙的,和我一样。”
这话并没有让他缓和下来。尼克斯跪坐起来,露出发黄的牙齿。他的呼吸粗粝刺耳。“帮忙?”他冷笑道,“那个银血混蛋把我的两个女儿早早地帮进了坟墓。”
卡尔尽了全力保持风度,但他的血还是从下巴上滴了下来。“先生——”
“达拉·马斯登,詹妮·马斯登,”尼克斯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目光直扫过来,像黑夜里的一把刀子,“铁锤军团,瀑布战役,她们才十九岁。”
战死了。真是个悲剧。可如果不是违反军纪被处死,怎么能说是卡尔的错呢?
卡尔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纯粹的愧疚,他首肯了尼克斯的话。当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厚重低沉,压抑着强烈的情感。“我们赢了,”他低声说着,无法直视尼克斯的眼睛,“我们赢了。”
尼克斯握紧拳头,但强忍住了挥拳的冲动。“是你赢了,她们淹死在河里,尸身沉到了梅登瀑布底下,掘墓人连她们的鞋子都没找到。那封信上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步步紧逼,卡尔则步步退缩,“啊,对了,说我的姑娘们‘为胜利而死’,还‘保卫了王国’,末尾还有几个好看的签名呢,死掉的老国王的,军团将军的,还有那位决定让所有士兵徒步过河的战术天才。”
所有人都看向卡尔,大家的目光让他窘迫极了。他的脸色惨白,闪着血的银光和羞耻的难堪。我想起了他在辉映厅的房间,书和小册子里满是记录着战术的批注。那些字句当时就令我恶心,现在也让我想吐——因为卡尔,也因为我自己。我忘了他是谁。他不只是王子,不只是战士,还是个杀人凶手。在另一种故事走向里,齐步走向死亡的可能是我,是哥哥们,是奇隆。
“对不起。”卡尔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这位悲痛父亲的愤怒双目。我猜,这也是他训练习得的一项本领吧。“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你的女儿——以及所有的士兵——本该活下来的。你也一样,先生。”
尼克斯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咔嚓直响,但他根本就不在意。“你这是威胁我吗,小子?”
“是警告。”卡尔摇了摇头。“你和梅儿、谢德一样。”他指了指我俩,“与众不同。我们称之为‘新血’,既是红血族,又是银血族。”
“你竟敢说我是银血族。”尼克斯咬着牙说。
可这拦不住卡尔的话,他站起来,继续说道:“我弟弟会追杀和你们一样的人。他会把你们赶尽杀绝,然后假装你们从未存在过,把你们从历史上一笔抹掉。”
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尼克斯的喉咙,他的目光里浮现出浓浓的困惑。他瞥了我一眼寻求支持。“还有……其他人?”
“还有很多,尼克斯。”这一回我碰到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要电击他的意图了。“女孩,男孩,老人,年轻人。遍及全国,等着我们去找。”
“那,你们找到他们……我们之后,然后呢?”
我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还没想过那么远的事。
法莱上前一步,替我回答了。她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破旧却干净:“红血卫队会保护他们,帮他们隐蔽起来,如果他们愿意,还将接受训练。”
她的话让我退缩生疑,因为我想到了上校。他是绝不希望新血冒出来的,法莱却说得那么肯定,那么自信。像之前一样,我能肯定她另有王牌,另有我无法质疑的东西。
慢慢地,尼克斯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条围巾,用那双沾了银血的手拿着,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要是我拒绝呢?”他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出了那里面如铁的意志。
“那么谢德就会送你回去,你再也不会听到我们的任何消息。”我对尼克斯说,“但梅温会来。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最好逃到野外,隐姓埋名。”
他攥紧了手里的围巾:“没什么选择余地。”
“可是你确实有得选。”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我打从灵魂深处想要这样的选择。“你可以选择留下,或一起走。你比任何人都懂得曾经的那些失去——而你能助我们夺回一些。”
尼克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踱着步子,手里拿着那条围巾,间或透过树丛瞥一眼瞭望塔和探照灯。它来回转了三圈之后,尼克斯终于又开口了。
“我的女儿们死了,老婆也死了,我讨厌沼泽地的臭味,”他说着走到我面前,“我和你们一起走。”随后他看向我背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在看卡尔。“让那个人离我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