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疗站出来,去往水泥院子的路上,奇隆一直在嘀嘀咕咕。他甚至放慢了步子,强迫我也一起慢下来等他。为了卡尔,为了急需做的事情,我极力无视他。但是,当我第三次听到他念出“傻瓜”这个词的时候,便不得不停下来了。
他撞上了我的后背。“对不起。”奇隆说道。可是话里完全没有歉意。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回敬他,转过身和他脸对着脸。被上校激起的怒火此刻沸腾了,烧得我脸颊通红。“真是对不起,你这个蠢驴连两分钟的聪明都没有,不然就能看清楚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我期待他大喊大叫地骂回来,就像我们以前那样针锋相对。可是,奇隆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极其努力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觉得我就这么傻吗?”他说,“拜托,梅儿,你倒是来教教我,倒是让我开开窍。你都知道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
这话是在自寻没趣。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都是上校的士兵、红血卫队的人,还有来去匆忙的难民,尽管这里没有银血族的耳语者潜入我的思维,没有摄像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却仍然不能轻松以待。奇隆追着我的目光,看向几码以外正在跑步的一队红血卫兵。
“你觉得他们在盯着你?”他几乎冷笑出来,然后压低声音,语带讥讽地说,“得了吧,梅儿,我们是同一条战线的啊。”
“是吗?”我反问道,慢慢地让他领会我的意思,“你听到上校如何称呼我了。东西,怪胎。”
奇隆的脸涨红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噢,这么说你非常了解他了?”
谢天谢地,他没为此辩驳。
“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敌人,好像我是颗炸弹,会随时爆炸。”
“他——”奇隆结巴起来,仿佛在斟酌要说出口的话,“他也没完全说错,不是吗?”
我一转身,用靴子跟重重地一碾,在水泥地上留下一道黑漆漆的印子。真希望我能给奇隆那张傻乎乎的脸来上一拳,就像以前一样。
“喂,等等。”他一边喊一边紧走几步追上来。我继续往前走,他继续紧追不舍,“梅儿,等等,你错了——”
“你是个蠢货,奇隆·沃伦。”我扭过头冲着他说道。前面,已经能看见安全之所——3号营房了。“又蠢又盲目又残忍!”
“是吗,你又多让人省心了?”他雷霆震怒地吼了回来,这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嘴不饶人的笨蛋。我没理他,一路冲着3号营房跑,快到门前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极力想甩开他的手,但奇隆太了解我的那些花招儿了,他拽着我,把我从门前拖走,一直拖到3号和4号营房之间荫蔽的走道上。“放开我。”我愤愤地命令他。同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属于梅瑞娜的冷漠和高贵一点点地回来了。
“就是这个。”奇隆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的脸,“就是这个。是她。”
我猛地用力一推,甩开了他的钳制。
奇隆喘着气,恼怒地将一只手插在褐色的头发里,可真是“怒发冲天”。
“你经历承受了很多。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为了活命,你不得不与他们周旋,帮助我们,了解你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你对那一方做何感想,但他们确实改变了你。”
你真是慧眼如炬,奇隆。
“梅温背叛了你,但这不意味着你因此就再也不能相信其他人了。”他垂下眼睛,搓着两只手,“尤其是我。面对我你用不着隐藏自己。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尽管我不一定能办到。求你了,别不相信我。”
我倒是想。
“成熟点儿吧,奇隆。”我脱口而出的话,尖锐得让他缩了缩,“你本应该告诉我他们在谋划什么,可你却让我变成了同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举着枪把他带走。现在你让我相信你?你和这些随时等着抓住借口将我牢狱加身的人关系如此密切,你是以为我有多傻?”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搅动,那是他极力保持的轻松散漫的天性之下隐藏着的弱点。这个男孩曾在我家的门廊底下哭泣,曾抵抗入伍送死的召唤。我拼尽全力想救他,却反而把他推向了更危险的地方——红血卫队,陌路歧途。
“我懂了。”他快速地向后退了几步,直到退出了走道。“原来是这样。”他耸耸肩,“为什么你不信任我?因为我只是个打鱼的,跟你不般配。不像谢德,不像他——”
“奇隆·沃伦。”我叫着他的全名骂他,就像他老妈还没抛弃他时常做的那样。每当奇隆磕破膝盖,或是口不择言,她就会破口怒骂。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但我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用生无可恋和失望透顶的眼神盯着她的独子。“你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他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声音低低沉沉的,仿佛从五脏六腑里发出来似的。他攥紧了拳头。“证明给我看。”
对于他的要求,我无可奉告,因为不知道他到底想得到什么样的证明。“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一次是真的表达歉意,“很抱歉我成了——”
“梅儿。”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让我平静了下来。他站在我面前,近得我能闻见他身上的气息。谢天谢地,血腥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海咸咸的气味。他刚才游泳了。
“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就不必道歉了,”他喃喃说道,“完全用不着。”
“我……我不是说你蠢……”
“你能那样说,也许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奇隆停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道,接着咧开嘴巴一笑,为这次对话做结,“我看你已经有了计划?”
“对,你要帮我吗?”
他耸耸肩,张开两只长胳膊,比了比整个军营:“一个打鱼男孩有什么能做的呢?”
我又推了他一把,但这次他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不过这笑容没持续多久。
法莱给我的那把钥匙隐藏着一丝关于1号营房的暗示。如同在诺尔塔一样,红血卫队在塔克岛也偏爱各种隧道,所以,关着卡尔的牢房,就位于地面之下——
严格地说,是水面之下。对卡尔这样的燃火者来说,这可真是完美的监牢。它建在码头之下,被海洋遮蔽,蓝色的波涛和穿蓝色制服的上校亲信守卫着这里。这里不仅仅是塔克岛的监狱,地上同时也是军械库,湖境人的地盘,上校自己的指挥所。通向1号营房的主入口位于海岸上的飞机库,不过法莱证实了我对另一个入口的猜想。“你会湿身的。”她当时歪嘴笑着提示我。想到要潜入海里,我就心神不宁,尽管并不太深。但奇隆就非常淡定,真让人恼火。事实上,他还挺兴奋的呢,因为终于能把他多年来在河里扑腾的经验好好应用了。
有了大海的守护,平时警觉的红血卫兵们放松了警惕,湖境人也因为漫漫长日而不那么警醒。士兵们更专注于货物的装卸和存储,而不是四处巡逻。只有少数几个人坚守岗位,肩上扛着枪,沿着水泥院子的长边走动,他们慢悠悠的,还时不时停下来聊几句。
我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一边假装听着老妈和吉萨为手里的活儿叨叨。她俩正在把毯子和衣服分拣成两堆,那是随着另一批难民运抵岛上的板条箱,没有做标记。我本想帮忙的,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衣服上面。布里和特里米不在,他俩回医疗站去陪谢德了。老爸坐在一边,帮不上什么忙,却一直念念叨叨地指手画脚——他这辈子就没自己叠过衣服。
有那么一两次,我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注意到我的手指抽动不停,视线跳来跳去。他总是知道让我心神不宁的是什么,现在也不例外。他甚至还把轮椅向后拉了拉,好给我更好观察院子的视角。我冲他点点头,默默地表达了感谢。
那些卫兵让我想起了干阑镇里的银血族——在《加强法案》颁布之前,在选妃大典举行之前。那时候的银血族慵懒闲适,因为在我们那个安静的小镇子里,暴动根本不太可能发生。他们真是够瞎的,看不见我东偷西摸,看不见我去黑市,看不见我去找威尔·威斯托,也看不见红血卫队静悄悄地行事。而此刻,这些卫兵也处于一种“视而不见”的状态,这对我有利。
他们没察觉我在朝那边看,也没注意到奇隆端着一托盘炖鱼来到我们这里。家里人心满意足地吃完了,尤其是吉萨。她趁奇隆没看自己时卷了卷头发,让一小绺红色的鬈发搭在肩上。
“新捕来的?”她指了指碗里的炖鱼。
奇隆皱了皱鼻子,冲着那堆灰乎乎、黏糊糊的鱼肉做了个鬼脸:“不是我捕的,小吉,老库利绝不会卖这种鱼的,除非是卖给老鼠!”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像每次一样,慢了个半拍。不过,吉萨头一回比我还豪迈,放声大笑,那么开心自然。我都有点儿嫉妒她这完美又经验老到的笑法了。真希望我没被银血族的宫廷训练过度,能像她一样轻松甩掉那些迫不得已的古板礼节。
当全家人都勉为其难地吞着午餐时,老爸把碗里的东西倒掉了,还自以为没被我看见。难怪他一直消瘦。在我骂他——哦不,更糟的是老妈骂他——之前,他把手伸向篮子,摸了摸那些布料。
“这些来自皮蒙山麓,用新棉花纺的,很贵。”他发现我就站在旁边,于是咕咕哝哝地这么说。即便是在银血族的王宫里,皮蒙山麓产的棉花也是公认的质量上乘,和丝绸一样,都是给那些高阶警卫、禁卫军和军人制作制服的。我记得卢卡斯就穿着那样的衣服,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现在我才意识到,从未看过他穿便服的样子,也根本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他的面孔已然模糊不清。才几天的工夫,这个因我而死的男孩,就已经被我渐渐遗忘。
“是偷来的吗?”我大声问道,一边把手伸进篮子里翻动,想驱散回忆带来的不安。
老爸继续进行着他的调查。他伸手摸了摸板条箱的一侧,那是坚固的厚木板,上面的白漆刚刷上不久,仅有的显眼标记是打在箱角的一个深绿色三角形,比我的手还要小。这是什么意思,我毫无头绪。
“也可能是赠予的。”老爸说。
他不必对我解释什么,因为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如果湖境人能和我们一起待在这个岛上,红血卫队也可以拥有其他任何方面的朋友,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王国。我们看上去弱小,因为我们意图如此。
我都不知道老爸是怎样避人耳目的,他极快极轻地抓着我的手说:“当心点儿,我的小姑娘。”
令他害怕不安的东西,却给了我希望。红血卫队的根基比我原以为的要深,至于银血族更是谁都想象不到。上校只是上百个首领中的一个,就像法莱一样。他毫无疑问是个反对派,但我能搞得定。反正他又不是国王,我有权利要求自己那公平的一份。
我学着老爸,也把碗里的食物倒进了地板上的裂缝里。“我好了。”我一说完,奇隆就跳了起来——他明白我的暗示。
我们要去看谢德——或者至少我们得如此这般大声说出来,说给营房里的其他人听。我的家人都心知肚明,甚至老妈也心里有数。我走出去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飞吻,我抓住它塞进了靠近心脏的地方。
我拉起领子,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难民,而奇隆根本不用乔装。士兵们没理会,我们很轻易地就沿着院子里水泥地上的白色粗线,远离了码头和海岸。
正午的日光下,我看见水泥一直铺到了山的缓坡上,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宽阔的、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地上的白线一直延续向前,但是有一条比较细的、明显掉了色的分支成直角伸了出来。在营地尽头,有一座高于岛上所有建筑的工事,就是由这条细线和粗白的主线相连的。它看起来和海岸上的机库很像,只是要大得多,极高极宽,首尾相接排列的话,足以容纳下六架飞机。那些偷来的东西,湖境人必定独有一份,所以我很想知道这里面有些什么。但是库门飞快地关上了,而且有不少湖境人逡巡在阴影里。他们彼此闲聊,手里的枪却紧紧握着,所以我的好奇心得等等再说了——也许永远都满足不了。
奇隆和我向右转,往8号和9号营房中间的通道走去。这两座营房高高的窗子黑洞洞、空荡荡的,显然没有人住——它们正等着更多士兵、更多难民,或者更糟的——更多孤儿。穿过营房的阴影时,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要接近岸边并不难,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个岛。虽然基地主体建设得还不错,但其他地方仍然荒芜一片,覆盖着沙丘、沙茅草包裹的小山、几小丛古树。荒草之中甚至连一条小径都没有,因为没有足够大的动物踩踏成路。我们隐蔽得很好,弯弯曲曲地穿过摇晃的草丛树木,抵达岸边。码头已然在一百码开外的地方,犹如一柄宽刃的刀子劈入海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巡逻的湖境人就像暗蓝色的斑点,前前后后地移动。他们绝大多数都只顾盯着远处驶来,正在靠近码头的货船。我的下巴都要惊掉了:这样巨大的轮船,竟然完全处于红血族的控制之下。而奇隆比我更专心些。
“完美的掩护。”他说着就脱掉了鞋子。我也跟着甩掉靴子,褪下袜子。当他把衬衫扯过头顶,露出那熟悉的、由拖网造就的精瘦肌肉时,我却没有学他:我可不想光溜溜地在秘密地堡里东奔西跑。
他把衬衫叠好,放在鞋子上面,摆弄了一会儿:“我可不认为这是个营救计划。”怎么可能?这里根本无处可逃。
“我只需要见到他,告诉他关于朱利安的事,让他知道事情的进展就好。”
奇隆的脸上微微抽动,但还是冲我点了点头:“沉下去,浮上来,应该没多难的,尤其是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从大海的一边出现。”
他前前后后地拉伸身体,抖抖脚和手指,为游泳做准备。与此同时,他把法莱暗中的提示又复述了一遍:地堡底部有一个月池,连接着一个实验室。实验室原本是用于研究海洋生物的,现在充作上校的私人房间,不过日间他从不到那里去。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但是很好开,走道也不难通过。每天的这个时段里,两边的铺位都没人,因为通往码头的通道是封锁着的,只有极少数湖境人卫兵会留在那里。我和奇隆小时候可碰见过比这更棘手的情况,比如从银血族的警卫前哨那里为老爸偷些电池什么的。
“尽量别弄出水花。”奇隆又说了一句,就浪里白条般地潜了下去。他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秋天的海水可冷得很,但他全不在意。我可不行,水漫到腰部时,我的牙齿都开始打架了。我向码头那边投去最后一瞥,就没入了海浪之中,让海水的寒凉侵入骨髓。
奇隆轻巧地划着水,像青蛙似的向前游,几乎没弄出一点儿水声。我则极力模仿着他的动作,紧紧跟在他旁边,越游越远。海水里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提高了我对电流的感知能力,那些由海岸延伸出的管线此刻显得更加明朗。码头那边发出的电流,经过水路,注入1号营房。只要我想,一只手就可以追踪个清楚。果然,奇隆向那个方向转弯了,先是与海岸成对角线,接着又与之平行。他利用一艘抛锚的船来掩护我们,一路游去如行云流水,相当熟练。在海波之下,有那么一两次,他轻轻按住我的胳膊,无声地告诉我该怎么做:停、游、慢、快……直到他终于抓住了头顶上的码头,停住了。幸运的是,货轮正在卸货,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在那里。不然的话,他们会一枪打爆我们的脑袋。那些货物仍然是白色的板条箱,打着绿色三角形的标记。难道还是衣料?
不。一只箱子倾覆开裂,我便明白了。散落码头的,是枪——步枪、手枪、弹药匣——一个箱子里就有十几杆之多。它们映着太阳闪闪发亮,还是崭新的呢。这是给红血卫队的又一份大礼,来自盘根错节的、我想象不到的隐蔽势力。
这念头让我游得更快,甚至越过了奇隆,肌肉都开始痛了。我一猛子直游到了码头底下,这儿是安全的,不会被码头上面的人看见。奇隆紧紧跟着,就在我后面。
“就在我们下面。”奇隆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夹在码头底部的金属板和海水之间,成了一种怪异的回声。“我用脚指头都能感觉到。”
奇隆皱着眉,全神贯注地伸长一只脚,去踩那隐蔽的1号营房。他那拉扯身子的样子让我看了就想笑。“有什么可乐的?”他咕哝着。
“你可相当有用武之地。”我狡黠地笑笑。我们俩又有共同的秘密目标了,这感觉真好——虽然这是潜入秘密军事暗堡,而不是谁家没锁好的屋子。
“找到了,”他说着脑袋沉入水面之下,又猛地冒了上来,张开双臂划着水,好浮在水中,“暗堡的边缘。”
现在,最难的部分来了:要一直屏住呼吸,没入黑暗之中。
奇隆在我脸上明白无误地读到了恐惧。“抓着我的腿,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他说。
“行。”我连点头都费劲了。月池在暗堡的底部,不过是水下二十五英尺罢了。“根本不值一提。”法莱曾这么说。是吗?可是我觉得挺值得一提的……我一边想,一边瞥着黑洞洞的海水。“奇隆,如果大海抢在梅温前面把我弄死了,他可是会非常失望的。”
对别的人来说,这笑话完全不好笑,奇隆却慢悠悠地笑了起来,水波映得他的牙齿闪亮亮的。“好吧,虽然我很乐意让新国王发发愁,”他叹了口气,“不过我们还是尽量别淹死吧,怎么样?”
他眨眨眼,沉了下去,我抓住他的腿,紧随其后。
海水里的盐分刺痛了我的眼睛,但水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幽暗。海水折射着阳光,打碎了水上码头的阴影。奇隆游得很快,拉着我沿军营的一边飞速向下。水下的波光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投下斑点,看起来就像个海底生物似的。我则专注地尽力踢腿,尽量不被水草缠绕。这可不止二十五英尺,因缺氧而开始头痛的时候,我在心里这么咕哝着。
我慢慢地呼着气,让气泡拂过脸颊,浮上水面。奇隆呼气的气流也向后飘过,仿佛这就是我和他仅有的契约。当他终于找到暗堡的底部时,我感觉到他的肌肉绷紧了,腿猛力一蹬,把我俩都带到了这秘密暗堡之下。我阴郁地想着,要是月池有个大门,而且还是关着的,那该是多可笑的笑话。
我还没顾得上弄清楚怎么回事呢,奇隆就向上方浮去,似乎是拉着我穿过了什么通道。闷热却令人欣喜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地、贪婪地吸了好几口。
奇隆已经坐在月池边上,两条腿泡在水里晃荡着,他冲我笑道。“你肯定不愿意花上一个早晨来修补渔网的。”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和老库利让我做的事比起来,这顶多算是洗了个澡。”
“你确实很知道怎么对付我。”我干巴巴地回嘴,然后站起来,走进了上校的房间。
隔舱里很冷,光线暗淡,但收拾得很规整,令人讨厌。旧的仪器整整齐齐地靠右壁摆放着,上面积着灰,书桌靠着舱壁左边,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大量文件和纸页,占据了桌面的大部分。乍看之下我没找到床在哪儿,不过后来看见了,那是一张窄窄的位于书桌之下的铺位,显然,上校休息睡觉的时间很少。
奇隆永远是他好奇心的奴隶,现在也不例外。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想好好探索一番。
“什么都别碰,”我一边说一边拧着袖子和裤腿,“要是滴上一滴水在那些纸上,他就知道有人来过了。”
他点点头,缩回了手。“你该看看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尖厉。
我立刻走过去,忐忑地等着看最糟的一幕。“什么?”
奇隆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这间隔舱里唯一的装饰物:挂在舱壁上的一张照片。照片因年久和潮湿而略略抽缩,但那上面的面孔仍然清晰可辨。一共四个人,都有着金色的头发,姿态严苛,神情却很自如。其中的一个人是上校,那时他的眼睛还没受伤流血,让人差点儿认不出来。他的一只胳膊搂着一个高个儿、修长的女人,另一只手搭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肩上。那个女人和女孩都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农民。她们脖子上的金项链却说明事实并非如此。我默默地摸出了口袋里的那条金项链,想用这成色非凡的金属和照片里的项链做个比对。那枚钥匙垂了下来,和照片里的一样。奇隆轻轻地从我手里拿过钥匙,翻来覆去地看,想猜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深意。
照片里的另一个人解释了一切。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扎着金色的长辫子,和上校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脸上挂着满意的轻哂。她那么年幼,而现在的短发、伤疤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人——法莱。
“她是他的女儿!”奇隆大声说道,他的震惊,缘由更多。
我很想摸一下这张照片,好证明它是真实存在的,不过还是忍住了。想想医疗站里上校对待她的样子,确实令人不可置信。但他称她为戴安娜,他知道她的真名。而他们的项链,一条来自妹妹,一条来自妻子。
“走吧,”我把奇隆从照片前拉走,“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为什么从来没提过?”奇隆的声音里含着几分被背叛的恼怒,那正是我这几天来所感受到的。
“我不知道。”
我一直拉着他,走向隔舱的门。左转下楼,右转到平台,再左转。
合页润滑良好,门静静地打开了,面前是一条空荡荡的走道,和潜艇里很像:空乏、干净,两边是金属舱壁,顶部是管道。电流像血液一样从上方流过,泵压般穿过纵横如血管的管线。它来自海岸,支持着这里的灯盏和其他机器。
正如法莱所说,这里没人,我们没遇到任何障碍。我想,作为上校的女儿,她所拥有的信息必定是最新的。我们照着她的指示,静悄悄的,像猫一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记起了映辉厅的地下牢房,在那里,朱利安和我曾经催眠了一队戴着黑面具的禁卫军,放走了奇隆、法莱,还有已经不在了的沃尔什。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事实上,不过几天而已。一个星期。仅仅一个星期。
我根本不敢想,下一个七天之后,自己会在哪里。
最终我们来到了一条比较短的走道,在尽头,左侧有三扇门,右侧有三扇门,门上有探视窗口,黑洞洞的,只有最靠里的一扇窗子微微闪着光。凌厉的白色光芒穿过窗缝,拳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让我绷紧了身子。我本以为会听到玻璃碎裂的咔嚓声,但那窗子非常结实,只传来砰、砰擂拳的闷响,上面除了星点银色的血迹,别无他物。
显然卡尔听到了我的声音,而且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当我站到窗前时,他的手停在半空不动了,拳头死死地攥着,血静静地流着。手环仍戴在他粗壮的手腕上,因为刚才挥拳的惯性而转动着。至少这令人安慰——他们了解不多,所以没夺走他最强大的武器。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甘心被囚禁?难道他不能燃起烈焰把窗子熔化掉吗?
在电光石火的一瞬,我们的目光穿过窗子彼此相接,这样的凝视几乎令玻璃粉碎。在他挥拳猛击的地方,厚重黏稠的银色血液正在滴落,和已经干掉的血迹混合起来。他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让自己流血,想离开这里——或是发泄心中的愤怒。
“门锁着。”卡尔的声音被玻璃罩着,有些闷闷的。
“明摆着的。”我轻笑一声回答道。
在我旁边,奇隆拿出了钥匙。
卡尔突然发作了,他好像第一次看见奇隆似的,充满感恩和愉悦地冲着他微笑。可奇隆却没回应他的表示,甚至都没看他的眼睛。
这时,某个地方响起了叫嚷声、脚步声,暗堡让回音变得十分怪异,但毫无疑问地,它每分每秒都在靠近。那是冲我们来的。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了。”奇隆咬着牙说道,他往后看了看,飞快地把钥匙塞进锁孔转动,可门纹丝不动。我用肩膀顶向门扇,撞击着冰冷无情的铁板。
奇隆调整了钥匙,再次转动它。这一次,我离得非常近,听见了锁舌松动的声音。门朝里开了,同一时刻,走道转角处冒出了第一个士兵的身影。可是我所思所想就只有卡尔。
仿佛是王子令我盲目。
当奇隆一把把我推进牢房时,看不见的帷幕重重降下,那感觉很熟悉,但我一时想不起它到底从何而来。以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知道的,但究竟是在哪儿呢?没时间思考了。卡尔从我身边猛冲过去,怪异的嘶吼从他口中爆发,他伸长了双臂,不是要拉我,也不是要抓住窗子,而是要挡住猛然关闭的牢门。
锁舌转动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一直响,不停响,无止无休。
“什么?”我冲着厚重陈腐的空气发问。但仅有的回应,只是奇隆的脸。他在玻璃窗的另一边盯着我看,钥匙攥在他紧紧握住的拳头里,他的脸扭曲着,介乎嘲讽和啜泣之间。
对不起。他的口型如此。窗子那边出现了第一个湖境人士兵,接着更多人跟上来,簇拥着上校。他满意的轻哂,那神态和舱壁照片中他女儿的模样如出一辙。我这才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上校则厚颜无耻地大笑起来。
卡尔狠狠地撞向牢门,用肩膀猛击那坚硬的铁板,然而一切只是徒劳。他痛苦地大声疾呼,诅咒着奇隆,诅咒着我,诅咒这个地方,甚至诅咒他自己。但我几乎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因为朱利安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压倒了一切: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
我想都没想就开始召唤闪电。我的电火花可以解救自己,可以把上校的大笑变成惊叫。
但是闪电并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漠暗淡的,虚无。
和地牢里一样,尸骨碗的地牢。
“静默石。”卡尔重重地倚在了门上。他用流着血的拳头指了指地板和顶棚的角落。“他们有静默石。”
让你变得弱小,就像他们一样。
现在,轮到我挥拳擂向窗子了。我冲着奇隆的脑袋猛砸,但砸中的不是他,只是玻璃,听见的也只有我自己关节碎裂的声音,而不是他的蠢脑壳爆浆的声音。即使我和他中间隔着舱壁,他也不禁缩了缩身子。
奇隆几乎不敢看我。当上校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对他耳语什么的时候,他直打哆嗦。他只敢看着我尖叫嘶吼,喷涌出无法听清的挫败咆哮,只敢看着窗玻璃上我的血和卡尔的混在一起。
红色的血淌过银色的血,二者融成了某种更阴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