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突袭简直就是场灾难。
我们的目标不仅跑了,还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消防队来的时候,那幢房子已经被炸为平地,黑色的浓烟在漆黑的夜空中翻滚。当然,我们在这之前就撤离了,没有人看到我们进入那幢房子,也没有人看到我们离开。但是这里原本矗立着一幢豪宅,现在已然变成一片废墟,我的三个队员也被严重烧伤,两条龙从我们眼皮底下逃了出去。
所有这一切本都可以避免,如果我恪尽职守的话。
因为我犹豫了。我在敌人的巢穴里看到了安珀,我动摇了,没有按照他们教我的那样开枪把她打死。我看到她在我眼前变身,看到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变成一个怪物。与其他龙一样,当它被围困、走投无路的时候,便露出最危险的一面,作出了一样的反应,与它的同伴一起喷射火焰,疯狂反击,然后趁机逃离。出其不意一直是我们最好的武器,龙一旦知道了我们的存在,我们就很难再追捕到它们了。我们可能就此永远失去了猎物。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提到我的失误。卡车车厢里坐满了受伤的士兵,大家既震惊又愤怒,车里充斥着浓烟,烧坏的盔甲随处可见。我们的司令官脸色铁青,追问事情的原委,大家一起承担了过错,也一起接受了训斥。回到安全屋后我们见到了特里斯坦,连他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失败的真正原因。我还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
安珀·希尔就是潜伏者。
安珀,那个和我在房间里拥吻的女孩,那个让我第一次想知道正常生活是什么样的女孩,那个自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女孩,是我的敌人。
而现在,我必须杀掉她。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听到,又害怕她听到。我应该立刻报告长官,揭穿她的身份,汇报她住在哪里,还有去哪可以找到她。如果安珀是潜伏者,也就意味着她的哥哥很有可能也是龙。除了我们追捕的那两条以外,新月湾可能还有一群龙。我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每件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秩序”。
可是我做不到,我现在还做不到。尽管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尤其是当她在电话里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我想要干什么呢?跟她谈一谈?要她把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再解释一遍?她是龙,我是圣乔治,还有什么可谈的?
“二十分钟后来情人崖见我。”我听到自己对着电话发出木然的声音。那个地方很适合做我需要做的事情,它很偏僻但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没有人会听到枪声,也不会有人听到一条垂死的龙的叫喊。她答应了,虽然很明显她急着赶时间,很有可能是在忙着准备离开小镇。可是她既然答应了一个人去那里见我,我相信她一定会去。
挂掉电话之后,我站了一会儿,内心不断地挣扎。明智的做法是告诉特里斯坦,让他做我的后援。更明智的做法是通知我的长官,告诉他我们见面的地点,这样整个分队都会在那里待命,等到她现身的时候可以把她一举拿下。
可是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去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包括特里斯坦。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阻止我。单枪匹马去见一条龙,没有同伴也没有后援,这种做法是“秩序”严令禁止的。这太疯狂,太危险,也太愚蠢,可是此时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跳上吉普车就出发了,去一个荒无人烟的断崖,独自去见一条龙。
“加勒特?”
看到枪,安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隔着格洛克手枪呆滞地望着我,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困惑,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能解释一下到底怎么了。我没有理会她疑惑的神情,也没有理会自己不停颤抖的另一只手臂,我只是举着枪对准她的两眼之间。
扣动扳机啊,加勒特。
完美战士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冷漠地回响。杀死她,她是龙,杀死她是你的职责,这是你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
“加勒特,你在干什么?”安珀盯着我,她的眼睛闪着微光,一副受伤和遭到背叛的神情,“为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脸上也失去了血色。突然一瞬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待她反应过来,脸上的疑惑瞬间变成了恐惧。
“你……你是圣乔治。”
她喃喃自语地说,我心头一紧。这是控诉,是绝望的哭喊,也是祈求,祈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我走上前去,她停住脚步,脸色也变得煞白。我逼自己开口问她:“另外几条龙在哪里?”我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冷酷,与内心的波涛汹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绿色的眼睛眨了眨,扬起下巴。我手中的枪也跟着微微移动,对准她的脸。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告诉我,”我继续说,“现在就说,否则我会开枪杀了你。”
“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杀了我的。”安珀反驳道,我听到了她语气中的愤怒,那种遭到背叛后的狂怒。“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所寻求的吗?你是圣乔治的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杀死我们。”她的声音颤抖着,努力控制住自己,“这也是你对我这么感兴趣的原因,是你不停出现在我身边的原因。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不是每一件。我的另一只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我只能攥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任务就要结束了。我必须专注,我不能让自己想起那“每一件事”,想起那些时刻,那些与她一起慢舞,在一块板上冲浪,并肩坐在摩天轮上哪都不想去的时刻。
我在海上亲吻她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我希望自己可以变成普通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她教会我冲浪和打僵尸,还有在过山车急速降落时尖叫。更重要的是,她教会了我如何生活。
安珀还在枪口的另一端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挑衅。“那就开枪吧,”她小声说,我看到她浑身都在颤抖,“朝我开枪啊。我不会告诉你其他龙在哪,不会让你过去杀了他们。”
开枪吧。士兵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深吸一口气,绷直手臂。枪口正对着她的额头,现在,只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结束这一切。她是龙,是你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你还在犹豫什么?现在就杀了她!
我咬紧牙关,收紧扳机上的手指。安珀依然看着我,眼神坚定,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流到脸颊上,在月光中熠熠生辉。我的心都要碎了,握着枪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我……我做不到。
我放松手指,虽然还没有放下手中的枪,但是内心已经全面崩溃,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看着对面的这个女孩,明知她是龙,是我们的宿敌,我却不知所措。
我没法杀了她。
我茫然地垂下眼睛,注意力放松了一秒。
就在那一秒,安珀身子一闪。
就在我快要放下手臂的那一瞬间,这个女孩突然猛扑过来,转眼间就来到我面前。
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但为时已晚。安珀从下往上对准我的手臂猛地一击,我的手腕被迫一抬,安珀趁机一把将枪夺走。我一惊,虽然心还在别处,身体却立刻本能地作出反应。我飞脚对准她拿枪的手用力一踢,枪飞了出去,掠过岩石表面,落在距离悬崖边缘只有几英尺的地方。
手无寸铁的安珀往后连退几步,眼睛里发出可怕的光,带着不祥的预示。我感觉她周围的空气开始震动,一股能量正在旋转并波及开来,我飞身扑向我的枪,感觉身后突然像是发生了无声的爆炸,伴着一声怒吼,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我从悬崖边拿回枪,一转身——
——一个红色的庞然大物狠狠地向我撞来,将我掀翻,我的胸口顿时如炸裂一般剧痛。我倒在地上,只见眼前一片尖牙、翅膀和深红色的龙鳞,我举起枪,绝望地扣动了扳机。
它的一只脚对准我的手肘狠狠一击,用力将它压向地面。另一只脚直踢我的胸口,弯曲的利爪嵌进我的衬衫,一条体重近五百磅的红色恶龙将我压住,我动弹不得。这条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朝我咆哮,喷出强劲而炽热的气流,冲击着我的脸和我的头发。
我瘫倒在地,手枪从指尖无力地滑落。我无法动弹,这条龙压住我拿枪的手,全身的重量向我压下来。它的利爪透过衬衫戳在我的胸口,却没有全力刺进去。它的喘息扑面而来,带着烟火和灰烬的味道,下巴与我的喉咙近在咫尺,嘴里长满犀利无比的致命獠牙。此时,我只想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杀了我。它会把我撕裂,将爪子戳进我的胸膛,撕开我的喉咙吗?还是会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烈火将我烧成灰烬?
可是它什么也没有做。我已经屏住呼吸,等待撕心裂肺或者烈火焚身的痛苦来临,可是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前爪摁住我,眼睛看着我,好像无法决定该怎么处置我。我抬头看去,越过它的下巴和牙齿还有炽烈的鼻息,与它四目相对。
还是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明亮且炯炯有神,尽管它们裂变成了细长状的龙眼,完全没有了人类的神情。它的双翅张开以保持平衡,投下的一片黑色阴影笼罩着我们两个。
“你还在等什么?”我咬牙切齿地说,它眨了一下眼睛。我感觉呼吸困难,这个庞然大物压扁了我的胸口。我想要做个了结。这场战争我输了,代价就是死亡,“秩序”中的每个人都是如此。看来这就是命运。“别再戏弄我了,”我怒视着头顶的怪兽,喘着气说,“赶紧了断吧。”
这条龙眯起眼睛,稍稍挪开身体,脑袋往后仰,鼻息炽烈,我转过头,做好了迎接火海的准备,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
它突然将头向前一探,我不由地一哆嗦。它那致命的爪子掠过我之前拿着枪的手臂,挡住了枪口。它抬起头,近乎厌恶地蔑视了我一眼,然后把枪扔了出去。手枪翻过栏杆,在月色中一闪,掉进了大海。
我看着武器消失在悬崖边缘,胸口和手臂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这条龙站了起来,展开双翅,往后退了几步。我用手肘撑起身体,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这是什么圈套?它是不是想继续戏弄我?
龙闭上眼睛。它的身体闪着微光,如幻影一般泛起波纹,然后逐渐变小。它变得越来越小,双翅开始消失,龙鳞和龙爪也逐渐褪去,站在我眼前的又是安珀了。她身着一件犹如皮肤一般的黑色紧身连体衣,勾勒出那极具欺骗性的苗条身形。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个纤瘦的女孩,她看上去和片刻之前的那个猛兽一样危险,只需半秒钟,她就能再次扑向我,把我撕成两半。可是她没有动,只是用她那盛满了悲伤和愤怒的绿色眼睛望着我。慢慢地,我的肌肉放松下来,竟然荒唐地认为……我被派来杀死的这条龙,这个我试图要毁灭的女孩,打算放我走。
不,完美战士表示抗议,别这么想,这太愚蠢了。龙是不可能手下留情的,至少对我们绝对不会。可是我还能怎么想呢?几秒钟之前我还被压在重量是我三倍的怪兽身下,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它只要吹口气或者一拳就能置我于死地。我不明白它为什么没有这么做。我是圣乔治的士兵,仅仅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它杀了我。
我抬起头,直视敌人的眼睛,用沙哑的嗓音含糊地说出几个字,“为什么?”
她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一定要问,”她瞪着我,轻声说,“说明你根本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我。”她顿了顿,又用更轻的声音说道,“你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我们之间的一切。”
“安珀……”
“再见了,加勒特。”安珀后退一步,眼神坚定,“别跟着我,别靠近我。如果再看到你或者圣乔治的任何人,我绝不会退让的。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
话音一落,她便转过身,光着脚跨过岩石,踏上另外一边的台阶,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靠在栏杆旁,感觉脑袋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海风吹扯着我的头发,也让我那滚烫的皮肤冷却下来。我闭上双眼,想要搞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活着。我独自去见一条龙,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去和它交锋,我输了,然后……我居然还活着。我一只手放在胸前,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透过衬衫渗了出来。我翻开手掌,发现手指上黏糊糊地沾着鲜血,这是刚才龙爪戳进去的地方,可是它本可以再狠一点的,它本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纸袋一样一把撕开,可以用一阵烈火把我烧焦。可是都没有。它——她——放我走了。
你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们错了,”我低声自语。这些年来我都坚定不移地相信龙是邪恶的,龙只能是邪恶的,可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终于让我意识到,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们错了。龙,至少有一些龙,并不邪恶,并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狡猾的怪兽,不是所有的龙都痛恨人类。否则,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不会感觉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秩序”也错了。安珀已经知道我是圣乔治的人,知道我是她最大的敌人,但她还是饶了我的性命。
我神情恍惚,踉踉跄跄地走回停车场,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现在该怎么办?回到“秩序”?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参加战斗?追捕并杀害更多的龙?但是那样不会让我想起她,想起我今晚突然意识到的这一切吗?
我跳上吉普车,仍旧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时候电话响了。我拿出手机,看到特里斯坦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他之前的一个电话我就没接,现在不能再不接了。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到耳旁,“特里斯坦,你在哪儿?”
“我在哪?”隔着手机我都能听到电话那头的怒气,“你他妈到底在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要是长官知道你就这样跑出去,你就等着吧,当着全队的面挨五十鞭都算轻的了。”
“我……有些事情要思考。”
“好吧,兄弟,赶紧把你那该死的脑袋用在该用的地方。我们接到新命令了。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就回来。”
“别,我已经出来了。你在主沙滩那边等我。到了那我再跟你解释。圣安东尼,完毕。”
我刚到约定地点,就见一辆白色小货车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特里斯坦从里面推开门。“快过来,”他发出命令。我钻进了副驾驶座,还没来得及关上门,特里斯坦就踩了油门,呼啸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特里斯坦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有新指示了,”前方黄灯,他并没有停下,而是加足马力冲了过去,“总部听到这次突袭失败的消息很不高兴。要不了多久目标就会离开小镇。其中有一条龙受伤了,它至少还要在这里躲上几个小时。总部把现有的士兵全都派过来,搜索目标可能逃去的地方,洞穴或者废弃的建筑,任何可能藏身的地方都不放过。”
“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吗?”我问他,两手放在腿边,攥紧拳头。特里斯坦摇摇头。
“不。我们有一项特殊任务。”他朝仪表盘那边点点头,他的笔记本电脑就在旁边,屏幕上有个红点在闪烁,这个红点正经过一条条街道,往大海方向移动。“这是我们的目标。安珀·希尔。”
我的心里一阵狂跳。我强迫自己说些什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什么是她?”
“我们并不清楚另外几个目标在什么地方,”特里斯坦扫了一眼电脑屏幕,视线随着地图上的那个红点迅速移动,“目前,她是我们最有可能也是唯一的嫌疑对象。你和她去嘉年华那天,我去了她家,在她的车上装了一个追踪装置,如果她去到任何可疑地点,我们都能跟上她。今晚接到命令时,我就知道怎么找到她了。”他轻轻敲了敲电脑屏幕,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很明显她是在逃跑,不是吗?幸运的话,她能直接带我们找到其他目标。”
车内空间密闭,身上的安全带勒得我快要窒息了。我盯着屏幕上的红点,在心里祈祷它停下来,祈祷它转弯然后驶回家。然而,它没有停下来,而是朝着大海和小镇边缘的方向加速前进,带着我走向一个无法回避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