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作奸犯科的独行大盗麻七来说,被汴京第一名捕盯上,不得已逃离宋境其实是明智,也是唯一的一个选择。只是很可惜,对他而言,那是相当倒霉的一天。即使是出关百里,麻七到底还是没能甩开追踪而至的龙涯,在如困兽斗一般的生死相搏之后,麻七的血溅上了龙涯的宝刀,从此六扇门发出的通缉榜上,又少了这样一号神憎鬼厌的人物,而千里追凶格毙凶顽的龙涯却不得不踏上白雪皑皑的来时路,重入雁门关回京复命。单骑披风沐雪而行,难免有些冷清,直到他发现在这片广漠雪原上居然还有同路人。
前方十丈开外,有一白衣女子,罗裙拽地,莲步姗姗,右手挽了个竹篮,上面搭了块浅色的花布,也不知道是盖了些什么要紧的物事。在荒郊野外,一个年轻貌美的单身女子出现已经有悖常理,更何况是在这辽人的地界做宋人打扮。然而最为奇怪的是,这样的寒冬腊月,便是龙涯这般身体强健的习武之人尚且加了一件皮裘大麾御寒,而那个女子却衣衫单薄,似乎全然不把这冰天雪地放在眼中。
龙涯心中奇怪,于是催马前行,转眼已经追上那名女子,定眼一看,却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美貌女郎。只见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青丝松松绾了个螺髻,却不着任何头饰。龙涯久历江湖自然见过不少美貌女子,比眼前的女子更姣好的虽不多,却也见过一两个。只是叫他意外的是这女郎一双黑色眸子映着遍地雪光显得分外通透,犹如墨色琉璃一般虚幻不真。眉宇之间的那份淡然坦荡,更是超然世外。若是寻常女子,在这荒野之地遇上陌生男子,多是因循男女大妨,埋首赶路或是避在一旁。而这女郎却只是驻足抬眼微微一笑,菱角小嘴微微上扬,那双美得不可思议的双目霎时间眼波流转活色生香。龙涯犹如被人重重地在胸膛上打了一拳,竟然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待到龙涯回过神来,那女郎已然又走在了前面,于是慌忙促马跟了上去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为何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野孤身行走?”
那女郎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看他头上的乌纱冠自是知晓他是公门中人,于是答道:“有劳官爷相问,小女子是取道雁门关回宋土。”说的却是一口官话,正宗的汴京口音。
“原来姑娘也是汴京人氏。”龙涯翻身下马抱拳言道:“我是京师刑部衙门中人,在这里遇到也算有缘。姑娘一介弱女孤身行走荒野,只怕有些不妥。这里离雁门关还有三四十里地,如果姑娘不介意,不妨与我同行一起过关,沿路也有个照应。”
那女郎闻言开口言谢:“多谢官爷好意。只是怕耽误了官爷的行程。”
龙涯心想这姑娘想必是怕我是那图谋不轨的轻薄之人,所以婉拒,只是此地苦寒,一个孤身女子长途跋涉终是不妥。反正这匹马也是麻七所留。不如就将这马儿与她代步自行回国,这样助人之余也算避了嫌疑。于是龙涯开口言道:“姑娘到底不似我这般身体强健,不如骑了这马早早入关,也免再受此间的寒气。”言语间只听一阵窸窸窣窣,那女郎的竹篮的花布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却是一只遍体黄毛的小猫。那猫也颇为奇怪,两眼望定龙涯,不发喵咪之声,而是嘴角上翘成一个甚是夸张的角度,便如在笑一般发出“咕咕”两声。
猫也会笑?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却特变多。
那女郎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得一阵车马之声,两人转身一看,只见身后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约有百人。为首的是十余名手执旗幡开路的军士,而后是三骑施施然而行。两者并辔而行,看上去身形雄壮。一个看似文弱的中年文生则挽缰尾随那两人之后,神态甚是谦恭。这三骑之后是一辆颜色绚丽的包绣马车,想来车里的定是那三人的家眷。马车后数十名军士护卫列队而行。看着一行人的旗帜衣冠,俱是辽人打扮,出自官府之列,虽然多是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但辽人身材高大,加上身披厚夹,咋看一眼似乎比之龙涯的身型还要壮实许多,眉目粗豪,有几分吓人。
龙涯心想来时路上人烟少见,这时候倒是热闹得有些过分。于是将手里的缰绳塞在那女郎手里:“姑娘还是快些入关的好,那队辽人人数不少,虽貌似带有家眷,不是那边塞之上抢掠的游勇。但辽宋之争时有,避一避也少些麻烦。”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那女郎笑道:“你就这样将马儿借我,我便是上得马背,也不见得拉得稳缰绳。不如还是和官爷一路的好,免得被这马儿甩下鞍来。” 龙涯心想,得,开始还在忌讳男女之妨。现在见了契丹人,倒是不推迟了。这姑娘倒是心眼活络。罢、罢、罢,既是同路,堂堂第一名捕给你做马倌也权当是怜香惜玉,倒也不算丢人。于是伸手将她扶上马背,牵马而行,虽未回头,又听得那篮子里的猫儿“咕咕”两声,龙涯眉头微扬吐了口气,尤自纳闷那小东西偏生这等古怪。
那队辽人倒是没有追赶,依旧是有条不紊地前行。龙涯转头回望,心想看来那班辽人也是取道雁门关,这等阵仗,也不像是押送商队货物,算算时间,也是岁末朝宋的时候,说不得那便是辽主派出的使臣。
自百年前神宗年间宋辽修订澶渊之盟以来,虽边境之上偶尔也有战事冲突,但并无大规模的进犯兵戈。每年都有辽使受命至宋土朝拜,实际却是索要钱币财帛之物,若是给的少了,来年边境之上自是不得太平,若是所得颇丰,也就相安无事,便如那专门讹人钱财的泼皮恶霸一般。
龙涯啐了一口,抬眼见马上的女郎也在回头观望,若有所思。龙涯心想莫非你还识得这班辽人不成,正要开口相问,却觉得路上朔风忽而紧了起来。风向不定,原本细盐般的雪屑片刻之间顿时大许多,被大风刮得旋个不停!他久历江湖,自是听过这雁门关外“旋毛风”的厉害,倘若这时节再加上暴雪,只怕是目不能视方向不明,运气不好便迷失荒野葬身雪中。于是伸手揭下身上的皮裘大麾盖在那女郎身上,沉声道: “姑娘且抱紧马脖,咱们得赶快找个地方避一避!”说罢勉力辨明方向,拉了马匹前行。
那马儿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吃了惊吓就裹足不前。奈何龙涯手臂千钧之力,那畜生自也拗不过去,唯有亦步亦趋。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地上的积雪早已没过小腿!龙涯心中暗叫不好,寻思再不找个安全的所在,只怕要糟糕。忽而远远看到一点灯光,于是赶紧拉了马匹直奔而去,到了近处却是一处貌似寺庙的庄园。
龙涯将马牵近门廊下避风之处,方才伸臂将那女郎扶下马背,再抬眼看那庄园,只见房屋半旧,门上匾额上书“鬼狼驿”,上面一排辽文,下面稍小的字体却是极为方正的宋体小楷。名儿挺怪,只是见得门前破损的石雕佛门灵兽,想来这所驿站本是由寺庙改建而成。庆幸的是这里虽是辽国的驿站,却也可留宿与人方便。龙涯心头一宽,伸手去拍那门上的铜环。只是拍了许久也没人来应门,而门廊外风雪呼啸,遮天蔽日,甚是怕人!他暗中寻思,遇上这等鬼天气,只怕那班长居寒地的辽人也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正在思索之间,果见那队人马东倒西歪而来,到了近处,却发现人数少了小半,想必已然折在那风雪之中!
马车自是不见了,就连原本骑马的三人,现在也只有先前见过为首的两人还牵着马,那文生却抓着一马的鞍蹬,举步维艰地跟在后面。另一匹马上还伏着一个女人,一身白色狐裘盖住全身头面,想必是那牵马之人的妻房。
这么多人挤上前来,原本宽阔的门廊顿时水泄不通,外有寒风呼啸好似怪兽狂吼,而进了门廊的辽人自不比得龙涯知礼叩门,少不得连踢带打喝骂连连。很快,门外的吵闹惊动了驿站里的人,大门扎扎扎的一阵闷响,总算开了半扇,众人早一拥而入,把门后的那个厅堂填得满满的。
开门的人身着杂色狗毛皮袄,面上缠着一些灰色布条,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孔嘴唇,背心微驼。即使如此,倒不觉如何矮挫,想来伸直了腰背,应与龙涯相去不远才是,只是肩膀颇窄,显得有些单薄。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打杂的小厮,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龙涯转眼看看一同进来的那两个为首的辽人,不由得暗叹一声。只见那两人身形魁梧过人,比起他来还高出半个头。一人只顾照顾妻房,另一个却神情倨傲无礼,一路呼呼喝喝,说的是契丹语言。龙涯对契丹语虽是粗通,也听明白那人在向另一人抱怨,说什么要不是带着那婆娘误了行程,也不会遇上这“半月愁”云云。而被埋怨之人却不理会,只是柔声安抚妻子,说的竟是不甚地道的汉语。尽管腔调古怪,神情语态倒甚是温柔。
龙涯见状心想,这鞑子对妻房倒是爱护有加,如此看来,莫非那身披白裘的女子是宋人不成?想到这里自是多看了两眼,一转头却见与他同来的女郎披着他的皮裘大麾,只露出半张脸来,神情颇为凝重,想是遇上这等天气,吃了些惊吓故而忐忑不安。龙涯正打算宽慰几句,却见那面缠布带之人迎上前来,对众人施了一礼,开口便是颇为流利的契丹话:“小的是这‘鬼狼驿’的驿丞,唤作老曾。三日前已然接到通令,说南院枢密使耶律不鲁耶律大人、燕京节度使萧肃萧大人以及礼部文书卓国栋等三位大人要经雁门关出使宋土,故而早做了安排。三位大人莅临小处,‘鬼狼驿’蓬荜生辉啊……”只是声音甚是嘶哑,想来已然上了年纪。
龙涯乍然听到那三人的名字,心里一凛,虽然他一直在汴京当差,但也对这三人颇有耳闻,只因七年前那场宋辽之战。七年前辽军攻宋,领兵之人便是当今萧太后亲侄,受封平南大将军的萧肃。而随同监军的正是大辽皇室宗亲耶律不鲁。当时辽军兵强马壮,大有逐鹿中原之势,不想雁门关前受阻,遇上了雁门关守军拼死抵御。双方对峙一天一夜,各有损伤。而雁门关守军死伤殆尽,终难挡辽人铁骑,雁门关一度失守,辽军长驱直入,边城一带惨遭屠杀洗劫,就连负责监造防御工事的工部侍郎苏念梅也被虐杀当场,尸身悬于城楼之上五天五夜,惨状触目惊心。然而这场浩劫之中,原本身居雁门关刺史之位的卓国栋却不知去向。之后便有传闻,说此人早投了辽国,如今一见足见传闻不虚。龙涯眼角余光瞄了瞄先前那犹自惊魂未定的文生,心想那两个辽人倒是罢了,毕竟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但这等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既然在此间亮了本相,便不能轻饶了。姑且等明日风雪停了,先将那姑娘送走,再赶在这般辽人入关之前,横竖是要那厮吃些零碎苦头,也算告慰那些阵前枉死的英灵。
那卓国栋不知此刻已有人盯上了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逮到恭维那两名大辽贵族的机会,自然把先前所受的惊吓抛在一边,忙自动上前哈腰引见:“这位便是南院枢密使耶律大人,那位是燕京节度使萧大人和萧夫人贤伉俪,你等可要小心伺候,万万不可怠慢!”
那耶律不鲁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而一旁一直照顾妻子的萧肃却转过头来微微颔首,龙涯一眼望去,只觉萧肃虽身形魁梧,眉目之间倒是有一股英气,举止不似那飞扬跋扈的耶律不鲁一般粗蛮。尤其是对着妻子轻言软语的情状,更是显得温情脉脉。萧夫人此刻已揭下盖在头上的皮裘帽檐露出脸来,只见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俏丽清秀,绝非辽地异族女子可比,只是神情委顿,像是有病在身。
老曾见状忙赔笑道:“卓大人放心便是,小的这里虽是粗鄙,但各位有什么吩咐,相信也可办到。要酒有上好的马奶酒,要肉有现宰的肥羊羔,要歇息,大小厢房也有数十间,被褥炭炉一应俱全,包管各位称心如意。”说罢转眼看到龙涯和那女郎,于是又拱了拱手:“两位看样子是宋人,小的这里虽非宋土,倒也可作出宋土的菜肴,高粱浑酒也酿有一些。”这番言语,却又是地道的宋语,只是其中隐隐带有些蜀地口音。
龙涯正想夸他伶俐,蓦然心念一动,心想蜀地离此间何止千里,这人莫非也是宋人不成。本要开口相问,便听得那耶律不鲁大声喝道: “哪来那么多废话?!有好酒好肉只管做出来,管得我等便可,不相干的宋狗又何必去理会?!”
龙涯听得那耶律不鲁这般无礼言语,心中颇为不快,若是平日早已发作起来,然而此间乃是辽国的驿站,若非形势所迫,也不必困在这里,倘若闹僵起来,自己一人来去自如,若是连累了同来的那位姑娘,倒是不妥。寻思之间一转头,见那女郎眼带几分感激,对自己微微一笑,一时间那一腔闲气也不知消散到了何地,索性便当作没听见先前的无理言语一般。
老曾见状只是赔笑,向龙涯告了一声失陪,又招呼小厮准备茶点招待两人,便亲自引了一干辽人向厅后去了。
这驿站依山而建,层层递升,前厅之后便是一长排石阶,石阶之上是一处院落,主要是驿站中人的住所和厨房、饭堂之类。饭堂颇宽,可容纳百余人用膳,却是原本的大雄宝殿改成。正中那尊大佛还在,只是早已斑驳了面上的金漆。饭堂后又是一长排石阶,上去之后又是一片院落,便是平日里安排过往商贾或使节亲随留宿的客房。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间,素墙灰瓦,也算古朴整洁。辽使的一干随从都被安置于此,自有小厮前来伺候。再后面又是一排石阶,石阶尽头是一所两层的 “回”形四方阁楼,修得雕栏画栋,颇为精致,和下面的房舍不可同日而语。阁楼临渊而立,背后便是数十丈的山崖,而对面的几座山却如屏障一般围合。此地难以攀爬入侵,只有前面石阶一条道路,端的是安全无忧,乃是专为上宾所设。
阁楼内有一正方天井,正中一个井口般大小的圆形池子砌得甚是光滑润泽,池子里白气蒸腾,温汤动荡,却是一眼热泉,是以任凭天井处如何雪花纷飞,那池子方圆两丈之外都不见积雪。阁楼一楼东面进口是一处花厅,两侧各有一排通往楼上的木梯,南北两方各是一间不太宽敞的客房,而正对花厅的西面的那间乃是专门供客人洗浴用的浴场,面积足有那客房的四倍大小,内设浴房若干,各自封闭并配有青铜镶边的浴池,自有暗渠接引那热泉之水入池,衣架、浴巾、木勺、香炉、无患子等洗浴用具一应俱全。
而楼上四方回廊,则仅有四间上房,分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无一不是兼带书房套间,宽阔舒适。东厢房在两个楼梯之间,是四间房中最为宽大的一间,南北两厢次之,位于浴场楼上的西厢最小,背悬崖而立,远离楼梯,且特意加设了三重暖帘,以防外界滋扰,却是专为女眷而设。
老曾将耶律不鲁、萧肃夫妇、卓国栋以及一名唤做茗香的侍女引上阁楼,依言开了四间上房。那萧夫人有病在身,忌讳许多,所以单独要了那间西厢,只着落那茗香侍奉,方便静养。萧肃很是体谅妻房,特意吩咐老曾再多加上两个炭炉取暖,而他的房间便是紧靠其右侧的南厢,方便照应。耶律不鲁选中最大的东厢。二楼只剩下北厢,那卓国栋也不挑剔,只顾在耶律不鲁和萧肃面前阿谀奉承。安排停当,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只等晚膳时分去饭堂用膳。老曾也抽空回到前厅接待正在用茶的龙涯二人。
龙涯正等他来,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适才听你口音,似是出自蜀地,不知我可有猜错?”
老曾一愣,继而开口笑道:“客官猜得不错,小的祖籍川东,只是来此地讨生活,不知不觉已有好几年,没想到还是乡音未改。” 龙涯微微颔首:“既然你已在此地营营数载,想必甚是了解此间的天气,不知道这场雪明日是否会停,我等也好上路。”
那老曾哈哈大笑:“不瞒客官,这风雪自是有些门道,入冬至开春数月间便有数场之多,当地人都称之为‘半月愁’,顾名思义便是一旦开始不刮个十天半月的,也不会消停。客官想要明日上路,只怕是难以如愿。”
龙涯心想真如此言,恐怕不得不困在此地,天天对着那班辽人岂不气闷?继而转头看看身边的女郎,忽而放宽了心情。寻思大不了天天只对着这美貌姑娘,权当其他人是青菜萝卜便可。先前那女郎本一直未有言语,此刻却忽然对着他扑哧一乐,眼中俱是促狭之意,便如亲耳听见他此刻心声一般。龙涯蓦地脸上一红,顿觉窘迫,于是干咳一声,转头对老曾问道:“适才你故意先行安顿那一干辽人,想必是没打算让我二人与之混住,不知是何安排?”
老曾忙赔笑道:“客官所言甚是,小的已然在前院安置了一间精舍给二位……”
“一间?!”龙涯的表情就像是生生儿吞下一只鸡蛋,忽而听到那女郎篮子里的猫儿又是“咕”的一声发笑。那女郎面有嗔意,伸手在盖着猫儿的花布上拍了一记,抬头对老曾道:“曾先生误会了,我们要两间客房。”
老曾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见两位同行,就以为两位是……对不住,小的马上再开一间便是。”于是引了两人朝内堂而去。一路上龙涯只觉面如火烧,所幸那女郎一直走在身后,倒不至于让这般窘态又让她看了去,多少留点颜面。尴尬之余抬头观望,只见风雪茫茫中隐隐可见山顶阁楼灯光。
前院的客房虽是与杂役小厮混住,但也收拾得干净整齐,被褥帘帐俱新。那女郎的房间就在隔壁,老曾也殷勤地多加了一只火盆御寒,两人各自回房歇息,只待晚膳准备停当,饭堂钟响便前去用膳。
龙涯关上房门,心中稍定,将身朝床头一靠,正欲闭目养神,却听得隔壁的女郎在说话:“偏生你这小蹄子这般作怪,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大老远地去寻你。也不知道哪来这般好笑,我看早晚一天得撕了你的嘴……”云云,却是女儿家娇憨之言,想必是在嗔怪那头会发笑的猫儿。龙涯低笑一声,心想这姑娘倒是有趣,那猫儿的确有几分奇异,但到底也不通人言,这般言语调教,只怕与那对牛弹琴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便听得外面“铛铛”数声,声沉而悠长,想来必是晚膳的钟声。龙涯方才觉得肚中饥饿,于是一翻身自床上跃将起来到了门边,刚一开门。就见那女郎正捧着自己那件大麾立在门前,面色温和:“官爷,你的大麾。”
龙涯心想这姑娘果真是不怕冷,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来归还,于是顺手接过抛在床头:“这一路上姑娘你官爷长官爷短,总觉着有些怪,既然大家还要一同在这里待上好些天,总应互通姓名,方不负这一场相识。在下姓龙单名一个涯字,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郎浅浅一笑:“小女子姓鱼,龙捕头叫我鱼姬便可。”
龙涯微微颔首,心想世上姓鱼的不多,再者以姬为名颇有点周武遗风,这姑娘的名儿倒是有些意思。忽而心念一动:“我记得只说过在京师刑部衙门当差,鱼姬姑娘如何知道我是捕头?”
鱼姬掩口一笑:“汴京第一名捕龙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鱼姬虽无多少见识,倒是也听过不少传闻逸事。何况同在京师,也许早有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龙涯干笑两声,心想这般美貌的姑娘若是见过岂会全无印象,未曾料到这点虚名流传颇广,就连这闺中女儿也知晓,不免小有一点自得之意:“汗颜,汗颜……刚才听得钟响,想是开了晚膳,咱们也该去饭堂了。”
鱼姬点头称是,两人一同离了房舍前往饭堂。一路上虽风雪呼啸,但园中围墙颇高,倒不难行。虽说之前已有人清扫过园中积雪,但片刻又铺上厚厚一层,一脚下去便没过了脚背。两人进了饭堂寻了一副座头坐定,一旁早有小厮送上碗筷杯盏。龙涯不经意地回望来时路,只见雪地之上只有自己的一排脚印,而鱼姬走过之处只见裙角拖拽之痕,而无半个足印,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心想莫非这鱼姬姑娘还会那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不成?只是这许久来,也没觉得她是深藏不露的练家子。倘若真有那般能耐,只怕早已飞步入关,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自己一道困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