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4年11月
汉普斯特德村位于伦敦北部五里处。在咱们祖父母生活的那个年代,村里只有几片农舍、村屋,是毫不起眼的一块地方。如此地道的乡野风情,却又离伦敦这么近,人们趋之若鹜,纷纷跑去那里享受空气的清甜、田野的苍翠。跑马场、草地保龄球场建起来了,供人们娱乐;糕点铺、花园茶座开张了,解人们饥渴;有钱人纷纷买下此地村屋度夏,汉普斯特德很快成为伦敦上流社交圈子里人人挚爱的度假场所之一。没过多久,这地方就从郊区村庄扩大到相当可观的规模——几乎算是座小镇了。
沃特爵士、格兰特中校、曼宁厄姆上校跟斯特兰奇一伙人同诺丁汉郡来的乡绅吵嘴之后大约两个钟头,一辆马车沿从伦敦来的路驶入汉普斯特德,拐进一条两侧悬垂着接骨木、紫丁香和山楂枝桠的暗巷,在巷子尽头一幢房子门口停住。德罗莱特先生下了车。
这幢房子过去是所农舍,近几年已经改头换面。农舍过去狭小的窗户——主要为了挡风,而不是为了透亮——已经改得又大又规整;过去寒酸的村舍大门已经修成了带立柱的门廊;过去的农家院也被清扫一空,重新修上花圃,种了灌木。
德罗莱特敲了敲门,一位女仆闻声赶来,立即将他带往会客室。会客室是当年农舍的正房,过去的模样如今已了无痕迹,蒙了昂贵的法国壁纸,铺了波斯地毯,摆放了最新式样、最新工艺的英国家具。
德罗莱特候了几分钟不到,一位女士便进了屋。这位女士个头高挑、身材姣好、面容秀丽,颈上戴一串样式复杂的墨玉珠链,更衬得她玉颈洁白、身上天鹅绒裙衣鲜红。
从楼道一扇开着的门里能瞥见餐厅一隅,富丽堂皇的程度可与会客室媲美。餐桌上还摆着未吃完的菜肴,一看便知这位女士是独自用膳。穿红裙衣、戴黑珠链,看来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啊,夫人,”德罗莱特一跃而起,叫道,“您这一向都好?”
她微微一挥手,表示不提也罢:“假如无人陪伴、无事可做也能过得好的话,我想我过得还挺好的。”
“什么!”德罗莱特换上一副受了惊吓的嗓音,“这儿就您一个人住?”
“倒是有个人陪我,一位老姑妈,每天催着我信教。”
“哦,夫人,”德罗莱特叫道,“千万别把精力都浪费在祷告、布道上,那些无法给您带来安慰。还是集中思考如何复仇吧。”
“我会的。我思考了。”她只答了这几句,随后往正对窗户的沙发上一坐,“斯特兰奇先生和诺瑞尔先生近来如何?”
“哦,忙着哪,夫人!忙、忙、忙!我是希望他们手上事情少一点的,不光为了您考虑,也是为他们自己。就在昨天,斯先生还特别问候了您。他向我打听您精神可还好。‘哦,还过得去,’我这么跟他说的,‘将将过得去。’斯先生受了震惊,夫人,他为您家人如此薄情而十分震惊。”
“真的吗?他要是真替我生气,就来点儿实在的,”她冷冷地说道,“我花了不止一百几尼了,他什么都没干。老这么通过中间人来协调,德先生,我已经受够了。替我问斯先生好,告诉他,甭管白天黑夜具体几点,他愿意什么时候见我我都答应。几点钟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也没别的安排。”
“啊,夫人哪,我多想按您说的做,人家斯先生又何尝不想!可这事儿恐怕办不到。”
“你就会这么说,可到现在我也没听见理由是什么——反正没有一条足够令我信服。我猜斯先生大概是怕别人看见他跟我在一起会议论。我们见面完全可以避开外人嘛,不用非得让谁知道。”
“哦,夫人,您大大误会了斯先生的为人!若有机会向公众控诉迫害您的凶手,他再高兴不过了。他这么谨小慎微,完全是为了您考虑。他担心……”
斯特兰奇究竟担心什么,夫人再没机会听见。话未说完,德罗莱特突然住了口,带着一脸深深的困惑往四下里看。“这是怎么回事儿?”他问道。
就好像什么地方有扇门开了,也有可能是好几扇门。感觉上似乎有一阵轻风吹进房内,随风而来的是记忆中残存的童年芬芳。光线变了一变,屋里的阴影仿佛都因此改换了位置。没什么比这更确切了,然而,如同大部分魔法生效时一样,德罗莱特和那位女士都强烈地感到他们眼中所见的世界已经不再可靠。就好像伸手去摸房间里任何一样物件,却发现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夫人所坐的沙发上方挂着一面长镜子。镜子里有另一扇黑漆漆的高窗、另一轮巨大的白月亮,以及另一间昏暗的厅堂。可镜子里的厅堂却不见了夫人和德罗莱特,只有模模糊糊一团,这一团渐渐变成影子状,黑影随后有了人形,正冲他们走来。从人影身后的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镜中厅堂和镜外完全两样;之前看着一样,只是因为光线和透视取了巧——我们常见戏院用这招。镜中厅堂其实更像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那神秘人影的头发和外套被风吹动,可镜外的屋里感觉不到一丝风。那人冲隔开两座厅堂的镜面玻璃走来,看上去步履飞快,结果颇走了一会儿才到。临到镜子跟前,有那么一瞬间,巨大的人形黑压压逼上了玻璃面,暗影却仍然蒙着他的脸。
随后,斯特兰奇从镜子里轻快利落地往下一跳,脸上带着他最有魅力的微笑,冲德罗莱特和那位夫人道了句“晚上好”。
他等了一等,仿佛在为打算说点儿什么的人留出时间,结果发现没人开口,便道:“夫人,希望您宽宏大量,别怪我来得迟。说实话,这条路比我预想中要绕得多。我之前拐错了一个地方,差点儿就走到……唉,我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
他又顿了一顿,仿佛在等谁请他落座。见没人开口,他兀自坐下了。
德罗莱特和那位穿红裙衣的夫人愣愣地看着他。他也微笑着看着他们。
“我刚认识了一位谭托尼先生,”他对德罗莱特道,“人相当好,就是不大爱讲话。他的朋友盖特康姆先生倒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您就是斯特兰奇先生?”穿红裙衣的夫人问道。
“是我,夫人。”
“真是太巧了,德先生这儿正跟我解释为何你我总不得见。”
“确实,夫人,直至今晚之前,这样或那样的情况总不利于你我相见。德先生,还不快给我们介绍介绍。”
德罗莱特低声咕哝道,这位穿红裙衣的夫人是布尔沃思太太。
斯特兰奇起身冲布尔沃思太太鞠了一躬,又坐下了。
“我想德先生大概已经把我的遭遇告诉您了?”布夫人道。
斯特兰奇脑袋微微晃了一下,有可能表示是,有可能表示不是,也有可能什么都没表示。他说:“不相干的人怎么叙述都不如与之息息相关的当事人。德先生很可能出于某种考虑将一些重要细节略掉了。就当迁就我一回,夫人,让我直接听您讲讲。”
“从头到尾?”
“从头到尾。”
“那好吧。我呢,您知道的,是北安普敦郡一位绅士的女儿。我父亲他资产雄厚,房产、收入都十分可观。我们是最早落户在该郡的家族之一。可我家里人总劝我相信,凭我的美貌与才干,完全可以在社会上取得更高的地位。两年前我嫁了人,算是嫁得相当好了。布尔沃思先生有钱,我们迈入了上流社会的圈子。可我仍然觉得不幸福。去年夏天,我不幸遇到这样一位男士,布先生没有的他都有:他英俊、聪明,能逗我开心。短短几个礼拜,我就变得死心塌地,眼里谁也没有,只有他。”她肩膀微微一耸,“那年离圣诞节还有两天,我离开我丈夫的家,跟他跑了。我希望——或者说我以为我可以——先跟布先生离掉,再跟他结婚。可他不这么想。到了1月底,我跟他大吵一架,我的朋友也不管我了。他回了自己的家,继续该干吗干吗;可对我来说,生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我的丈夫不要我了,我的朋友也不肯收留我。我走投无路,只好回去投奔我的父亲。他说他可以养我一辈子,前提是我必须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再也没有舞会、没有聚会、没有朋友——什么都没了。”她向远处某个地方定定望了一会儿,就好像在默想自己失去的一切;这份哀怨来得突然,摆脱得倒也脆快,她大声宣布:“现在说正事!”说罢走到一个小写字桌前,开抽屉抽出一张纸递给斯特兰奇:“我依您的指示,把所有负了我的人列了个名单。”
“啊,我叫您列名单来着,是吗?”斯特兰奇接过单子来,“看我办事多讲究方式方法!您这名单可够长的。”
“哦!”布夫人道,“您就把每个名字都当成是一份独立的委托,我单付给您一份佣金。我贸然将我认为合理的惩罚方式也写在名字旁边了。当然,您道行高深,兴许能为我的敌人安排更合适的下场。我乐于听您指教。”
“‘詹姆士·萨斯威尔爵士:痛风’。”斯特兰奇读道。
“这是我父亲,”布尔沃思夫人解释道,“他成天教训我,说我性格不好,我都烦死了。他还把我赶出家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才是造成我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硬下心肠,让他患上更严重的疾病,可我做不到。我猜这就是所谓女人的软弱吧。”
“痛风痛起来可是很要命的。”斯特兰奇评论道,“至少我听说如此。”
布夫人打了个手势,表示没闲心管这些。
“‘伊丽莎白·切尔奇小姐’,”斯特兰奇读下去,“‘解除婚约’。伊丽莎白·切尔奇小姐是哪位?”
“我的一个表妹——乏味无聊、整天就知道绣花的那种女孩子。我没嫁人的时候,谁看过她一眼?现在听说嫁了一位神职人员。我父亲开了张支票给她,让她做嫁衣、添置家具,还保证会利用自己生意上的往来帮他们争取到各种好处。他们夫妻俩的未来会是一马平川。婚后他们就住到约克去,出席各种晚宴、聚会、舞会,享受一切本该属于我的快乐。斯先生,”她越说越兴奋,高声叫道,“肯定有什么咒语能让那牧师一看见丽莎就心烦吧?能让他一听见丽莎的声音身上就打战?”
“我不知道,”斯特兰奇道,“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情况。我想大概总会有的。”他低头又看了看名单,“‘布尔沃思先生’……”
“我丈夫。”她说。
“……‘被狗咬’。”
“他养了七条大黑狗,对它们比对人都上心。”
“‘布尔沃思老夫人’——我猜是您丈夫的母亲吧——‘在洗衣缸里淹死,被她自己做的杏酱呛死,不小心被面包炉烤死’。一个女人三种死法。不好意思,布夫人,就算是天下最伟大的魔法师也没办法同时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杀同一个人。”
“您尽力而为吧,”布夫人不为所动,“这老女人以为只有她自己会管家,令人忍无可忍。她那一套我听得烦透了。”
“明白。好吧,这些听着都太像莎士比亚的戏了。那么咱们看看最后一位是谁。‘亨利·拉塞尔斯’。这人我认识。”斯特兰奇探问似的望了望德罗莱特。
布尔沃思夫人道:“就是这个人——是他帮着我从我丈夫家逃走的。”
“啊,那给他安排什么样的下场呢?”
“穷困潦倒,”她低声忿忿道,“得失心疯,被火烧死,变成残废,让马踩踏!让坏蛋伺机用刀划他的脸!让恐怖的幻影缠上他,搅得他彻夜无眠!”她腾地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让他干过的每一桩亏心事都在报上发表!让伦敦人谁也甭理他!让他去勾引个村姑,等村姑对他着了魔,他走到哪里就追到哪里,追个好多年。让大家为这看他的笑话。村姑也不让他消停。找个好心人犯错,最后误判他有罪,也让他尝尝受审讯监禁的屈辱。往他身上烙罪名!往他身上抽鞭子!把他处死!”
“布夫人,”斯特兰奇道,“请您冷静一下!”
布夫人停下脚步,也不再诅咒拉先生将遭遇哪些可怕的下场,可仍然算不上冷静。她呼吸急促,浑身发抖,五官仍在盛怒之下拼命活动着。
斯特兰奇望着她,只等她逐渐能够自控,能够理解他说的话了,才开口道:“布尔沃思夫人,我很抱歉,您成了一场恶意诈骗的受害者。这个人,”他斜了德罗莱特一眼,“骗了您。诺瑞尔先生和我从未接受过私人辅导的委托。我们也从来没委托过代理人替我们揽生意。我直到今晚才听说您是谁。”
布夫人盯了他一会,转身问德罗莱特:“他说的是真的吗?”
德罗莱特将满眼的愁苦往地毯上倒,嘴上喃喃低语,只有“夫人”“特殊情况”这几个词能听清楚。
布尔沃思夫人伸手拉绳摇铃。
最初把德罗莱特带进客厅的那位女仆又出现了。
“黑弗丽尔,”布夫人道,“把德先生轰出去。”
这位黑弗丽尔可不像上流社会家庭里常见的女佣似的受雇全凭一张漂亮脸蛋,她已近中年,模样能干,双臂粗壮,一脸不留情面。眼下倒不用她花多大力气,因为德罗莱特巴不得有个机会赶紧离开。他抓起手杖,见黑弗丽尔给他开了门,便一路小跑溜了出去。
布夫人转向斯特兰奇:“您能帮帮我吗?您能照我说的做吗?要是钱不够……”
“哦,钱!”斯特兰奇把手一挥,表示钱不重要,“很抱歉,我跟您讲过的,我不接受私人委托。”
她定定地望着他,带着一丝怀疑对他说:“难道这是因为我的遭遇还没让您动心吗?”
“恰恰相反,布太太,这样一种只谴责女性、任男性逍遥法外的道德体制在我看来是可憎的。然而,我最多只说到这一步。我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她叫起来,“无辜!谁是无辜的?没人是无辜的!”
“布太太,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无能为力,抱歉。”
她没好气儿地看着他:“哼,好吧,至少您还留着情面,没像那些傻瓜似的强我忏悔,逼我干活、做针线,以为这些能让生活充实,能让伤透的心复原。不过,为了你我都好,咱们就先谈到这儿吧。晚安,斯先生。”
斯特兰奇欠欠身。临走,他又悻悻然看了看沙发上方的镜子,仿佛还打算从那里离开。可黑弗丽尔已经为他开了门,他拘于礼节,只好从大门出去。
来的时候既没骑马也没坐车,他只好从汉普斯特德步行五里回到苏活广场。到了自己家门口,他发现虽然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家里每扇窗户都还有光。兜里的门钥匙还没掏出来,大门就被科洪·格兰特猛然推开了。
“老天爷!你怎么在这儿呢?”斯特兰奇叫起来。
格兰特根本没顾上理他,直接回头冲屋里喊道:“他回来了,夫人!他一切平安。”
阿拉贝拉从客厅跑了过来,身上似乎还在打战,随后跟来了沃特爵士。杰里米·约翰斯和几个仆人也都跑到通往厨房的走廊上。
“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不对吗?”斯特兰奇惊奇地望着所有人。
“榆木疙瘩!”格兰特笑起来,亲热地敲了敲他的脑壳,“我们都为你担心呢!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汉普斯特德。”
“汉普斯特德!”沃特爵士叹道,“好吧,见你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他瞧了瞧阿拉贝拉,又慌忙补了一句,“恐怕我们让斯太太白操心了。”
“哦,”斯特兰奇问他太太,“你没有怕吧,有吗?我这不好好的嘛。我一向不都好好的。”
“瞧,夫人,”格兰特中校兴高采烈道,“我和您说什么来着,在西班牙的时候,斯先生经常遇险,我们从来就没担心过。他脑子太好使,什么危险都伤不着他。”
“咱们一定要在门厅里站着吗?”斯特兰奇问道。从汉普斯特德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魔法,打算到家以后继续。回了家却是满满一屋子人,还都在说话。这令他情绪不佳。
他带大家回了客厅,并叫杰里米给他端杯酒再拿点吃的来。等大家都坐定,他说:“咱们没猜错。德罗莱特确实一直在安排诺瑞尔和我去做你们所能想见的各种黑魔法。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位特别容易激动的少妇在一起,那女人想让我折磨她的亲戚。”
“真恐怖!”格兰特中校道。
“德罗莱特怎么说?”沃特爵士问,“他怎么为自己开脱的?”
“哈!”斯特兰奇爆出短短一声苦笑,“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跑了——可惜得很,我一心想问他敢不敢出来决斗呢。”
“哦,”阿拉贝拉突然发了话,“都要决斗了,是吧?”
沃特爵士和格兰特都紧张地看着她,而斯特兰奇只自顾自说下去,根本没注意到她一脸怒气:“我估计他也不敢接受,我只是打算吓唬吓唬他。老天有眼,这是他罪有应得。”
“你还没讲讲镜子里那个王国、道路还是什么的,”格兰特中校道,“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斯特兰奇摇了摇头:“我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跟它相比,诺瑞尔和我所做的一切简直不值得一提!我俩竟也敢自称是魔法师!我真希望我能让你们体会到那里有多么宏伟庄严,多么庞大、复杂!我真想让你们看到那四通八达的巨石厅堂!我一开始还打算估算它们的长度和数量,很快便放弃了,因为根本看不到尽头。那里还有石堤围起的一条条河道,里面是静静的死水,光线昏暗,看上去只是幽黑一潭。我还见到通天的楼梯,竖起多高,顶端在哪里我根本看不到;另一些则是向下通往彻底的黑暗。后来我从一座拱门下穿过,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座石桥上,桥下是一片幽暗、空寂的土地。这座桥大极了,一眼望不到尽头。你们想象一下,就像有座桥能从伊斯灵顿直通特威克纳姆,或是能从约克直通纽卡斯尔!无论厅堂还是桥梁上,处处可见他的印记。”
“谁的印记?”沃特爵士问道。
“诺瑞尔和我笔下几乎所有文章都在诋毁这个人。诺瑞尔几乎无法忍受别人提他的名字。而这些厅堂、河道、大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建造的。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我们的乌衣王!当然,几个世纪过去了,这些建筑都已年久失修。无论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当初修建这些道路的目的是什么,现在都已经不再用它们了。雕像、砖石都已坍塌,道道光束从天知道什么地方透进来。有些厅堂的入口被堵上了,有些被大水淹了。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稀奇事: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一大堆鞋子,大概是过路人扔在那里的。鞋子的样式很古老,而且已经烂得不行了。于是我知道近年来这些通道鲜有人经过。我走了那么久,只看见一个人。”
“你还看见有别人?”沃特爵士问。
“哦,是啊!至少我觉得那是个人。我看见一团影子在一条白路上移动,穿过黑乎乎的荒原。要知道,我当时还站在那座大桥上,那桥比我见过所有的桥都要高。地面在我脚下大约几千尺的地方。我一低头,看见了那人影。若不是已打定主意去找德罗莱特,我肯定要找条路下去,跟上那个人。在我看来,身为一名魔法师,时间最好都用来和这样的人谈谈。”
“可跟这样的人谈能放心吗?”阿拉贝拉问。
“放心?”斯特兰奇一派蔑视群雄的姿态,“哦,不,我觉得不能放心。不过,算是自夸吧,我自己也不特别让人放心。我希望我没错失这机会。等明天再回去的时候,我希望能找到些线索,看看那个神秘的人影究竟去向何方。”
“回去!”沃特爵士惊道,“你确定……”
“啊,”阿拉贝拉叫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看出来了!以后只要诺瑞尔先生那边一时用不着你,你就会跑到那些通道上去,剩我一个人在这里提心吊胆地煎熬着,担心还能不能再见着你!”
斯特兰奇诧异地看着她:“阿拉贝拉,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现在一门心思把自己往最凶险的地方推,还指望我不闻不问!”
斯特兰奇打了个手势,好像在求助,又好像在表示无助;他仿佛是要请沃特爵士跟格兰特作证,看这一切多没道理。他说:“我告诉你我要去西班牙的时候,那边正打着一场恶战,你反倒相当镇定。而现在这事儿,其实挺……”
“相当镇定?我告诉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快为你担心死了——只要家里男人去了西班牙,他们的妻子、母亲、姐妹都和我一样。不过当初咱俩是说好了的:你去那边是尽义务去的。此外,在西班牙的时候有整个陆军陪着你,而如今你在那儿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说‘那儿’,其实谁也不知道‘那儿’究竟是‘哪儿’!”
“抱歉,那儿究竟是哪儿,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儿是‘王道’。说真的,阿拉贝拉,你要是现在才发现不喜欢我这一行,我觉得有点儿晚了。”
“哦,你这么说可不公平!我对你的职业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之一。你和诺瑞尔先生取得了成绩,我不知道有多自豪。无论什么新法术,只要你觉得合适你就去学,我也从来没有反对过——可从前,你只要从书里学到新东西就满足了。”
“以后不会了。把魔法研究限制在书房里的书本上,那,还不如告诉探险家你赞成他去探寻那些,那些——甭管非洲那些河流都叫什么吧——的源头,但条件是不许走出唐桥井!”
阿拉贝拉气得扔给他一句:“我以为你是要做魔法师的,不是什么探险家!”
“都是一回事。探险家不能窝在家里看别人画的地图。魔法师若要丰富自己的技术,不能靠读别人写的书。早晚有一天诺瑞尔和我要超越书籍所限,这在我看来是明摆着的!”
“是吗?你觉着是明摆着的?好吧,乔纳森,我严重怀疑对诺先生来说这也是明摆着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边沃特爵士和格兰特中校看上去很不自在,就像任何人不小心撞见别人家夫妻矛盾小爆发之后的反应。由于觉出阿拉贝拉和斯特兰奇对他俩的态度都不怎么好了,他二人更觉得尴尬。之前,当他们向阿拉贝拉承认自己有教唆斯特兰奇尝试危险法术的责任,他们就已经挨了阿拉贝拉几句呲儿了。此时,斯特兰奇也对他俩怒目相向,就好像在问他俩大半夜的凭什么跑到他家来,把他一向好脾气的太太惹得发了脾气。一等他夫妇二人稍有停顿,格兰特中校便语无伦次地低声叨咕,说什么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感谢他们盛情款待、祝大家晚安。结果谁也没理他,他只好还在原地坐着。
相比之下,沃特爵士更决绝果断一点。他说让斯特兰奇到镜子里面寻路都是他的错,他保证尽己所能弥补过失。他是干政治的,自己的观点说出来对方不想听,这点小事绝不影响他继续说下去。“每一本关于魔法的书你都已经读过了?”他问斯特兰奇。
“什么?没有,当然没都读过!这点你清楚得很!”斯特兰奇道。(他想到何妨寺藏书室里的那些书。)
“今天夜里你看见的那些厅堂,你知道它们都通向哪里吗?”沃特爵士问。
“不知道。”斯特兰奇答。
“你知道桥下那片幽暗的荒原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不过……”
“既然如此,你最好还是照斯太太说的做,先把关于那些道路的文献能读的都读了,再回那里去。”沃特爵士道。
“可书上的内容既含糊又自相矛盾!诺瑞尔也这么说,而他已经把能读到的都读了。这点你不用怀疑吧!”
阿拉贝拉、斯特兰奇和沃特爵士三人又吵了大约半个钟点,直吵得大家心烦意乱、疲惫不堪,都想赶紧上床睡觉去。一说起那些诡异空寂的厅堂、无尽的通道和那广袤幽暗的荒原,似乎只有斯特兰奇还跟没事人儿似的。阿拉贝拉听了着实吓得不轻,就连沃特爵士和格兰特中校心里都明显感觉不踏实。魔法——几个钟头前还是那样熟悉,出现在这个国家还是那样天经地义——现在突然和人类、大自然都脱离了关系,变得如此怪诞离奇。
而斯特兰奇则认定他们仨是天下最难理解、最令人头疼的家伙。他们似乎还没看出来,他这是干了件极为不凡的大事——说是他事业上迄今为止最卓著的成绩(他觉得)都不为过。自马丁·佩尔之后,还没有哪一位英格兰魔法师走上过王道。结果他们仨非但没祝贺他、没表扬他——换了谁也会这么做吧——反倒跟诺瑞尔似的一个劲儿埋怨他。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满心打算再去趟王道。他和颜悦色地冲阿拉贝拉打招呼,闲扯些琐事,假装昨天夜里吵那一架完全是因为她太过疲劳、紧张过度。结果还没等利用上这方便的借口(然后就找一面离自己最近的大镜子溜进王道去),阿拉贝拉就坦白告诉他,说她昨天夜里什么感受现在还是什么感受。
说了归齐,人家夫妻俩吵架咱们一句一句全听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这种纷争一定比任何对话都要更迂回绵长,必会节外生枝、旧账重提——除了当事者本人,外人根本听不明白。到最后谁也没有对错,就算争出个你对我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伴侣相亲相爱地和谐相处是人人热切追求的理想,斯特兰奇和阿拉贝拉在这一点上并无两样。争论了两天后,他二人相互承诺:他保证,只有获得她的首肯,他才能再去王道;而她也向他承诺,只要他能说服她这么干是安全稳妥的,她一定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