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9年7月
1809年的一个夏日,有二人在威尔特郡一条乡间土路上骑行。天空蓝得浓而耀眼。炽烈的天光,虚晃晃映上一石一木,给它们勾了深影,宛如墨笔挥就。路边一棵粗壮的七叶树微微前倾,洒下一片浓黑的树影,那二人走近,仿佛被浓荫一口吞了去,只听得话音作响。
“……那您什么时候才考虑发表发表?”其中一人道,“告诉您,发文章是必须的。我自己一直都在准备。我想,只要是当代魔法师,必须将发表己见作为首要任务。诺瑞尔从没这方面的动作,我觉得很怪。”
“他嘛,我猜,到时候总会发的。”另一人答,“而我呢——有谁乐意读我写的东西?如今诺瑞尔隔几周便呼风唤雨一回,我一个纯理论魔法师写出来的东西,怕是没多少人感兴趣吧。”
“哦,您就是太谦虚。”之前问话的人接着说,“您不能干等着诺瑞尔把什么都拿下。他也不是万能。”
“他确实万能。咱们都看见的。”对方叹了口气。
遇见老朋友,谁不喜欢——咱们眼前,正是亨尼福特与斯刚德斯二位先生。可他俩怎么都在马背上?他二人本不擅骑驾,平日亦鲜有锻炼——亨先生岁数太大,斯先生养不起马。还赶上这么个天气!暑气太大,亨先生遍体生津、浑身瘙痒,继而冒出一身红疙瘩;阳光太晃,斯先生头疼的毛病一准儿要发。再说,他俩跑到威尔特郡来干吗?
事情是这样的:亨尼福特先生在为那头戴花冠的姑娘和小石像寻根申冤的道路上有所发现。他认定杀人凶手是曾住在埃夫伯里的一名男性,于是特意跑到威尔特郡,到埃夫伯里教区教堂查阅史料。他跟斯刚德斯先生是这么说的:“要是我能确定那男人的身份,那么顺藤摸瓜,我就有可能搞清那女孩子是谁、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能逼那男人害了她。”斯先生于是陪他一道来,和他一起翻遍卷宗,碰上难懂的古拉丁文也好帮他一把。虽说斯先生喜爱古籍(谁也比不得他热衷),一心只盼事情办成,却也暗暗担心五百年前的七个拉丁词儿没法把人的一辈子说清。然而亨先生满心只有希望。后来,斯先生突然想到,既然已经来到威尔特郡,不如去乡间那座“影宅”走访走访——他二人之前都不曾有这样的机会。
影宅,咱们上学的时候大多有所耳闻。一提它的名字,心中便生出对魔法各种模糊的理解,眼前浮现出残垣断壁的形象,然而少有人能记清它的存在究竟为何如此重要。实际上,魔法史学者们仍无法就其存在意义达成共识,其中一些人甚至马上会告诉你:它的存在毫无意义——名留魔法史的大事,没一件发生在这里;不仅如此,曾在那里居住的两名魔法师,一个是冒牌货,另一个还是女人家。宅子具备了这两大特征,便不再可能受近年来正统魔法师或正统魔法史学者的青睐。然而,两百年来,它仍是传说中全英格兰最富魔力的地方。
影宅是十六世纪的时候由格里高利·阿布沙龙建造的。阿布沙龙曾任御前法师,效力于亨利八世国王及玛丽、伊丽莎白两位女王。假如我们拿施展法术的多少来衡量一位魔法师的成就,阿布沙龙根本算不得魔法师——他的法术几乎从未奏效。而假如我们拿收入做标杆,阿布沙龙绝不愧为史上最强的英格兰魔法师——他出身贫寒,死的时候却富可敌国。
他生前可谓最大胆的举动,是劝服丹麦国王花几大把钻石买走他一条咒语,声称能把瑞典国王的肉身化作一滩水。咒语自是不灵,可阿布沙龙拿报酬把这栋影宅造起来了——只花掉珠宝的一半。房间内铺的是土耳其地毯,墙上挂的是威尼斯镜子,种种漂亮物件成百上千。一切装修完毕,却发生了怪事——也许确有其事,也许空穴来风;学界有人坚信不疑,有人则嗤之以鼻——据说阿布沙龙之前用来欺骗客户的假招子全都成了真,在这栋宅子里显了灵。
1610年间的一个月夜,两个女仆从二楼窗子往外看去,只见得二三十位俊男美女在窗外草地上围成一圈跳舞。1666年2月,爱尔兰人瓦伦丁·格雷特雷克斯站在衣橱旁的小过道里,操一口希伯来文,跟摩西、亚伦二位先知交流了一番。1667年,来宅间造访的一名女客佩内洛普·切尔莫顿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镜中与她对视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眼见得小女孩越长越大,渐渐认出了自己的模样。女孩年龄不断增长,容貌不断变化,直到镜中只剩一具干枯的尸骨。就因为无数这样的传说,影宅的名声传开了。
阿布沙龙生前曾育有一女,名唤玛丽亚。玛丽亚生在影宅长在影宅,一辈子少有离家的时候,至多一日两日。在她的少女时代,这栋宅子接待过王公使节、学者诗人、兵士将领。即便在她父亲死后,人们也前来一赏英格兰魔法之绝唱——严冬降临前最后一朵奇葩。来人日渐稀少,宅子愈加残破,花园也荒芜了。可玛丽亚并不修葺她父亲留下的这栋宅子,打碎的碟子都原样留在地板上。
她五十岁那年,墙外的爬藤长势太猛、覆盖面太大,钻柜橱、铺地板,搞得地面滑溜溜的,走上去都危险。鸟儿不仅在窗外齐鸣,屋内也有响应。又过五十年,这百岁老妪仿佛跟她的宅子烂作一摊——当然二者都并未死绝。她又活了四十九个年头,死在一个夏日的清早。高大的七叶树,树影割破了阳光,斑驳的光影洒落她一身一床。
在冒暑赶往影宅的路上,斯、亨二位先生略感不安,担心诺瑞尔先生得知他二人的行踪(如今一国将领、要臣纷纷致函恭维、争相造访,诺瑞尔先生的威信与日俱增),怕他会怪亨先生毁了当初的约定。造访影宅的安排,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他俩没通知任何人,一大早便动身,先溜达到农场租下两匹马,绕条远路,奔赴影宅。
灰白的乡间土路行至尽头,迎面便是铁门两扇。斯刚德斯先生下马去推门。这铁门本是由上好的西班牙铸铁打造,而今已锈成浓丽的暗红,形容枯槁,筋骨萎缩。斯先生抽回手,皮肉已染上粉末条痕,仿佛这门只是千万朵玫瑰晒成干、磨成粉、揉捏成形的幻影。蜿蜒扭曲的铁杆上另堆叠着小浮雕,一张张奇邪的面孔咧嘴笑,锈作焦红色,崩裂剥落,仿佛地狱里囚禁这批异类的执事太不负责,将熔炉烧得太热。
向门里望去,只见淡粉的玫瑰千万朵,成排的榆木、白蜡、栗子树沐光矗立,枝叶摇曳,余下便是那蓝蓝的天际。院里是四面伟岸的山墙,顶上一排高大的灰烟囱,墙面上都是石花格窗。影宅荒芜了百余年,最初那银色的石灰石垒砌四壁,如今接骨木和野玫瑰仿佛成了主料;宅间耗尽多少木材生铁,如今携带夏日气息的微风遍及其边角。
“就好像彼界一样!”斯刚德斯先生叹道,兴奋得把脸都贴在了铁门上,两腮便依门框的走向添了几抹胭脂。他推开门,牵进马,亨尼福特先生跟随其后。二人在一座石盆边将马拴牢靠,便走进花园探访。
影宅前的这片院子也许称不上什么“园”,毕竟一百多年也没人来打理;它算不得“林”,也算不得“野”,英文里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这么一座被魔法师遗弃身后两百年的花园。它要比斯、亨二位先生见过的任何一座花园更加芜杂,更加浓郁斑斓。
亨尼福特先生看见什么都特别兴奋。成排的榆树下长满艳粉的毛地黄,树木如同立在齐腰深的花海里,他见了要赞美;一尊石雕狐狸,口里衔着幼崽,他见了也称奇。他兴高采烈地夸赞这里卓绝的魔法气场,还声称就算诺瑞尔先生来访,也不会觉得失望。
然而亨先生实际上并不太容易受气场影响,反倒是斯刚德斯先生开始感到意乱心慌。斯先生感觉阿布沙龙这座花园好像正在向自己施加一种怪力。和亨先生一路走着,有好几次他都觉着自己正要跟曾经认识的人讲话,或是就要认出一片过去熟悉的景致。可一有这种感觉——在他马上就要想起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旧友”只是玫瑰丛上一片暗影,一簇淡粉色的玫瑰是头,另一簇是手;而那片他自以为熟悉得如同儿时场景的“故地”,无非是黄叶飘、树枝摇、阳光下一处硬邦邦的屋角——纯属景物偶然的交叠。且所谓“旧友”是何许人、“故地”又在何方,他再也想不出。这感觉逐渐让他心神不宁,于是过了半个钟点,他便向亨先生提议稍坐片刻。
“我的老弟,”亨先生道,“怎么回事?觉得不舒服吗?您现在脸色很不好看——手也在抖。怎么不早吱声?”
斯先生伸手摸了摸头,含混地嘟囔了几句,说什么他感觉似乎有魔法在生发,之前曾有一刻他非常确定。
“魔法?”亨先生叫道,“这里能有什么魔法?”他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防备着诺瑞尔先生突然从哪棵树后面跳出来,“我猜您不舒服都是因为天气太热,没有别的。我也热得厉害。可咱俩就这么忍着,真傻——享受就在眼前啊!往大树荫下一坐——看这儿;就着甘甜、脆快的溪流——看那儿,谁都知道这招最有疗效。快来,斯先生,咱们快坐下。”
二人坐到一处棕色溪流边的草岸上,柔和的暖风、玫瑰花的香气,安抚了斯先生的心神。他合上双眼,又睁开,复又合上。开合逐渐缓慢,眼皮也越来越沉……
他一下子便入了梦乡。
他来到一处黑暗的所在,面前是座大门,由银灰色的石头雕砌而成,时而闪闪发亮,如沐月光。一对门柱刻成两个人的模样(也许是同一个人,因为面貌相仿),仿佛正从墙面上大步往外迈,约翰·斯刚德斯一看这人物,便知是位魔法师。雕像的相貌不甚清楚,只能依稀看出面庞年轻、俊朗,头戴一只尖顶帽,帽子两侧伸出渡鸦的翅膀。
约翰·斯刚德斯穿过这座大门,一时间,眼前只有漆黑的夜、天上的星和刮来的风。再一看,门里确乎是间屋子,只不过已经荒芜。破败至此,四壁仍饰有画幅、挂毯和镜子。挂毯上的人物四处溜达、交头接耳,镜中映像并不都符合屋内实际,有几面照见的全是异乡。
屋子紧里面,月色混了烛光,隐约照见个人坐在桌旁。她身着一袭裙衣,样式极为古老,面料之丰厚,远超斯先生所以为必要。裙衣的颜色是一种少见的蓝,古老而浓郁。裙子上还能看见丹麦国王当年支付的钻石,如天上的星斗,熠熠发亮。她抬头看他走近,只见一双眼梢吊得离奇,眼距太大,超出了大众以为美的标准。长长一张嘴抿出弯弯一线微笑,这微笑意味着什么,他猜不出。烛光扑闪,照见一袭蓝衣,也点亮一头红发。
突然,又有个人走入斯刚德斯的梦里,是位时兴打扮的绅士。此人见了那位衣着讲究(虽略与时代脱节)的夫人,并未表示出丝毫惊讶,反倒被斯刚德斯的出现吓住了,他伸手捉住斯先生的肩膀,摇晃起来……
斯刚德斯先生发现亨尼福特先生正轻轻地摇自己的肩膀。
“不好意思,”亨先生道,“您刚才睡着睡着大叫起来,我想您兴许打算要我叫醒您。”
斯先生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我做了个梦,”他说,“顶顶奇怪的梦。”
斯先生将梦里所见说给亨先生听。
“这地方是多么魔幻哪!”亨先生赞许道,“您刚做的这个梦——净是奇异的符号与预示——又是个证明。”
“可这梦意味着什么呢?”斯先生问。
“噢!”亨先生思考片刻,“那位夫人穿一身蓝,您说?蓝颜色代表——我想想——永生、贞洁和忠诚;蓝颜色是木星的代表色,同时也对应金属锡。哼,咱们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我看。”斯先生叹了口气,“咱们往前走吧。”
亨先生正等不及要多见识见识,于是马上同意,并提议到影宅里边探一探。
在强烈的日光里,这幢宅子只是天空之下虚晃晃一团青蓝色的影子。他二人穿过门庭走入大厅。“啊!”斯先生大叫起来。
“什么?又怎么了?”亨先生吓了一跳。
斯刚德斯站在大厅里四处观望,梦中所见的镜子、挂画早已不复存在:紫丁香、接骨木填满了残垣断壁间;梣树、七叶树的绿叶银芽替房间架起穹顶,在蓝天之下婆娑飘摇;细瘦金黄的杂草和仙翁花为空洞的石窗织起窗格。
厅堂一端刺眼的阳光里立着两个不甚清晰的人影,地板上散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一片魔法的芜杂:写了咒语的纸片,一只盛满水的银盆,立在古老烛台上的一根烧掉半截的蜡烛。
亨先生冲那人影问好,其中一位作答,声音低沉却也正色文明。而另一位却在这个当口大叫了起来:“亨利,就是他!就是这家伙!我刚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人!你看不出吗?小矮个儿,头发、眼睛的颜色黑得好似意大利人——当然,白头发已经有了。可那文静怯弱的劲儿,毫无疑问是咱们英格兰人!破外套上全是灰,打着补丁,袖口都磨毛了,还把毛边齐齐剪掉,好让人看不出。哦,亨利,绝对是他!说你呢,先生!”他突然冲斯先生叫道,“你是什么人?”
可怜的斯刚德斯先生听到自己和自己的外套被一名陌生人如此细致地形容了一遍——且形容得这般不堪,实在有欠厚道——心中大惊。他正站着整理思路,问话的人早已走到化作大厅北墙的一棵梣木的树影里。就这样,斯刚德斯和乔纳森·斯特兰奇在醒世间头一次碰了面。
斯刚德斯略带迟疑地说(话说出口,他自己听着都别扭):“我见过您,先生,好像在我的梦里。”
这样一句话反倒更激怒了斯特兰奇。“梦,先生,也是我的梦!我特意躺下就为了做出这个梦来。我可以出示证明——我有证人证明这个梦是我的。这位伍德霍普先生,”他指了指同伴,“我做了什么,他都看见了。伍先生是神职人员,格洛斯特郡教区牧师。他说什么,我不信谁能怀疑得了!我以为,在我大英格兰,梦当属公民私事,许是受法律保护的。若没有相关条款——哪行!国会马上就该立一条!私闯他人梦境,绝没有好下场!”斯特兰奇说罢,停下来喘气。
“先生,”亨先生张口开了火,“和我这位同伴讲话,我请您口下留情。您没有我这般荣幸能够了解他,否则您就知道,冒犯别人的行为,他绝做不出的。”
斯特兰奇气得嘤然作声。
“能跑到别人做的梦里去,也是奇事。”亨利·伍德霍普道,“估计不会真就是你做的那个梦吧?”
“哦,恐怕就是它。”斯先生叹了口气,“我一进这院子,就感觉四处都是看不见的门,我一扇一扇地穿行,之后就睡着了,梦见你们这位先生。我当时神志极不清醒,门怎么启了一条缝,又如何打开了,我知道不是自己所为,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一心只想搞清另一端有什么。”
亨利·伍德霍普盯着斯刚德斯,好像没懂他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不会是同一个梦。你想想,”他对斯先生说,仿佛对着一个傻小子,“你都梦见些什么?”
“一位穿蓝裙衣的夫人,”斯先生答道,“我猜是阿布沙龙家的小姐。”
“当然是她了!”斯特兰奇气得大叫,简直好像听不得谁把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再拿出来讲,“可惜这位夫人本预备和一位男士相见,她过来一看来了两位,自然很慌张,于是瞬间消失了。”斯特兰奇摇了摇头,“搞魔法的全国加起来超不过五个,就有一个一定要跑来毁掉我和阿布沙龙家小姐的约会。简直难以置信,全国就数我最倒霉。天晓得我苦熬了多久才做出那么个梦来,整整三个礼拜,日以继夜啊,就为了编出几个召唤咒,还有那……”
“这也太厉害了!”亨先生打断了他,“简直神了!天!诺瑞尔先生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哦,”斯特兰奇转向亨先生,“其实也不像您想象的那样复杂。首先得向那位夫人发份邀请——任何召唤咒都管用。我用的是奥姆斯柯克那一版。当然,对咒语的改良环节比较麻烦,我得保证阿布沙龙小姐和我同时到梦里来。奥姆斯柯克那条咒语本身太宽泛,受召唤的人在何时去向何方都不定,只要走过一趟这些人便觉得任务完成。对这一点的修正,我得说,不算易事。可您看今天的成果,还不算令人失望。接下来,我得给自己施个法,靠法力睡着。这类法术我自然有所耳闻,却未曾目睹,于是只好自己编。编出来只好凑合用,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天爷!”亨先生叫道,“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由您自创?”
“啊,”斯特兰奇道,“这个嘛……我参考过奥姆斯柯克——这些都是基于奥姆斯柯克的。”
“哦,海瑟-格雷也许比奥姆斯柯克更中用呢?”斯先生问,“抱歉,我不算什么实践派魔法师,但我个人一直以为海瑟-格雷要比奥姆斯柯克可靠些。”
“真的?”斯特兰奇道,“我当然知道海瑟-格雷,最近才和林肯郡一位先生联络上,他说他手里有本海瑟-格雷的《牛首怪之详解》。看来海瑟-格雷值得一读,是吗?”
亨先生却说不是那么回事,他以为海瑟-格雷写的东西简直糊涂透顶。斯先生则不以为然。斯特兰奇越听兴致越高,渐渐忘了自己应当还在生斯先生的气。
有谁能一直生斯先生的气?我敢说世上有那种嫉善如仇的人,你对他好,他反而不自在。幸亏乔纳森·斯特兰奇并非此类。斯先生为干扰他施法向他道了歉,斯特兰奇听罢笑着鞠了一躬,让斯先生不要再提。
“先生,我都不需再问您是不是魔法师,”斯特兰奇对斯刚德斯先生道,“轻轻松松便能深入他人梦境,足以说明您的法力。”说罢又转向亨先生,“那先生您呢?您也是魔法师吗?”
可怜的亨先生!这问题生硬直接,击中的却是最敏感的痛处。内心深处,亨先生仍自诩魔法师一名,这被剥夺的身份,他不想听别人再提起。他于是答说自己多年前曾经是位魔法师,后来被迫放弃了头衔,这绝非自己所愿。研究魔法——英格兰的好法艺——在他看来,是天底下最崇高的事业。
斯特兰奇颇为惊奇地望着他:“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若非自己乐意,谁能逼迫您放弃研究呢?”
于是斯刚德斯和亨尼福特先生告诉斯特兰奇他二人曾是约克魔法师学术协会的成员,又向他讲述了约协如何毁在诺瑞尔先生的手上。
亨尼福特先生问斯特兰奇怎么看诺瑞尔先生。
“哦,”斯特兰奇微微一笑道,“诺先生可是国内书商的财神爷。”
“先生的意思是?”亨先生问。
“嗬,”斯特兰奇说,“不管在纽卡斯尔还是彭赞斯,只要有图书生意的地方,诺瑞尔先生的大名无人不晓。一提诺先生,卖书的一笑,二鞠躬,三便对你说:‘啊,先生,您来太迟啦!我们历史、魔法方面的书一度收存甚广,可都已被一位约克郡的高人清了仓。’诺瑞尔总是先到一步。乐意的话,咱可以从诺瑞尔拣剩下的书里挑。我发现,他撇下不要的东西大多都是生火的好材料。”
斯、亨二位先生自然乐得与乔纳森·斯特兰奇深交,而斯特兰奇也同样迫切地想与他二人多聊聊。于是,双方互问了一圈照例要问到的(“您几位下榻何处?”“哦,埃夫伯里的乔治酒家。”“啊,太好了,我们也住那里。”),立马决定四人一同骑赴埃镇,当晚一起用饭。
四人离开影宅之前,斯特兰奇在砌有乌衣王雕像的门廊边停下,问斯、亨二人可曾到乌衣王北方的旧都纽卡斯尔一访。二人均未去过。“这门廊是照纽卡斯尔的样式做的,在那里,这样的门饰随处可见,”斯特兰奇说,“刚有这种门廊的时候,乌衣王还未离开英格兰。在纽城,无论走到哪里,好像总能撞见乌衣王正从阴暗、尘封的小道里走出,向你走来。”说罢他笑了笑,“可他永远藏住半张脸,不发一言。”
五点钟,大家在乔治酒家的前厅一起坐下吃晚饭。斯、亨二位先生都觉得斯特兰奇是个好伴儿,活泼又健谈。亨利·伍德霍普则在一旁兢兢业业地吃饭,吃完了便把两眼望窗外看。斯刚德斯先生担心亨利觉得大家冷落他,便对他夸赞起斯特兰奇在影宅施的法。
亨利·伍德霍普诧异道:“我可没听说这事儿值得赞扬。斯特兰奇没说这玩意儿有多了不起。”
“我尊敬的先生,”斯刚德斯叹道,“谁能记清在英格兰多少年没有见过这般法技了?”
“哦,我可不懂魔法!我敢说这玩意儿现在时髦得很。我从伦敦报纸上读过报道。可作为神职人员,读书的闲工夫是没有的。另外,我跟斯特兰奇从小一起长大的,知道他这人变得快。他对魔法的兴趣能坚持这么久,我已然很惊奇了。我敢说不久他就该烦了,他所有的兴趣都是这个下场。”他言罢起身,说打算到村子里散会儿步,向斯、亨二位道了晚安便离开了。
“可怜的亨利,”等他走了,斯特兰奇叹道,“我猜咱们一定把他烦死了。”
“您这位朋友自己对魔法没有兴趣,还肯陪您一起过来,也是好心肠。”亨尼福特先生说。
“哦,那确实!”斯特兰奇道,“不过,您知道,他陪我过来也是不得已,因为他觉得家里太安静。亨利来我家串门,住几个礼拜,可我家那片地方是个僻静所在,我又太过专心研究自己的东西。”
斯刚德斯先生问斯特兰奇什么时候开始研究魔法的。
“去年春天。”
“您都做出这么大成绩来了,”亨尼福特先生大叫,“还不到两年时间!我尊敬的先生,您太了不起了!”
“哦,您这么以为吗?我自己感觉几乎什么都没做成。当然,这也怪我求助无门。您几位是我头一回遇上的同道弟兄,我把丑话说前面,我可要拿问题向诸位请教,不到后半夜不让睡觉。”
“只要能帮得到,无论什么方式,我们都乐意效劳,”斯先生道,“只不过我怀疑我们能效劳多少。我们只研究过理论。”
“您太谦虚了,”斯特兰奇道,“就拿阅读量来说,诸位不知要比我丰富多少!”
于是斯先生便开始向斯特兰奇推荐一些他兴许未曾拜读的作家,斯特兰奇动手草记名号及作品,办法也奇特,一会儿往本小记事簿上抄,一会儿又用餐厅的账条,有一回还上了手背。记下这些作家作品,他便向斯先生发问。
可怜的亨尼福特先生!这般有趣的谈话,他多想参加——其实,谈话还真没少了他!他那些小计策,除了自欺,任谁也骗不过。“告诉他,一定要读托马斯·兰切斯特的《鸟之语》,”他冲着斯刚德斯发话,并不对着斯特兰奇说,“哦,”他接着道,“我知道您觉得它不怎么样,可我认为,跟着兰切斯特能学到很多。”
说到这里,斯特兰奇讲起,据他所知,《鸟之语》不到五年前在国内还有四本,一本在格洛斯特一家书店有售,一本在肯德尔一位绅士魔法师私人图书室里收藏,一本在彭赞斯附近一个铁匠的手里,作为帮人修铁门的一部分报酬,最后一本在达勒姆大教堂院内一所男校堵着窗户洞。
“现在都哪儿去了?”亨尼福特先生问,“您为何一本都没买?”
“我每赶到一处,诺瑞尔都先我一步将它买走了。”斯特兰奇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他一次又一次坏我的事。于是我才想到要召唤已故魔法师的魂灵求教。我猜女士们可能会更同情我的困境,所以才选了阿布沙龙小姐。”
斯刚德斯先生摇了摇头:“若为求知,我感觉这办法声势浩大,实费周折。您还有更简捷的办法吗?毕竟,在英格兰魔法的黄金时代,书比现如今少见,可那时候照样出魔法师。”
“我研读了黄金时代魔法师们的传记和历史,打算看看他们怎么上手,”斯特兰奇说,“似乎那会儿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有些魔法潜质,便立刻跑去一些岁数更大、经验更多的法师的住处,求人家收自己做徒弟。”
“那您也应当去找诺瑞尔先生帮忙!”亨尼福特先生道,“您真应当去。哦,是的,我知道的,”亨先生发现斯先生意欲反对,接着说,“诺瑞尔有点矜持,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敢肯定斯特兰奇先生一定治得了他那路怯缩。不管脾气多坏,诺瑞尔不傻,他肯定清楚身边有这样一位帮手带来的好处有多少!”
斯刚德斯先生对这个提议意见很大,尤其因为诺先生对旁的魔法师心怀极强的反感。而亨先生,热情是其天性使然,积极性高,一有这主意,便立刻当作最好的盼望,忧患是不存在的。“哦,我当然知道,”亨先生道,“诺瑞尔一向看不上咱们搞理论的。可我敢说,若见了同道,他必要另眼相待了。”
这提议,斯特兰奇本人貌似并不反对,他自是好奇,想要会会诺瑞尔先生。就连斯刚德斯先生也不得不承认心里其实也是持同样立场,于是渐渐容许他二人的论断淡化掉自己的疑虑和反抗。
“今天对大不列颠来说是伟大的一天,先生!”亨先生高声道,“看看一位魔法师所能达到的成就,再想想两位能实现多少!斯特兰奇和诺瑞尔!哦,听上去很妙!”接着,他又重复了好几遍“斯特兰奇和诺瑞尔!”,那欢欣鼓舞的神态逗得斯特兰奇大笑。
然而就像一切脾性温和的人,斯刚德斯先生的心思很容易发生变化。眼前的斯特兰奇先生,高个子,脸上带笑,态度自信,这样看着他的时候,斯先生就满怀信心,知道无论是否由诺先生辅佐、受不受诺先生阻碍,这份天才总会得到应有的认可。然而第二天清早,斯特兰奇和亨利·伍德霍普骑着马一离开,他的心思又回到曾被诺先生想尽办法毁掉的那些魔法学者身上,于是担心自己和亨先生这一举会不会把斯特兰奇带入歧途。
“我还是觉得,”他说道,“要是咱们提醒斯特兰奇先生躲着点诺瑞尔先生会更好。本应劝他躲起来,咱们竟催他去找诺先生!”
可亨先生并不买账。“哪有正人君子肯听劝躲藏,”他道,“就算诺先生打算伤害斯特兰奇先生——从我这儿就绝不允许他这么干——我敢说斯特兰奇先生一定最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