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7年2月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冬日的大教堂也是个令人黯然神伤的地方。积年严冬的寒气似乎都留在石墙石柱里面,一点一点往外渗。约克魔法师学术协会的会员们不得不在这阴冷昏暗的大教堂里面站着,等待奇迹出现,没人知道是吉是凶。
亨先生努力想对同行们露出点笑容,然而此时,这样一位惯会微笑待人的绅士,脸上挤不出一丝笑意。
突然,钟声响了。这声音应当是圣米迦勒-贝尔福雷教堂的大钟报时,然而此时堂内的动静十分奇特,钟声悠远,仿佛自异乡传来。这钟声令人很不愉快。约协的魔法师们都很清楚,有人施魔法,便会有钟声响起;若是那些神秘的仙灵施法,钟声更是不绝于耳。大家都知道,老年间,每当别具贤德美貌的绅士淑女被仙灵掳走,往往会有清脆的铃声相伴;他们被囚禁在虚幻的国土,永无归期。乌衣王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并非仙灵,可他仍有这种诱拐的行径,把人类骗到“彼界”,一起生活在自己的城堡里。然而,就算你我都拥有把自己喜爱的人掳走共度永生的魔力,就算可以从芸芸众生中随意挑选,我们大概谁也不会看中约协的学者们,他们实在不够有魅力。堂内的学者们对此毫无自知之明,以至于人人自危——他们开始担心福博士那封信到底把诺瑞尔先生气到什么程度。
钟声渐渐逝去,头顶一片阴影里突然传出一阵说话声。约协的人竖起耳朵听,很多人精神极度紧张,认为这声音就像神仙故事里描写的一样,是仙灵的真传,也许马上便会有戒律强加到他们身上。魔法师们所熟悉的神仙故事中的真传或是戒律一般都十分古怪,然而并不难于实行,至少听上去并不困难。大体格式例如:“柜橱角落的蓝色罐子里最后一颗糖球切莫食用!”再如:“切莫使用苦艾制成的棍棒打老婆!”但在所有的神仙故事里,得到真传的人总是时运不济,他们往往恰好做了戒律禁止他们做的事情,于是大难临头。
听到这声音,约协法师们都感觉劫数已近。然而,这语言却没人听得懂。斯先生感觉他听见了“恶”这个词,还听见有个词很像拉丁文里的动词“杀”。这声音本身就令人捉摸不透——完全不像人类的嗓音,于是约协的人更加心惊胆寒,生怕仙灵现身。这声音粗哑低沉,锉磨般刺耳,仿佛两块粗石相互磨擦。可即便真是石头,也是石“语”——明显是某种语言。约协的人恐惧地盯着头顶上方的阴影,隐约只能看见一尊小小的石像,立在大柱的椽子上,头部陷进一片黑暗之中。当大家逐渐习惯这古怪的声音,话里能听懂的词便越来越多了。古英语和古拉丁语相杂,仿佛这说话的人不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幸而对于魔法师而言,听懂它并不算困难。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有破译古时法师手迹的经验。若把此时听到的话语翻译成通俗易懂的语言,大意如下:很久很久以前——五百年,也许更久——一个冬日的清晨,一个男孩带着一个女孩进了大教堂。女孩头发上别着常春藤的枝叶。当时教堂里没有别人,当时教堂里只有石头。男孩勒死了这个女孩,没人发现,只有石头看见。他松手,她倒地而死,没人发现,只有石头看见。他没有受到惩罚,他的罪行没人见证,只有石头心知肚明。岁月流转,每当他随众人步入教堂,石头都会大喊: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杀了头戴常春藤的女孩!然而谁也听不到我们的呼喊。现在还不晚!我们知道凶手埋在哪里!他就埋在南门廊的角落里!快,快,拿上锄,拿上铲,把他的棺盖掀翻,把他的骨头挖出来打烂,把他的骷髅在石柱上击碎,让我们石头也有雪恨的一天!还不晚!还不晚!
魔法师们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也没工夫多想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又有一段石语在耳畔响起。这回,声音像是从圣坛那边传过来的,是英文,但都是古语废词。这声音在抱怨一群士兵闯进大堂砸坏了窗子;一百年后,他们又回来,砸烂了十字架的幕墙,抹花了圣像的脸庞,刮走了镀金,在圣水盆边把箭头磨光;三百年后,又是他们,在修道院里开了枪。说这话的人一定不懂得,大教堂历千年自巍然不动,而岁岁年年,来人不同。这声音呼喊:“以毁灭为乐,自当先灭亡!”同第一个声音一样,这个讲话者似乎也在堂里居留了千百年。它们一定是听多了训诫祷告,而基督教“仁、爱、顺”的美德,反倒闻所未闻。这时候,第一个声音又开始哀叹,悼念那头戴常春藤的女孩。这两个沙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中难安。
勇敢的索普先生往圣坛方向望去,发现了声音的来源。“是雕像在说话!”他说。
约协的法师们于是再次往头顶那方暗影里窥探,那是第一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回,大家几乎认定是那个小小的石像在说话,因为他们发现,这个石像边说边挥舞着它短粗的胳膊,状似悲愤。
一时间,堂内所有雕像与石碑都开始张口说话。石语尽数千百年所见所闻。斯先生后来把盛况讲给普太太听,说那石声鼎沸,难以言表。约克大教堂里有太多的石人石兽,光是拍拍翅膀,也足以震耳欲聋。
很多雕像都在抱怨各自的邻居,这确是在情理之中,它们已经被迫相依相偎了上百年。在一扇石屏的基座上立着十五个国王的石像。它们的头发极为鬈曲,仿佛上了烫发夹板以后再也不曾梳顺过。要是亨太太见了,准说她恨不得拿把梳子替这几位整理一下御顶。一开口,这些石头国王便开始争吵,相互指责。因为脚下的基座不分高低,而天子王儿,即便是石头一族,最恨莫过于与他人平起平坐。他们身旁一尊石柱底座有一排样貌古怪的小雕像,相互挽着手臂,石眼俯视下方。咒语一起效,这些小雕像便纷纷试图把同伴推到一旁,看来,一百年太久,即便是石头胳膊,也会发疼,即便是石头心肠,也想挣脱束缚。
有一尊石像听上去似乎在讲意大利文,大家不明就里。斯先生后来发现,这雕像其实是米开朗基罗一部作品的仿制品。这石像此时描述的是另一所教堂的景致:坐落在明亮的阳光里,身后投下鲜明的黑影。这明显是在转述其罗马真身的所见所闻。
斯先生很高兴,因为他发现约协的人虽很惊慌,但无人离去。有不少人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忘掉了恐惧,四处游走,仔细观察,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笔记,似乎把协议上的禁令忘了个一干二净。好久好久,约协的魔法师们(唉,马上就不再是魔法师了!)在侧廊上徘徊,为眼前景象叹为观止。与此同时,石语轰鸣,不绝于耳。
修道院内有装饰着石雕的天棚,这些雕像顶着古怪的头戴,嘴上喋喋不休。这里还有上百种英国树木的精美石像:山楂树、橡树、刺薇、苦艾、樱桃树,还有欧薯根。斯先生还发现两条与自己小臂长短相仿的石龙,绕着一棵山楂树的枝叶根须游走追逐。它们的动作仿佛活物一般灵活自如。然而,当石龙活筋舒骨,脚爪碰触石枝石叶,那动静令人无法忍受。斯先生发现四周已是沙尘升腾,仿佛置身石料厂。他想着若是这咒语还不停止,石像早晚磨光,只剩薄薄石灰一片。
石枝石叶轻轻摇曳,如沐微风,抽枝芽、添新花,奋力争先。当咒语逐渐失效,一些石藤条石花茎已经盘上了桌椅讲坛,甚至包住了经书,呈现一派新景。
当天目睹奇观的人绝不止约协成员。无论是否出自诺瑞尔先生本意,他的这个咒语已飞出了大教堂,往城镇上蔓延。大教堂外西侧三尊石像当时正在泰勒先生的作坊里进行整修。几百年雨水冲刷,这些石像已经面目全非,究竟刻画的是哪些圣贤已无人知晓。上午十点半钟,泰勒作坊的一名石匠举起凿子,想把其中一尊石像的面庞刻出女圣贤的优美轮廓,一下手,这尊石像大声哭叫起来,抡起胳膊打掉凿子,这位倒霉的石匠摔在地上昏了过去。石像摆在那里,谁也近不得身。最终,人们只好把它们放回原处,而它们的脸已被打磨得像饼干一样平,像黄油一样淡了。
四周的巨响渐渐起了变化,石声石语慢慢消失。随后,约协的人又听见圣米迦勒-贝尔福雷教堂的大钟敲响,半个钟头已过。最先说话的那个小石像在同伴沉默后仍兀自嘟囔着那场未曾昭雪的凶案(还不晚!还不晚!),然而不久之后,也住了嘴。
堂内片刻,外界已是斗转星移——魔法已重归国土,约协法师们也无力回天。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变化也发生了:天空积聚起厚重的云,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可这云层并不灰暗,那色彩是瓦蓝混了水绿。这奇异的色调,宛如寓言中照亮水下王国的晨光。
这一场下来,斯先生感到十分疲倦。约协其他会员只是担惊受怕。斯先生目睹魔法生效,叹为观止。然而当一切告终,他过于高涨的精神缓不回原样,此时,他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走回家去,避免与任何人交谈。然而,在这样一种虚弱的状态下,却被诺瑞尔先生的大司务给叫住了。
“先生,”齐尔德迈斯说,“我想,约协现在该解散了。我对此深表遗憾。”
也许是精神欠佳,斯先生感觉,虽然齐尔德迈斯态度诚恳,但话音里总有点儿嘲笑约协人的意思。齐尔德迈斯其人处于这样一种尴尬的阶层:出身低贱,一辈子唯有卑躬屈膝,侍人左右,然而天资聪慧伶俐,于是,理应受到的承认与回报可望不可及。偶尔的偶尔,在种种有利条件下,这样的人有可能出人头地。然而绝大多数情况下,心比天高令他们变得乖戾尖酸,不再兢兢业业,做起事来还不如那些本分的仆人。他们傲慢无礼,往往保不住饭碗,下场悲惨。
“请先生原谅,”齐尔德迈斯说,“也许有些唐突,但我想请问您是否读过伦敦的报纸?”
斯先生说他读过。
“真的?那就好。我很喜爱读报,但我不爱读书,除非是为诺瑞尔先生效力时的分内之事。近期伦敦报纸一般都登些什么样的消息呢?希望先生不介意这样的问题。我们诺瑞尔先生从不读报,他昨天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怕我回答不好。”
“是这样啊,”斯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报纸上什么事都登。你想知道哪些呢?皇家海军抗击法军的最新战况,政府报告,还是关于离婚、丑闻什么的消息?你是想了解这些吗?”
“哦,是的!”齐尔德迈斯说,“先生解释得很好。”他若有所思,接着道:“我想知道伦敦报纸会不会安排‘地方新闻’这个版块,比如,像今天这一场,有没有资格在报纸上占个豆腐块大小?”
“这说不好,”斯先生说,“我觉得是有可能的。但你要知道,约克郡离伦敦太远,伦敦报社的编辑们耳朵恐怕伸不到咱们这个地方来啊。”
“哦。”齐尔德迈斯随后再不吭声了。
下雪了,开始只是星星点点,随后越下越大,灰绿色的天空下已是漫天鹅毛。约克街景蒙在雪中,灰暗朦胧。行人仿佛都缩小了,市声变得淡而遥远。一切似乎无关紧要,人间只剩绿天、飞雪、影影绰绰的大教堂——以及诺先生的大司务。
齐尔德迈斯半天没言语,斯先生不知他还想知道些什么,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而齐尔德迈斯站着不走,一双乌黑大眼盯着斯先生看,仿佛等着斯先生张口再多说一句,就差这一句——他觉得斯先生一定会说出来,他敢肯定。
“如果可能的话,”斯先生掸掸斗篷上的雪,“说句痛快话,我看我给《泰晤士报》的编辑写封信得了,写一下诺瑞尔先生的惊人之举。”
“啊,您真是慷慨!”齐尔德迈斯说,“真的,我清楚得很,没多少人能有您这样的胸怀!正如我所料。我对诺瑞尔先生说过,再没有谁能比斯刚德斯先生更热心肠了!”
“哦,你过奖了,”斯先生说,“其实没有什么。”
约克魔法师学术协会就此解散了。前会员都被迫摘下魔法师的帽子(当然,斯先生除外)。确实,他们当中是有不少榆木脑袋,他们当中很多人也不那么友善,可我还是认为,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太过苛刻。一纸协议,剥夺了一个魔法师研究魔法的权利;不研究魔法,他们还能干什么呢?他们每天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搅得侄女(或是妻子,或是女儿)做针线活都做不踏实;为了能有个人说说话,以前漠不关心的琐事,现在却拿来缠着仆人问东问西,缠得仆人们直向女主人告状。他们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读起来,一直读到第22页才发现这是一本小说——他们最为嗤之以鼻的东西——于是马上厌恶地丢到一旁。他们一天要问家里人十遍“现在几点钟了?”他们不敢相信时间过得竟是这么的慢,他们于是再也不用怀表了。
所幸的是,亨先生的情况比其他人好得多。他天性善良,被那尊小石像讲述的谋杀案深深打动了。小石像把那桩往事深埋心底那么多年,世易时移,它还对那头戴常春藤的女孩的死念念不忘。亨先生觉得如此的忠诚理应有所回报。于是,他给教区的教长写信,给教士会成员写信,给大主教写信,一封一封不厌其烦,这些大人物都被他缠得忍无可忍,终于允许亨先生将大教堂南门廊角落的路石掘开。亨先生和手下工人挖出一具铅灰色的棺材,里面盛着几块骨头,同那尊小石像的描述完全吻合。然而教长表示,单凭小小一尊石像的说辞,他无法批准他们将尸骨从教堂移走——没有这种先例。啊,亨先生大叹,先例是有的!这场争论持续了好些年,亨先生根本没有闲工夫为当年签了诺瑞尔先生的协议而长吁短叹。
前约协图书馆的藏书都卖给了考菲巷的萨若古德先生。似乎没有人想到要把这回事告诉斯刚德斯先生。斯先生只是辗转听说了这件事。萨先生的小店伙告诉了一个朋友(普利斯特里布店的店员),这个朋友有一次对乔治酒栈的考克劳馥太太提到了这件事,这位考太太又把这话传到斯刚德斯先生的房东普太太耳朵里。斯先生一听到这个消息,帽子没顾上戴,大衣靴子也没顾上穿,冰天雪地便冲出门去,直奔萨若古德书店。可是,书已经卖光了。斯先生问萨先生是谁把书买走了。萨先生抱歉地说,依买主的意思,他不能透露。斯先生缺衣少帽,呼哧带喘,鞋里浸透雪水,袜子污泥斑斑,店里的顾客全都盯着他看。斯先生正告萨先生:“您爱告诉不告诉,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说完,总算获得一丝满足。
斯先生对诺瑞尔先生充满了好奇。他常常想到这个人,也常常与亨先生谈起他。亨先生认为诺瑞尔先生的所作所为纯是出于复兴英格兰魔法的拳拳之心。斯先生对此表示怀疑。他开始找熟人拉关系,看看能不能跟诺瑞尔先生的熟人搭上线,打通获得信息的渠道。
像诺瑞尔先生这样有房又有地的绅士,往往会成为邻居们的谈资。邻居们若不是笨到一定程度,总能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斯先生发现,住在石门街的一家人有亲戚住在离何妨寺约五里地的一片农庄上。他到石门街登门拜访,跟人家逐渐熟识了。接着,他便催这家人把住在何妨寺附近的亲戚请来一起吃个饭(斯先生为自己能有如此的社交应酬技巧感到惊诧)。这家亲戚如约而至,席间提到他们那位给大教堂施了法、有钱而古怪的邻居。可是,他们带来的信息只有一条:诺瑞尔先生马上就要离开约克郡去往伦敦了。
斯刚德斯先生吃了一惊。而这个消息带给自己的震动如此之大,更是令他十分意外。他感到不安,而这不安来得没缘由。他正告自己:诺瑞尔先生从未注意过自己,对自己也没什么恩情。可此时,诺瑞尔先生是自己唯一的同行了。他一旦离开,自己便成了约克郡唯一的魔法师——约克郡最后一位魔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