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马国与法沙国
首侯五年三月
柯楚与达苏在犁汝河两岸僵持不下之时,路安·齐亚与济恩·码左提向库尼·加鲁献上一策,可以打破势力平衡。
在北方,法沙国已在达苏和柯楚之间数次更改同盟对象,以免被其中任何一方入侵。复辟的里马国也同样是墙头草,大家都认为里马国是跟着法沙国亦步亦趋。最近,两国都宣布支持马塔,因为库尼近期没有胜绩。
这两国可以成为其他各国效仿的对象。
码左提元帅只带了五千士兵,离开笛牧细城,前往靠近里马国的乍辛湾海岸。她在那里与路安·齐亚道了别。路安乔装打扮,独自一人乘着一只小渔船,朝雾气缭绕的法沙国都城伯阿玛城而去。
马塔·金笃在拥有古老环木森林的里马国领土上建立了六个新诸侯国。经过一年混战,新诸侯国大多不复存在,全部领土如今收于乍沱·汝息麾下。季祖王初到纳雄城王宫时,他曾是教导季祖王的老师之一。而后,季祖牺牲自己从纳门大军手下救出纳雄城的事迹被他写成赞歌传颂,里马国的所有孩童都能背诵。
乍沱·汝息的崛起其实是一系列意外事件所造就的,恐怕再无可能发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学问人,只爱书本中的井然秩序,对这天下的现实混乱全然不感兴趣。
乍沱从小便不与伙伴嬉戏,而是将古阿诺讽刺诗人拉奥迹的警句悉数背诵下来。少年时代,他不和朋友去酒楼欢饮,却闭门不出,研读古阿诺道德哲人空非迹有关理想社会的论著的所有评注。他认为皇家公职考试与纯粹的思考有所矛盾,对其不齿,便不去谋官谋利,而是深入里马国的远古森林,自己搭建一间小屋,潜心修学。待到三十岁时,他已成为达拉诸岛公认的古代哲学大家之一,可与谭非于迹和吕戈·库泊比肩,不过他从未在哈安国的名书院念过书。
纳雄城陷落时,塔诺·纳门饶了他一命。马塔·金笃将他深爱的里马国拆分为若干新诸侯国,他便在这些新国的都城之间游历,教书颂道。
战争中,诸侯国轮番更迭,新君总会因袭空非迹的道德理论,请乍沱来“祝祷”。乍沱·汝息当然也明白自己不过是国君利用的宣传工具,但当权者器重他、仿佛重视他的意见,他也觉得很是受用。
彼时,里马国土上仅剩的两个诸侯国不出所料地开战了。双方势均力敌,战势波及里马全国各地,百姓生灵涂炭。
正在此时,法沙国的熙录哀王按照惯例决定干预里马国事,便将法沙军队派往纳雄城,局势可谓火上浇油。
又有新军占城,纳雄城百姓的苦难没有尽头,街上充斥着愤怒与绝望。一日,纳雄书院的学生走上街头抗议,要求熙录哀王带着法沙军队回去,里马的两位国君结束战争,还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商人游手好闲,因为战争无生意可做。农民游手好闲,因为战争无田地可耕。工匠游手好闲,因为战争无活计要做。他们全都加入学生游行队伍,街上全是激动的暴民。学生带队前往纳雄王宫。熙录哀王正在宫中与两位里马国君的使臣商谈。
学生们将乍沱·汝息扛在肩头,敬他为首领。“先生!先生!您一直想依空非迹的传统美德打造一个理想国家!如今咱们的机会来了!”
他们在王宫前诵唱,乍沱·汝息还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站在王宫门前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对成千上万的愤怒人群。
他讲了国君对臣民的义务,约束、尊重、公道是多么重要,要保障百姓吃饭的权利,还要令全国百姓和谐共处,又批评了外国军队干预不讲道义,都是老调重弹。
虽然他的话并无新意,演讲语气也并无特别之处,人群却又是欢呼又是鼓掌,他觉得自己仿佛轻飘飘的,被众人的声音与意志捧了起来。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激烈。他呼吁百姓拆毁王宫,建立一个更为和谐公正的里马国。
熙录哀王和使臣躲在宫中瑟瑟发抖,但精明的熙录哀王突然看到了一个机会。他不仅逼迫两位里马国君同意停火,而且宣布废位,支持乍沱·汝息成为统一的新里马国国君。
“百姓已经发话了。”他说,“他们呼喊的名字并非你们其中之一。”
事实上,熙录哀王认为乍沱不过是一介书生,毫无治国经验。从伯阿玛城遥控这样一个傀儡怕是要比控制那两位国君轻松一些。他也明确表示法沙军队愿意“支持里马百姓和他们的选择”。
乍沱·汝息便这样登上了里马国国君之位。
码左提元帅三次要求乍沱王投降。她的使节每一次都遭到回绝,还给码左提带回了乍沱的激昂书信:
达拉诸岛的所有孩童都知道,各诸侯国彼此平等,各国都不可统治别国。这项原则是绝无谬误的阿汝阿诺制定的,睿智的空非迹也对此赞同。库尼王却违反了这一原则。库尼王既已违反各国相处之道,霸主定将予以惩罚。
此外,库尼王竟纳女子入军,使其地位跃居于男子之上,违反了空非迹数百年前详细阐述的两性和谐关系原则。里马国希望库尼王尽快改正错误并为此道歉。唯有此法才可令达苏国恢复荣誉。
码左提翻了个白眼。乍沱的话满是霉气腐臭,就和那些没人再读的古书一样。倘若是别人所写,这信定会被视为嘲讽之词,但码左提清楚乍沱是认真的。他真心相信有什么“各国相处之道”,强国将其作为霸凌弱国的借口时,他也并未觉得这是强盗逻辑。
码左提的军队跋涉穿过古树遮天的里马国土,一路未曾遭遇抵抗。林中的樵夫猎人都听说只要不加反抗,库尼·加鲁的士兵便不扰平民。码左提的军队穿过密林南下之时,他们只是静静站在屋前或是让出小径。
有时,某个士兵会与道旁的樵夫彼此对视,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从战争中获利的都是贵族,倘若能速战速决,便会对百姓尽可能减少影响。库尼王似乎至少遵守了这项原则。
达苏军队遇到一条浅溪,约有五十尺宽。此时正是春季,冬雪刚融,溪水冰冷湍急。码左提看到对岸有里马国抵抗军。但他们并未驻扎在岸边,而是在一里开外。
码左提的一名副官问:“他们为何离得如此远?又没有山头要守。他们的位置毫无战术优势可言。”
码左提看到远方飘扬的里马黑旗。中间的那一面出奇的大,镶着金边。
“乍沱王也在。所以里马军队驻扎的位置才会这般古怪。空非迹在其著作中写过,敌方军队渡水之时,趁其不备而攻之,此非仁义之举。守方须得给攻方留下足够空间,使其渡水后重整队形,交战方才公平。”
“空非迹还涉猎兵法?”
“这个老骗子写了很多自己其实根本一窍不通的玩意儿。不过咱们得感谢他。多亏乍沱谨遵空非迹的一切教诲,咱们才能顺利渡水。”
码左提手下有五百人先渡过小溪,随即在对岸建立起防线,以免里马军队万一突袭。军中其余士兵为了避免被湍急水流冲走,便彼此挽住胳膊,相互拉拽着渡水。在溪水最深处,水足足没至胸口。官兵都担心敌方会趁达苏军队主力尚在北岸或是河中间时突然进攻。他们在水中毫无抵抗之力。
但果真如码左提元帅所料,乍沱王的手下原地未动,静静看着码左提的军队渡水,没有前来进犯。
“简直难以置信。”那副官惊叹道。士兵们将装备摊在岸边草地上晾干。里马军队仍未出击。
乍沱王周围的军官急得吹胡子瞪眼。
“陛下,趁码左提的军队还未渡过溪水,我们应当立刻进攻。”
“一派胡言。我方人数是她的三倍。而且她不过是个女子。空非迹说过,正义之军必将战胜不义者。我们怎么能在敌军还没做好防御准备时便开始进攻呢?此非仁义之举。”
“陛下,趁她的手下还没穿起盔甲,应当立即进攻。”
“你想玷污我军声誉吗?心地纯净的季祖王会对你的计谋作何感想?不行,我们必须等待。况且,你瞧她是如何整顿阵形的!空非迹教导我们,倘若周围有河流,便不应使步兵背水而战,这样便毫无转旋余地。我们给了他们足够地盘摆阵,码左提却选了背水阵。
“我怀疑她是否读过空非迹著作中的真知灼见,也许她根本不识字。可怜的达苏人!竟被一个无知女子带向死亡,这命运当真可悲可叹!”
“您这可是效仿马塔·金笃的事迹?”码左提的副官问道。他回头瞥了一眼紧随身后的士兵,他们排成紧密阵形,一直延伸到溪边。他们没有退路。唯一的道路便是向前冲。
“我一直说,咱们必须充分利用一切可用优势。”码左提平静答道,“马塔·金笃在狼爪岛上的决策是对的。为何我便不能拿来一用?将己方军队置之死地而后胜,这是个好法子,只是不能频繁使用。”
他们耐心等待,里马军队终于开始朝他们前进了。
乍沱王的部下不断逼近,希望能将码左提的五千士兵径直逼入水中。但码左提的军队站稳脚跟,勇猛抵抗,对方难以匹敌。
这一仗打了整整一下午,暮色降临溪岸之时,码左提这一方虽然人数较少,却已占绝对上风。
最终,乍沱王的阵线溃散,里马军队的幸存士兵四散逃入林中。
码左提拭去脸上的血迹,与部下庆祝胜利。这一战的胜利不如马塔·金笃在狼爪岛那般辉煌,但对于码左提的部下而言,经过祖邸陷落的耻辱,这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依然甚是令人喜悦。
与此同时,远在北方,路安·齐亚的小渔船已抵达法沙都城伯阿玛的港口。
法沙国北方海岸线崎岖,多是地形起伏的高地,其百姓大部分以放牧为生,南方则山谷幽深,山坡阳面气候温和,其百姓多种植果树。丰饶的法沙国出产上好的羊毛和肥美的牛肉。此地出产的苹果脆甜,咬上一口,满腔阳光余味。
法沙国的勇士有如这里的地形一样粗糙坚韧。他们在高地行走速度胜过骑兵,善用崎岖岩石地形和经久不散的迷雾来对付敌人。法沙的传统剑术流派也不同于柯楚国,但却不输对方:法沙剑招注重出其不意,趁其不备,提倡灵动敏捷的脚法。
法沙国在历史上很少受到进犯。玛碧德雷攻下法沙国,仰仗的是暗杀和密谋,最后靠的是乍国士兵在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牺牲性命无数。
再次进攻法沙国必将付出高昂代价。
路安不希望库尼或济恩以达苏鲜血换取胜利,于是秘密到访伯阿玛城,试图劝服贪婪狡诈、精于政治的熙录哀王投降。
我将尽力而为。
伯阿玛王宫就建在海岸边,屹立于一块延伸至海中的峭壁之上。浓雾在庭院和柱廊中萦绕不去,整座堡垒好似飘浮在云间。
“库尼王一直厚待其追随者。”路安道,“您难道没有听说?他与霸主谈判讨要人质时,率先索要的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他的将领民恩·萨可礼与泰安·卡鲁柯诺。塞卡·集莫如今仍是公爵,领地包括阿汝卢吉岛、新月岛和客非岛。蒲马·业木侯爵在库尼王授意下开展劫掠活动,如今囤积的宝藏已胜过数个诸侯国的国库。只要为库尼王而战,便能得到嘉奖。”
熙录哀王与路安相对而坐,小心翼翼地吃着牡蛎,静静聆听,一言未发。在火光与雾气的作用下,他的苍白面庞上没有一点表情,金发有如薄纱闪闪发亮。
路安又开口道:“但马塔·金笃对待部下却是喜怒不定,又善妒。您没听说吗?霸主撤销了蒲马·业木的头衔和封地。他怨诺达·密与多如·索罗飞失了热翡卡,对他们冷嘲热讽,使其颜面扫地而去。他舍不得分发国玺,手下为他出生入死,他却不愿颁赏。马塔·金笃是个靠不住的领主。”
熙录哀王继续拒绝和聆听,随即将口中牡蛎吞下。
“塞卡和蒲马都是粗蛮之流,为库尼王冒死效力。”熙录哀王道,“可对于出身高贵、不愿冒生死危险之人,你们能做出何等承诺?”
啊,他是想占尽投降的好处,却不肯冒任何风险。路安心想。随即他又开口说了下去。
码左提追击乍沱王的残余部队,直至又遇到另一条小溪,比上一条还要窄上一些。乍沱王这次终于学聪明了。他令军队立于南岸,不给码左提渡水的机会。
“倘若我们过不去,便让他过来。”码左提道。
她命几百人秘密穿过幽暗的森林。他们在上游快速砍伐了几棵大树,筑了一条堤坝,拦住溪水,形成一个人工湖。
下游溪水渐枯。码左提的手下佯装惧怕。他们丢下炊具和兵器,慌忙退后,避开泥泞的溪床。
乍沱王命里马军队渡溪追击。“飞索威和荣耀的季祖王魂灵定是在保佑我们!否则溪水怎会突然干枯?达苏士兵惊慌逃窜,是在惧怕我们的正义之剑!我们必须渡过小溪,不能放过这些入侵者。”
里马司令官说这一定是陷阱,求乍沱王与一半兵力留在后方,以免战情有变。
但乍沱王大怒。“空非迹教导我们,乘胜追击时应全力以赴,无所畏惧。正义之军不必担心诡计陷阱,诸神定当佑之。倘若码左提是正义的一方,遵守战法,她便会耐心等待我们渡过小溪再开始进攻,和我们给予她的待遇相同。倘若她行之不义,不等我们渡溪便发动袭击,那便定会战败。”
待到约有三分之一里马士兵渡过小溪,尚有三分之一正在渡溪之时,码左提命号兵发出信号,让上游士兵拆除堤坝。突然起来的洪水将仍在溪床中的士兵径直卷走,仍留在南岸的三分之一兵力则被困在对岸。她又令“撤退”的达苏军队开始反击。已渡至对岸的里马士兵转眼间便被俘虏。
乍沱王的残兵惊慌逃窜,码左提再次筑堤拦住溪水,不紧不慢地渡往对岸。
“你违反了战争法则。”乍沱王说。他在纳雄王宫中跪在码左提元帅面前,声音却仍充满挑衅。“你可曾读过空非迹的著作?”
“他关于治国的一些论述还不错。”码左提答道,“不过他对打仗当真一无所知。”
乍沱王悲哀地摇摇头。“若是不守战争法则,便无法取得真正的胜利。你毕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难以领会宏大的天下之道。”
“可不是嘛。”码左提微笑着答道。她不想处决这个傻老头。于是她将他押送至笛牧细城,库尼·加鲁或许会觉得他挺有趣。
路安·齐亚来纳雄城见济恩·码左提。
二人在纳雄王宫的许多卧房中占了一间共度良辰,并未讨论战事。
清晨,路安祝贺码左提神速拿下里马国,又提及法沙国的熙录哀王已同意投降。
“如何办到的?”
“我劝服了他。”路安笑道。
码左提似乎对此不太高兴。她静静坐着,陷入沉思。
“怎么了?”路安问。
“我在里马国争战数月,成百上千的士兵牺牲性命,我们这才攻下里马国。可你只凭巧舌如簧便俘了整个法沙国。加鲁大人会对我们二人的功绩作何感想?”
“济恩,你不是当真妒忌我吧?”
码左提没有答话。身为女子,无论多么努力,似乎总会被男子轻易盖过光芒。
“济恩,我要回笛牧细城辅佐加鲁大人了。你能去伯阿玛城正式接受熙录哀王投降,并依照他的要求保护他吗?”
济恩·码左提点点头,与路安吻别。
码左提元帅带兵穿过高地,法沙国百姓未有丝毫抵抗。依照熙录哀王的命令,他们已是同盟,是法沙国的新保护者,所过之处都受到欢迎。
在伯阿玛城的王宫中,熙录哀王以盛宴给码左提接风。按照惯例,席间有裸胸女子翩翩起舞,为贵客提供消遣娱乐。音乐响起,熙录哀王才意识到,这舞蹈恐怕不太适合在这位元帅面前表演。
码左提却安慰他说无妨。她可以和男子一样欣然观赏这舞蹈。熙录哀王向她祝酒,表示期待与她一同效力于他们共同的国君。
“熙录哀,你可知罪?”
熙录哀王已酩酊大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元帅的话。
“什么?”
“你密谋背叛库尼王。”码左提说罢,拔剑就地杀掉了熙录哀王。
法沙国群臣众将正呆若木鸡,码左提的手下立刻控制了王宫。宫外,达苏军队已经夺下伯阿玛城门与港口。
码左提派疾速送信飞船带消息返回笛牧细城:
法沙国已收服。投降乃是熙录哀愚骗路安·齐亚的诡计。他预计叛你并再次投奔马塔。我看穿阴谋,不等他有变节行动便已杀之。
她心中感到一丝歉疚,然而,在战争中,每一次胜利都是甜美的,无论对手是敌人、朋友或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