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牧城与笛牧细城
首侯四年九月
马塔·金笃奇袭祖邸大捷很快便成为传说,传遍达拉诸岛。
“他的手下人人都能以一杀二十,因此霸主才能战胜十倍于他的大军。”
“马塔·金笃便是飞索威下凡。他挥一挥手,便有许多士兵从天而降听他指挥。”
“库尼·加鲁骑过独角鲸有什么了不起,马塔·金笃顿顿晚餐都吃独角鲸肉。”
库尼安全逃到笛牧细城,便立刻召见码左提元帅。
“接下来怎么办?”库尼问道。
“首先我得重建你损失的军队。”
库尼·加鲁听得一畏,不过码左提元帅从不粉饰事实。
“我估计祖邸城沦陷之后,士兵大多逃回热翡卡了,当然恐怕也有许多人弃军。你这次落败受了耻辱,甚至姬雅夫人都沦为囚徒,要花些工夫才能重整士气。不过,业木侯爵的‘绿林骑兵’仍在柯楚境内烦扰霸主,所以马塔只能确保粮草运输通畅才能再进犯热翡卡。”
“其他各诸侯国呢?”
“多数国家现下都认为应站在马塔一边,而不是你。不过,塞卡·集莫公爵仍然坚定地站在你的阵营里。他已经平定阿汝卢吉岛,他的命运显然取决于你的成功。他请你准许他再进攻新月岛和客非岛,这两个小岛人烟稀少,应该很容易拿下。”
“让他去吧。”
“你不担心他势力变得太大,像默魁在狼爪岛那样自立为王?”
“马塔的弱点便是不信人,所以他的跟随者才会一个个都背叛他。我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码左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柯楚与达苏再度隔犁汝河而对,陷入僵局。
马塔将他在祖邸城俘虏的囚犯带到笛牧城。他同意释放民恩·萨可礼、润·柯达及泰安·卡鲁柯诺,作为交换,库尼释放诺达·密以及多如·索罗飞。可尽管库尼多次恳求,马塔仍然扣押着库尼的家人。
马塔决定尽量利用自己手中的心理优势。他选了一条宽敞的平底船,船速慢,吃水浅,无法构成军事威胁。他乘此船前往犁汝河心,要求库尼前来谈判。
库尼也乘平底船前来赴约。二人以礼式正襟危坐在各自小舟的甲板上,彼此对视,两舟之间距离甚近。
“大哥。”马塔怨恨地啐出这个称呼,“我本想在祖邸城与你相见,但你显然无颜见我。”
“兄弟。”库尼一声叹息,“我真希望你我还是朋友。我比你先入蟠城,倘若你心中没有如此嫉妒和愤怒,这一切本都可以避免。我们本可携手在帝国的废墟上重建达拉诸岛。”
二人静坐片刻,思考着本可能发生的事。
“但一件又一件事证实了我的远见。如今你对我起了谋反之心。”
库尼摇摇头。“我反对的不是你,而是你代表的想法。我想要继续实现玛碧德雷皇帝的梦想,但这一次我不会重犯那些错误。你想分割天下,各国争战无休,只为贵族名门的空洞战功。我想结束战争,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马塔,不要阻拦我。你退位吧,将天下交给我。”
“你和我一样野心勃勃,可你却用谎言粉饰自己的欲望。你若真信了自己这套漂亮话,为何不与我决斗,一劳永逸解决你我的分歧?别让他人为你我的矛盾送死。就让宝剑决定我们的命运吧。胜者便可随心所欲地重塑这天下。”
库尼大笑。“你太了解我,知道我不会接受的。在战场上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战争不以匹夫之力而胜。”
马塔向手下示意,士兵从船舱中取出一张大案板。
库尼困惑地看着。
马塔手下又进船舱,搬出一个足以烹煮整条鲨鱼的大瓮。他们将之安放在甲板的明炉上,生起火来,烧了一瓮沸水。
库尼心头一紧。
众人又进船舱,取出一把大菜刀,有如巨人之斧一般,要双臂齐用才能挥得动。
库尼站起身。他想叫马塔停手。
马塔手下最后一次走进船舱,带出一个有如生猪般五花大绑的全裸老头。库尼看到那正是他父亲非索·加鲁。老人口被塞住,双眼圆睁,充满恐惧。
马塔的手下将非索撂在案板上,一个壮汉抓起大菜刀,有如刽子手一般将刀举在非索头顶上方。
“库尼,投降吧。否则我便在你面前将你父亲煮了吃掉。”
库尼一下感到血涌上头来,险些昏过去。但他扶住面前栏杆,竭力控制住面部,不流露任何情绪。他不确定马塔的威胁有多认真。这就像是他做土匪时的牌戏,可是这一次,他的赌注要高得多。
“库尼,如果你投降,我允许你留在达苏岛和如意岛,你的手下虽然背叛我,也可以赦免。”
他在撒谎,库尼心想。马塔最痛恨的便是背叛。他绝不会原谅我,更不会赦免我的部下。如果我投降,所有人都得死。
库尼以闲式坐了下来,放松双腿。他大笑道:“行啊,马塔。你便把咱爹煮了吧。”
马塔·金笃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你曾叫我‘大哥’,那我爹便也是你爹。你若想今日煮了咱爹,我不拦你。记得给我留一口就行。我也想尝尝。”
“你这算什么儿子?”
库尼将全部注意力聚于面部肌肉、舌头与咽喉。要演好!“你以为,我若意欲取你而代之,一条性命便能拦住我?姬雅在你手里时,我攻下如意岛。我本也打算将一双儿女抛在祖邸城。不要小看我,我和你一样危险冷酷。目睹人死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你快动手吧。”
马塔悲伤地看着库尼。他本欲吓唬库尼一下而已,这番话却证明库尼的确不足信。他如此冷酷精明,丝毫不讲礼义廉耻。库尼怎么可能相信我会将他父亲烹而食之?他如此瞧不起我,只因他自己已经无可救药。此人没有做不出来的恶事。库尼已被野心吞噬。亏得马塔竟叫过他“大哥”!
人心确实无法看透。他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熄灭了。
库尼身子前倾,急切地盯住马塔的眼睛。“快啊!快把他煮了啊!这样我好集中精力考虑有天如何将你送入瓮中。”
马塔摇摇头。今日他要证明自己德行胜过库尼,让库尼为自己毫无孝心而感到羞耻——虽然库尼或许已无丝毫廉耻可言。这一直是库尼的缺点,极度缺乏廉耻。
马塔令人熄火,又将非索·加鲁抬走。“人迟早要现出真面目。库尼,你是个心狠之徒,达拉百姓都会看清这一点的。”
他的小舟返回笛牧城,库尼在他身后等待着,直到马塔从视野中消失,他才瘫倒在甲板上。他浑身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感觉心脏也仿佛被剜了出来。
尽管库尼成功唬住马塔,但或许会有别人上了马塔的当。润·柯达立刻建议库尼将马塔的计策借来一用。
“有几个诸侯国都同意与你结盟。”润说,“有点保证总是好的。再说,派人把那些王子公主送来,我也能多些收集情报的渠道。”
“啊,润,”库尼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真不知当初是否该任你为密探总管。你跟这些行事诡秘之人来往太多了。”
“管它光明磊落还是诡秘隐蔽。”润说,“重要的是咱们取胜。”
库尼向同盟派出信使,对他们的家人表示担心。他建议他们或许应将家人送到笛牧细城来,交由达苏军队保护。“倘若你们的至亲家人留在我身边,你们也可放心继续抵抗霸主。”
各诸侯国国君虽不情愿,还是将人质送来给了库尼。
首侯五年三月
犁汝河沿岸处于非正式停战状态。沿岸百姓虽然住在随时可能再度开战的地带,却尽力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商人和渔船小心翼翼地在河中航行。经协商划定了一些民用船只的管控区和安全航道。库尼和马塔时不时会派出使节解决这些问题。
一日,马塔的一名使节抵达笛牧细城港口,受到路安·齐亚接待。
“欢迎,欢迎!你是带着佩临大人的口信来的吧?他身体可好?”
使节名为鲁营,他有些困惑。“佩临大人的口信?”
“噢,当然了。”路安·齐亚看着他,会心地眨眨眼。他假装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使节随行的两名卫兵。“这里人多眼杂。霸主身体可还安康?”
鲁营脑海中一遍遍回想路安的话。路安提到佩临是什么意思?他见到我为何如此欣喜?
路安将鲁营带至笛牧细城最好的餐厅,点了三十道菜的奢华午餐,配以镶金象牙筷。一名侍女进屋点燃熏香,屋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烟。
“吃达苏菜配熏香很流行。”路安解释道,“可以清净味觉,更好地品尝香料的味道。”
这一顿饭吃了好几个时辰。鲁营觉得头轻飘飘的,很是晕眩。不一会儿,随行的两名卫兵似乎也站不稳了。
“他们喝多了。”路安笑道。他叫佣人来将两人带到楼下一间僻静房间小憩。
“现下只剩你我,可以将佩临大人的口信告诉我了。”路安·齐亚说。
“没有什么佩临大人的口信。”鲁营困惑答道,“是霸主派我来商讨其笛马河上游的捕鱼权的。”
“你不是佗入路·佩临派来的?”路安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鲁营说。
路安叹了口气,摇摇头,翻了个白眼,随即挤出一个笑容。“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大概是喝醉了。忘了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吧。肯定是治痛风的那剂方子,搞得我迷迷糊糊的。请你原谅……我……我先失陪了。”
他站起身,匆忙下楼。
尽管香炉中的烟雾仍然在空气中盘旋,幻化出种种神奇形状,比如盘卷的烟圈、颤动的穹顶、透明起伏的泡泡,但屋中空气似乎渐渐清新起来,鲁营也觉得头脑恢复清醒。他对这一日的事左思右想,得出一个大胆结论,有如雾中瞥见一个怪物般的身影。但他仍需更多证据。
仆人进屋领鲁营去他在客栈的卧房。鲁营问何时能与库尼王的代表见面商谈,仆人答说不清楚。
翌日,一名叫作答可·尼尔的达苏小官吏来见鲁营。答可态度粗鲁冷淡,商谈也毫无进展。午饭时分,答可给了鲁营几个铜子,叫他自己去街头小摊买些吃食。
“恐怕咱们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吧?我今天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恐怕不能去码头给你送行。祝你归途顺利。”说罢,答可便离去了。
路安·齐亚、蕾纱娜夫人和“答可·尼尔”从一间货仓的窗口看着霸主使节的小船离开码头。
“你的技艺果然无人可比。”路安对蕾纱娜说道,“昨日,他看见的正是你想要他看见的。”
蕾纱娜微微点头表示感谢。“过奖了。不过是个消遣的把戏。”她转向润·柯达,微微一笑。“瞧瞧你啊!你今日面若冰霜,我都听见他的茶水结冰的声音了。”
“这是我平日勤加练习。我一摆出这个表情,求见国君的人便会给我更丰厚的贿赂。”
路安摇摇头,三人放声大笑。
鲁营将两日待遇做一对比。前一日,库尼·加鲁的头号亲信路安待他有如贵宾,因为他以为鲁营是佗入路·佩临派来的密使。可今天,那个小官吏却无比傲慢轻蔑,因为库尼的手下确定了鲁营是霸主的使节。事实不言自明。
“霸主,你没看出这不过是库尼设的又一个骗局吗?”
马塔冷眼看着瑟瑟发抖的佗入路·佩临。他一直觉得佩临令人生疑。
此人不是战士,而是顾问,这种人天生便会倾向于爱耍花招的库尼·加鲁。他丝毫不懂得欣赏只有战场上才能理解的那些高贵品德。尽管佩临有过一些好点子,但总体而言,他爱管闲事,时常碍事。马塔很愿意相信他与库尼秘密合谋要对付自己。
“路安·齐亚等着你的口信。你是要给他列个我的军令清单,还是要买通我的军官,或是要给库尼献上我的首级?”
佗入路·佩临的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愤怒。他一直忠心耿耿地效力马塔,尽力想让他在这场战争中更聪明一些,对诡计多端的库尼多几分警惕。但马塔却信了这样简单的把戏,就连五岁小童也能看穿。
“您若当真不信任我,”佩临道,“那我自愿请辞。我希望能告老还乡,回到萨鲁乍城附近的祖田去种芋头。领主既然敌友不分,我也无法再尽力了。”
“我同意。你回去吧,老头子。”
佗入路沿大路走着,但脑海中一片混乱,心中无比痛苦。
他对自己的失败既悲且怒。他没能让马塔意识到谋略的价值。也没能让他认识到库尼多么危险狡诈。他没能做好顾问。他效力如此之久,到头来却只换得一声轻蔑的“老头子”。
但佗入路的确年事已高,没有舒适马车和年轻侍从,他难以承受独自上路的辛苦。他感到腹痛,暑气又烤得他头晕眼花,但他充满怒气与悲伤,不肯停下脚步稍事歇息喝水。他一直走着。
百姓从他身边跑过,叫他转身快跑。“土匪来了!”
佗入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他还在思索自己本有什么可以改进之处。愚蠢的马塔,我本可以带你取得胜利的!
达苏国的旋风骑兵队冲了过来。其中一名骑兵漫不经心地一挥剑,佩临便再也不会自怨自艾了,他再也不会思考了。他的头颅飞上空中。
路安和库尼举杯敬祝计策成功。
“如今,马塔已无人为他进言。”
库尼饮了酒,但心中却有一丝懊悔。佗入路·佩临是个贤能之才,在关键时刻挽救了起义,本应获得更好的归宿。库尼在渴求胜利的道路上杀了这么多人,令他心有不安。目的总能证明手段的合理吗?
他真希望诸神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路安·齐亚说。
库尼才意识到自己喝了一半便停了下来。他勉强笑笑,饮尽杯中酒。
“预知未来便是失去选择,”路安继续说道,“便是由他人书写在纸上。我们只能按照自己所想尽力而为,相信它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知道。”库尼说,“人们都以为我眼前有一条阳关大道,但其实我也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或许诸神也是这般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