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鲁乍城
首侯四年一月
码左提元帅将奇迹山俘获的几艘飞船中增加重量的东西全部丢弃,比如盔甲、兵器、额外的干粮和水,甚至船员卧榻上的床垫,飞船速度便可大大提高。按照码左提与蕾纱娜的原定计划,飞船船员全部由女子组成。
这些飞船的速度与灵活性无可匹敌,能够躲过霸主的飞船,飞遍达拉诸岛。追踪飞船笨重迟缓许多,也无法在空中飞行太久。
达苏国飞船飞过城市上空时,便会抛下小册子,历数马塔·金笃的件件罪行:血洗笛牧城,屠杀狼爪岛战犯,破坏已投降的蟠城和平,违背公正嘉奖起义首领的诺言,篡夺柯楚王位,谋害肃非王……
柯戈先将小册子拿给库尼过目。其中义正词严的语气,耸人听闻的措辞,蛊惑人心的插图,都令库尼颇感不安。
“这些指控虽然确凿成立,但为何要用这种茶楼说书般的语气?”
“陛下,”柯戈道,“只有这般才能引得百姓关注。”
“我知道。但这似乎……有些过分。我们也做了些可耻之事,今后也依然有可能犯下罪行。倘若我们这般谴责马塔,人们会认为我们道貌岸然。”
“只有名不正言不顺,才会为道貌岸然之虑所困。”润·柯达说。
库尼并不信服,但他愿意听取意见。
他勉强点了点头。
佗入路·佩临在对付飞船方面有些经验,便想了个法子。
一艘达苏飞船朝萨鲁乍城驶来,佩临下令都城附近的数艘柯楚飞船设下圈套。这些飞船最后一刻才从停泊地起飞,预计从东向西拦截敌方。这样它们便可利用初升太阳暂时干扰达苏飞船飞行员的视野。待达苏飞船意识到危险,柯楚飞船已然靠近。双方只能在空中交手,达苏飞船兵器装备不足,人手又少,必然不是对手。
但此时正是严冬,柯楚飞船正要发射火箭时,突然下起一场极寒的瓢泼大雨。船身的冰霜逐渐变厚变重,双方飞船的高度开始下降。达苏飞船虽然尚未受到攻击,但也眼看就要迫降。
但路安·齐亚周游达拉诸岛时曾经研习天气变化规律,对此早有准备。他让济恩给飞船配备长矛,此时正可由船员将身子探出舱外,以长矛除冰。达苏飞船安然上升,顺便又在柯楚都城上空抛下一大批小册子。
我亲爱的姐姐拉琶,你当真要阻挠柯楚之子?
库尼也是柯楚之子。肃非也是。还有许许多多已死的人都是。你选了你的英雄,我也选了我的。
我从未想过,我们神祇也会有姐妹反目的这一日。
抱歉,卡娜。但神祇之心同凡人一样变幻莫测。
马塔·金笃翻阅着小册子,每一句话都令他怒火中烧。
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他杀的人,都是懦夫、叛徒、敌人。他对真正的朋友从来都以宽容慷慨而待之。
库尼·加鲁这个背信弃义之人用了不少诡计花招,又曾与地痞流氓为伍,如今却像圣贤一般在无知民众面前趾高气扬。可与此同时,就连马塔的亲姑姑也视他为暴君。这天下当真毫无公道可言。
马塔觉得自己房中无比压抑,便走入院中透气。
弥拉正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绣花。常青枝头花团锦簇,绽放出馥郁甜香,沁人心脾。他走上前去看她在绣什么。
那是一幅他的肖像。针脚十分精致。弥拉只用了黑线,绣得如水墨画一般。
她并未忠实描绘他的面庞或身形。他的身体是一个写意的细长菱形,头颅则是一个椭圆,两个三角代表眼睛。尽管只用了些粗略线条和大胆的几何图形,弥拉却神奇地表现出了马塔拴在风筝上挥剑作战的模样。这肖像并不贴近现实,但柔和线条与重重光影却更为神似,仿佛描绘出了血肉之下的风骨。她画中的马塔·金笃尽是精魂。
“绣得甚妙。”他一时忘了自己的怒气。
“我绣了好几幅。”她说,“但感觉都不对。我似乎难以把握你的全貌。”
马塔·金笃坐了下来。在平静的弥拉面前,他感觉放松,有如初秋清风拂面。她从不与他谈论国事,也不会拉帮结派向他谋利。她若表示想要什么东西,便都是些简单的物事:一间屋舍,她记得曾见过一次的一朵花,晨间鸣唱的鸟儿。
他真希望自己也能这般轻易知足。
“绣这样的图案是什么感觉?”他随口问道,“看起来很费神,要一针一针地绣。可它又如此……细小。”
弥拉仍然绣着,并未抬眼。“我觉得和你做的事并没什么两样。”
马塔·金笃放声大笑。“我是达拉诸岛的霸主。我跺一跺脚,千万人都要颤抖。你将我做的事与你们女子的消遣相比,就是将海中独角鲸与我脚下的一只蝼蚁相提并论。”他说着,抬脚踏上附近爬过的一只蚂蚁,将它碾碎。
弥拉瞥了一眼蚂蚁,又抬头看看他。她心中似乎有些东西起了变化。弥拉再度开口时,语气有所不同。
“率大军奔赴战场有如作画。我用针,你用剑。我绣针脚,你杀人。我在布上绣出图案,你给天下造就新局。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画布大上一些,但我并不觉得你我从中所获的满足有很大差别。”
马塔无言以对。弥拉的话令他十分生气,却说不出个中缘由。其实只因她是个寻常女子,难以理解他的宏图大志,可他却偏想要她明白。他总能让她开心起来,不是吗?
“你我的感觉如何可以相比?我能改变诸岛所有百姓的生活。你所见的不过是妇人眼前的方寸天地。”
“的确如此。”弥拉说,“但在诸神眼中,你我与那蝼蚁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宽慰的是,我的消遣并不会带来死亡与痛苦,我离世之时不会有人欢天喜地,我也记得每一个重要的人的名字与面孔。”
马塔站起身,抬了手。他若用上全力,她即刻便会丧命。
曾经有许多次,他在战场上,便是这般,手举止疑或血噬,即将向敌人发出最后一击。每一次,他都在他们眼中看到一些东西:绝望、恐惧、不甘、难以置信。
但她望着他的眼神确实无比镇定,其中没有一丝惧怕。
“我想要了解你,马塔。但恐怕你也并不了解自己。”
他放下手,起身离去。
鲁索海滩
首侯四年三月
新旧诸侯国有如顽童彼此争战不休,众多贵族发现他们的圈子中忽然挤进许多新晋的暴发户。
诸位国君坐立不安。毕竟,金笃本人便是凭借军队效忠于他,从而赶走肃非王,自己夺了柯楚王位。有了先例,其余各国的将军也都跃跃欲试,令国君们十分忧惧。
马塔并未采取行动劝阻,数地发生政变,充满野心的将军把旧主取而代之。有时,变革并不需流血。
柯楚船只将如意岛与达苏岛包围起来,有如一堵海上木墙使两座岛屿与外界隔绝。达苏国仅有的少数舰船藏在港口,不敢驶入开阔海域。库尼·加鲁并未动手建立水军去挑战霸主。空袭也不现实,因为飞船不具备空袭所需的火力。
继小册子之后,库尼再无动作,大家纷纷猜测,或许库尼王的野心不过是为了换个宽敞些的牢房。渐渐地,柯楚军舰上的纪律松懈下来。水手们在漫长的值勤时间里或是打牌,或是钓鱼,给只有干粮大饼的单调伙食添些风味。
有时,水手会看到成群的巨型独角鲸出现在船只下方,从如意岛与本岛之间的航道经过。看到独角鲸是吉兆,大多数水手都很是喜悦。或许这意味着诸神眷顾霸主金笃,他们远离安逸家乡的日子大概很快就会结束。
夜深,鲁索海滩的一处僻静之地,一群独角鲸搁浅在沙滩上。
一只、两只、三只……共有十只独角鲸穿过浪花,躺在沙滩上,只有等到再次涨潮才能重获自由。搁浅的声音十分刺耳,有如金属,不像活生生的血肉,倒似兵器落在石头地板上的铮锵之声。
突然,独角鲸打起哈欠,张开血盆大口。但鲸口张开的幅度不断扩大,直至上半个鲸头都掀了起来,反扣在鲸背上。
覆满鳞片的独角鲸腹中涌出数以千计的士兵。藏在机械独角鲸中的士兵都穿着达苏军队的制服。他们已在这些潜水艇中藏身数日,此时正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新的夜间空气,其中还有些咸味。
随即,他们敏捷地融入夜色,前往伙伴已在岸边岩洞中搭好的临时营房。空艇合上巨口,静待涨潮,那时它们将重新潜入海下,返回如意岛接应更多士兵。
倘若留意士兵们扛起的旌旗,便会注意到旗面图案的变化。红底上跃起的鲸鱼已覆上一层蓝黑色的鳞片,额上也多了一只巨角。如今,达苏国的徽记已变为跃出血海的独角鲸。
机械独角鲸其实是潜水艇,是路安·齐亚与济恩·码左提最为自豪的联袂发明。济恩苦苦思索如何能绕过水军封锁,将一支军队送到本岛上。她开玩笑说希望库尼能再次召唤独角鲸,就像推翻二世皇帝那次的传奇航行一般。
路安灵光一闪。“不必召唤独角鲸。我们可以制造独角鲸。”
他朝济恩伸出手,济恩便让他握着自己的手,恋人手心的温度令她十分愉悦。
船只若要潜入水下,与飞船升空的原理相同,但要在密度大得多的介质中调整浮力变化。路安欣然接受密度差异带来的一系列挑战。
制造潜水艇是在如意岛的海岸岩洞中秘密进行的,以便避开金笃的飞船与密探。铸剑用的铁片轻薄结实,被锻打成圆环,箍住坚硬的梣木板,有如制桶匠制造木桶时用桶圈箍住板条。再以短链将这些固件相连,组成鲸身,便可有如活物一般弯曲活动。在躯体框架外蒙以鲨鱼皮和鲸皮,为潜艇防水。艇头安装一根打磨锋利的斜桅,由铁木制成,这便是独角鲸的那根角了。
艇身底部的浮箱中填满水或风箱泵入的空气,便可改变潜艇升降。潜艇内部空间宽敞,除了容纳船员,还可运送士兵和物资。鲸眼由厚厚的水晶制成,可使艇中人察看外界情况。艇身四周还有许多小型舷窗,能为幽暗的艇内提供光线。
空中是最有可能被侦察到的方向,因此从上空俯瞰时,潜艇必须看似真独角鲸。达苏女子辅军中的化妆师在光滑的鲸皮上绘上鳞片,绘工极为精细,无论是从舰船还是飞船上往下看,都难以辨别这些人造鳞片与真鳞片之间的区别。
潜艇的基本框架虽然搭好,却仍有三样困难尚未解决。
第一件便是水中压力远胜空中。无论给潜艇做了怎样的防水保护,如果潜得太深,仍然漏水严重,艇身也会破裂。不过这个问题并不严重,因为机械独角鲸只需潜至封锁船只之下,再者便是躲开飞船。大部分时间,潜艇都可以靠近海面航行,只在不得已之时才须下潜。
第二件困难是船员呼吸空气的问题。济恩是个游泳高手,也善潜水,她听说达苏岛有些年轻人为了观赏浅泻湖中的美丽海星与珊瑚,便在口中衔了稻草秆,头没入海水,草秆另一头伸出水面,便可在水中呼吸。济恩由此得到灵感,又参考真独角鲸的行为,设计了一根呼吸管。管子一头通向艇舱内,另一头则附了浮标,一旦放出去便会在海面漂浮。随即便可利用风箱将管中海水泵出,导入空气,管口喷出的水柱正像是来自真独角鲸的喷水孔。
最后一个问题是潜艇驱动力,这个最难解决。路安起初打算让艇中人将鲸尾用作巨桨,尾鳍起落正可模仿真鲸动作。可惜这种做法极其费力,对于如意岛至本岛的漫长距离也不够实际。
路安又想起柯戈收留的一个古怪发明者曾经呈上一个发明,可利用地热和水缸产生蒸汽,驱动转轮。路安推广了这机械的原理。他在多年环岛旅途中还了解到,如意岛与本岛之间的海底分布着一片海底火山,火山口离海面很近。这些火山口附近的岩石在地热作用下变得通红。路安与济恩训练机械独角鲸的船员驾驶潜艇在火山口附近盘旋,操纵机械臂掘起通红的热石,放入艇底的专用槽。
岩石会使水缸中的水沸腾起来,产生的蒸汽便通过一系列管道驱动活塞、齿轮与曲柄,带动尾鳍与胸鳍。艇上的机械师从一个火山口附近挖掘的热石足以撑到下一个火山口。这样,潜艇舰队时而上浮换气,时而下潜挖取热石,正像一群活独角鲸一般畅游海中。只要他们始终沿着海底火山口的分布路线行进,便可连续航行数日。
潜艇舰队便这样秘密而缓慢地将达苏大军运往本岛。
最后一批士兵在鲁索海滩安全登陆。济恩·码左提便下了军令。
北热翡卡国、哈安国和如意岛的舰船瞭望台上,哨兵都发现船下又出现了一群独角鲸。水手纷纷将身子探出栏杆,只为一睹这些神奇生物。
但这些巨兽经过船只正下方时,却放慢速度,开始朝海面浮了上来。
船长们惊慌失措,急令手下操纵船只躲避,然而为时晚矣。船身开裂声与柯楚水手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机械独角鲸渐渐浮出水面,巨角捅破船底,撞断龙骨。船只慌乱间彼此相撞,船桨彼此纠缠,机械独角鲸不断潜下去又浮起来,对船队造成更大损害。
不过几个时辰,封锁如意岛的舰队便全军覆没,海上四处都是扒着舰船残骸的逃生者。
如今,达苏国浮出海面,称霸海上。
倾盆城一人未损便陷落了。柯素季王看到城墙外密密麻麻的长矛弓箭,径直投降。码左提元帅允许他作为达苏国宾客留在刚刚重建的王宫中。
济恩宣布,达苏军队不会打扰城中百姓,大家尽可放心过日子。起初,哈安百姓都是半信半疑,但眼见达苏士兵当真遵守元帅的承诺,很快便大起胆子来。
“看来你已找到了更好的去处。”柯素季见到路安·齐亚,难掩话中苦涩。
路安鞠了一躬,道:“我仍效力于哈安百姓。”
达苏国的独角鲸旗帜在风中飘扬。库尼王已重返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