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侯元年十月
库尼·加鲁闭上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又鞠了一躬。“是我失礼了。济恩·码左提小姐,你对我国有何高见,我愿洗耳恭听。”
三人以礼式在小几旁围坐。库尼·加鲁很是用心,为济恩沏茶。
济恩很感动。国君竟为她沏茶。尽管他知道她是女子,却按照她自称的高明军师的礼遇待她。或许她当真可以效力此人,而且是尽心效力。
但首先,她还要再试他一番。
“加鲁大人,你打算给我什么职位?”她说道。她知道库尼的属下与他说话不拘君臣之礼,便也如此照办。
“你能带多少兵?”
“你若给我十人,我便能让他们发挥五十人的效果。你若给我一百人,我便能让他们打得有如千人一般。你若给我千人,我定能五日拿下如意岛。”
库尼·加鲁略一踌躇。自大与天才之间仅一线相隔,他更觉得这个疯女子偏向前者。但柯戈·叶卢从未看错,库尼也早已懂得应当听取亲信之言。
“那么,便是多多益善了?”
济恩点点头。
“那我便应授你做达苏国元帅了。”
济恩倒吸一口冷气。女元帅这种事,就连神话传说里也未曾听过。加鲁大人当真不是寻常人。
“加鲁大人,我便开门见山了。你处于弱势。家人被霸主押作人质。你麾下不过三千兵力,霸主却有五万大军,还有其他各国的五万联军供他调遣。你有英勇部下肯跟你冲锋陷阵,但他们谁也无法令你梦想成真。大多都觉得你并无胜算。”
库尼·加鲁点点头,“可你觉得自己能打败马塔·金笃?”
“在战场上单打独斗,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也无法复制他在祖邸城上空的壮举。但马塔·金笃冲动易怒,尽靠匹夫之勇,而非周密谋略。他不懂凭借人心之道,那便是政治。
“骏马死了他会流泪,却不懂向农民强征口粮会削弱百姓对他的支持。
“他随心所欲建立新诸侯国,不当赏的得了赏,当赏的却空手而归。真乃强弩之末,看似强大,实则终将衰落。”
库尼和码左提在柯戈家中留了三日三夜。他们同盘分食,邻床而寝,讨论兵法无休。二人想出门透气时,库尼便亲自驾车带码左提在鞑叶城中巡游。
王宫昭告称,库尼王决定任命元帅。全军上下都对元帅花落谁家议论纷纷。民恩·萨可礼和泰安·卡鲁柯诺都有不少支持者,众人还打起赌来。
到了吉日,达苏军队在鞑叶城外集结,面对新建礼台,台上飘着达苏国的红海蓝鲸旗。库尼王率军臣众人拜了守护达苏岛的奇迹公,随即便令达苏国新帅起身。
军中无不翘首打望,都想好好看上一眼统辖达苏全军的新任最高司令。可他们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次。当真?怎么会?
礼台上站着的,竟是一名身着大红色衣裙的女子。当然了,她头发剃到寸许,身子干瘦,不大好看,但毫无疑问是女子。达苏国新元帅竟不是男子。
库尼王遵循诸侯国古仪,朝她行礼三次。
“我在此将达苏军队交付予你,济恩·码左提。”库尼说,“从今往后,一切军务均由你定夺,无人可以反驳,甚至我也不可干预。”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捧给济恩。“我并非高明剑士,但此剑来自一位挚友。我曾以此剑斩白蟒,它也是令二世皇帝畏惧的首件兵器。愿它在你手中有如在我手中一般,为你带来吉运。”济恩以福式行礼,将剑接过。
台下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完仪式,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达苏大军众位将士,”济恩·码左提提高音量,压住渐起的低语,“全天下看到我,都会与你们一样惊愕。在他们惊愕之间,我们便将战胜他们。”
金多·马拉纳听闻达苏国新帅竟是个妇人,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接下来呢?达苏国士兵是不是要学绣花了?上战场前是不是还要施些脂粉?”他大笑着,又端起茶正欲喝,实在是笑得止不住,只好再将茶碗放下。
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个愚蠢的库尼·加鲁是怎么成功进入蟠城擒得二世皇帝的。他走了一遭运,却不会走第二遭了。库尼·加鲁命将终老在那小岛。
泰安·卡鲁柯诺和民恩·萨可礼围坐桌旁,十分激动。
“二位,”济恩率先开口,“我并不蠢,我知道你们对于我担任元帅心有不满。”
泰安和民恩已经私下向库尼·加鲁逼问过这次任命的个中缘由。
“我们从你做劫匪时便开始跟着你了!”
“她究竟做过什么?她一事无成!”
库尼反驳道,他认为天分并不因国家、出身抑或是男女而有所分别。这话虽有道理,却并不能平息二人的不满。
泰安觉得很难直视新元帅,也不知如何与她对话。哪怕是坐着,他和民恩也比她显得高大。她的模样既像女子,又不像女子:她剃得只余寸许的头发,一脸伤疤,结实的手臂,满手的老茧——这些与她的绸裙和细嗓都形成鲜明对比,还有她的……胸。
而且她径直盯着两人,却没有依妇道垂下眼睛。
“女子力气多半不如男人。”济恩又说道,“这便意味着,女子若要击败更强的敌手,便须采用不同的法子。她必须利用对方之力反制,令他用力过度反而伤及自己,趁其不备而出击。她不能顾及廉耻,必须利用所有可用的优势,打破男人建立的战争规矩。”
民恩和萨可礼不情愿地点点头。至少她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达苏国远弱于其他各国,与金笃的柯楚国相比更是难望其项背。但我们的国君却渴望胜利,梦想或许有一日得以称帝。我以为,作为女子,我或许更能为达苏国由弱而强做出所需的艰难决策。我无法凭借自己的勇猛与力气鼓舞士气,因此,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与信任,才可实现我的计划。”
民恩和泰安喝了口茶。他们发觉自己并不如原先以为的那般愤怒。
“年纪轻轻的司令官以恐吓与管束在士兵中建立权威的例子,史书中记载了许多。他们会令军队接受愚蠢操练,桀骜不驯者便要遭到鞭笞或是斩首。但我身为女子,若是以此照搬,便会被称作小气悍妇,缺乏男人管教。我换不来尊重,只能引起不满。事实如此。
“因此,我需要你们二位的点子与帮助来赢得军心。”
码左提元帅在民恩和泰安的建议下立刻废除行军演练。“齐步行军在战场上毫无用处。”她宣布道。士兵们一片欢呼。
如今,训练大多改为交战演习。达苏军队被划分为若干规模的作战单位,再各自安排各类情境的模拟战役,比如进攻滩头、攻守碉堡、山林埋伏。在作战演习期间,剑刃与矛尖都裹了厚布,以免造成重伤,除此之外,官兵都应尽可能逼真作战。
新元帅下令,各级军官不仅要听令行事,也要依据战场环境不同随机应变。码左提表示,从她本人直至小队长,所有军官都必须将自己视为一个力求生存的有机体的头目,必须充分利用一切优势。倘若需要用到离经叛道的谋略,无论是否违背兵法或是习俗,一律不必顾虑。“我们在战场上的唯一目标便是取胜。”
码左提组织围棋课,在全军中推行围棋。虽不知围棋是否当真锻炼了士兵们的谋略思考,但它发出一个讯息:仅凭勇气与蛮力是不够的,军中各个层级都需要谋略。
作战演习十分逼真,士兵们都甚是辛苦。人人身上带伤,不少人落入对方设的陷阱,摔断骨头。有时,一方会伪装为平民百姓,便能骗得另一方输掉模拟战役。
士兵大多并无怨言。他们通过演习变得思维敏捷,勇气倍增。士兵因表现好坏便有军饷赏罚,军官的谋略水平则会决定军阶升降。
不过,演习再逼真,作用也是有限。为了进一步练兵,码左提会派出小股兵力前往远北小岛上的海盗老巢执行劫掠任务。这些小战役使士兵获得了独一无二的实战经验。劫掠所得的战利品也都归各人自己。
码左提不仅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达苏军队有如蛇,若要吞象,便须飞速成长。她必须在军中灌输可以推广的价值和做法。
码左提关心的不只有训练。元帅还与普通士兵分批会面,聆听他们的意见。这些会面是泰安和民恩建议的,灵感来自加鲁大人与叶卢宰相的治理经验。这一招不仅适合祖邸城和达苏国的百姓,对士兵也同样奏效。码左提改善了军中伙食,又叫库尼提高对死伤军士的家人的补贴。有一人抱怨说,在艰苦地形中行军时没有合适的鞋子。码左提便花费数月研究各个诸侯国的军鞋样式。毕竟,来自达拉诸岛各地的叛逃者在她这里都可寻得。她从中选了最好的样式,作为达苏军队的标准装备。
起义军的许多老兵被其他诸侯国拒绝,便都来到达苏国:他们在战争中失了手脚,司令官大多认为他们再无用处。但库尼想到幕如等人,便将这些人留在军中,只要他们自己愿意继续军旅生涯。他怕济恩反对,本已做好反驳她的准备,他不想干涉元帅在军务方面的权威,但他觉得此番事关原则。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提起此事,码左提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担心他们的伤残问题?”他探问道。
“我们每人都有独一无二的经验。”码左提不肯再多说。
她与柯戈招募到达苏国来的工匠技师一道发明了新的甲胄和机械装置,便可代替失去的肢体的部分功能。竹制机械手覆以布料,其中张力大小可以用牛筋调节,直至使用者能够灵活挥矛。弹簧木腿可以自动适应不同地形变化,便能令独腿士兵恢复一些地面行动力。这些装置成本高昂,又须依据每人情况量身定制,但码左提认为能帮久经沙场的老兵继续发挥作用,这钱便花得值得。与此同时,这些老兵也对元帅敬佩不已,愿为达苏大业赴汤蹈火。
蕾纱娜夫人前来看望元帅。
济恩摸不准她的意图。她知道库尼的新妻受他器重,也是他的一位顾问,据说库尼从各人那里获得的意见不一时,便会听从蕾纱娜的判断。但济恩只见过几次晚餐后她与库尼共舞。她从未听到过蕾纱娜对战争之事有何兴趣。
幸好蕾纱娜并未闲聊济恩惧怕的那些琐事,这令济恩大松一口气。蕾纱娜开门见山。
“元帅,我认为你应该令达苏国女子发挥作用。”
很多女子响应库尼号召来到达苏岛淘金。其中许多人都术业有所攻:草药、化妆、舞蹈、织布、缝衣、卖艺等各行各业,无所不包。有些人与夫君一同前来,有些则是孤身一人自给自足,一些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也有些人是在起义期间失去了家人。
济恩十分困惑。“好的。军队自会吸引女子前来,有如腐肉吸引猛禽。”她想的是所有军队都需要也都不得不忍受的随军女子:洗衣妇、厨子、妓女等等。
但蕾纱娜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济恩冷眼看她:“少有女子力气足以拉开标准弓或是灵活挥舞数斤重的宝剑。入军意义何在?”
蕾纱娜并未回答,而是走向济恩房间一角,那里倚墙放着一根竹质旗杆。她取了旗杆,将它横架在济恩书几与窗台之间。她轻轻跃上旗杆,轻盈优雅有如栖于枝头的黄雀。她立于足尖原地转圈,细细的竹竿竟几乎未动。
“体轻也是一种优势。”蕾纱娜道,“特别是需要升空之时。”
码左提眼前突然一片迷雾消散。她想象着士兵身形变得娇小轻盈,作战风筝便可飞得更高,气球便可飘得更久,飞船便可驶得更远,运载的兵器也更多……
她朝蕾纱娜行了一福。“你令我看到了一个所有诸侯国都视而不见的优势。众人之中,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在不可原谅。”
蕾纱娜跃下竹竿,落在地上,回了一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总有须钝石打磨之时。”
济恩朝她微微一笑。“不过,这类任务只有部分女子能够胜任。我猜你还有其他点子。”
“达苏女子本领众多。军队不仅需要作战,战前战后亦有许多事务需要料理。”
济恩斟酌半晌,点了点头。“有你为王后,实乃达苏国之幸。”
码左提元帅为暂且只有作战风筝和气球的达苏国空军征募渴望冒险、身手苗条敏捷的女子,又征募妇人为大军另建一支辅军。
草药师与裁缝足以胜任护士与战地外科医生的角色——草药方子可以有效镇痛,裁缝久经丝绸之训,手指稳当,正宜缝合伤口。化妆师与纺织妇可以改进战场伪装。卖艺者与舞者则创作了新的行军曲与战歌,不但鼓舞士气,还可弘扬库尼的大计。招募女子入军,便有了更多人手用于修补与保养盔甲,制作弓箭,更多人手和智囊来分担军中的无尽活计。
辅军女兵还参与男子的其他任务,也为他们提供建议:草药师为军中厨师提供建议,令军中饮食更为健康,预防行军时传染的各类疾病;裁缝与织工向制甲工匠传授了一些秘诀,以便改进盔甲、绑腿和军鞋等衣物的制作工艺。
除了非战斗任务,济恩也令辅军女兵接受基础作战训练,用于自卫,还可作为应急后援力量。倘若他人未曾料到女子可以作战,那达苏国便又多了一重优势。
渐渐地,不出所料,有关码左提元帅的玩笑话不再轻蔑,而是变得亲昵起来。军官向她行礼时,眼中也有了真真切切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