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鲁乍城外
首侯元年七月
库尼央求素妥带他一起进萨鲁乍城去。
“总得有个人帮你拿买的东西。”他说。
“你在萨鲁乍城露面不太好吧。”素妥说,“你此时应该在达苏岛卧病呢。”
但库尼不听劝。他与姬雅和好后便又打起精神来。他自觉可以征服天下。他想亲眼从近处看看萨鲁乍城,看看马塔的都城中的贵族。这就像是在嘲弄马塔这位霸主给他设的小岛牢房。于是他便穿成佣人打扮,跟着素妥进了城。
素妥买了米、鱼、菜、肉……库尼的背篓愈来愈沉,但他却没有怨言。萨鲁乍城繁华喧嚣,发达兴盛程度远胜鞑叶城,他这才发觉自己多么想念本岛。
“起来,你这个没用的懒骨头。”是一个柯楚军官。一个五十长,边嚷边鞭笞一个倒在地上的瘦弱男孩。那孩子本想爬起来,但太过虚弱,又倒在地上。他显然是吃不饱饭,又受了不少虐待。人群在他们周围腾出一大片地方来。
“怎么回事?”库尼凑上前去,问道。
素妥耸耸肩,“霸主让很多乍国囚犯改为充军做苦役,就和奴隶没什么两样。”
“那孩子看着还不到十四岁。”
“霸主说,这些囚犯以前效忠皇帝,所以落得何等下场都是罪有应得。大部分人都表示赞同。”
“要是一句‘罪有应得’就足以虐待百姓,苦难就永无休止了。”
素妥瞧着库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库尼看看那个孩子,他倒在地上,半死不活。库尼脸上一阵抽搐。
他突然大笑起来,朝那怒气冲冲的官员走去。
“大人!大人!能跟您求件事吗?”
那军官停下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干什么?”
“我跟霸主一样痛恨这些乍国狗。我最喜欢发明些绝妙游戏来折磨这些没脑子的乍国奴隶。既然这一个显然已经干不动活了,能不能把他卖给我?我有些新玩意儿想试试。”
他的语气油腻圆滑,一双眼睛因为期待折磨他人而充满愉悦。就连那名五十长也打了个冷战。不过,库尼在他耳边低声开了个价,他便点头答应了。
“啊。”库尼做了个鬼脸,“我身上没带够现钱。现下只有十两银子。”他皱着眉头,拍拍衣袖,眼睛突然一亮,“但我带了名章。”
库尼走向路边一家文房店铺,拿了一张纸回来,交给那五十长。“把这纸交给佩临大人家的门房,告诉他玉匿沁欠您的钱。玉匿沁便是我。我是佩临大人家的教书先生。账房会预支我的薪水给您。这上面印的是我的名章。”
对方谢过他,展开纸张,仔细瞧了瞧。他不善阅读,默默拼读着纸上的文字。
“咱们把那孩子带回去,给他洗洗干净。”库尼对素妥低语道。
“你和姬雅真是天生一对。”素妥低语答道,“你们就是忍不住要帮助别人。可不要低估这种品质。”
库尼一时陷入沉思,“多谢。”
柯楚军官终于读完了字,看到了那难以辨识的名章印迹,一时愣住了。
“是你!”他大喊道,“翡恩·可鲁可多里!”
库尼、素妥和那孩子走了才不过二十步远。人群中离他们最近的几个人转头盯住他们。
“他说什么呢?”素妥问。
库尼一个苦笑。“以前欠下的债,如今到了偿还之时。”
那五十长朝库尼冲来。一个卖冰镇酸梅汤的少妇正要躲闪,却脚下一绊,手中托盘里的冰块撒落满地。那军官踩在冰上,脚底打滑,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却再次摔倒。
库尼对素妥说:“我得走了。”
“等等!”她说,“我既已知道你的为人,便要告诉你我的秘密了。”她将他拉近,在他嘴边耳语了几句。库尼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看着素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回达苏岛去,尽你所能。”素妥说,“时机一到,我会在这里助你一臂之力。”
他转身消失在茫然的人群中。
姐姐,你为何帮那滑头逃了一命?你看不出他意欲谋反,推翻柯楚英雄吗?
那是你的英雄。我挺喜欢姬雅。她……很有性格。还不到她守寡哀悼之时。
要我说,她那诡计多端的相公不过是伪善,你竟也上钩了。他就是个戏子、骗子。
库尼窃了匹马,一路扬鞭狂奔,尽可能远地逃离萨鲁乍城。但那马儿已经老弱不堪,口吐白沫。他看到身后一群身影追来,扬起大片尘土。
他暗暗咒骂自己不走运。柯楚军中那么多人,偏偏撞见这个在祖邸城驻扎过的。祖邸城曾经那么多士兵,又偏生赶上这位被他用老把戏骗过的。
那名五十长立刻唤人支援。马塔·金笃已经昭告天下,库尼·加鲁不得离开达苏岛。霸主的手下都知道,若是库尼不经许可便逃离流放地,捉住他定会有赏。
库尼面前出现一间小农舍。他翻身下马,又是用力一鞭,让马沿大路继续跑下去,自己则冲向农舍门口,一个年轻姑娘正坐在门前剥豆子。
“姑娘,求你救命。”库尼知道自己此时什么模样:他虽染得一头灰发,但新长出的发根已是黑色,身上还是佣人打扮,面上几道假疤,慌忙逃窜而致满头大汗,简直就是个亡命天涯的暴徒——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年轻姑娘皮肤呈橄榄色,头发与双眼都是浅色,看来祖上是阿慕国人,而非柯楚国人。她站起身,打量着他,又朝大路上追过来的那团尘土瞥了一眼。“若是霸主的人在追你,那你估计也坏不到哪里去。”
库尼心中如释重负。马塔一直不在意农民对他的看法,也无意与他们搞好关系。库尼想象得出马塔麾下的贵族、将军及税吏是如何对待百姓的。可百姓有如大海,能载舟,亦能覆舟。
“跟我来。”姑娘将库尼领至屋后的水井,转动汲水所用的绞盘,让他慢慢顺绳而下,进入井中。库尼入水,她便叫他拉住绳子,将汲水的水桶扣在头顶,有如头盔。倘若有人朝井中随意张望一眼,便会以为水桶是浮在水上而已。
她走进农舍,在炉中生起火来。生火前,她先将柴木浸过水,于是炉中便冒出滚滚浓烟。不多久,屋中已满是灰烟,从门洞涌至屋外。
追捕库尼的柯楚士兵靠近农舍,放慢速度。那五十长觉得似乎看到骑者在这附近下了马。他派一半手下沿大路继续追前方快马扬起的尘土。另一半则随他走向烟雾缭绕的农舍。
一名年轻女子走上来迎接他们,满脸都是炭黑和涕泪。
“你可曾看见一名逃犯?”五十长问道,“他是个亡命之徒,与霸主为敌。”他并未向手下提起他们是在抓捕库尼·加鲁,万一自己认错人呢。
姑娘摇摇头。她激动地挥舞双臂,清开周围的烟。可那烟雾却跟随她的动作变得厚重起来,有如浓雾盘旋翻滚,很快便将她自己、五十长和手下士兵全部困入其中。大家都呛得咳嗽起来,止不住地流泪。
五十长竭力打量农舍四周,但却什么也看不清。他推开姑娘,走进农舍。浓烟中似乎跳出一个个身影,有如妖魔鬼怪,双眼冒火。五十长又是困惑,又是惧怕。他觉得脑袋变得很沉、很慢。仿佛烟雾充满脑海。
“你找的人不在这里。”姑娘的声音说道。
“不在……这里。”五十长重复道。
他摇摇头。这浓烟害得他无法思考。
他从幽暗的农舍中走出,脑海立刻清晰起来。
我找的人当然不在这里。我怎么这么傻?库尼·加鲁怎么会躲进农舍?柯楚国上下人尽皆知,库尼·加鲁背叛了伟大的霸主金笃,不会有人胆敢帮他。
他朝姑娘低声道了个歉,便带着手下沿大路离开了。倘若抓不到人,他便决定将此事隐瞒下来。若是霸主听说手下发现库尼·加鲁,却没有抓到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还要怀疑他帮了库尼。
姑娘将库尼拉出水井时,他已因井水冰凉而冻得瑟瑟发抖。库尼重见光明,看向那姑娘,她正沐浴在落日的柔光中。库尼发现,尽管她满面炭灰,其实是个美人。
“怎么,你从未见过柯楚女子吗?”她笑着问道。
“我是库尼·加鲁。”他说。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样说。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她手臂轻舞便能挥去院中残存烟雾的模样,使他不禁要据实相告。
“我是蕾纱娜。”她说,“一个平凡的制烟人。”
蕾纱娜备了些点心与苦茶,用托盘端来,放在二人之间的小几上。库尼表示感谢。
“你是如何操纵这……烟雾的?”
她站起身,点起一炷香,又将香炉也放在几上。
“看好。”
她在空中舞动双手,长长的水袖跟着飘动起来。屋中气流发生变化,笔直升起的烟开始盘旋。她停止动作,但那螺旋状的烟却并未移动,仿佛是有形的固体一般。
“太神奇了。”库尼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家人来自美丽之岛阿汝卢吉。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一直和母亲生活。她是草药师,发现了制造可塑烟的秘密。需要在焚香中加入几味特殊原料,燃起之后,产生的烟雾便与寻常烟雾的规律不同。
“我们周游各城,在茶楼中表演,日子过得很好。我母亲不断改进制烟技术,发明了愈来愈精巧的烟雾表演。她能用烟雾建造迷宫,宾客便花钱入内,寻求刺激,又笑又叫。”
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悲伤。“但然后出事了,是不是?”
她点点头。“母亲意识到,烟雾对人的头脑有影响,能让他们变得顺从,随意听信他人。这也是她的迷宫如此有效的原因之一:她可以在烟雾中做出鬼怪幻象,使身陷其中的人信以为真。”
库尼点点头。他也听说过,街头卖艺者将自愿参加的观众催了眠,随后便可令对方做出平常难得一见的各种蠢事:害羞的人能够慷慨激昂地讲话,勇敢的人看到影子也会缩成一团,尊贵之人则会学鸡叫狗吠,与疯癫之态十分相似。
“一日,一位以勇敢著称的王子进入母亲的烟雾迷宫。母亲为了向他提供刺激,便以浓雾将他困住,又施以幻象,让他以为有火舌怪兽围攻。她本欲在王子挥剑自卫时令怪兽后退,他便能体验到打败怪物的快感。
“可王子尽管以骁勇善斗著称,但其实是个胆小鬼。母亲的怪兽幻象出现时,他竟丢下剑,尖叫着逃出迷宫,还尿湿了裤子。
“阿慕国的珀纳湖王勃然大怒,以母亲施展巫术为名将她抓了去。原本要将她处死,但她却谎称有妇人之疾,向狱卒骗了些草药,以此造出烟幕挡住狱卒,趁机逃出大牢,而后来到柯楚国。我们此后一直在这里隐姓埋名。”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库尼说,“珀纳湖王以为你母亲的制烟术是妖法,可权威本身不也是制烟术吗?它也需要表演、戏台和花言巧语。”
蕾纱娜偏着头盯住库尼,直到他在那双浅褐色眸子的注视下变得羞涩尴尬。
“怎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我真希望母亲还在世。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此话怎讲?”
“她总说,只有强者争相取悦弱者之时,这天下才能走上正道。”
库尼大笑,过了片刻,他又一脸严肃。“令堂大人的话千真万确。”
“这便是她身为制烟人的规矩:悦人,领路。”
与蕾纱娜在一起令库尼忆起生活简单的童年时光,使他觉得十分自在。
之前,他并未意识到政治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竟是无处不在。每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具有多重含义,他的言行必须处处留意。久经柯戈之训,他已笃信,国君总在他人注视之下,言行皆有意味,哪怕一言未发也是传达信息。人们总是在看、在猜,他那般握手是何意,他似乎在听抑或未听又是何意,他忍住一个哈欠还是呷了一口茶又有何意。他周围的这些人,天天只想着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
他不得不承认,对此他有些喜欢,也相当擅长。
姬雅也以自己的方式精于此道。她一直是众人的焦点所在,其他人都向她寻求赞许、力量,各色各样的暗示。尽管二人心灵相通,少有人能像他们这样彼此了解,但在一起时,他们仍不自觉地继续这一套把戏:表演、揣测、暗示。
但在蕾纱娜面前,库尼毫无压力。她说话直率,也能看穿他的一切掩饰。他完全无需奉承、欺骗、撒谎。他与姬雅深陷其中的那一套心理游戏,她完全不感兴趣。因为她轻易便能看穿他人的诡计,自己却似乎毫无城府。
和蕾纱娜在一起才令库尼意识到他的生活有多么令人疲惫。库尼王的生活中,再也容不下那个看到孤独身影掠过天空时便心生欢喜的少年。
蕾纱娜并未将自己的天赋对库尼和盘托出。她的天赋与母亲相近,却也有所不同。
母亲擅长用烟雾使人变得迟钝,再将暗示植入人心。蕾纱娜的本领却恰恰相反:她能将困于烟雾中的人变得清醒。宾客在迷宫中尽情享受之后,是她领他们从中离开,是她让他们意识到方才眼前的怪兽不过是幻象。
如果她愿意,她也可以操纵烟雾,控制他人的心灵与眼睛,令人们产生幻觉,心生疑虑。但她更喜欢助人清醒。
就算没有草药烟雾,她也一直认为与人交谈是件轻松的事——她天生擅长穿透自欺欺人的烟雾,看清人心。大多时候,她并不说破。这通常也正是好人缘的源头。
但有时,当她认为对方有需要时,她便会改换做法。一句话,一首歌,或是有意为之的片刻寂静,她便能令对方看到她所看到的,这是最为珍贵的礼物:面对现实。
当人们意识到她的能力时,常常会因惧怕而对她敬而远之。他们不希望变得如此赤裸、无所遮掩。
然而,她的本领也有所局限。
她发现有些心灵是她看不透的,有如上锁的匣子。她看不出这些人的欲望和恐惧,也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
“我真为你担心。”蕾纱娜曾经试图向母亲解释这件怪事时,母亲如是说。
“为什么?”蕾纱娜问。
“你不像普通人,不懂得如何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说罢,母亲便将蕾纱娜拉入怀中,再未解释。
起初,蕾纱娜以为库尼也是这样的人,她也看不透他的内心。后来她才明白,这是因为她看得不够仔细。
库尼是个极其复杂的人。他心中重重叠叠的层次太多,所以仿佛看不透。有如一棵卷心菜,叶片层层围覆,彼此错落交叠,每一个想了一半的点子都被另一个所包裹,欲望、疑虑、悔恨、理想,它们全都紧紧收成一团,以免散得太远。他心中野心渐长,又急切渴望他人的喜爱。但他心中也有悲伤和不断侵蚀的疑惑,或许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或许正道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么笃定。
他令她感到困惑。在她以往的经验中,有权有势的人并不会有这么多疑虑。库尼强烈想要对他人行善,但他却并不确定何为“善”,也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挑起如此责任。
蕾纱娜意识到,库尼不愿自欺,所以才对自己充满疑虑,反而迷失自我。
我又该做什么呢?蕾纱娜自问道,一国之君需要建议时,我应该怎么做?
悦人,领路。
库尼与蕾纱娜共度了两周时光。起初,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他仍然在躲避马塔的手下。但有蕾纱娜相伴身旁,他根本无法自欺。
于是他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走。她便同意了,因为她已知道自己会答应。
库尼王便这样娶了新妻蕾纱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