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爪岛
义正武治四年十一月
帝国舰队的非罗·恺马将军只有一个执念:让他的舰队尽可能远离疯子马塔·金笃。狂暴的起义军有如一群嗜血恶鬼从地平线上涌来,这画面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坐卧难安。
过了数日,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占据优势。
马塔已经烧光突阿扎港口的所有船只,起义军无船可用,无法离开狼爪岛。起义军还能怎么办?难道游到海上来进攻他?
恺马如今是帝国军衔最高的军官,他集结了落败而逃的军舰与飞船,掉转方向,打算封锁狼爪岛北岸和南岸。加之塔祖化身的巨型漩涡使船只无法横渡奇汐海峡,如此这般,便无船只能够往来狼爪岛。
帝国陆战是输了,但他们可以将马塔·金笃和他麾下的起义军围困在整座岛屿上,直至蟠城派来援军。
马塔·金笃不是想拿全体部下的性命豪赌一场吗?好啊,让他来赌。
马塔·金笃开始自称为柯楚国元帅。佗入路·佩临拟了一份声明,身处狼爪岛的诸国国君和贵族均未流露分毫反对之意。
马塔没等肃非王颁布敕令。倘若没有他和叔叔,那个放羊少年便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雷飞落抵得过十个肃非。起义败局本定,扭转战势的不是帕汐·洛马,而是他。战胜号称不败的金多·马拉纳的不是肃非,而是他。以两千狂暴士兵制伏四万大军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他并未借助任何花招或诡计,全凭骁勇取胜。
这是最堂堂正正的胜利,也是最令人开怀的胜利。
肃非不过是个傀儡,马塔根本不需要他。佗入路·佩临说得对:不管马塔想要什么,不管他认为自己应当得到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取。他竟然曾经顾影自怜,实在愚蠢。只有自己敬自己,这世界才会敬你。
周围那些哭哭啼啼的弱者令他感到作呕。这些人都是叛徒和懦夫,根本不配称为贵族。尽管那些贵族或许投对了胎,可他的护卫拉索·米罗虽是农家的孩子,勇气却是他们的十倍;再说他的兄弟库尼·加鲁也是农民出身,气节却更胜这些人百倍。
马塔将达罗王逐出突阿扎王宫,自己占领了宫殿。狼爪岛一役中,法沙国和甘国的司令奥维·阿提及胡页·诺卡诺直等到战势明朗,看出马塔必胜,才前来支援。二人此刻被软禁起来,等待马塔审讯他们的叛国罪。他虽取胜,但也不会被他们三心二意的支持所愚弄。
但他却对纳门和马拉纳以礼相待。这二人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勇士,但地位却受他敬重。他们努力尽责,只因能力所限而败,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再说了,马塔是飞索威下凡,又有谁能胜他呢?纳门尸身不再,他便将纳门的佩剑以公爵之礼下葬,还允许马拉纳不缴剑。马拉纳身材矮小,令他出乎意料,他也无法理解绮可觅为何钟情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脸色蜡黄之人,也不愿选择他自己,大概这更证明了她难辨优劣、不够高贵。尽管马拉纳获得了绮可觅的芳心,但这位“情敌”如此孱弱,实在令马塔难以产生嫉妒之心。他根本不屑于此。或许有一天,他甚至会宽宏大量地让马拉纳效忠于他,如同古代豪杰对待手下败将一般——不过眼下他还未想得那般长远。
我是首侯,他心想,与诸君平等,又身居首位。不,不对。其他凡人在骁勇善战方面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他将浩浩荡荡踏入蟠城,踩在二世皇帝的喉咙上。他将成为起义军的第一英雄。他是征服者,他是霸主,这个头衔只属于传奇与神话。
只有等到那一刻,金笃家族的名字才会恢复荣光。
但首先,他要带领手下军队离开狼爪岛,进入热季拉平原,穿越索轲山口,前往完美之城。
帝国舰队对狼爪岛的封锁只是个小问题。他下令让手下开始建造新船,狼爪岛郁郁葱葱的山丘上很快便没了树木。
一位老妇人前来拜访新的金笃元帅。她拄着拐杖行走,发色全白。但她的面孔洋溢着健康与活力,戴着鲨鱼皮头巾和鲨鱼齿项链。
“我能与塔祖交谈。”老妇人的声音抖抖索索,无比刺耳,令听者不禁皱眉生厌。
塔祖的诸位牧师大怒,叫喊起来。
“我们才是塔祖的使者。”
“她不过是个骗子!巫婆!就会愚弄天真的村民!”
“把她抛下悬崖,让她跟塔祖直接交谈去吧!”
但马塔挥挥手,命诸人闭嘴。这些人稍一看到风吹草动,认为他们的权威可能受到威胁,便有如小孩立刻哭号起来。目睹这种情景令马塔产生一种病态的快感。在他看来,这些牧师与他如今无比鄙夷的君王贵族一样软弱贪婪,都是同等货色。
可这位老妇人却很勇敢。她站在起义军中最有权势的人面前,毫不发抖,径直与他对视。马塔对此很是欣赏。
“你给我带来了塔祖的什么话?”他问道。
“塔祖可以帮你们离开狼爪岛。但必须首先向他献祭。”
老妇拒绝透露任何细节,马塔只得将其他人都从军务厅打发出去。而后,她在他耳边低语。
马塔睁圆双眼,后退两步。“你究竟是谁?”
“这还用问吗?”老妇说道。不过,她的嗓音已不再像是老妇。她的声音低沉浑厚,军务厅的墙壁随着她的话音振动。她的话音有如惊涛骇浪,又似深海劲流。
她脊背挺直,拐杖握在手中,犹如武器。她微微一笑,神情凶猛,好似鲨鱼。“你心中已有答案。”
马塔凝视着她。“你想要的很多。”尽管他努力稳住嗓音,但还是发抖了。
“不,想要很多的是你。”老妇人说,“我只是饿了。”
马塔仍然凝视着她。他摇摇头:“我无法做到,也无法接受。”
老妇人扑哧一笑。“你是不是在想,倘若你满足我的要求,库尼·加鲁会作何感想?”
马塔没有回答。
老妇人耸耸肩。“我的话说完了。你自便。”突然间,她又变回一副年迈体弱的样子,蹒跚着走出军务厅。
二十日内一整支舰队造好了。新船龙骨稳固,接缝密合,船体光滑,在突阿扎港中轻轻摇晃,新漆闪闪发亮。马塔的部下干起活来和打仗一样卖力和漂亮。
“金笃将军真是造船大师!无论做什么都胜过别人百倍!”
“你怎敢将金笃元帅与别人相提并论?他是诸神所派!”
“你怎敢说金笃元帅是凡人?他是塔祖的化身,海洋与浪涛的主宰!”
金笃将军漫不经心地听着贵族和侍臣争先恐后地阿谀奉承。他很清楚,这些人都很愚蠢,可听到他们的话,他仍然无法抑制愉快的心情。他们的话轻抚他的心,令他感觉仿佛漫步云间。
“够了。”他说。四周的闲谈立刻停了。“我们明日出发,前往本岛。就让恺马在海上放马过来吧。我们会轻松击败他,就像在陆上拿下纳门和马拉纳一样!”
众人欢呼起来。
那晚,一场暴风雨席卷突阿扎港,其猛烈程度超乎诸人生平所见。
风声呼啸,此起彼伏,令近海而居的人双耳失聪。怒涛拍岸,浪花高溅,淹没王宫。突阿扎城的街道变作运河,清晨鲨鱼在其中游弋,和从三楼窗子观看的市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新舰队全然不知去向。只剩下几根折断的桅杆和几块甲板碎片。本已有一千人登船负责准备和站岗,如今全部丧命。
马塔·金笃听闻,命众人寻找那位来见过他的老妇人。大家搜遍突阿扎城,也没找到她的影子。
“这是违抗诸神的代价?”马塔面对畏缩的侍臣,却更像是在自语,“抑或是在向我提醒历史的沉重?”
他提高声音:“舰船既毁,那便必须再造新船。”
他下了新令。
投降的帝国士兵太多,无法全部囚在狱中。只要他们同意加入马塔·金笃的军队,便可重获自由。
狱中囚犯听闻如此良机,都雀跃不已。
许多士兵曾经效力帝国之时,都为皇帝的建设大计担任过督工,对服徭役的苦工挥舞鞭子。而许多柯楚士兵不是自己服过徭役,便是有亲友曾服过徭役。
如今他们要与从前折磨自己的人成为战友,于是柯楚人便寻找一切机会复仇。打扫茅房、煮饭、清扫和夜哨之类的任务总是分给效忠过帝国的士兵。
日间,前帝国士兵忙于造船时,柯楚人却游手好闲,催促他们更加卖力勤快。尽管第一支舰队损失殆尽,但马塔手下的士气却有所上涨:折磨乍国士兵对他们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公道。
拉索也和大家一样,尽情享受随意支使帝国走狗的乐趣。对于投降者来说,元帅贴身护卫的话便等同于律法。
拉索最喜欢的玩法便是命令他们将山中砍伐的高大橡木运至港口。他命十六人搬运一根木头,必须从山中径直运至港口,中途不得将木材放下休息。等众人筋疲力尽,没等抵达目的地便放下木材时,他便让他们将木头留在原地,返回山中另运一根。这样消遣从未令他生厌。
“想想你们这帮乍国浑蛋是怎么对我爹的——”他挥舞着鞭子,“我这都算是便宜了你们。”
“投降士兵当中怨声载道。”拉索说,“很多军官都觉得可能会暴动。”
“就让他们抱怨去吧。”马塔·金笃平静地说道。
“你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应该每日跪谢才对。”拉索说。
“拉索,有时,怨天太迟,谢人又太早。”
拉索不懂金笃将军话中之意。他只知道,投降的乍国士兵忘恩负义。他低语道:“这便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经过不懈努力,这支由曾经的囚犯组成的金笃军成功建造了一支新舰队,而且不过花费十日,是上一次用时的一半。
但这一次,他们终日劳苦卖命,造出的却是笨重迟缓的船只。经验丰富的甘国水手愕然打量着,这些船看起来就像是匆忙钉起的大箱子,丝毫未曾考虑是否适航、坚固或易于操作。
佗入路·佩临开口说:“驶入开阔海域时,这些船要是没自行散架就是奇迹了。我想不出要如何利用它们克制封锁舰队。”
马塔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住口。“我已听够了疑虑之词。”
众人惧怕金笃将军的怒气更胜过惧怕大海,谁也不敢再置一词。
“他不是已经反败为胜了吗?”士兵们低语道,“或许,只要他想成功,就足以令诸神屈服于他的意志,为他创造奇迹。就连塔祖也不敢反抗我们的金笃元帅。”
马塔下令登船,无人抗令。
船舱巨大,似乎更像是运送粮食海鱼的货船,而不像兵船。士兵鱼贯而入,守卫站在通向船舱的台阶上,将人往里推,直至船舱内挤满士兵,连转身的空间也不留。舱内当真填满填实,护卫这才满意,关上舱门。
船只驶出突阿扎港,众人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等待帝国舰队攻击。但始终没有动静,船只也一直航行。难道是金笃元帅的威名吓住了帝国军舰?
渐渐地,众人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彼此倚靠着站立着,随着船只轻柔的晃动打起了盹。
数个时辰过去了,船猛地一晃,有些人醒了过来。四下一片寂静。头顶的甲板吱呀作响,但却没有脚步声。不是应该打开船舱,放人上去透透气了吗?
靠近舱门的人拍打门板。无人回应。
“他们不光把门闩上了。是把咱们封死在这里了!”有些人透过舱门的缝隙朝外窥视,随即大喊。舱门外侧堆了沉重的箱子,里面的人无论如何用力,也无法推开舱门。
“这里有柯楚人吗?有之前效力于金笃将军的人吗?”
无人回答。整舱全是投降的帝国士兵。
“驾船的人呢?上面有人吗?”
仍是一片寂静。
水手早就乘小舟弃船了。船舵被锁死,以免改变航向。这些不甚结实的破船满载两万帝国降军,向北驶入奇汐海峡。
饥肠辘辘的塔祖在他们前方张开血盆大口。
塔祖饱餐一顿,从献祭中获得力量,变得更为暴虐强大。他向北冲出奇汐海峡,绕过大趾角,一下将半支帝国舰队吞入他的无底大口。
他又马不停蹄地转移到狼爪岛东岸,不过几个时辰,便绕岛一周。突阿扎南面,在岸上人目力所及的距离之内,塔祖追上了另外半支舰队。非罗·恺马将军便这样带领手下到海底与死去的同伴相聚了。
塔祖漩涡的中心冒出一股股水柱,直冲天际,有如蟾蜍捕捉蜻蜓时疾速伸出的舌头。仅剩的几艘帝国军舰吃力前行,想要逃命,却还是卷入巨大漩涡,在湍急的海水中有如肥皂泡碎裂开来,从寂静的弥漫水汽中消失不见。
塔祖返回奇汐海峡。他的使命完成了。
黄昏的光线灰暗压抑,闪电从云层中劈下,击中风暴席卷的水面,发出巨响。守护乍国的风雨之神奇迹正在狼爪岛以北的海上勃然大怒。
来跟我打一场啊,塔祖!你打破了诸神的约定。乍国之血必将得偿!我要把你的每一颗牙都拔下来!
但塔祖的漩涡避开闪电,在海上到处流窜,有如饱餐的鲨鱼一般无忧无虑。
兄弟,你的怒火找错了地方。我的天性便是每天在这片海域逡巡。倘若凡人要拦我的路,我大可如此处置。
我不听这些诡辩之词!
不远处,法沙国的守护神,具有治愈之力的卢飞佐前来干预。他的声音温和抚慰。
奇迹,你知道塔祖说得有理。我虽憎恶他的做法,但他并未打破我们的约定。他只是劝服马塔·金笃献祭而已。
风暴又持续数个时辰,但直至日出之时,风雨终于散去。
“你们不赞成这个法子。”马塔对他的顾问们说道。他特意将声音放低,保持冷静,众人只得竭力聆听。
除了面露冷笑的佗入路·佩临,其余军师都目光低垂,不敢与马塔对视。
“你们觉得,这许多人既已投降,便不该将他们全部杀光。”
众人仍然没有回应,只是屏气倾听。
“我们大发慈悲允许囚犯活命之时,只得受困于狼爪岛。一场风暴,我们的士兵便送了命。他们还年轻,本应死于荣耀,而非葬身大海。
“那位老妇人的确是塔祖的信使。我决定遵从她的话,向塔祖献祭,满足他的口腹之欲,这样才得以保证胜利。诸神在给予我们启示,你们没看出来吗?
“之前我太过心慈手软。恐怕是仁慈的兄弟库尼对我影响太多。他毕竟不是戎马之人。我必须记住,对敌人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人毫不留情。塔祖要血,我便不得不给他血。
“你们有些人或许难以接受杀掉如此众多的乍国囚犯,但要知道,此事自有公理。多年前,我的祖父达祖·金笃因小人背叛,在与乍国交战中落败。那条乍狗戈乍·同耶提竟活埋了投降的柯楚士兵。直到如今,这笔血债才得以清算。”
帝国舰队没了,柯楚国派出一队商船和渔船前来接应马塔和他的军队。已无必要假意宣称这些士兵效忠于他人,他们只听命于马塔。
他是马塔·金笃,狼爪岛屠夫。他用宝剑杀了两万人,又以大海葬送两万人。他已不在乎肃非王这等区区凡人的想法。他是死神,战争规则由他说了算。
现在,他要返回本岛,通过索轲山口,进军蟠城。他将干掉二世皇帝,夺回属于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