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邸城
义正武治四年六月
其马和西金在纳丕城开始起义时,许多人蜂拥而至,加入起义大军,但也有许多人做了土匪马贼,趁乱渔利。有一个匪帮最令人闻风丧胆,最为心狠手辣,首领是一个农民,名叫蒲马·业木。皇帝手下的官吏将他的土地强征去,建了皇家猎场,却一个铜子也没赔给他,业木便一无所有了。
业木的匪帮的打劫对象是穿越坡林平原的大路上的商队,最终油水变得寥寥无几。贸易日渐停滞,商人都不敢走这条路。风险实在太高,皇家军队和起义军行军进退,武装者肆无忌惮,没人能保证行路安全。业木的手下只能不断扩大打劫范围,寻找理想目标。他们发现,曾经死气沉沉的祖邸城如今贸易依旧繁盛。
祖邸公爵显然兢兢业业,确保此地没有劫案发生,还想挣钱的大胆商人全都把货物带到这里来。狼群若要在沙漠中寻找新的绿洲,跟着羊群便可。业木便立即带领手下转移到二梅山中。
他并不惧怕祖邸公爵。起义军不像皇家军队那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业木常常在单挑起义军首领时轻松获胜。有时,他干掉首领之后,起义军小队甚至会加入他手下。他要尽全力给前往祖邸城的愚蠢商人大放血,然后靠战利品享受荣华富贵。
午后时分,业木的匪帮藏身于靠近一座小山顶的灌木丛中。
他们盯住一支商队沿祖邸城南的大路缓缓蜿蜒前行。大车行进速度极慢,车上显然满载昂贵货物。业木一声尖啸,手下纷纷呼应。众人骑马冲下山,有如一阵狂风刮过平原,笃信将会满载而归。
大车停了下来。车夫看到匪徒靠近,解了马,抛下一切,落荒而逃。蒲马·业木放声大笑。这年头做土匪真轻松,太轻松了!
被弃的大车静静停在路上,就像是岸边一群熟睡的野雁落网。
众贼上前,在车队中间停步。正在此时,大车的车壁有如纸屏风一般落下,涌出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
有些人下车与土匪交手,其余人将大车围成一圈,断了匪帮逃命的去路。有几名盗贼机灵,觉得大事不妙,狠狠一踢坐骑,没等大车包围圈合拢便仓皇而逃。但包括蒲马·业木本人在内的大队人马都被大车挡住去路,无路可逃。
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人走入包围圈中心。他双臂肌肉有如马腿一般结实,肩厚如牛。业木看向巨人的双眼,不禁打了个寒战。此人每只眼中都有两枚瞳仁,根本无法与他视线相对。
“贼子,”巨人语气肃穆,活脱脱一个噩梦中走出来的判官,“你落入了加鲁公爵的圈套。”他从背后抽出一把和他本人一样巨大的宝剑,“来见过止疑。不必心存侥幸,你逍遥法外的日子到头了。”
这可不一定,业木心想。他相信自己能打败所有人。这个巨人模样虽然吓人,但看似贵族出身。业木打败过很多高傲无能的贵族。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英勇的战士,却对阴损招数一无所知。
他踢了下坐骑,冲向马塔·金笃,宝剑高举过头顶,预备一剑将他砍倒。
马塔一动不动,直至最后一刻,他以令业木难以置信的超人速度闪避开来。马塔伸出左手,拽住业木的马缰绳。他举起右臂,巨剑扛住业木的当头一击。
铮!
业木倒在地上,喘不上气来。他眼前一片模糊,脑中嗡嗡作响,此刻心中只有两个念头。
第一,马塔竟不知怎么地仅凭左手就将小跑的马儿停住,而且双脚竟并未离开原地。马儿虽然停了步,但蒲马却还在前进,他翻过马头,空中一个翻滚,仰面倒地。
第二,马塔右臂轻松挡住了业木朝下劈来的那一剑,尽管业木所处的位置更高,而且剑力中既有他的臂力,又有马儿的动量。
业木举起右手,发现虎口一片血肉模糊。他的手没了知觉。两剑相碰的力道过大,他右掌中的细小骨头皆已震碎,剑也从手中飞脱。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剑仍在高空中飞转。剑达到顶点,悬置了一秒,又笔直地冲了下来。
业木不假思索一个翻滚,宝剑径直扎入他身旁的地面,只余剑柄在地表,离他的腿不过数寸。
“我投降。”业木说道。他望向马塔·金笃冰冷的双眼,脑中确实再无侥幸的念头。
马塔·金笃打算将蒲马·业木在城门上方的柱子上吊死,警示其他土匪,别当祖邸城是好下手的地方。
但库尼·加鲁表示反对。
马塔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又生出恻隐之心了吧?他可是杀人劫财的土匪,兄弟。”
“我也当过土匪。”库尼说,“当过土匪不意味着他一定就应该死。”
马塔瞪着库尼,简直难以置信。
“我只干了很短一段时间。”库尼说。他对马塔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而且我们当时尽量不伤人,甚至还给商人留下足够回家的盘缠。不过,我总得给手下发饷吧?”
马塔摇摇头。“你真不该告诉我。现在你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就是穿着囚服、在牢里以头抢壁的模样了。”
“好吧。”库尼大笑道,“那还是别告诉你我当土匪之前是干什么的了。咱们跑题了。
“我想说的是:业木马上功夫了得,又会带人。他懂得如何避开强敌、伺机而动。咱们这里马儿这么多,正可以将他派上用场。前哨已经来了消息:纳门出动了。”
纳门的军队有如汹涌潮水,溃败的小股起义军在前逃窜求饶。许多人倒下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奔腾的马蹄和行进的脚步下。库尼打量着地平线上掀起的滚滚尘土,时不时银光一闪,那是明晃晃的盔甲和出鞘的宝剑。他只觉腹中一紧,口中发干。
库尼将祖邸城门尽可能多开一阵,让更多难民进城。但最终,他别无选择,只得下令在纳门大军抵达城下之前将城门关上。手下士兵不得不借助刀剑长矛挡住难民大潮,这才将城门关闭闩好。他们听着城墙另一侧的尖叫和哀求,不少人崩溃哭泣起来。
“加鲁大人!他们正在用投火车攻城门!”
“加鲁大人!守卫塔上箭用完了。他们要攀上城墙了!”
但库尼呆立原地。被挡在祖邸城外难民的哀求声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一直未曾散去。他想起胡佩和幕如。又一次,人们因为他所做的决定而死;又一次,他觉得无比困惑,不知所措。
祖邸城的卫兵们看到长官如此这般,都恐慌起来。
纳门的手下在城墙外搭起云梯,剑士在弓箭手的箭雨掩护下攀上梯子。有几人已经登上城墙,正与祖邸城的守卫们搏斗。祖邸城的卫兵只有操练经验,从未实战过,挥剑动作犹豫不决,面对乍国老兵的勇猛进攻,踉跄后退。
一名祖邸卫兵的手臂被斩,尖叫着倒了下去,伸手想要捡起地上的断臂。周围其他卫兵脸色变得煞白。乍国士兵一步上前,那个尖叫的卫兵没了声音,有几个守卫丢了兵器,转身逃了。
不多久,纳门手下又有数十人加入战斗。倘若他们在城墙上站稳脚跟,夺下守卫塔,就能打开祖邸城门,一切就都完了。
马塔·金笃迈开大步沿阶窜上城墙。他右手握止疑剑,左手攥血噬棒,径直冲入那一小群乍国士兵当中。
血噬棒砸开一个卫兵的脑袋,脑浆血浆四下迸裂。乍国士兵们一时惊呆,气焰灭了。马塔张开嘴,舔了舔血噬棒上的血渍。
“和其他人的血一个味道。”马塔说,“你们皆有一死。”
接着,止疑剑有如杀戮之菊旋转起来,血噬棒起起落落,与死神心跳同拍。乍国士兵格挡防御用的剑与盾或是损毁,或是从手中飞出,转眼间,马塔·金笃周围便躺倒几十具尸体。
“上啊。”马塔对周围缩成一团的祖邸卫兵说道,“战斗岂非光荣之举?”
祖邸卫兵们被这一幕所激励,在马塔·金笃周围重整旗鼓,将云梯顶端的钩子砍断,把梯子从城墙上推倒,仍挂在梯上的乍国士兵发出惊恐叫声,令他们大为振作。
马塔站立在城墙上,有如流民之战中的桀骜英雄,全然不顾从周遭飞过的箭雨。库尼注视着他,心中充满钦佩。的确,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人人皆有一死,但他可以选择像马塔·金笃一样活着,毫无踌躇地战斗,也可以在恐惧与犹豫中畏缩不前,一错再错。
他是祖邸公爵,他的城市的命运掌握在他手中。
库尼冲上台阶。马塔身后,又有一个乍国士兵正试图攀上城墙。库尼拔剑上前,拨开士兵的格挡,刺入他的喉咙。一阵鲜血喷出。马塔赶过来,帮他一起斩断云梯,从城墙上推了下去。
库尼感觉脸上一阵温热。他抬手摸了摸,看看手指,是血,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尝尝。”马塔说。
库尼照做了。很咸,很稠,有点苦。有马塔在身边,他感觉血管中流淌着勇气,就好像吃了十来棵姬雅的勇气草。
“加鲁大人,投火车把城门点着了!”
库尼朝城外看去,看到以皮革覆盖的大车在城门脚下集结。皮革可以帮助躲在下面的士兵阻挡守城者的箭。他们已将厚重的橡木城门点燃了。
有了马塔和库尼作为表率,守卫塔上的卫兵振作起来,丢下巨石,砸毁了投火车,可城门的火势依旧未衰。
“要是准备了更多的水和沙就好了。”多飒嘟哝道。
库尼咒骂自己缺乏经验。他为了应对围攻,集中精力收集粮草兵器,忽略了其他基本物资的准备。
纳门的手下从城墙脚下退了回去。大家看着浓烟滚滚,火光闪烁。不多久,城门就会被撞裂攻破。
“应当让士兵在城门前的广场列队。”马塔说,“一旦城门打开,就在街头跟他们拼死一搏。”
库尼摇摇头。就算马塔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无法击退万人大军。他舔了舔嘴唇。水,要是准备了成桶的水就好了。
“跟我来!”他大喊道,一边冲上被火焰吞噬的城门上方的守卫塔,一边动手解开衣袍上的腰带。
“你这是做什么?”马塔边紧跟他的脚步边问。
“掩护我!”库尼大吼。他爬上墙头,转身蹲下,开始对着城外小便。
其他士兵立刻领会了。有些人也开始解裤带。还有些人将身子倚出墙外,举起盾牌帮蹲着的战友掩护。纳门的手下也明白了形势,朝他们开始放箭。箭与盾相碰,铿锵作响,有如夏季的一阵冰雹。
尿液顺城墙汩汩流下,落在燃烧的城门上,火焰嘶嘶作响,腾起阵阵蒸汽。
“来啊,兄弟,你也得贡献点儿!”库尼大笑着对马塔喊道,周围升起的烟雾和尿味蒸汽呛得他咳嗽起来。“这可真成了一场撒尿比赛了。”
马塔不知该笑还是该怒。这可不像是打仗的样子。
“怎么了?你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尿吗?”库尼问道,“别害羞了。大家都是好兄弟。”
马塔叹了口气,爬上墙头,在另一对举起的盾牌后面蹲下,放起水来。
塔诺·纳门率万人大军,将祖邸城围困已逾两周。
他并未曾料想竟会遭遇如此负隅顽抗。祖邸城的守卫和他在笛牧城打败的乌合之众大不相同。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祖邸公爵,还有著名柯楚大将达祖·金笃之孙,马塔·金笃将军,这二人似乎很会带兵。他们显然在围城前早已备好粮草,如今便似乌龟缩壳一般在城墙后面安然等待。
纳门更想抛下祖邸城,朝起义君王所在的萨鲁乍城进军。但他派上天的作战风筝侦察兵带回的消息都是祖邸城中满是士兵,街头堆满他们闪闪发光的宝剑和战旗。祖邸兵力大概和纳门手下不相上下,没准还要多一些。若是纳门尝试绕过祖邸城,只怕在去往萨鲁乍的路上会被从背后受袭。
可惜的是,纳门没带多少攻城机械,他凭经验以为,他的军队一靠近,起义者便会弃城逃入山中。他带来的少量云梯、投火车和攻城锤很快便被祖邸城守卫军摧毁了。现下,纳门已无法快速拿下祖邸城:挖地道耗时太久;若要在荒无草木的坡林平原上建造弩炮或投石车,就必须将木材从二梅山运来。
纳门皱起眉头。继续围城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但他笃信自己会取胜。毕竟他能从热翡卡的皇家粮仓获得补给,而守城者甚至无法抵达周围的乡村。就算祖邸城粮仓储备再足,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
“库尼,咱们为何要为几个士兵这般大费周章?”马塔问道。
库尼坚持每日在祖邸城市场举行庆功宴,前一日立功的士兵和平民会在宴席上得到表彰。众人饮酒,跳舞,席间提供丰盛的烤猪肉和现烘的大饼。
“围城中,人人精神紧张。”库尼低声说道。他站起身,又祝了一轮酒,讲述了当日获得表彰的士兵的英勇事迹。他的叙述中添加了许多在马塔看来半真半假的细节,提及的士兵都红了脸,边笑边摇头。但大家似乎很喜欢听这些故事。
众人举杯,库尼饮了酒,坐下来。他微笑着朝大家挥手,又继续与马塔低语。“咱们必须让他们保持信心和乐观。面向百姓的庆功宴也表明咱们并无粮草方面的担忧——以免有人囤积粮食,趁势抬价。”
“为了维持门面竟如此耗费心力。”马塔说,“不过是表面功夫,并非真本事。”
“表面功夫便是真本事。”库尼说,“你看,我们令平民穿戴纸糊的盔甲在街头挥舞木剑,便使纳门的侦察兵以为我们的兵力比实际多出许多。所以他还留在此地,并未朝萨鲁乍城开进。我们多留他一日,将军便多一日可以招兵买马,准备还击。”
马塔虽不赞成库尼的计划,觉得这些伎俩不像正经打仗,倒似障眼戏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库尼的把戏获得了颇为理想的效果。
“咱们的储粮还能撑多久?”马塔问道。
“恐怕很快就要开始实行配给了。”库尼坦诚道,“但愿蒲马·业木没有负我。”
纳门长期围城的计划并未如他所愿推进。
库尼·加鲁和马塔·金笃将祖邸城门紧闭,拒绝出城在平原上与皇家军队正面交锋。而纳门却时常遭到小股马贼侵扰。
这些流寇喜欢自称“绿林好汉”。他们破坏了沿犁汝河一路而来的漫长皇家补给线。他们罔顾战争法则,给纳门制造了无尽烦恼。
每当纳门派出一队骑兵前往追缴,这帮流寇便策马逃跑,因为身无重甲,速度自然令纳门的手下望尘莫及。当纳门的军队休息时,这伙马匪便会在夜半时分大肆喧哗佯攻,却并不真正出击。反复如此,纳门的手下难以安然入睡,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几次三番,纳门大军便没了戒备,有动静也并不做回应。于是,流寇便真正出击了。他们有如一阵旋风席卷营地,四下放火,放走战马,大肆破坏,散播混乱,但并不逗留交手。他们唯一的目的是抢夺粮车,抢不走的便泼以粪汤毒液。他们每次还都会劫掠用于支付皇家大军军饷的运银车。
军队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士兵拿不到饷银便会叛乱。纳门开始担心起来,不知自己在敌方领地能将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维持多久。迄今为止,他一直不肯从当地百姓那里抢粮。他认为,皇家军队令农民受苦太多,恐怕难以平定再度被征服的柯楚国。可随着军粮不断减少,他恐怕再过几天便要被逼上此路了。
军中士气低迷,叛逃者众。被派出追逐流寇的小队总是迟到一步。这些流寇还特意将部分战利品分给附近的农民,于是,每当纳门的手下到周围村中搜寻流寇时,谁也不肯协助他们。纳门的部下又气又恼,便拿拒不配合的村民发泄,却只让那些“绿林好汉”的形象更加高大。
他们令纳门大为光火。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战术的发明人的确是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打了就跑,此乃弱者所为。”马塔起初轻蔑否决了库尼的提议,“真正的勇士不屑于搞这些下流伎俩。咱们必须正面迎击纳门,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库尼挠挠头。“可咱们的任务是保护祖邸百姓啊。你虽然接受过出色训练,但咱们寡不敌众,跟皇家军队的老兵比起来,咱们的士兵也太嫩了。摆在面前的事实如此:咱们就是你所说的弱者,我也不希望手下人无谓送死。能打胜仗,这有什么‘下流’的呢?”
库尼劝了马塔好几个时辰,终于说动了他。马塔同意赦免蒲马·业木过往的劫掠罪行,条件是他带手下为柯楚国效力,作为游击队辅助作战。
“咱们再给他添点好处吧。”库尼说。
“他能保住性命还不够吗?”
“业木就像是头骄傲的驴子。要想驾驭他,萝卜和大棒都得上。”
马塔勉强同意向肃非王去信,举荐给业木封坡林侯爵之号,配有自己的世袭军队,将由国君而后具体委任。
于是蒲马·业木便如此成了坡林侯爵,乍国之瘟,柯楚旋风骑兵队队长。
“遇到库尼·加鲁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蒲马一边慷慨地分发战利品,一边对追随者们说道,“好好跟着我,孩子们,好处还有的是呢。你们看看我,竟能封上侯爵!君主若懂得用人,便比只懂得用剑更可畏十倍。”
纳门决定在手下丧失斗志之前结束对祖邸城的围困局面。他仔细研读了有关祖邸城两位指挥官的报告,心生一计。他既无法将狡诈的祖邸公爵引上战场,便打算激得年轻热血的马塔·金笃上钩。
他派出作战风筝飞越祖邸城墙,在城中投放小册子,其中绘满库尼·加鲁和马塔·金笃,二人身着女式服饰、一副吓得浑身发抖的模样。
库尼·加鲁和马塔·金笃躲在深闺,丝毫不敢应战。小册子上写道。柯楚国满国尽是胆小如鼠者,胸怀妇人之心。
风筝人一面嘲笑,一面继续高声辱骂:
“库尼·加鲁是祖邸公爵夫人,马塔·金笃是她的小丫环。”
“库尼·加鲁爱红妆。马塔·金笃迷幽香!”
“库尼马塔,杯弓蛇影!”
“让他们随便说去吧。”库尼说道。他翻看着小册子,大笑起来。“我穿女装还挺好看的嘛,不过,看来他们是叫我减肥的意思。我得给姬雅寄些这种小册子,她肚里怀着孩子——愿孪生女神庇佑——一定很辛苦,正可以给她逗乐解闷。”
“你怎么回事?”马塔·金笃咆哮一声,将手中的小册子撕个粉碎。他砸碎面前的小几;接着,又砸碎了库尼面前的那一张。他双脚将木头碎片在石板地上跺得更加细碎。
但马塔的怒火仍未平息。一丁点也没有。他在库尼面前踱来踱去,将木头渣踢得到处都是。仆人们远远躲到屋角,远离木屑。
“被比作妇人有这么糟吗?”库尼说,“天下有一半可都是妇人。”
马塔怒视库尼:“你为何竟毫无羞耻之心?你的荣耀哪里去了?这些羞辱简直无法忍受!”
库尼的语气丝毫未变。倘若真有什么变化,那他便是更为冷静了。“这些漫画太小儿科了。要说如何羞辱人比较高明,我还有很多法子可以教纳门。比如嘛,这画可以画得含蓄许多,下流许多。”
“什么?”马塔全身气得发抖。
“兄弟,冷静点。这是个好迹象。这说明,咱们不出城与纳门的精兵正面交手,这让他感到很是气馁。咱们躲在城中,补给充足,他只能像捉了刺猬的野狗一样乱蹦乱跳,却无处下口。蒲马·业木断了他的粮草,他着急了。所以才用这招来激你应战。”
“但确实管用了。”马塔说,“我必须应战,不能再像这样足不出户了。你若不作为,我明日便要下令打开城门,带领一队人马冲出去。”
库尼看出马塔的话当真,左思右想,随即露出微笑。
“我有主意了。你一定会满意的。”
马塔感觉自己像是翱翔晴空的雄鹰。他若知道飞翔有多么神奇,一定早就这么做了。
在遥远的下方,祖邸城的街道和房屋仿佛玩具模型。在城墙的另一边——从如此高度俯瞰下去,城墙就像是分割稻田的低矮泥篱——纳门的兵营宛如一幅巨画延伸开来。他细细观察兵营分列布局,清点了显现为一个个小点的士兵。
他好像背上长出了丝竹制成的巨翼,美妙的风声呼啸,使他翱翔空中。他调整身子倾斜方向,便可拐弯、翻转、俯冲、盘旋。他感觉无比轻盈,在各个方向上都行动自如,能够飞越达拉诸岛。
他畅享飞行之乐,放声大笑。
这一美景的唯一瑕疵便是与他的甲胄相连的长丝绳,它一直延伸至地面,由塞卡·集莫和几个士兵操纵绞盘,为丝绳提供张力,使他能够飘浮在空中。他朝下方的小人挥挥手,其中一个小人大概是集莫,也挥手回应。操纵绞盘的数人又放出一段丝绳,马塔飞得更高了。他又转头继续侦察皇家大军的营地。
“纳门老太,你军中有人敢与我交战吗?”他大喊道,手中挥舞的宝剑上还留有血渍,是他在空中砍倒的十个风筝人的血。
他背后用带子固定着巨型作战风筝——足有平常的侦察风筝的三倍大。这只巨型风筝和空中单挑的点子都是库尼出的。
库尼派一名传令兵登上祖邸城墙,宣布接受纳门的挑战。但是有个条件。
“纳门将军既羞辱了加鲁公爵和金笃将军,便应按古法解决纷争。”传令官朗声道,“自流民之战至达祖·金笃将军战功赫赫之时,我们的史书均有记载,伟大的英雄一直以单挑决斗之法而行。我们怎能要求农民出身的普通士兵来捍卫高尚贵族的尊严?金笃将军意欲与纳门将军单独决斗,偿还羞辱。”
“哎,我真希望贵族们多说这种话。”达飞罗对拉索轻声说,“要是他们都能用这种方法解决纷争,其余人就可以回去种地好好过日子了。就让国君和公爵们都到擂台上去靠自己的双手打仗吧。咱们就在一边观战加油就行了。”
“哥,你怎么还这么甘于平凡?”拉索着迷地盯着飞在空中的马塔,“你难道没有受到金笃将军的鼓舞吗?我真希望咱俩也能如此勇敢。”
“在我看来,他们这不叫勇敢,叫愚蠢。只要有一人瞄准绳子,另一人便会坠落。”
拉索摇摇头。“就算乍国狗也不会以如此无耻行径取胜,金笃将军更不可能。以前那些老皮影戏,你都没专心看吗?单挑决斗中,最重要的就是荣耀,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天上。”
达飞罗还想反驳,但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有张口。
纳门进退两难,暗中咒骂库尼·加鲁的无耻花招。他根本没考虑过单挑决斗。纳门本希望马塔·金笃和库尼·加鲁会耐不住讥讽,打开城门,同意两军在城下开战,这样定会令他们遭受重创。但库尼歪曲了他的话,反而提出,让两军将领按照过时的古老仪式单独决斗。纳门倘若拒绝,就会被人视为懦夫,皇家大军士气已经低迷,不能再遭受如此打击。
他咬着牙,从最强壮的官兵中征人主动担任乍国决斗者。自告奋勇者绑在作战风筝上,一个个升上天,准备与半空的马塔·金笃决斗。
叮!咣!铮——!
风筝上下翻飞,有如一对明恩巨鹰,每当两只风筝靠近彼此时,空中便闪过一阵刀光剑影,辅以铿锵相碰之声。双方兵士都抻着脖子,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在天上盘旋的决斗双方。他们像鸟儿一样飞舞,令大家眼花缭乱。
马塔·金笃心中充满欢乐。所有战役都应如此!库尼的确通我心意。他的视力比所有单瞳者都要锐利,似乎能够以慢放模式看到对手的动作。他轻松格挡对方的徒劳攻击,止疑在脖颈上一挥,或是血噬对着头颅飞速一击,便干脆利落地终结了可怜小兵的性命。
乍国先后派十名勇士升空。落回地面的是十具没了气的尸首。祖邸城内欢呼声愈来愈高,纳门营中却静默下来。
“他简直是飞索威转世。”拉索说。
达飞罗并未以玩笑话作答。他终于目瞪口呆。马塔·金笃将军的确有如神祇下凡。
马塔在空中与人交手时,库尼与塞卡·集莫并肩站在地面,焦急观战。他相信马塔的敏捷勇敢,但每当马塔大胆出招、挑衅死神,他却依然难以抑制心脏险些跳出嗓子眼的冲动。
“拉紧!”库尼对塞卡和他的手下们低语道。虽然很清楚,绞盘小队根本无须他指示。他们明白,每当线绳松懈,就要立刻将其绞紧——以免风筝坠地,而后再慢慢放长。库尼觉得自己总得说点什么,这样才能派上点用场。
尽管库尼与马塔才相识不久,但他已经开始觉得马塔是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堪比家人。马塔的想法僵化、规矩、过时,但不知为何却令库尼感到亲近。与马塔并肩令库尼想要进步,不辜负马塔的期待,成为一个更加高尚的人。他不能失去他。
乍国不再有新的勇士升空,库尼与马塔的手下见状,便在城墙上嘲笑起纳门的军营来:
“现在到底谁是娘娘腔?”
“纳门是个老太婆,舞剑不如绣花活!”
“纳门,今晚吃什么啊?”
“乍国的姑娘们,趁着还来得及,赶快回蟠城去吧!”
有些往城墙上搬运石块木头的妇人听闻此话,面露不安之色。
站在城墙上的马塔听到这话,虽然稍有尴尬,却也笑了。但库尼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我亲眼目睹过乍国妇人的勇敢。”库尼说。他并未大吼大叫,但嗓音却穿透天际,就连马塔也能清楚地听到。双方将士都专心聆听,静静等待着——库尼对他人似乎就是有这种神奇的作用。
马塔惊愕地看着库尼。库尼难道又准备了一个玩笑?但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极其严肃,看不出哪怕一丝嘲讽之意。
“我认识一位乍国母亲,她为了救儿子,甘愿受役吏鞭笞。我认识一位柯楚国妇人,她有孕在身,却能穿越流寇横行的山岭,派去救她的信使也被她救了一命。咱们就像两拨顽童站在这里彼此嘲笑,与此同时,是谁帮咱们耕种土地,为咱们提供口粮?是谁为咱们缝补衣裳,给咱们制作箭镞?是谁搬来围城的砖石,又运走伤员?你们忘了,在这场起义中,祖邸城的妇人们是如何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吗?我们男人沿袭习俗,披甲挥剑,可你们当中,有谁不认识一位母亲、一位姐妹、一位女儿、一位佳人,比你们更勇敢、更强壮?
“因此,咱们不应再认为被比作女人是一种羞辱。”
一时间,祖邸城墙上下都鸦雀无声,只有作战风筝的绞盘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马塔并不完全赞成库尼的话——妇人之勇怎可与男人相提并论?但他发现,就连城下的纳门大军似乎也折服了。也许他们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乍国,想到了母亲、姐妹和女儿,正为自己为何身置于此而困惑。倘若这是库尼为了打击纳门军队士气而用的计策,那还真够迂回的。
“不过我得说,纳门这么害怕,毫不出奇。”库尼的声音中又出现了熟悉的嘲讽和吹嘘,“哎呀,有时候,纳门和二世还真是像啊——两个人睡前都要听故事!”
祖邸城墙上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库尼和马塔的手下借着这个笑话创意迭出。
十具残尸由天而降之后,皇家大军中,再无人自愿升空挑战仍然挥舞着止疑和血噬的马塔。纳门的部下眼光躲闪,不肯与痛苦愤怒的老将军眼神相接。
待得一杯茶凉的工夫,库尼示意鼓手号手齐奏得胜曲。纳门的军营中一片静默,算是认了。
祖邸人慢慢转动绞盘,将马塔的风筝缓缓落入城中,满城皆呼:“柯楚国元帅!”
的确,祖邸城南面的大路上掀起大团尘土。透过有如浓雾的沙尘,勉强能看出奔跑的马匹和血红的徽记,正是柯楚国元帅飞恩·金笃。
“是骑兵。”库尼朝正在解开风筝的马塔喊道,“你叔叔带救兵来给祖邸城解围了!咱们成功了!”
马塔抓住库尼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他惊于自己情绪起伏,竟一时语塞。“兄弟,”他最终开口道,“咱们并肩作战,抵住了乍帝国的大浪。”
“兄弟,”库尼湿了眼眶,“能与你并肩作战,我感到十分荣耀。”
“开门!”马塔喊道,“咱们要和元帅同时进攻,将纳门赶回蟠城!”
皇家军队有如被两股狼群围攻的羔羊,全面溃败。士兵们抛下武器盔甲和金银细软,快马加鞭逃向北方的安全地带。
他们乘着超载的船只试图渡过犁汝河时,数以百计的人溺水而死。库尼和马塔留下柯戈·叶卢守住祖邸城,二人率领手下追了上去,犁汝河南岸诸城又再次扬起起义军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