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邸城
义正武治四年六月
“再来一轮?”库尼问道。不等诸人回答,他便已挥手招呼女招待。
马塔呻吟了一声。他并不喜欢妙壶酒家的苦啤酒或廉价的烈性高粱酒,味道就像是清除老宅油漆时用的玩意儿。菜肴也油腻重口,可是,倘若不想被酒烧穿肚肠,这些食物还是必要的。有时,马塔目睹众人满手酱汁、吮指而食,感到很不舒服——这里连筷子都不提供。
从马塔年幼时,飞恩便禁止他喝酒,让他专心学业,长大后,他喝的也只有图诺阿群岛上金笃城堡的甘爽酒窖中储存的佳酿。眼下,他无比渴望那些美酒。
可他叹了口气,原谅了库尼喝酒的粗糙品位,正如他也原谅了他粗俗随意的言行。毕竟,库尼并非出身贵族——马塔仍然难以理解“推选出的公爵”这种事,但他对此全盘接受,因为和库尼在一起很……有趣。
姬雅远在萨鲁乍城。而且根据习俗,小孩出生满百日后才可宣布喜讯。因此库尼尚未收到消息,满心焦急。为了不打击士气,也避免沉溺于未能陪伴姬雅的内疚感,库尼夜夜饮酒作乐,马塔也一直是座上宾。
在这些宴会上,库尼对待下属更像是朋友。马塔看得出,包括民事官员柯戈·叶卢、私人秘书润·柯达、步兵司令民恩·萨可礼、骑兵专家泰安·卡鲁柯诺,甚至多飒那个墙头草,所有这些人都十分喜爱库尼。他们的忠诚不仅仅建立在责任之上。
他们讲荤段子,和漂亮招待调情,从未参加过这类聚会的马塔发现自己颇为乐在其中。这比萨鲁乍城世袭贵族办的刻板的正式宴会有趣多了。那些宴会上,人人举止得体,言谈文雅,每一个微笑都假情假意,每一句恭维都隐藏着羞辱,每一句话都有两重甚至三重含义。他对此无比头痛,甚至认为自己不善与人相处,可与库尼的伙伴共处时,他便希望夜晚永不结束。
而且,库尼对待祖邸公爵的职责的确相当认真——确切地说,恐怕太认真了。马塔仍然难以相信,库尼竟然对钻研治理之道乐在其中。他甚至连如何收税也琢磨起来,凭卡娜与拉琶的秀发起誓,真是活见鬼了!
马塔从未见过库尼这样的人,库尼并非出身贵族,在马塔看来,这是极大的不公。与马塔认识的一些世袭贵族相比,库尼远远更令人敬佩。
唯一的问题是,他有时可能太过宽容,马塔不满地斜睨着多飒,心想。
但他与库尼有着共同的宏伟目标,他们要将这片土地从乍国苛政下一劳永逸地解放出来。库尼是个心胸伟大的人,马塔心想。这并非出于诗意或浮夸,而是马塔对人说过的最为真诚的赞扬,无论对方出身贵族或是平民。
女招待又端来一瓶瓶辣喉咙的烈酒。马塔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唉,还是和印象中一样难喝。
“咱们来玩个游戏吧。”泰安·卡鲁柯诺说。其他人响亮赞同。喝酒若是没有游戏助兴,就和独酌一样无趣。
“玩‘愚人之镜’如何?”库尼建议道。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装有花束的花瓶上。“我就选花做主题。”
“愚人之镜”是贵族平民都很喜欢的游戏。首先选定一个主题,比如动物、植物、书籍、家具,随后诸人轮流将自己比喻成选定主题中的一样事物。若是大家认为比喻恰当,就要各自罚酒。若是不恰当,做比喻者则自己罚酒。
润·柯达打头阵。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抱住一根柱子稳住自己。
“你怀里这姑娘够壮的。”泰安说,“我嘛,我更喜欢腰细一些、多点曲线的。”
润将手中的鸡腿丢向泰安。泰安躲开了鸡腿,却差点跌倒,大笑起来。
“诸位,”润严肃地宣布道,“我是夜晚开放的昙花。”
“为什么?因为你每年只有一个晚上走运?”
润并未理会这句嘲讽。“白天,昙花并不起眼,大家都觉得它不过是根看似干枯的枝条,戳在地上。可地下的部分却在收集沙漠中的水分和糖分,囤积起来,结出个大多汁的蜜瓜,不仅味美,而且拯救了很多沙漠旅者的性命。只有幸运儿才得见它的盛放,每年一度,一朵巨大的白花在夜半时分绽开,有如沐浴在星光中的幽百合。”
众人一时被他一气呵成的长篇大论说蒙了。
泰安打破沉默:“你是不是雇了个教书先生写的刚才那段话?”
润又丢过去一个鸡腿。
“的确,你的优点都是深藏不露的。”库尼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在这次危机中,你下了很大功夫让那些——呃,就说是‘非正统商人’吧——你下了很大功夫让他们与我和马塔合作。也许其他人并不总是欣赏你的所作所为,但你要知道,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润朝他随意地摆摆手。但众人都看得出,他颇为感动。
“这个比喻恰当,”库尼说,“我喝。”
下一位是民恩·萨可礼,他不假思索便将自比为带刺的仙人掌。
诸人没有争议,都罚了酒。
“尤其是你那把大胡子,我的好民恩。”泰安·卡鲁柯诺说道,“说真的,你要是亲谁,一准把人家的嘴唇戳出十来个窟窿。”
“胡说!”民恩皱眉道。
“那你以为,你每次带着礼物去城门口的时候,那个小伙子为什么总是想躲起来?你真该刮刮胡子啦。”
民恩的脸通红。“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祖邸城一半人都看得出你喜欢他。”泰安说,“我知道你是个屠夫,但也用不着每时每刻都表现出来吧?”
“你什么时候成情感专家了?”
“好了,好了。”库尼笑道,“民恩,我给你和这位小伙子正式介绍一下如何?公爵邀约,他一定不会被吓跑了吧?”
民恩脸色依然通红,却点头道谢。
柯戈·叶卢自比为耐心精明的捕蝇草。
“不行,不行。”库尼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容许你如此诋毁自己。你是茁壮的竹子,顶起祖邸城官府——结实、柔韧、中空,没有半点私心。该你自己喝。”
轮到库尼·加鲁了。他站起身,将正端酒经过的瓦苏寡妇拦腰拽过来,她正笑着躲闪,库尼摘下她别在耳后的蒲公英,高举起来向众人展示。
“加鲁大人,您自比为野草?”柯戈·叶卢皱起眉头。
“可不是随便哪种野草,小柯。狮齿蒲公英是一种很茁壮的花,但却被大家误解。”库尼忆起追求姬雅时的情景,眼中不禁温热起来,“它绝不屈服:每当园丁将它从草坪上根除,自以为大获全胜之时,一阵雨便会将这黄色小花召唤回来。但它又从不趾高气扬:它的姿色和香气绝不会压过其他的花。而且蒲公英用途极广,叶味美,又可入药,根能松土,为其他较为娇弱的花做了先遣。最妙的是,它虽生长于土壤,却胸怀天空。蒲公英种子着了风,便能飘向远方,比娇滴滴的玫瑰、郁金香和金盏花的见识都广。”
“这比喻太棒了。”柯戈说罢,饮尽杯中酒,“是我目光短浅,没有领会。”
马塔点头赞同,也干了杯,默默忍耐烈酒麻木喉咙。
“轮到你了,金笃将军。”泰安催促道。
马塔踌躇起来。他并不机敏过人,而且从来不擅长这类游戏。他低头一瞥,望见靴子上的金笃家徽,突然有了主意。
马塔站起身。虽然他整晚饮酒,但脚下依旧稳如参天橡树。他开始击掌打拍子,和着图诺阿群岛一首老歌的调子唱了起来:
一年又到九月九
众花谢尽我独绽
蟠城肃萧冷风起
金风炫雨街头漫
吾香芬芳冲天际
明黄盔甲周身环
傲骨铮铮万剑舞
守得王骨清恶端
手足赤诚不可摧
若佩此色不惧寒
“花中王者。”柯戈·叶卢说道。
马塔点头。
库尼方才一直以指击桌,跟着打拍子。此时他颇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似乎还在回味。“‘众花谢尽我独绽’。虽然寂寥,但却是伟大的英雄情怀,与柯楚元帅的继任者相称。这歌虽然赞颂菊花,但却甚至连花名也未提及。歌很美。”
“金笃家族一直自比为菊花。”马塔说。
库尼向马塔一拜,喝干杯中酒。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可是,库尼。”马塔说道,“你并未完全领会歌中深意。”
库尼困惑地望着他。
“谁说这歌赞颂的只有菊花?狮齿蒲公英亦是黄色,不是吗,我的兄弟?”
库尼大笑,握住马塔的双臂。“兄弟!咱们并肩前行,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在妙壶酒家的昏暗光线中,两人都双眼闪亮。
马塔谢过众人,自己也喝了酒。他人生中头一遭不觉得自己在人群中孤身一人。他有所归属了——这种感觉虽然陌生,但他却很喜欢。他很惊讶,自己的归属感竟会来自这样一个幽暗肮脏的酒家,吃喝着劣质酒食,寥寥数周前,他还会认为周围这一群人不过是农民扮贵族,与其马和西金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