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邸城
义正武治四年三月
做祖邸公爵大概是库尼·加鲁第一份乐在其中的差事。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两家父母仍然拒绝与他来往。他们认为这场胜利定会转瞬即逝,帝国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他们很清楚乍国律法多么严苛。”库尼怒道,“若是帝国势力重返祖邸,他们就都完了。不如豁出去了,就拿我当赌注。”
但加鲁和马提扎两位父亲都希望二世皇帝比玛碧德雷仁慈一些,他们也认为,明智做法是与在劫难逃的起义分子保持些距离,给自己留有转圜空间。库尼只得依着他们,不和两家父母走动。(不过,露·马提扎仍然设法通过朋友给姬雅捎信说,她确信只要库尼好好干下去,吉罗最终一定会改变心意。)
但纳蕾·加鲁却不顾库尼父亲的意见,悄悄来看望库尼和姬雅数次,为有孕在身的姬雅出谋划策,又为库尼做了他喜欢的菜肴。
“妈,我现在是大人了。”纳蕾非要给库尼盛香芋饭,库尼便说道。
“大人才不会让为娘的总是气得心口痛。”纳蕾说,“你看看,就因为你,我白了多少头发。”
库尼只好往嘴里填满香芋饭,姬雅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发誓要让母亲为他感到自豪——在他的生命中,仅有寥寥数人从未放弃过他,这其中便有母亲,还有姬雅。
他日出时分起床,监督士兵在城外晨练,回来草草用饭,随后便处理民事和行政事宜直至午后——他在祖邸城衙门的经验如今派上了用场,因为他和以前的同僚官吏关系好,也理解他们的琐碎工作的重要性。小憩之后,他便会见祖邸商会头目和乡下老人,听取他们的问题。他会邀请这些人留下用夜膳,饭后审读文书直至就寝。
“对孪生女神起誓,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努力。”姬雅说道。她满怀深情轻抚库尼的头发和后背,就像是在抚摸一只充满热情的大狗。
“可不是吗。”库尼说,“我现在只有吃饭时才喝酒了。我觉得这样不利于健康。”他咂咂嘴,但忍住没有四下寻找酒瓶。姬雅不肯再跟他共饮,理由是有孕在身,饮酒太过危险。(“就喝这么一点,不会有事的吧?”“库尼,我好不容易才怀上孩子,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你为什么要见那些老农?”姬雅问道,“以前的市长从来不理会他们。你给自己的担子太重了。”
库尼面色凝重起来。“大家以前总是看到我在街头和朋友喝个烂醉,大喊大叫,蹒跚而行。他们认为我就是个毛孩子。后来,他们又看到我去为皇帝卖命,就认为我是个没有雄心壮志的无聊官吏。但他们都错了。
“我以前以为农民无话可说,因为他们头脑中没有学识。我以为服徭役的人都粗陋不堪,因为他们心中无法体会细微的感受。但我也错了。
“我当狱卒的时候一直没理解那些犯人。等我成了流寇,有许多时间和最底层的人打交道:罪犯,奴隶,叛逃者,一无所有的人。与我的预期相反,我发现他们具有出自贫瘠的魅力优雅。他们天性并不恶毒,而是统治者的恶毒将他们逼上狠路。穷人愿意忍,能忍,但皇帝夺去了他们的一切。
“这些人的愿望很简单:有块地,有点家当,有栋温暖的房子,能和朋友聊聊天,媳妇开心,孩子健康。他们记得最微小的善行,因为一些夸大其词的段子就觉得我是个好人。他们将我扛在肩上,称呼我为公爵,我有责任帮他们离愿望更近一点。”
姬雅认真聆听,库尼的话中并没有惯常的耍机灵。她看着他的眼睛,发现其中闪烁着真诚的光,和多年前她向他问起未来时一样。
她感到内心充实,仿佛要爆裂一般。
“那就继续好好干吧。”姬雅的手指在他肩头停留了片刻,随后她便去睡了。
姬雅睡后,库尼打算溜出去,和润·柯达到妙壶酒家喝上几杯。
润保证说,如果库尼今晚出来,定会享受一个美妙的夜晚。“瓦苏寡妇为咱们安排了好些精彩的节目。她一直在对人说,你以前经常去她那里,现在你也跟她保持联系。如果你去,就算是帮了老朋友一个大忙。”
做祖邸公爵是个累人的差事,终日以礼式正襟危坐也让他背痛。库尼的确很想去,想和老朋友见面,可以用平式在地上舒舒服服地坐着,不用顾忌形象,可以口无遮拦,不用考虑遣词造句,可以做回原先的自己,而不是注重责任。
但他也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无论他是否愿意,他现在都是祖邸公爵,而不是小混混库尼·加鲁。无论身在何处,他也无法放松自在。无论身在何处,这个新头衔都是他的形象的一部分。
瓦苏寡妇希望他去,也好沾些新头衔的光,将之化为喝得烂醉的顾客和叮当作响的铜子。
润也有了新的生财之道,他收人钱,帮人和祖邸公爵搭关系,做得风生水起。瓦苏大概也是他的新主顾之一。
柯戈·叶卢对这些事都不赞成,但润却用一句古阿诺谚语回答他:“水至清则无鱼嘛。”
库尼也同意应当和黑道圈子保持些许联系,他也向柯戈保证,虽然润收了钱,他也不会随便给人家走后门。
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当日见过的乡下老人提到灌溉渠需要修缮。他还想检查一下润推荐的石匠的竞标预算,确保价格合理。或许他还能再看几份请愿书……
不一会儿,他便在桌前睡着了,一条口水打湿了脸下的纸,他梦到了热气腾腾、味道甘美的高粱酒。
“加鲁大人,咱们得谈谈资金问题了。”柯戈·叶卢说。
库尼每次听到老朋友们称他为“加鲁大人”便啼笑皆非。当然了,从以前总对他和朋友找茬的前任皇家巡警和卫兵口中说出,他还很乐意听,但他一直视作哥哥的柯戈这样的朋友如此叫他就很别扭。柯戈的语气中也并无玩笑之意。他微鞠一躬,面朝加鲁的双脚。
“别叫我‘加鲁大人’了,好吗?咱们是老朋友,你却搞得像陌生人一样。”
“咱们的确是老朋友。”柯戈说,“但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和面具,这些东西自有其现实。权威是很微妙的,必须由治理者和被治理者共同努力,以适当仪式和行动小心培养。”
“小柯,我今天一杯酒都还没喝过。你现在就说教未免太早了。”
柯戈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库尼不愿遵守传统,这既是自己愿意跟随他的理由,但他也担心这会造成严重后果。柯戈很想帮帮年轻的库尼,他就像是一只初振羽翼的雏鹰。
“库尼,人们若是看到你的老朋友仍与你平起平坐,就不会把你当回事。这会让他们感到困惑。戏子在台上扮演国王时,只有其他戏子像对待国君一样待他,遵守适当礼仪,才能让观众信服他当真是一国之君。如果整个戏团有一人朝观众眨眨眼睛,那幻影便不复存在了。你如今是祖邸公爵,便最好昭告天下,无论你在和谁讲话,手握大权的那个人都是你。”
库尼不情愿地点点头。“好吧,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叫我‘加鲁大人’。但你仍然是柯戈。我可做不到板着脸叫你‘叶卢先生’。不许反对。你知道我不擅长记新称呼。”
柯戈摇摇头,决定就此作罢。“资金问题,加鲁大人。”
“怎么回事?”
“我们从祖邸城皇家金库取出的钱花光了。肃非王为其马-西金远征军征募资金时,大部分钱财都运到萨鲁乍城去了。余下部分用于支付士兵军饷以及,呃,根据您的命令,为街头黑帮提供经费和向祖邸市民提供免费衣食。”
“我猜你还要说,征税的速度太慢了。”
“加鲁大人,您的慷慨前所未见。您废除了许多繁重的皇家税目,我按照您的要求制定的新税很轻,又很公平。但目前,税征不上来。祖邸城的商人提心吊胆。他们不确定起义军是否会赢,若是帝国卷土重来,他们便会觉得向您交的税金全都打了水漂。所以他们都在……逃税。”
库尼挠挠脑袋。“军饷当然得发,我也没忘记要给你和所有追随我度过困难的人发薪。但我也不想在守法问题上太过严苛——税吏过分活跃最能激起民愤。”
“加鲁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我有一个建议。”
“请讲。”
“我们就拿餐饮为例。酒楼和小食店逃税的办法便是靠两本账簿。一晚可能赚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但给咱们看的账簿上写的进账却只有五十。我们必须想个法子对黑账征税。”
“你打算如何做?”
“我建议你宣布设立新彩票,为祖邸城的幸运自由公民提供奖励。”
“我看不出这和逃税问题有什么联系。”
“有联系,不过是间接的,因为钱都是可替代的。”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我们得将奖金抬高,才能吸引足够人。城中已经有不少赌场了。我们要如何与他们竞争呢?”
“不,彩票只是个幌子。这彩票不能直接买,而是消费时作为收据发放。每消费一两银子,就可以从商贩处免费获得一张彩票。他们花钱越多,得到的彩票就越多。”
“商贩从哪儿搞来彩票呢?”
“从咱们这里买。”
库尼仔细思索一番。这法子看似可笑,但却……有效。
“小柯,你这个人精!”库尼拍拍他的后背,“照此法,商贩就不能在账簿上耍花样了,因为上门的顾客会追着他们按照消费金额索要足够的彩票。既然商户必须从咱们这里买彩票,就只能按照真实利润的比例交钱。”
“就和收税的道理一样。”
“你这是把祖邸城里的所有顾客都变成了咱们的税吏。”库尼想象着瓦苏寡妇得知不能再逃税时脸上的表情,心中几乎产生一丝歉意,“你就没有廉耻吗?”
“我这是从天才那里现学现卖的。大人既是讲求荣誉的流寇,属下为了实现大人的目标,也就只能想些新花样了。”
柯戈和库尼齐声大笑。
库尼并未效仿其马-西金的备战模式。由于对流寇的浪漫幻想早就破灭,他猜测农民们出乎意料推翻乍国统治,被暂时的喜悦冲昏头脑,但其实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皇家军队的对手。帝国重整旗鼓、当真开战只是早晚的问题。
“加鲁大人!”库尼出现在祖邸城门附近的训练场,幕如帅气地敬了个礼。
幕如已成为像样的剑士,他在左前臂绑了块盾牌,可与库尼麾下的任何一名流寇媲美。库尼既已拿下祖邸城,幕如便担任了主城门一支守卫小队的队长。
库尼朝幕如挥挥手,示意他稍息。他对幕如的境遇仍然心怀愧疚,对方向他敬礼令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费怎么样?”他问道。
幕如扬起下巴,指向训练场。“他在场上跟萨可礼司令正忙着呢。”
库尼尽力将从前的流寇和暴动百姓变得更像真正的军队。他首先委任民恩·萨可礼带领士兵开展生存演练。
他被眼前所见震惊了。地上用篱笆围起一个直径约有五十尺的圆圈。圈中土地被浇了水,变成一汪泥潭。五头肥猪在其中嘶叫奔跑,十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每一步都要费力地将脚从泥巴中拔出,一身泥泞和猪没什么两样。
“这是怎么回事?”库尼问道。
“我是屠夫出身嘛。”萨可礼自豪地挺胸答道,“所以我的训练方法可能有些不同寻常。”
“这是在训练?”
“在泥中和猪角力可以提高灵活性和耐力,加鲁大人。”萨可礼的嘴旁一圈浓密胡须有如刺猬,他扫视着满头大汗、一身泥巴的训练者和高声尖叫的猪,“这样也能帮他们做好准备应付那些帝国猪的滑头把戏。”
库尼点点头,趁爆发大笑之前赶忙走开。他必须承认,民恩虽然疯狂,但也自有一番道理。
之前的马厩总管泰安·卡鲁柯诺负责管理骑兵——不过其实是二百人共用五十匹马。“我需要更多的马。”他一见到公爵便立刻开始例行哭诉。
“我需要的东西多了:更多的人,更多的钱,更多的兵器和粮草。可你看我也没有抱怨嘛。泰安,你只能先靠手头资源将就一下。”
“我需要更多的马。”泰安顽固地说道。
“你要是没别的话可说,我以后可不敢来找你了。”
为了训练更为正式的军法、攻城术和步兵队形,库尼求助于多飒队长。他曾经是祖邸城卫队中的顶尖帝国军官。多飒见手下在祖邸城暴动百姓面前放下兵器,自己便也投了降,而且似乎对起义忠心耿耿。库尼并不真心信任此人,但他认为自己也别无他选。说到底,库尼手下再无他人上过军事学校。
库尼派人定期巡视周围乡野,清除流寇土匪。他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将其中不少人招募进入军队——但柯戈和润也说服他对几个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匪首施以绞刑,杀一儆百。虽然库尼自己也曾一度逍遥法外,却不妨碍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匪首们最闻风丧胆的对头。其实这不过是个经济问题:商人售卖货物,赚取利润,产生税务,用于支付公爵所需的其他一切。若是流寇阻碍商贸,这一切便无法顺利进行。
到了新年号的第三个月,商人们又开始启程前往祖邸城,市场又一次繁荣起来。城外的农民也开始春耕。就连来自海岸的鲜鱼也再度出现在祖邸城。
“你从前连几个囚犯都管不服帖,现在这座城算是管得不错。”姬雅说。
“我这才刚刚开始呢。”库尼吹嘘道。
但他内心很是忧虑。一切都很顺利——过于顺利了。他认为定会乐极生悲。帝国很快就要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