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立幽灵传动之前,伊丹隶属于帝国重工的机械事业部,参与发动机和变速器的研发和制造。
这个部门的产品涉及汽车、船舶、起重机,甚至军用车。
机械事业部的历史可以回溯到战前、以发扬国威为目标的时期,在下辖多个部门的帝国重工内部相当于“祖业”,地位重要。从这个部门走出了好几位社长,可谓公司的核心事业部。
每年都有大量一流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进入帝国重工,堪称众星璀璨。当中被分配到这个部门的,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佼佼者。
因此,该部门成员都有极强的自尊心。若是出身东京的,大多是从初中升学考试开始便拔尖的那一撮;若来自地方,则是从首屈一指的好学校考到超一流大学,再以顶尖成绩毕业的人。伊丹也并非例外,只不过其他同事的父母大多是一流企业的职员,但他的身世有点特别。
伊丹大是大田区一家从事机械加工的城镇工厂家的独生子。
伊丹的父亲年轻时从一家实力不凡的机械厂辞职,结婚后夫妻俩一道创立了伊丹工业所,当时他才三十岁。五年后伊丹出生了,母亲只在生他的时候回位于大田区池上的娘家休养了几天,生完马上就回到工厂,背着还是个婴儿的伊丹开始工作。
伊丹工业所的主要客户多为大规模上市企业,跟其他城镇工厂一样,他们拿到的订单赚不了几个钱,而且货期短,技术要求高,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次品,转眼变成赤字。
伊丹小时候,伊丹工业所有十几名员工。后来员工们一个接一个地离职,到伊丹上高中时,公司只剩下三个人了,连他都能看出经营情况十分困难。
尽管如此,父亲从来没有叫伊丹放弃升学出去工作。这是因为他在社会生活中深深感受到了学历的重要性,仅仅因为家庭情况不好就不让孩子接受教育,那么孩子将来还会继续受苦。父亲经常说,受苦这种事,到他这一代就该结束了。
只要是为了伊丹的教育,父亲多少钱都愿意出。先是补习班,然后成绩优秀的伊丹提出想上初高中连读的私立学校,父亲都高兴地赞成了。
“我有个条件,那就是你不要继承这家工厂。”
今后小规模城镇工厂没有发展前途,规模小但想发展,就只能做出大企业无法模仿的“发明”。只是擅长研磨切割这种技术,将永无出头之日——这便是父亲一向的论调。而父亲的工厂并没有能让公司更上一层楼的“发明”。
伊丹工业所虽然小,但坚持稳扎稳打的工作态度。然而,从父亲诊断出肺癌那时起,企业的规模就开始缩小,并在父亲去世的半年前结束了三十年的经营。不是破产,而是清算。父亲给员工支付了退休金,没给客户和银行添任何麻烦,还给母亲留下了足够度过余生的积蓄,最后去世了。
父亲给伊丹留下了一句话。当时伊丹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进入帝国重工,正值体会到工作有趣之处的时候。
“你可不能创业啊。”伊丹去看望卧床的父亲时听到了这么一句充满感慨的话,“到头来你老爸我不过是自讨苦吃。”
当时的伊丹虽然体会到了工作的趣味,但也开始感受到帝国重工这个大公司的沉重氛围。父亲可能看透了他的想法。
“企业有企业的逻辑,你以前这样说过吧。”重病的父亲声音微弱,而且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话仿佛能渗进伊丹的脑子里。“我听到你说这句话时还有点感动呢,我就想啊,我的公司有逻辑吗?假设有,那会是钱吗?什么事情都要看能不能赚钱,手头有没有钱,其实仔细想想这也太悲惨了。最难看的姿态,莫过于被金钱束缚。”
这次对话结束仅仅两周后,父亲就去世了,而这番话伊丹一直记忆犹新。
当时伊丹所属的机械事业部赤字难改,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机械事业部可是走出了许多公司高管的名门,因此绝不能任由危险事态发展。很快,董事会就把起死回生的王牌、的场俊一安排了进来。
的场出身于事业部,是当时全公司最年轻的部长,在文静绅士众多的帝国重工里面,他属于比较豪迈的少数派。
的场刚出任部长,就连续使出各种措施。机械事业部的业务范围很广,他给每个区块布置了新课题,一旦发现没有达到成长预期,就毫不客气地将其砍除,手段可谓强硬,是绝不将就的大动作。
帝国重工一直坚持日本式经营,与众多外包企业保持紧密的关系,有重视外包关系的“传统”。
其中最为重要的外包企业,就是伊丹负责对接的重田工业。
重田工业的会长重田登志信是厂商合作会的重要人物和脸面,与帝国重工的董事来往紧密,而且他跟当时帝国重工的会长藤冈光树是大学同学,拥有一定话语权。与此同时,他的长子登志行大学毕业后在帝国重工锻炼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归家业,后来出任社长,顺利接过了公司的经营权。
但是伊丹很讨厌重田工业。
社长登志行仗着帝国重工内的人脉,有点什么事就对伊丹指手画脚,用各种借口拒不同意压低成本之类的要求。明明是厂商合作会的成员,态度却一点都不合作。他还认为自家公司负责生产核心零部件,很有发言权,就一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伊丹还曾听到登志行社长在合作会的派对上大放厥词。
“帝国重工的成本控制随便搞一搞就可以了。”
虽然是酒宴,可是听到这样的话,伊丹还是终于忍不住了,提出外包企业改革意见。
当时伊丹提出的企划案厚厚一沓,内容翔实。简单概括第一页的概要,是这样的:
我司对重田工业再三提出成本控制要求,对方却几乎没有举动,采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重田社长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有可能影响到合作会的全体成员,导致外包企业的怠慢情绪。虽然我司与重田工业的合作时间很长,但目前双方的关系对我司正在推进的提高盈利行动构成了阻碍,此时应该彻底重新审视我司与该公司的合作关系,通过转投订单,使变速器事业的整体收益实现提升——
机械事业部内爆发了一场争论。
重田工业虽是未上市的外包公司,但其营业额高达一千亿日元,而且一半主要产品面向帝国重工出货。
转移订单意味着亲手摧毁这家公司,因此这份企划案在重视传统、态度保守的公司内部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
对关系紧密的主要合作企业展开“遴选”,这一举动相当于斩断在公司内部秉持多年的保守价值观。
如果是以前的帝国重工,伊丹再怎么提倡交易改革,也只会被一句“小鬼头懂什么”打发过去。可是当时帝国重工亟待解决赤字这一关键问题,于是正因为是小鬼头写的企划案,反倒让那些意识到了问题的人看到了利用价值。
也就是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打出改革方针,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很糟糕的中层领导。对他们来说,伊丹的企划案来得很是时候。他们可以尽情利用,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变成自己的责任。
如此一来,伊丹投下的石头激起了机械事业部内部对立的争论,但新部长的场俊一最终做出了决定。
的场在部内管理层会议上批准了企划案,并当即命人把伊丹叫了过来。
“把之前交给重田工业的订单全部转投到其他公司去。”
这是打破帝国重工的传统和桎梏,可谓深入圣域的决断。
三个月后,伊丹随机械事业部部长的场造访了位于八王子的重田工业总部。
伊丹拼死工作了三个月,组建了一个十人小组,基本确定了发给重田工业的零部件订单要转投哪里。
“没想到的场部长亲自来访,真是太荣幸了。”登志行社长走进会客室,当即笑容满面地对的场和伊丹表示了欢迎,“最近一直没怎么联系,我正准备登门拜访呢。”
“不麻烦您了。今天来是因为有事与您商量。”
登志行坐直了身子,好奇会是什么事。
“是关于伊丹此前一直请求贵公司探讨的成本控制事宜。”
的场说出这句话后,登志行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从他的反应可以看出,他原本以为是有新订单了。
“伊丹再三提出请求,可您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表示。”的场轻描淡写地继续道,“伊丹在报告中提到,贵公司十分重视与外包厂商和供货商的合作,为此保持着一定的技术实力,对吧?”
“对啊,多亏了他们,本公司才能采购到优质的材料,并向贵公司提供高品质产品。”登志行骄傲地说。
“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吧。”
的场突如其来的发言让登志行愣住了。
“请、请问——到此为止是指……”
“我们两家确实合作多年,但我司考虑本期订单结束后就终止交易。今天来就是为了通知您这件事。”
登志行的脸色顿时变了。原本游刃有余的感觉消失无踪,嘴唇失去了血色,脸颊都开始颤抖。
的场继续道:“如您所知,我司近年来业绩非常不理想,目前改善这一情况是当务之急。然而,我司再三请求降低成本,贵公司却不予理睬。控制成本对我司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无论贵公司有何原因,我们都希望您予以支持。”
“不是,不对啊,的场部长。我们一直在提升品质啊,这不是我们之间的共识吗?”登志行反驳道。
“恕我直言,这只是您单方面的想法。”的场呛得登志行无言以对,“而且据我所知,您还在合作会上对我司的政策发表了一些意见。”
登志行的眼神僵住了。
“我司固然与贵公司有长年的合作历史,但对我司来说,贵公司算不上真正的合作对象。在我个人看来,贵公司只是一家靠啃老本过活的企业。而我们目前为了摆脱业绩不振的情况,正在推行改革。伊丹反反复复向您提出相关请求,请问贵公司是否有过认真的回应?基于这种情况,我司内部深入探讨了如何应对贵公司的不合作态度,最终决定结束与贵公司的合作。”
登志行动了动嘴,仿佛想说点什么,但可能是过于震惊,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请、请等一等。”他双手抬至胸前,像要推开什么东西,“我们都合作这么多年了啊。”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有些扭曲,“伊丹先生确实对我说过……如果情况这么紧急,我们可以再考虑考虑啊,想一个提高品质以外的解决方式。请您给我个机会吧,的场部长,求求您了。”
登志行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俯下身子恳求。
他打算怎么办呢?伊丹瞥了一眼的场。
如果他只是想吓唬吓唬登志行,那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了。接下来的场会不会答应对方,说“姑且给你一次机会”呢?不过,出乎伊丹的预料,他目光瞥到的是一张冰冷的侧脸。
“这是我司已经决定的事。”的场断言道。
“请、请等一等啊。”
登志行的脸上没了血色,狼狈地跑出了房间,不久后带着一位老人回来。
“的场部长,欢迎您大驾光临啊。”会长登志信面色苍白,匆忙打过招呼后开口道,“我刚才听社长说明了情况,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真是太失礼了,实在抱歉。”
老人深深低下了头,能看到稀薄的白发下裸露的头皮。
抬起头来后他又马上鞠了一躬,说道:“请您继续与本公司合作,麻烦您了。”
他说的不是“请您考虑考虑”,而是“麻烦您了”,语气里也透出身为会长的自信与决意。
“您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的场寸步不让的话语显得格外刺耳。
“拥有代表权的会长怎么会不知情,现在这个借口不管用了。”
“真是不好意思,藤冈先生没有对我提起过。”登志信说出了帝国重工会长的名字,“这件事藤冈先生一定还不知道吧,您再回公司讨论讨论,上边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机械事业部的成本改革战略全权交由我来推进。”的场毫不让步,“我司已决定自明年三月正式终止与贵公司的合作,请您理解。”
“三、三月?”会长瞪大了眼睛,随即涨红了脸,“那可不行。的场部长,这件事还请您宽限宽限,求求您了。”
说着,老人直接把额头顶到了桌面上。
然而的场说出了冰冷的话语。
“您这不是自作自受吗?是贵公司无视我司的请求,多次不予回应,才导致如今的结果。您不知道我们面对毫无增长的利润,经历了多少困苦吧?伊丹你说对不对?”
一直静息旁观的伊丹突然被叫到,慌忙点了点头。
登志信将凝重的目光聚焦在伊丹身上,让伊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疾风骤雨般的感情。
“明年三月正式结束。请贵公司理解并合作。”
的场站起来,会长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感觉就要攥出声响来。
“请等一下,的场部长。”会长像是豁出去了,“要是没有了贵公司的订单,我们就活不下去了。求求您——求求您再考虑考虑吧。”
的场目不斜视,用力甩开他的手,留下一句“告辞”就走了出去。
“部长,部长!”
会长紧随其后,身子狠狠地撞到了桌角也不管不顾,登志行则呆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伊丹看了他一眼,意识到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人类有这样的表情。
绝望和愤怒,以及让从容赴死之人都彷徨犹豫的悲伤,各种复杂的表情凝聚在那张脸上。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到了公司用车上,坐在副驾驶席上的的场恶狠狠地说:“真是纠缠不休的家伙。”
这样真的好吗?伊丹忍不住心生疑问。
重田工业有几千名员工。他感到痛心,因为想到了父亲的公司。
父亲为了守护员工可以说拼尽了全力。
对经营者来说,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让员工和他们的家人流落街头。伊丹身为城镇工厂经营者的孩子,更是对此深有感触。
可是现在自己做的事情,就是让那些员工流落街头——顶着大企业的逻辑。
我的工作究竟是什么?让那么多人失业,让那么多人陷入迷途,控制成本的价值真的比这些更重要吗?
他头一次对帝国重工的企业态度产生了怀疑。
正如的场所宣告的,帝国重工与重田工业的合作在第二年三月正式结束了,所有订单都转给了以伊丹为中心的小组遴选出的几家企业。
半年后,重田工业进入公司重组程序,重田父子被逐出了公司管理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