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跟你吃饭了。”
这里是毗邻浅草桥站的小店,小包间只有不到五平方米。因为曾经是个茶室,还留着低矮的入口。
“多少年没来这里了呀。”
财前说着,拿起啤酒瓶,给对面上座的的场俊一满上了酒。他刚收回酒瓶,的场就也给他满上了。
由于是周五晚上,店里客人很多,坐在小包间里也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
“我算过,有十多年了。你调动前我们来的那一次是最后一次。”
的场时常光顾这里,这家店由一对老夫妻经营,店门口的招牌上画着猪排饭,实际上别的酒菜也都很不错。的场之所以喜欢这家店,是因为离大手町远,不容易碰到熟面孔。另外从公司开车过来只要不到二十分钟,比较方便。
若是叫人一起来这里,那肯定是有秘事商谈。至少这次叫来财前是如此。
“对了,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啤酒喝完换上了冷日本酒,刺身拼盘也端了上来。听到的场的提问,财前暗暗绷紧了身子。
“托您的福,干得还可以。”
他回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的场没有反应,似乎瞥了财前一眼,然后把酒杯往桌上“咚”地一放。
“说句老实话,你觉得我们能赢过海外吗?”
因为两人很熟,的场抛出了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
的场俊一是下任社长的热门候选人,但他对星辰计划持怀疑态度——财前从各种途径都听到了这样的传闻,想必现任社长藤间也有所耳闻。的场能在下任社长的竞争中遥遥领先,一是凭借他无人能及的业绩,一是他拥有连藤间都无法撼动的靠山。
“还不到一决胜负的时候。”财前回答,“现在这个项目虽然无利可图,不过考虑到将来,这项事业还拥有多种可能性。若把眼光放长到十年、二十年,或半世纪后,我认为这项投资是必不可少的。”
财前坦率地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不知的场如何理解。
“好宏大啊。”他的语气很冷,“你的想法跟藤间先生的一模一样。”
说出藤间的名字时,的场的表情微微扭曲了。
“梦想、未来、大义,这些玩意儿说起来冠冕堂皇,脚下的成绩却惨不忍睹。说真的,往那种地方不断投入巨额资金有意义吗?我觉得完全没必要考虑十年后的事情,更别说半个世纪以后。我们必须正视的,最长也只是五年以后的情况。”
“的场先生……”财前平静地与的场对视,“如果现在放弃这项事业,那在宇宙这个广阔的空间里,我们就没有可以主导的东西了。这样有弊无利。假设日本这个制造之国,无法成为这项潜藏着无限可能性的事业的主要玩家,那么不仅是支撑该事业的技术和经验,连外包厂商的工作和未来也都要被夺走。这不是帝国重工的风格,帝国重工应该与日本社会同在,与国家同在。”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场冷笑着斟了一杯酒,“我又不是说要完全撤出宇宙事业,只是说不搞火箭了。那种东西,给别人搞就好了。”
“这项事业只有我们能挑战。”财前坚持道。
“那个什么星辰计划,不就是成本上百亿日元的大型烟花嘛。”的场毫不留情地揶揄道,“去年发射了几架?五架?六架?”
的场再次戳中了痛处。拿发射实绩来比较,在众多竞争对手国中,日本,也就是帝国重工,成绩一直落后。
“你可能不愿意承认,不过在大型火箭领域,日本已经输了。”
他丝毫没有收敛起尖锐的态度,继续道:“发射火箭需要一定的市场需求,可不管是气象卫星还是准天顶卫星,需求都十分有限。至少在我们国家,还不存在每年发射好几十架的生意。换言之,搞这项事业,就是要在世界范围内竞争为数不多的饼。而且这场竞争会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遗憾的是,目前日本宇宙事业所处的位置是后者。”
“不,日本的宇宙事业还有很多可能性。”
若此时认同的场的主张,一切就都完了。财前锲而不舍地说:“首先,在发射成功率上,日本的成绩高于其他竞争国。其次,对大型火箭发射成本严格控制后,已经从十年前的两百亿日元压缩到了一百亿日元。发射费用的降低能够促进宇宙事业的进程,现在虽然还不明显,但随着今后进一步削减成本,一定会诞生许多新的商业需求。假如现在撤退,那就是直接放弃了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市场啊。”
“我就知道一提这个你会这么说。”
的场并没有被说服,他死死地盯着财前,问:“你说的这个潜藏的商机,值多少?”
这是财前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我还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商机一定存在。”
听了财前的回答,的场思索了片刻。
“如果一定要拓展宇宙事业,那么与其专注火箭发射,更应该发展衍生事业吧。”
“这个思路确实也对,只是我希望,届时无论往天上发射什么,使用的火箭都是帝国重工制造的。”
“你在这儿干了多少年了?”
的场再次拿起酒杯,换了个问题。
“十一年了。”
财前回答得有点迟疑,不知的场究竟想说什么。
“在藤间社长搞的星辰计划中,你的表现十分出色。不过,是时候换一换了吧?”
财前没能控制好表情的变化,因为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场竟会说出这种话。
“所有董事都认可你的成绩,认为你把星辰计划这个……怎么说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荒唐无稽的计划推动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现在是转向下一项事业的时机了,不是吗?”
的场的说法很温和,可既然能说到这份儿上,此事必定已做好了某些铺垫。
“其实不久前,我跟水原君谈了谈。”
宇宙航空部本部长水原重治是财前的直属上司。要在帝国重工这个庞大的组织中混到本部长这一要职,仅凭实力可不够,还必须是通晓企业政治的谋士。在这点上水原可与的场比肩,甚至是超过的场的战略家。
“财前啊,其实这件事本应由水原君亲自对你说……”的场双手置于膝头,换上了严肃的态度,“等时候差不多了——当然,还要再过段时间,你就离开现在的岗位吧。水原君的想法是,以准天顶卫星七号机作为你光荣退场的契机,我也很赞成。”
这项调动通知来得过于突然,而且并非直属上司水原开口,而是下任社长候选人的场亲自转达。看来的场早在心里确定了宇宙开发事业的方向,他这次叫财前来吃饭,不是为了听取意见,而是要通知决定。
财前难以抑制猛然涌上心头的种种感情,震惊、气馁、失望,还有——愤怒。的场对宇宙事业的不理解,几乎等同于否定他这十一年来的所有工作。
如果的场决定撤出火箭发射领域,那财前所有的努力和此前获得的成果就全都归于徒劳。不,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帝国重工取得的所有技术经验、研究成果,以及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和所有公司的努力都将遭到践踏。
“我只是组织中的一员。”财前说,“只要上面下令,我就服从。只是,能否请您重新冷静地评估火箭发射试验呢?”
“你是想说我很不冷静吗?”
的场的眼中没有了光芒,反而腾起阴暗的怒火。
财前不为所动,直视着的场的眼中只有暗影。
您不就是想否定藤间社长的功绩吗——然而,财前心里的想法最终并没有化为言语。
“不。”最终财前只说了这一个字,的场移开了视线。
对话就此中断,店里的喧闹声再次传进了两人所在的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