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锥起飞时,天空的颜色仿佛死人指甲底下的血污。我们趴在脏兮兮的毛皮座鞍上,整个身躯被铁链缠住,变得和行李一样。对流层底部的气流迎面冲来,我的眼眶湿濡。狮鹫振翅,肩膀纠结的肌肉在天空拍动,我侧着脸看见狮鹫骑士时不时会隔着面罩仰望一颗微弱光点。是火卫一。暮色被白黄相间的光线撕裂,战争还没有结束,塞弗罗手上还有船舰。不过剩下多少呢?够支撑吗?我暗自为他、维克翠以及所有号叫者祷告。
一如野马所言,光用讲的没办法与艾莉娅沟通,于是我们沦为囚犯,即将被送到阿斯嘉。女王要献上祭品,确保族人未来的安宁。至少艾莉娅是这么对赛菲解释的。那名从不说话的女儿拉着铁链,在艾莉娅身旁护卫的协助下将我、野马与赫莉蒂拖到狮鹫兽栏。她自己的部下已在那边守着。
几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空中,俯瞰着天神年少轻狂时造出的大地。地形奇伟,但锐利无情,因为放逐火星南极原本就是惩罚。金种统治太阳系两百年后,黑曜种的祖先胆敢造反,于是被丢进冰天雪地、接受试炼。根据品管会统计资料,此后他们只有不到六成的人能活到成年。
由于所有精力全消耗在求生,黑曜种失去发展文化或社会结构的机会。第一次黑暗时代的游牧民也承受同样的苦。有农业才能进步,逐水草而居者则倾向掠夺与战争。
冷酷荒原上还有零星生命迹象,例如漫无目的的原牛群,或山脊上看到的一些火光。那些光线来自峡谷,黑曜种在岩洞设门筑城、囤积粮食,否则难以度过漫长严寒的永夜。飞了好几个钟头,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体力早已不支。我们从躲在飞船残骸与拉格纳一起吃意大利面那时起就没合过眼。其实根本没过多久,但人生的巨变怎会如此剧烈?
号角声将我惊醒。拉格纳死了。我脑海中最先冒出这个念头。
我并不是初次在哀痛中醒来。
又是号角的声响回荡,赛菲的狮鹫队伍缩短间距,变得集中,升入了色如灰烬的云层。她在前座俯身,拉着狮鹫朝上空一片暗影飞升。钻出云海后,阿斯嘉飘浮在暮光中。那也是被天神切开的巨岩,徘徊于深渊和冰原间的天空,由阿萨神族掌管。奥林帕斯的存在是为了歌颂金种英明神武,阿斯嘉的存在却是要持续恫吓一支已被征服的种族。
那道仿佛毫无支撑、岌岌可危的石阶从下方山脉伸出。污印之道。要想获得天神宠爱、为部落带来荣耀与赏赐的黑曜种,必须登上这条阶梯,觐见带来死亡的万物之母,并成为她的奴仆。阶梯下方是堕落谷,满布其中的尸体积上霜雪,化作一个个白色小丘。这里太过寒冷,蛆虫不生,只能等乌鸦吃光死者血肉才会见骨。污印之道寂寥艰险,但黑曜种要上阿斯嘉别无他途。
即便是黑曜种,来到这个地方也会畏惧。我能感受到赛菲的情绪,她不可能上过这道阶梯,因为一旦成为污印就不会留在山锥或任何部落,必须去服侍金种。而艾莉娅也不会让自己女儿接受考验,总得留一个女儿继承王位。
阿斯嘉与奥林帕斯另一个不同处在于戒备森严。狮鹫接近到两千米内,将会被高频率电磁波震碎鼓膜,人类或其他生物想要靠近,也会受到强力脉冲防护罩攻击,皮肤和器官的水分经过分子振荡、沸腾燃烧。看在黑曜种眼中全是黑魔法。不过,归功于贾王和他的黑客团队,此时防御机制完全停摆,监视摄影系统与无人机都没侦测到我们,和卫星频道一样,重复播放着三年前的影像。只不过,若要见到众神,还是必须穿越污印之道,才能进入影口神殿。
我们降落在阿斯嘉下方的凶险山顶,污印之道由此处连接地面。黑色神殿坐落阶梯彼端,乍看像个老妪,欲强占世间万物。然而随时光流逝早就风化凋零。
我被女武士拉下狮鹫摔落冰层。双腿太久没动都麻掉了。女武士在一旁看着野马拉我起身,她悄悄对我说:“是时候了。”我点点头,任女武士押着我与赛菲一起进入神殿。神殿正面基座上有三百三十三张石雕面孔,它们受囚于此无法脱身,眼神惊恐绝望,口中吹出狂风。我们钻过黑色拱门,风雪铺满石砖。
“赛菲,”我开口。她慢慢转身望向我,头发上那些兄长留下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可以和你私下谈谈吗?”旁边的女武士一直等到领袖静静点头,才将野马与赫莉蒂先带出去。赛菲朝神殿深处前进,我身上还系着铁链,只能尽力跟上。到了露天小庭院后,我冷得浑身打战。在诡异的紫光下,她的眼神射向我,耐心等我开口解释。直到此时,我忽然察觉原来不只是自己对她好奇,赛菲也同样想了解我。这个发现给了我一点儿信心。她的双眼澄澈清透,想必也能穿透人心、甲冑乃至于谎言和事理的裂缝。野马对女王的判断正确,艾莉娅听不进去,但我是与她面对面才察觉这点,只能随机应变。事实上,纵使雪雀妥协,野马也不敢全盘信任。我可能会得到一个将领,却又失去另一个。但要是换成赛菲……赛菲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们去了哪里?”我问,“你有想过这件事吗?部落同胞将生命奉献给神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你不会相信人家告诉你的那些傻话。什么以战士资格升天就能服侍神明、得到荣华富贵之类的。”
我等她回应,但她一如往常,什么也不说。要是无法在这里打动赛菲,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野马都认为有机会,至少机会比面对艾莉娅大得多。
“假如你真的信服神,就不会在拉格纳升天侍神后发誓成为静者。其他人喜不胜收,只有你哀伤哭泣。因为你知道真相……不是吗?”我朝她走近,赛菲比我高一些,肌肉比维克翠更结实,无血色的面孔几乎与头发同色。“你早就察觉到那丑陋的真相。离开冰原的人不过是沦为奴隶。”
赛菲眉头紧蹙,我趁势追击。
“你哥哥是污印,山锥之子、威武的巨人,他进入天界服侍神,却被当作斗犬对待。金种逼他去斗技场,赛菲,他们拿他的性命来赌博。那个教会你冰和风的名字、当代最厉害的山锥武者,竟成了别人的玩物。”
她抬头仰望黑紫色夜幕上的星子闪烁。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一边凝视天空,一边想象兄长的生活?她要对自己说多少谎才能睡得安稳?现在她得知了拉格纳承受的苦痛,再去回想之前的每一夜,煎熬更是加倍。
“卖了他的人正是你母亲,”我把握机会,“她卖了你的兄弟姐妹和父亲,每个离开的人都变成奴隶,就像我的同胞一样。你应该听过拉格纳派回来的先知是怎么说的。我也曾经是奴隶,但我选择挺身而出,抵抗主人。你哥哥与我一同奋战,回来是为了带你们一起走,解放黑曜种受到的桎梏。他为此而死,为你们而死。即便是这样你都不相信他的遗言吗?你对他的爱只有这样吗?”
赛菲将头撇过来,眼球布满血丝,沉睡已久的怒火苏醒。她可能是在许多年前就明白母亲的所作所为,不知道在这二十五年间听过些什么,母亲是否曾吐实。毕竟身为下任女王,就得继承这重担,理解族人真正的处境。此外,赛菲说不定根本就听到了我们与艾莉娅的谈话,此刻她的眼神让我更相信这点。
“你把我交给金种,就是默认他们的统治,你哥哥的牺牲也白费了。假如你喜欢现在的世界,那就随你。但要是你认为世界太扭曲、太不公平,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可以揭发你母亲不肯说的真相,让你看看所谓的神究竟是什么。让我帮助你纪念你的哥哥。”
赛菲瞪着飘过地板的雪花,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最后她谨慎点头,从斗篷内掏出铁钥匙朝我走来。
污印之道冰寒刺骨,骤雪狂风,曲折蜿蜒地蹿入云海内。但除此之外,只是很普通的一条路。上去时我们已经卸去铁链,伪装成山锥女武士,戴着骨头制成的蓝色骑乘面甲,穿上毛皮斗篷,靴子对我来说太大了。这身装备是由三个正牌的武士出借,她们和狮鹫留在神殿下面。赛菲带头,还有另外八人尾随。走到顶端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十分酸痛,不过飘浮于空中的山头耸立黑色玻璃建筑,金种就在眼前。一共有八座塔楼,分属不同神祇,它们如轮辐般包围中央的玻璃金字塔,并以距离崎岖雪地二十米高的窄桥相连。然而,在金种居住区前面还有另一座神殿阻挡,形状近似一张呐喊的大脸,规模和当初的马尔斯城差不多。神殿前方有个方形小庭园,园子中心矗立一棵黝黑多瘤的树木,树枝冒出残火、火舌绽放白花,但花没在燃烧。女武士窃窃私语,担心遭到魔法暗算,赛菲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花,皮手套边缘确实遭火焰烫黑。小白花状似泪滴,遭人碰触后转变为血红色,盛开后瞬间凋谢,化为灰烬。我也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更不在意金种的小把戏。我冷得要死,懒得理。前面雪地冒出血红色脚印,赛菲等人吓傻了,立刻伸出双臂,勾指如爪。这是抵御恶灵的手势。
“只是将血埋在石头里而已,”野马说,“不是真的脚印。”话虽如此,那足迹不断延伸,指引我们通往巨神之口,女武士看见后惊愕惶恐,面面相觑。赛菲走到神殿入口跪下膜拜,我们三人只能照做,鼻尖还得触地。神口开启后,一个干瘪老头晃出来。此人蓄着白胡,紫色眼珠因年迈而混浊不清。
“发什么神经?”他大声咆哮,“又不是乌鸦,快入冬了还跑来!”老人走下阶梯,每一步都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嗓音和脸上的皱纹一样深沉。“这时候该在山上的只有结冻的血与骨才对。难道你们偏要挑今天接受污印试验吗?”
“不。”我尽量将纳贾尔语说得地道。接受污印试验对我们没有意义,只有等到接受面纹时才能见神,而且,拉格纳那时的考验相当特殊,我未必有能耐通过。想与神会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引他们出来。
“不?”老紫种一头雾水。
“我们想求见天神。”
身边这些女武士随时可能变节,只消开个口就能让我们完蛋。我的肩上感到沉重的压力,到现在还能保持理智是因为野马跟我一同跪在这萧条山峰上,执行计划。因此可以判断我应该不是在发神经。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你们真的是神经病!”老紫种不耐烦起来,“天神来来去去,有时在深渊,有时在海底,而且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见凡夫俗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能博得他们宠爱、受到天神关注的只有污印,只有生于黑暗夜色的冰霜儿女才有资格。”
麻烦死了。
“镶着星辰的铁船从深渊坠落,”我继续说,“它拖着火焰掉在地上,卡在女武神山锥附近,整个天空都被染成血红色。”
“船?”不出所料。这件事一定能引起老人的注意。
“铁和星星做的船。”我重复一次。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眼花?”紫种相当狡狯。
“我们亲手碰过了。”
他无言以对,狂躁眼神下的心思快速流转。我猜老人知道通信系统失灵,主子不知道飞船坠落并不奇怪,而且贾王中断网络前最后播放的画面是我在火卫一的演讲。老紫种是个演员,被流放到这种不毛之地后装模作样吓唬野蛮人,此刻却掌握了主子也没有的情报。从他表情判断,这老头已经想透了自身立场,明白能利用这机会讨主人欢心,贪婪全写在那双微闭的眼中。这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可悲可叹。人类总因贪心而愚昧。
“有证据吗?”他问得殷切,“谁都可以胡诌说看见神船坠落。”
赛菲对我的诈术仍有保留,但她也不屑那名跑腿的祭司,直接从行囊取出我的锐蛇。黑曜种用海豹皮裹好,搁在地上,还是鞭子的模样。紫种大喜,自口袋掏出一块布就想捡走,赛菲立刻抓起海豹皮抽回来。
“这是神器!”我吼道,“卑微凡人不可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