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之子?”塞弗罗重复这五个字,走进那圈光线,让贾王看到自己的脸。我没有跟过去,心里觉得越来越荒谬。
“这样好多了,从刚才我就觉得你很耳熟。你可能不晓得自己跟父亲有多像哪。总而言之——没错,我也是阿瑞斯之子。事实上,我是元老成员。”
“哦?你不如说你是粉种好了,他妈的,以为随便说什么都有人信吗!”塞弗罗暴喝,“什么天大的误会!”他跳上前,蹲在贾王旁扯着对方的长袍。“干脆让你换件漂亮衣服出去叫人帮忙算了!”
“那最好,因为你们打乱了原本……”
塞弗罗手起拳落,打在贾王肥厚的嘴唇上。那是我很熟悉的原始暴力,我忍不住紧闭双眼。贾王的头向后仰,本能地想挪椅躲避,但立刻被塞弗罗压住。“你这只又老又肥的癞蛤蟆!别以为这些花招能行得通。”
“这不是什么花招——”
塞弗罗再次出手,贾王喷出唾沫,嘴唇裂开流血,蹙紧眉头忍着痛。他应该眼冒金星了。
但塞弗罗掴了他第三次,态度轻率随便。也许根本不是要打贾王,而是做样子给我看,因为他还特地回头狠狠瞪我,似乎想试探我是否又要拿道德当诉求,当场跟他起冲突。塞弗罗的做人原则非常简单:保护自己人,其余随便死。
他抽出一把短刀塞进贾王口中。“老兄,我知道你很会演,”塞弗罗低吼,“竟然连自己是阿瑞斯之子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觉得自己急中生智,只要三言两语就能骗倒无脑的畜生,是不是?抱歉,这种游戏我玩多了,而且对手都比你厉害,什么苦头我都吃过。如何?舒服吗?”他将刀刃朝着贾王脸颊戳,贾王只能跟着他的动作晃脑袋,但嘴角依旧被稍微割裂。
“猪头,不管你耍什么心机,都别想全身而退。你是共犯,是寄生虫,自作孽不可活。赶快交代逃出去的办法。说出船藏在哪里、怎么过哨站,之后再把胡狼的计划、军备和基地设施也说清楚,还有你家的武器装备,全部给我送过来。”
贾王的眼神从短刀回到塞弗罗脸上。塞弗罗先将刀抽回来。“动动你的小脑袋好吗?你以为费彻纳是从哪里弄到资金——”
“不准提起他的名字。”塞弗罗手指戳向他的脸,“不准。”
“我认识他——”
“那他怎么从没提起你?舞者也没有?根本睁眼说瞎话。”
“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事?”贾王反问,“遇上暴风雨时,绝不能把两艘船绑在一起。”
这句话直击核心。费彻纳曾以同样比喻解释为何不事前告知我提图斯是同伴。此外,费彻纳死后,阿瑞斯之子一夕间失去大量科技方面的外部支持,会不会从一开始阿瑞斯之子就并非单一团体,而是低色族与高色族齐头并进?而两边平时不联系,以免走漏风声?换作是我就会这么处理。回想起来,费彻纳甚至说,若能攻下月球,他会找来“强力后盾”,足以将我拱上最高统治者的大位。假如包含贾王,那就说得通了。费彻纳死后,低色族阵营遭敌人渗透,于是他们销声匿迹,切断所有对话管道。“马提欧为什么会在你卧室里?”我字斟句酌。
贾王凝望着黑暗,摸不清是谁在讲话,但眼中不只是气愤,也夹杂些许畏惧。“你……你怎么知道他在我房里?”
“快回答!”塞弗罗踹他一脚。
“你们没伤害他吧?”贾王突然暴怒,“不准你们动他!”
“我叫你回答!”塞弗罗大吼,又甩他一巴掌。
贾王气得浑身颤抖。“他是我的爱人,当然在我房间,你们这些混账东西,马提欧也是阿瑞斯之子!你们要是动他一根汗毛……”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我追问。
“十年。”
“六年前呢?他跟舞者合作过。”
“那时他去约克敦市帮忙训练你的朋友,塞弗罗,戴罗是他教出来的。雕塑师改造他的肉体,但灌输他知识文化的是马提欧。”
“他没说谎。”我走进光线中,让贾王看见我的脸。他大吃一惊。
“戴罗,你还活着。我……我以为……怎么可能呢……”
我转头望向塞弗罗。“他是阿瑞斯之子没错。”
“就因为他拼凑出这么几件事?”塞弗罗驳斥,“你也太容易被说服了。”
“你还活着,”贾王自言自语,还没想通,“怎么会呢?他明明杀死你了。”
“他说的是实话。”我重申。
“实话?”塞弗罗的嘴仿佛正咬嚼蟑螂,形状扭曲,“他妈的,你说‘实话’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看透这种走后门、放高利贷的混账东西?他和殖民地联合会每个圣痕者都有一腿,蛇鼠一窝,别把他当成善男信女。这家伙玩弄你的手法和胡狼一模一样。如果真的是阿瑞斯之子的一员,那怎么还不赶快联络我?”
“因为你们那艘船眼看就要沉了,”贾王回答时仍不解地望着我,“敌人已经潜入组织,我不知道潜得多深。至于戴罗——你的背景是怎么被发现的我不清楚。我和低色族只有一个窗口:费彻纳。而他在高色族只有一个窗口:就是我。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舞者为了夺权出卖费彻纳,你们觉得我怎么敢去联络?”
“舞者才不可能做那种事。”塞弗罗哼了一声。
“我又没把握,”贾王气馁地说,“我又不认识他。”塞弗罗摇摇头,似是觉得莫名其妙,他继续解释,“我手上有些影片,是我和你父亲的对话。”
“你别想碰通信仪。”塞弗罗回答。
“试看看,”我说,“叫他证明。”
“我见过你母亲一次,塞弗罗,”贾王立刻开口,“她叫布琳,是个红种。假如我不是阿瑞斯之子,有可能知道这件事吗?”
“很多渠道可以查,所以你啥也没证明。”塞弗罗说。
“换个问题,”我说,“有一件事情只有阿瑞斯之子会知道,而胡狼如果能锁定位置,早就进攻了——提诺斯的位置?”
贾王咧嘴笑道:“热海以南三百千米,以前矿业枢纽,梵戈转运站地下三千米;原本是废弃矿区,相关记录还是我亲自找黑客从殖民地联合会内部服务器删除的。之后,我又从工厂运出埃克戎十九号激光,让人把钟乳石凿成中空螺旋,否则很难保持结构稳定。后来,我请工程师画了艾塔利亚型水力发电机蓝图,那边的人按图施工。虽然那座城市名义上由阿瑞斯建造,但幕后是我的设计——还有我的钱。严格来说是我盖的才对。”
塞弗罗听完后惊愕不语。
“以前你父亲替我工作过,”贾王接着说,“那是海卫一刚开始进行生态改造的阶段,他和你母亲也是通过这个机缘认识。之后,我们开始……不太正当的合伙关系。爬到今天的地位之前,我需要金种,需要不怕脏的圣痕者和他们的法律后盾,而且最好有把柄在我手上,才会愿意为我处理竞争对手。当然,那都是台面下的事,你们应该明白。”
“你意思是说我爸给你当打手?”
“说白一点儿:是杀手。我是靠他的帮忙才得以扩张。市场饱和就会限制企业成长,因此得设法腾出空间。你该不会以为银种人都是守规矩的乖乖牌吧?”他呵呵笑,“也许有些人是,但这个社会就是裙带与资本主义挂帅,够狠才能壮大,不是吃人,就是被吃。我给你父亲钱,请他组成特勤队私下为我办事,直到某天我终于发现他拿我的资源投入自己的计划,也就是阿瑞斯之子。”
说起那五个字,贾王不禁语带嘲讽。
“你没有举发?”我狐疑地问。
“金种社会将叛乱分子看作癌细胞,我举报了他,自己根本无法全身而退,所以陷入两难。但他没有为难我,反想邀我入伙。几次沟通后,我也认同他的想法,于是变成现在这局面。”
塞弗罗退后几步,一时间无法接受。“但是……我们……我们像虫子一样被追着打,你也都看见了,却还是……跟那些粉种厮混,甚至与敌人串通。如果真是我们的一分子……”
贾王仰头,被揍之前的那股气势又回来了。“不然我该怎么处理才对,巴卡先生?你在谍报方面资历深厚,不如你给点建议?”
“与我们并肩作战啊。”
“拿什么作战?”他等着塞弗罗回应,但塞弗罗无言以对,“我个人和企业名下有一支三万人的维安部队,但兵力分散在水星到冥王星之间。更何况有大半都并非我的财产,只是签了合约的灰种,仅有少数是真正归我所有的黑曜种。我的确有武器,但有谁可跟圣痕者抗衡,你搞清楚没有?所以我想以柔克刚。而事实上你父亲也是这样主张,毕竟一旦正面冲突,就连金种的小家族都能彻底毁掉我。”
“你还有全太阳系最大的软件公司,”塞弗罗反驳,“手下很多黑客,也有弹药和军武工厂,可以给我们装备,或者为我们监控胡狼。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能直说吗?”
我皱眉。“时间不多了——”
贾王身子往后一靠,用鼻孔对着塞弗罗。“我待在阿瑞斯之子超过二十年,靠的是恒心和远见;而你带头还不到一年,看看目前是什么局面?巴卡先生,你可不是笔潜力股。”
“潜力……股?”
一个被铐在椅子上、嘴角还有血渍的人说出这番话,感觉极其突兀,然而,贾王那双眼睛的确能够服人。他不是俘虏,而是另一次元的泰坦、商业领域的主宰,确实能与费彻纳的雄才大略并驾齐驱,无论骨气或城府,都远超我预期。但我也不会轻易对他产生好感。这二十年来,他就靠谎言生存,什么都能演,说不定眼前就是一出大戏。
那张斗牛犬般的脸孔下到底藏了什么心思和动机?贾王究竟追求什么?
“我静观其变,想看看你有什么本领,”他对塞弗罗说,“我要看你能不能继承父亲。后来,金种对戴罗行刑——”贾王又瞥我一眼,还是充满疑惑,“至少看来是那样。之后呢,你像个小娃儿一样,挑起一场自己打不赢的战争。基础设施、物资后勤、领导统御,没有一方面做足准备,没头没脑就把戴罗的雕塑手术公之于世,连矿坑也能看得到,你以为那会有什么作用?掀起无产阶级革命?”他嗤之以鼻,“我还以为比起别人你更能理解何谓战争。你父亲有再多不是,至少也目光高远,能以理念打动我。换了儿子上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呢?种族清算、核弹对射、杀人放火,那么多都市遭红种暴动蹂躏,然后被金种的反击彻底毁灭。人类不再团结,就是一片混沌。巴卡先生,混沌是我绝对不会投资的项目,它对商业活动毫无帮助。而无助于商业的事,通常对全人类也没有好处。”
塞弗罗缓缓吞了一口口水,终于感受到对方话语的重量。“我也是不得已,”他听起来变得好渺小,“没有人愿意承担。”
“是吗?”贾王靠上前,话锋更加锐利,“不是你自己想那么做的吗?不是因为你觉得受伤,想要发泄吗?”
塞弗罗的眼神蒙眬,他的沉默仿佛利刃朝我划下。我很想为他辩护,但他一定要面对。
“你以为我没奋斗,其实我有,”贾王继续说,“上回你们逃走,最高统治者对阿德里乌斯的态度大变。”
“为什么?”我问。
“这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个好机会,所以说服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与最高统治者派代表前来和谈,希望转移火星大统领的位置,并将失势的胡狼终身监禁。我在其中并非能获益,我只是觉得让胡狼掌握火星太危险,他是我们长期目标最大的威胁。”
“问题是,一开始是你帮他站稳脚步。”我提醒。
贾王叹息。“我误判了,你也一样,我们都以为他父亲比较棘手。现在却得优先除掉他。”换言之,胡狼的两个盟友都背叛了他。
“你的计划被打乱了。”
“是。我倒也没有太遗憾,因为戴罗,你还活着,革命的火苗没有熄灭。费彻纳的理念、你妻子的梦想尚未随你幻灭。”
“到底为什么?”塞弗罗开口,“你从这场战争之中能得到什么好处?都已经是太阳系最有钱的人了,你完全没有反政府的理由。”
“的确,我既不反政府,也对法西斯、财阀统治或民主没兴趣。年轻人,不要被学校洗脑了,政府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它还时常制造问题。我奉行资本主义,相信人类可通过努力和才智获得进步,公平竞争可以促进演化。症结点出在金种社会拒绝前进,征伐成功以来,为了保护天堂般的生活,他们扼杀所有改变的可能,以神话包装自己,在海里放养怪兽当猎物,复制奥利匹斯山或幽暗密林;不过打造出能飞的盔甲,就以为真的成了神明。这些可笑的童话故事冻结了人类历史,阻碍创意、好奇心和社会阶层流动,不容任何改变。
“看看现在的人类。我们活在太空,居住在自己亲手改造的星球上,可是殖民地联合会还是不肯丢掉铜器时代那套恋童癖的习性。所谓的神话,不就是阿提卡农夫在过得不顺遂时发出的无病呻吟吗?
“金种还对黑曜种自称为‘神’——差得远了,真正的神要能够创造,金种充其量只是吸血鬼,是咬着我们喉咙的寄生虫。我不要法西斯主义金字塔,我认为应当开放财富和思想的利伯维尔场。明明可以用机器人挖矿,为什么要叫活人进去受苦?还有,我们为什么局限在这个太阳系?人类有能力继续扩展,条件是金种得垮台、杀掉最高统治者与胡狼。而你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曙光,安德洛墨德斯先生。”
他朝我的手套点点头。“你那对印记是我买的。你的骨骼、眼珠,身上每一寸肉都是。你是我挚友的心血结晶,我丈夫的得意门生,阿瑞斯之子的集大成者。我的商业帝国会在幕后支持,黑客团队、安全部队、交通运输与各项事业,都能提供援助。不必客气,尽管利用。没有任何条件,也不需要备案,”贾王望向塞弗罗,“我拿全副身家赌进去。”
“好极了,”塞弗罗拍手,语气带着讽刺,“戴罗,人家急着收买你好脱身呢。”
“或许吧,”我回答,“但不能随便引爆。”
“引爆?”贾王问,“你们想做什么?”
“精炼厂和货船码头已经装了炸药。”我说。
“你们就只想得出这种主意?”他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来回,一副遇上了疯子的表情,“三思而后行。你们知不知道炸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经济崩溃,”我回答,“效应包括股市萎缩、银行停止放款,本地银行倒闭,进而引发通货膨胀,最后社会秩序瓦解——别在那边倚老卖老,我们也不是小鬼或只是玩玩而已,更何况,我们都说了那只是先前的计划。”
“先前?”塞弗罗离我远一步,“你竟然让他给动摇了?”
“现在情况不同,塞弗罗,有了新情报就该重新评估。”
我的老友瞪着我,好像认不得这张脸了。“新情报?你是说他吗?”
“不止他,还有奥利安,”我回答,“你没告诉我野马有来联络。”
“因为你会被她操弄,”他毫无歉意,“就像以前一样。”塞弗罗打量着我,自以为看穿了什么,伸手一指。“你害怕了对吧?你不敢扣扳机,担心会后悔。总算有机会可以叫金种血债血偿,你却嚷嚷着要重新评估,想着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从口袋掏出引爆装置,“这是战争,我们没那么多闲工夫。要带着这浑蛋走不成问题,但不能放弃大好的机会。”
“不要走恐怖攻击的老路线,”我喝道,“我们不是恐怖分子。”
我低头望着他,怒意升起。从前,塞弗罗的个性最单纯,但我们坚定的友谊历经太多遗憾、失落,终于变质,彼此的内心都包裹一层层伤痛与恐惧、控诉与罪疚。曾有人形容他是我的影子,而今再也不是了。现在的塞弗罗坚持己见,经过这几小时,我不得不放弃,可能也因此有了一点儿情绪。同样地,他也无法适应,因为他救回来的并非记忆中那个收割者,外表虽同,内在却天差地远,而且我还想要夺走本属于他的地位和决策权。塞弗罗忍不住要质疑我,因为他察觉到了软弱。他最害怕的就是软弱。
“塞弗罗,引爆器交给我。”我冷冷地说。
“休想。”他解除机器上的防误触屏蔽,底下保护壳内有个拇指大的小按钮。一旦塞弗罗按下,火卫一各地总计一千千克的高能炸药就会爆炸,威力虽没有大到能摧毁卫星,不过足以破坏经济建设,导致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无法出口氦三。届时贾王的担忧就会成真:我们固然重挫殖民地联合会,但自己也不会好过。
“塞弗罗——”
“你害死我爸,”他说,“还有奎茵、帕克斯、野草、鸟妖、莉娅。你觉得你比谁都聪明,结果该杀死胡狼的时候没动手,该杀死卡西乌斯的时候还是没有动手。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