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是个渔民,每天很早就会驾着小渔船在薄雾中出海。他无数次目送渔船在海中消隐。那时候,天还没有亮,整个大海都是墨绿色的,像一张从地底里张开的嘴,连太阳都吞噬了。每一次,他都觉得父亲的船再也回不来了。他看着幽暗的大海,不禁浑身颤抖,那时候,海洋在他心中是世界上最神秘最深邃的所在。
但有一次,父亲告诉他,世界上已经没有未知岛屿了。所有的岛,都被人探索过,都被人命名过,都被人标在了航海图上。
哦,他心里想,爸爸,你不应该告诉我的。
从此,大海对他来说,再无神秘可言,仅剩索然无味。
有一次,他跟后来的女朋友安琪在野外露营时,讲起了这件事。
那个夜晚,他们并排躺在山坡上,四野无人,夜风清凉,星空辽远。一颗颗星子与他们对视着。那些星光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经过艰难跋涉,穿越百万光年,最终来到了这颗位于宇宙偏僻寒冷处的星球上,落到了这对年轻情侣的眸中。
他的眼睛被星光照着,也闪闪发亮。
看到没有,他突然伸手指天,大声说道,那里,才是人类未曾踏足之地!
毕业之后,他拿到了航空部的录用函,他感到惊喜,父亲却难以置信。
你什么时候去参加的面试?父亲的身影被全息电话投射出来,不知是镜头故障,还是因为愤怒,父亲的脸看上去十分扭曲。你为什么要去航空部工作?!你明明是学海事的,应该入伍,加入海军!父亲咆哮着质问,战争马上就要开始,所有人都去为亚盟效力,你却一个人当了懦夫!
战争不关我的事情,海事也是你逼我学的。他的眼神很平静,慢慢地说,所有人都在为了脚下的土地和资源斗争,总还需要有人把目光放到天上。
天上?父亲冷笑,你以为天上和我们看到的一样是云和阳光吗?大气层外面是比沙漠还要荒凉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寒冷,冷到骨头里。你会死在那里的!
他摇摇头,那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那里充斥着射线,如果把它们全部破译,宇宙会比地球上任何一个菜市场都热闹。他又点点头,说:嗯,我的确有一天会死去。但凡夫俗子会老死在床上,在土地里腐烂;而我,会被埋葬在群星间,在星光照耀下永恒。
你!父亲一巴掌扇过来,由光线构成的手掌穿过他的脸,落到另一边。
他安静地关闭了全息通话。
但下一个电话,他就犹豫了。他的手指停在按钮前,久久不能落下——跟父亲都好说,被骂一骂也就过去了,但,怎么向安琪开这个口呢?
夕阳在等待的时光里垂垂欲老。凄红色的晚霞布满了西边天际,似乎天空裂开了巨大的伤口,正在汩汩地流出血来。该来的总要来,他叹了口气,按下了拨号键。几缕红色的光线透过窗子照到他脸上,他突然觉得悲伤。
电话通了。
但安琪没有打开视频镜头。她的脸藏在遥远的地方,只有声音传到他耳旁。
我进航空部了,他说,我去面试之前没有跟你……
我知道的。
嗯?他有些愣了。
恭喜你,这是你的梦想。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着。夕阳也沉默,在沉默中一点点被地平线融化。他脸上的红光消失了。
安琪说,我知道战争在你看来很幼稚,但我是个普通人,亚盟和欧盟马上就要全面开战了,全国都在征兵,我做不到你这么超脱。说到底,大部分人还是只关心自己的生活,天上的事情,太远了……
安琪后面还说了一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转头看着夕阳渐渐隐没,觉得自己的爱情也如同夕阳一样消逝了。他看着看着,流下了泪。后来霞光也不见了,黑暗从西天浪潮般奔涌而来,湮没了世界。
战争的起因并不新鲜,无非是互相抢夺资源,最后大打出手。人类在进化树上爬了几十万年,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却丝毫未变。
世界发达到这个程度,每前进一步都是以资源的巨大消耗为代价。地球生态的反馈调节承受不住这样的消耗,资源匮乏是必然的,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欧盟和亚盟都在拼命争抢资源,于是,战争开始了。
他在航空部上班时,每天都能从电视里看到战事播报,哪儿的战线拉长了,哪儿捷报,哪儿损失惨重……哪怕他捂住耳朵,那些声音都能钻进来。
战火已经在整个星球上熊熊燃起。
地球被人类瓜分,宇宙却不曾。所以,这一年的国际天文会议还是克服了层层阻力,在法国举行。
他被指派前往,穿过危险的战区,来到了法国。他在路上颠簸,昏昏欲睡,却总是被炮声震醒。透过车窗,四处冒烟的土地在视野里展开,焦黑,灰白,血红,各种颜色混杂着,让这个世界显得陌生而疯狂。
一个叫巴西勒的年轻天文学家接待了他。巴西勒拿来一瓶葡萄酒,倒了两杯。他拘谨地喝着,一口一口轻抿。巴西勒喝了一口,却皱皱眉,把酒放下了。
要是在以前,这种次等货我是不会拿出来的。巴西勒怅然地说,可是法国陷入了战争,那些庄园里再也产不出好酒了。
他点点头。他路过法国南部的时候,看到了很多正在燃烧的葡萄园。火焰烧过之后,再也不会有新的葡萄冒出来了。
他沉默地把那一瓶劣质葡萄酒喝完,顿时有些醺然,因而没有把这次大会的议题听进去。当他清醒过来时,只看到巴西勒兴奋地说,你知道吗?我们两个都在上船的名单里!
船?他晃了晃脑袋,什么船?
就是“大麦哲伦号”啊。
他在大学时代学过的海事知识里搜寻,始终记不起哪条现役的舰船叫这个名字。好吧,他说,可是为什么我们俩都要出海呢?
出海?巴西勒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哈哈大笑,不不不,“大麦哲伦号”可不是海船,她是由欧盟和亚盟联合建造的宇宙飞船。她的征程在无限星辰里,她将找到新的资源,使我们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
“大麦哲伦号”其实并不大。
它孤零零地在宇宙中行进,离故乡越来越远。有时候他透过舷窗往后看,只能看到一片虚无,好像有一条硕大的蚕虫跟在他们后面,吞噬每一寸空间。
从地球启航三年来,他们在七颗行星上着陆过,但没有发现一颗行星蕴藏有充沛的能源物资。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太阳系,在空茫茫的星际空间里发现了第八颗未知行星。船长派出了探测器,所有船员都在舰桥处等着探测器传送回来的消息。
你说,这次我们能撞上好运吗?巴西勒扶着栏杆问。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巴西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我想,你肯定不希望撞上好运。现在,我们是整个人类中向未知领域走得最远的人,我们到达了太阳系外,每前进一米,都是一个记录。你肯定希望找不到资源,这样就可以一直向前。
他默然无语。
船长显示屏上,传来了探测器的结果。船长猛地一拍操控台,说,氦-3!这颗行星上布满了蕴含氦-3元素的矿石!
舰桥上一片欢呼声。
他明显感到巴西勒颤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凑到显示屏前,惊喜地看着上面呈现出来的数字。氦-3是重要的核反应原料,如此巨量的氦-3矿石,足够支撑地球的文明再向前推进一大步!
那我们现在呢?巴西勒走到船长身侧,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把行星的坐标传回地球,让欧盟和亚盟知道,派人来运输。我们是科考舰,只能把样品带回去。
是吗?巴西勒低下头,闷闷地说了一句。
他突然眼角一跳。
船长刚要点头,脑袋突然爆出了一朵血花,然后直挺挺地倒下了。“大麦哲伦号”内部虽然模拟了地球环境,有重力发生装置,但气压不高,所以这朵血色的花极为妖娆,在每个人惊讶的眼神里盛开复又凋零。
巴西勒把枪转而对准惊愕的人们,说:位置坐标,只能传回欧盟。欧盟将凭借这些氦-3赢得战争的最终胜利。
气氛一时凝固了。
过了很久,有人开口说,可是“大麦哲伦号”是两个联盟共同修建的,凭什——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朵血花盛开。人们发出惊惶的声音,四散而逃,都不敢靠近操作台。
除了他。
巴西勒说,对不起,我的兄弟。来之前,我的国家给予了我这个任务,我没有办法拒绝。而且,我相信如果再迟几分钟,先动手的就会是你们亚盟的人了。两个联盟都不会与对方分享这么庞大的资源。
他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往后退。
巴西勒用枪指着他,你也躲开吧,不然我会杀了你,然后把坐标传回欧盟,再自杀。
枪对着他的额头,寒意在皮肤上游走。他愣了愣,然后上前一步。
巴西勒的手指毫不犹豫去扣扳机。但在枪响的前一刻,所有人都感觉浑身一震,身体突然变重,像是有透明的手在往下拉扯。许多人干脆就趴下了,但肺腑难受至极,干呕不已。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重力发生装置被人调到了最大值后产生的现象。所有人都被三倍于日常状态的重力俘获了,这是致命的,内脏很快就会在异常重力下衰竭。
有人在角落里发出痛苦而尖锐的声音,嘿,就算一起死,也不能让你们欧盟占便宜。
看到没有,巴西勒一脸惨笑地看着他说,人都是这个样子的。说完,巴西勒转身爬向操作台,要用最后的力气把坐标传回去。
他趴在地上,看着这场变故。他的心脏被重力拉扯,却不觉得疼,只是冷。
即使逃到了宇宙深空,也逃不开人类的钩心斗角。
巴西勒艰难地打开显示屏,正要启动通讯器,却突然愣住了——
屏幕上,显示有什么东西正从“大麦哲伦号”身侧划过。
不明物体速度很快,一闪即逝。但飞船外侧的摄像头及时将它拍了下来:显示屏上,它呈现出明显的机械机构,有扁平的十棱柱,有长短不一的两根悬臂,以及白色的抛物面天线,天线上分布着蛛网般的裂缝。
这是……巴西勒吞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来看一下,我打赌你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爬过去,只看了一看就叫了起来,“旅行者一号”!
他在航空部待了那么久,对这枚极富传奇的人类探测器很熟悉。他惊讶地说,可是,可是它不是越过木星系统,消失在太阳系外了吗?它应该在宇宙的另一头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巴西勒没有回答,把脸凑到屏幕前。巴西勒的脸已经变成了苍白色,每一秒他的生命都在逝去,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继而浑身颤抖起来。你看,你看!“旅行者一号”上有明显被陨石撞损的痕迹,这么大的裂缝,它的电子系统应该早就坏了。巴西勒的声音在发抖,而且你知道,它是采用Inter4004处理器,运行频率低得可怜,主内存更是只有68KB。但现在,它完整地出现在这里,而且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
你是说,“旅行者一号”在太空中受到过损伤,但后来被修好了,而且功能超过了1977年的设计?
巴西勒使劲点头,这个动作让他更加虚弱。可是,是谁干的呢?巴西勒问。
是外——他停下了,犹豫一下后才继续开口,不,宇宙浩渺,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所有人都要死了。
巴西勒勉强抬头,透过舷窗望去,宇宙一片漆黑。“旅行者一号”已经消失在这片空间里了,巴西勒的视线捕捉不到。
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一件事,巴西勒说,你的女朋友安琪,后来再遇见过她吗?
没有。她任职的那艘后勤船,在第一次出海时就被欧盟的导弹击中了,没有人生还。
呵,真是去他妈的战争……巴西勒突然笑起来,抬起枪,顶住了自己的下巴。
帮我找到答案。
说完,巴西勒扣动扳机,脑袋在巨大的动能下爆开。
我们真的要回去吗,那颗被战火焚烧的星球?
自人类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战争,只不过以前互相投掷石头,而现在发射导弹。地球就是这样被推进荒芜深渊的。
每个人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每个人都在低着头走,看不到头顶的夜空。即使合力建造了飞船,还是互相派卧底进来,让人类的卑劣暴露在群星的眼睛里。
这样的地方,值得回去吗?
现在,宇宙的面纱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轻易掀开它。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是异文明,或许是其他我们还不能理解的存在,或许是死亡——射线、黑洞和陨石,每一样都是致命的。
但只要我们往回走,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那样,我在余生的每一夜,都会懊悔得睡不着。我曾经离真相那么近,却回到小小的地球上,在战火中苟延残喘。
而我们现在有另外一个选择:把重力调到正常值,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活到看到真相的那一天。我把行星的坐标同时发给欧盟和亚盟,让他们处理吧,要么拼到你死我活,要么共同来搬运矿石。而我们,追随着“旅行者一号”的轨迹,一直跟下去,找到修好它的人。这条路很漫长,但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尽头。
我们,终将被埋葬在群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