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费尔南多医生无数个无聊下午中的一个。他把办公桌上的沙漏翻过来倒过去,一次次地看着褐色的细沙流尽,当他打算第六十六次这样做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请进。”费尔南多医生把沙漏放好,正襟危坐。
细沙再次流淌,发出嗞嗞的声音,像是窜动的电流。
进来的是个年轻的病人,瘦高个儿,穿着灰色呢绒外套。病人坐到费尔南多医生面前,脸色有点儿发白,他说:“下午好,医生。”
“嗯,下午好。怎么,感觉不舒服吗?”
“是的——哦,也不是不舒服,”病人挪了挪身子,似乎有些局促,“每次……我总会发现眼睛只能看到灰色,每次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生病了。”
“不然你也不会来我的诊所了。”费尔南多医生把沙漏移开,拿出登记本,“把你的证件给我,做一下记录。”
被移到一旁的沙漏底已经被沙子覆盖,玻璃球间的管道把沙滤成细细的一缕,不紧不慢地流着。
费尔南多医生拿过病人的证件,一边写一边念念有词:“嗯,彼蒙·帕克,布鲁克林人,出身于200——嘿,你确定这证件是你的?”
病人彼蒙不安地点点头。
“生于2002年,可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有十岁。难道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吗?”费尔南多拔高声音,显出一丝不悦。
“这就是我的问题,医生。”
医生仔细打量着彼蒙,后者一脸恳切,两手不安地互搓着。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把彼蒙的右脸照得更加苍白,而他的左脸隐在光线不能抵达的阴影中。沙漏快流尽的时候,医生决定相信他,“这么说,你不但有眼疾,而且还患有早熟或身体发育过快的毛病?”
“呃,其实……也可以这么说,我怕很快就会变老……医生,请你帮帮我。”
“我会的。”费尔南多医生瞥了一下沙漏,玻璃折射着阳光,沙线越来越细,大概还有一秒就会漏完,“那么,我们来谈谈……”
世界于一瞬间褪色,所有色彩被抽离,仅余灰色。
彼蒙在椅子上等了很久,但面前的医生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张着嘴。他一动不动。彼蒙眉头皱了起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不会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发病的。他对自己说。可当他看到沙漏中最后一缕细沙凝固在玻璃球间的空气中时,心里再也没有侥幸。他叹了口气,这抹气息也凝固在空气中。灰色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看向窗外,灰色的太阳被随意贴在灰色的天空中,像是一幅二流印象派画家的涂鸦。
这次的灰色近乎铁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这并不是好事,这说明他这次发病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持续得久。
彼蒙站起身,走出了费尔南多医生的办公室。外面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一切都停滞了,街上的行人保持着前一瞬间的姿势,一个女孩儿的气球脱手飞出,停在半空。小女孩儿仰头望着,嘴唇张开,似乎在喊什么。彼蒙走过去,把牵着气球的线拉下,轻轻系在女孩儿的手腕上。而女孩儿还保持着追逐气球的姿势。
彼蒙在公园里坐下了。周围的人都是静止的,他像是坐在一座巨大的城市雕像中,一群鸽子悬在他头顶,四周都是散碎的阴影。彼蒙孤孤单单地坐了很久,然后他决定开始走起来。
他的生长还在继续,与其坐在这满布雕塑的城市里飞快衰老,不如去见见世界的其他地方。
彼蒙向东方走去,他从超市里拿了一些食物和几件衣服,穿过一条条街巷。他不停地走,累了就原地休息,太阳始终挂在云层之上。他张嘴大喊,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声波都被凝固了。
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彼蒙一人。他倍感孤独。有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上走着,看到一辆轿车停在空中,而前方栏杆外则是悬崖。车里是一家三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恐。彼蒙蹲在那里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是一场被凝固了的交通事故。彼蒙长久地凝视着他们,最后决定给予帮助。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一家三口从车里搬出来,放到路面上。可他正要离开时,又觉得这样不对,于是又把那三人弄回车里。接着,他用车里的工具,在栏杆那儿修了个弧形轨道,与车轮相接。他推演了很多次,确定当凝固解除时轿车会沿着弧轨再次回到路面上,然后他才离开。
他继续行走。他走出了城市,在旷野中踽踽独行。有时候他会碰到下雨的天气,雨水在空中悬浮着,枝状闪电如卧龙般盘在云上。他走过去,水汽会渗进他衣服。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很好的体验。因为没有风,一旦布料被打湿了就不会再干,他只有再去寻找合身的衣服。
就这样,彼蒙不断地走着。太阳被他甩在西边,在地平线处半隐办现,他转头回望,灰色的光线笼罩视野。他知道,自己走到了世界的黄昏。
在一处广场,彼蒙看到一幅奇异的场景——一个少女坐在喷泉池的石阶上,手里拿着冰激凌,脸上绽开了灿烂而幸福的笑容;而她面前,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定定地看着少女。黄昏的光线披在这两人身上。
彼蒙看了几眼,然后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一只手按到了彼蒙肩上。
彼蒙吓了一跳,顺着肩上的枯瘦的手,他看到了那个老人。
从这时起,彼蒙知道这个世界上得这种病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是时间滞缓症,”老人拿着树枝在地上写道,“发病的时候,时间会在我们身上停滞。别人的一秒钟,是我们的几十年,甚至一生。”
“换句话说,就是在那一秒,我们比别人快了无数倍?”彼蒙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是的。”
彼蒙挠挠头,他只有十岁,但外表看上已经接近三十。在二十年的凝固时间里,他阅读过许多书籍,于是不解地写道:“那是什么让我们速度变快的?这需要很大的能量。”
“我不知道。我研究过很长时间。你知道,时间是我们最不在乎的东西。但我一无所获,没有哪本文献里记载着相关病例。”老人一笔一画地写着,偶尔他会抬起头去看一旁的少女,“不过我猜是时间的流力在推动我们。”
彼蒙停下了。他不懂这些东西,但能见到同病相怜的人总是让他高兴的。他继续写道:“那你现在多大?”
“你是问生理年龄吗?我想我快七十了。”
彼蒙指了指一旁的少女,“那她是你的孙女吧——不,”彼蒙想到老人也患了时间滞缓症,“是你的女儿吧?”
老人顿了顿,把树枝扔开,转身望着绽放灿烂笑颜的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动。
于是,彼蒙暂停了他的流浪行程,在广场里陪着老人。这里没有天气变化,他们睡在长椅上也不会觉得寒凉。有时候他们会聊很多,有时候他们会结伴出去,在人群周围的地方默默伫立观看。但老人一直不肯离开这个广场。
老人越来越老,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虽然世界被凝固了,但老人的时间一直在流淌,他的身躯迅速老朽。彼蒙忧伤地看着老人愈发佝偻的身躯,但他无能为力。
在凝固的时光中,老人迎来了他的死亡。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老人固执地望着广场的方向,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老人死后,凝固作用降临了,他像所有其他人一样被固定。彼蒙把他放在空中,然后牵着他的手,让他在半空中拖行。
埋葬时,彼蒙从老人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相片,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女孩的灿烂笑脸彼蒙很熟悉。他立刻认出她就是广场上那个拿着冰激凌的少女,于是他仔细去看照片上的男孩,他依稀看到了老人的影子。
你生命中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永远陪伴着你,而他也愿意这样做,但前一秒他还在你身侧,下一秒就蒸发在时间里,再不复现。
但是他会凝望着你,在你察觉不到的时间中,直到白发苍苍。
彼蒙坐在老人坟前,哀伤地想着。
当彼蒙长成中年人模样时,他到了南半球。此刻,阳光照不到这里,整个半球都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中。
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彼蒙犹豫了。如果继续前行,将意味着他要长久地在黑暗中摸索,他不喜欢黑暗。但这份犹豫没有持续多久,与对黑暗的恐惧比起来,他更加害怕原路返回的寂寞。
他在超市中找到了一些供展示之用的已被打开的手电筒,但当他把电筒拿起时,光线立刻变得模糊,像是散开的雾。他顿时明白了,光一秒能转地球七圈,而如果没有障碍的话,他也能在这一秒内把地球走几个来回。电筒的光帮不了他。于是他放弃寻找光源,一个人在茫茫黑夜中行走。
他再没有遇见过同样得了时间滞缓症的人。老人死后,世界真的只剩他一个身影了。
夜空里的星辰给彼蒙指引了方向,他继续朝着东方行进。有时候他睡在都市温软的床上,有时候他靠在丛林的巨树下入眠。他路过城市和乡村,见过婴儿和死人,他对身边的一切开始漠然。
他在漫长的跋涉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有时候他站在酒吧前,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按自己的生理时间算,刚才这一恍惚到底是过去了一秒还是一年。唯一能提示他时间在流淌的,是他的年龄。他身体的衰老在黑暗中加剧,好几次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已经能察觉到皱纹正像树根一样滋生着。
但他有意识地维持着眼睛的健康。每当走过一段长长的黑暗路途,他都会在都市的灯光里待上很久,直到眼睛适应光线。他不记得最长的一次迷失在黑暗中有多久,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概念,但那次,他差点儿疯掉。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徒步行走,刚开始总会撞到树干,好几次他还踏入了猎人们布的陷阱。但这没有伤害到他,陷阱的机关被触动之后,利刃并没有弹出来。要是他在这里等几十年,或许缓慢行进的利刃才会刺进他的身体。
真正让他绝望的,是无穷无尽的跋涉。他看不到星星,只能靠直觉行走,但总是找不到走出丛林的道路。有一次,他的手摸到了一片柔软的绒毛,他顺着摸下去,摸到了冰冷黏稠的尖牙。他吓得心中一哆嗦,这可能是老虎,或是熊。他看不见,也知道野兽伤不了他,但他还是害怕。
这场跋涉可能持续了几个月,或是几年。总之当他爬到一处山坡上时,浑身的衣服已经破烂,成了挂在他身上的脏布条。他脸上长满了浓密而杂乱的胡须。休息了很久,他继续向着山坡往上爬,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他以为是自己太高兴导致的,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而流出的。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灯泡,记忆里有些东西苏醒了,一个名词在他心中翻滚,他颤抖着嘴唇,对着那圆形的光源跪下了。
那不是灯泡,是太阳。
彼蒙继续前进,他的步伐越来越缓慢。他从镜子里看不到自己,但只凭感觉,他就知道自己很老了。他的头发花白得如同飘絮,他的脸像树皮一样皴裂,不过他的眼睛还能看见。
有几次,他发现视野里的灰色会突然消失几秒,世界重新恢复成彩色。他知道发病期快要结束了,但这已不再重要。
他环顾自己所处的环境,很多景象都让他觉得熟悉,他浑身颤抖地回忆着,终于确认这就是他试图就医的那个城市。他又回来了,在环游了整个世界之后,他又回到了原点。
彼蒙颤巍巍地在街道上穿行。在马路边,他看到了那个手上系着气球线的女孩儿,她依然张口在喊着什么,但她的嘴角有上扬的趋势。彼蒙猜测她下一个表情应该是欢笑。
路过费尔南多医生的诊所时,彼蒙停下了。他迟钝的脑袋里有几幅画面,是关于这家诊所的,但他记不清楚。于是他走了进去,推开办公室的门,他见到了正把眼睛瞥向沙漏的费尔南多医生。彼蒙坐到医生面前的椅子上。
玻璃沙漏里最后一粒沙子落到了底部。
阳光一下由灰色变得金黄。
“——你的具体病情吧。”费尔南多医生收回目光,打算开始看病,但他抬起头,看到他面前的病人已经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