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刚过,这群客人就陆续来了,走到大厅的北角,沉默地坐下。他们来自不同的星球,有着迥异的体型,但都穿黑色长袍,袍面上有星云旋涡流转的图样。他们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如同幽灵从午夜归来。
这间星际酒吧里的其他客人纷纷看向他们,低声议论起来。一个年轻的多足星人不满地撇撇嘴,“他们是什么人啊?这么没有礼貌!”他一边嘀咕,一边用两只手拿起酒杯,另外的十八只手则叮叮当当地敲击着金属地板。
“礼貌?”回答他的,是一个来自鼻虫星的酒客,“他们可不管礼貌,他们管的是战争。”
“难道是联盟的将军们?”
“嘿……”酒客抽抽鼻子,紫色的黏液流出来又被吸回去——这是鼻虫表示不屑的特有方式,“星际联盟里那群满肚子肥肠的家伙才管不了战争呢!那些将军,都是战争的傀儡;而他们——”他没有眼睛,但鼻子朝着那群黑袍客人抽动,“他们才是战争的主人。”
多足星人来了兴趣,二十只手同时举起来,叫道:“再来几瓶玫瑰血!”
酒保端着调好的酒过来,“先生,您的酒。”
这声音沉稳温和,让多足星人有了几分好感,他从肢关节里掏出几枚通用币,递给酒保。酒保微笑着道谢,伸手接过。
多足星人给鼻虫端了一杯酒,问:“那他们到底是谁?”
鼻虫把酒一饮而尽,霎时间浑身赤红,颤抖不已。这景象持续了几分钟,才缓慢消退。鼻虫喷出一口长气,“舒服啊……”
多足星人又问了一遍,其余的客人也凑过来,等着鼻虫的回答。
“你们知道联盟里面最神秘的部门是什么吗?”
“哦……”有人恍然大悟,“战争贩卖局?”
这五个字一说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一刹那。然后他们各自坐回座位,端起酒,不再说话,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群人身上。
“所有人都来了吧?”二号问。
“只有九个。七号没有来。”三号环视一周后说。确实,角落里只有九个黑袍,而非往年的十个。
二号皱着眉,红褐色的皮肤一层层叠起来,哼道:“连一年一度的贩卖者聚会他也不来,难道连续八年获得‘优秀贩卖者’这个称号,已经让他忘记了谦卑和团结吗?”
四号提醒道:“他连今年的战争交易会也没有来。他的许多主顾都在打听他的消息,其中有些人宁愿不交易,也不把战争贩给我们。今年的交易额比去年下降了十三个百分点。”
二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鼻子喷出带着火光的气息,有些火星落到黑袍上,立刻灼出几个洞。
这拍桌声在酒吧里格外刺耳,三号往四周一看,发现其他客人都望着这边,于是他按住二号的手,低声说:“你不要生气。”然后他打了个响指,叫来酒保,“来一箱蓝啤酒。”
酒保低着头,把酒搬来后,就转身离开了。
“你们有谁知道七号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说话的是一号。他一直微眯着眼睛,隐在黑袍的阴影里,没有多少存在感,但只要一开口,所有人恭敬的目光就向他汇聚过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三年前,我和他合作过。”五号伸出触须,卷起一瓶啤酒,“在昆克星。”
昆克星处在宇宙一个特殊的空间里。由于强大的混合引力,它的表面产生了折叠效果,因此,有着机械身躯的昆克星人居住在两个平行的空间里。
因为平行,这两个空间没有上下之分。但人们习惯性地把贵族居住的空间叫作上域,把平民居住的空间叫作下域。
局里给五号和七号的任务,是潜入上域,说服贵族们对下域发动战争。这并不难,技术部把他们的意识刻进芯片里,然后通过虫洞直接送到上域。
上域完全是一个钢铁世界,整座城市都是由金属构成,下部有铁轮——必要时,城市能够成为活动机体。但与冷冰冰的金属环境相矛盾的是,昆克星人唯一热爱的,是艺术。他们的生命不会终结,身体老迈了,只需将芯片换到新的机械躯体里就行了。永恒的生命,他们只有靠钻研博大精深的艺术来度过。
而七号恰巧对艺术有独特的见解,依靠这一点,他很快就取得了议员的资格。在参加的第一届议会上,他提出了战争议案。
“很抱歉,我的声波处理系统可能出了点问题。”议会长敲敲耳朵,一脸迷糊,“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对下域发动战争。”七号镇定地说。
议会顿时沉默了,所有人都在公共频道里议论纷纷。
“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杀戮,是断裂的肢体,是闪烁的火花,是粉碎的晶片!”
“啊,这简直是噩梦!”
“这个家伙疯了!”
“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画了一幅画,天空寂静,城市着火,一只鸟在高楼间飞过,羽毛和鲜血掉落。”
“哦,那倒是很美的意境——但这不能成为丧心病狂的理由。”
随后所有议员睁开了眼睛,“驳回!”
当时五号在场外,看到会议直播,顿时着急起来。
但七号没有气馁,他早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还有后招。战争贩卖局拥有整个联盟最尖端的技术支持,在委派任务时,局长给了他一个U盘,叮嘱说:“如果能不用,就不要用。”
但现在,是用的时候了。七号没有说话,背过身,悄悄把U盘插进座位下的通用接口。嘀——轻微的响声如春花开放又凋落。
在场的几千个议员同时停滞了一瞬间。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所有人的数据盘里都多了几串诡异的编码。初时它们温顺无害,混在庞大的数据流里,骗过了一层层防火墙。但在抵达最核心的空间后,它们立刻露出了狰狞面目,开始疯狂复制,夺取内存,侵占每一个处理单元。
“我希望,对下域发动战争。”七号重复道。
议会再次沉默了,所有人都在公共频道里议论纷纷。
“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进化的动力,是文化的融合,是广阔的疆域,是异类的驱逐!”
“啊,这真是美丽的场景。”
随后所有议员睁开眼睛,“赞同!”
于是,战争就开始了。
上域的所有人都奉献出自己的处理器,并把身躯镶嵌进城市的各个枢纽。一台以整座城市为单元、千万处理器集中运行的巨型机器诞生了,它脚下有无数履带运转,行动迅捷,遮天蔽日。
平行空间的壁垒被撕裂,数百座城市蜂拥而入,五号和七号藏在阵列之前,率先看到了下域。
下域同样是由钢铁建成,但和上域相比,它是另一个极端:简陋,灰败,锈蚀斑斑,许多由破旧部件组装而成的机器人在缓缓移动。他们的样子十分可笑,因为组成他们身体的部件并不适配——有的浑身纤细,却顶着个硕大的液晶屏幕当脑袋;有的浑身长满了斑点一样的锈迹;有的没有四肢,只能在地上缓慢蠕行。
看到像山一样的巨型机械时,下域的居民十分迷惑,仰头观看。上域和下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从无联系,他们不明白高高在上的上域机器人来干什么。但当履带碾碎第一个下域机器人时,他们的迷惑变成了恐惧。他们发出哀号的电波,四处逃窜,但怎么也逃不出几百座城市的碾压。死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电火花零星的闪烁。
当然,下域机器人也曾试图展开反击,但科技实力相差实在太悬殊,他们的破旧元件毫无反抗能力。上域城市行进的道路,就是他们粉身碎骨的轨迹。
五号十分高兴,这种景象是他最乐于看到的。战争贩卖员的任务就是将战争带到指定的地方,但他没想到这次的任务会这么简单。
“嗯,那我开始下达另一个指令。”五号按下隐藏的按钮,一道经过重重加密的电波随即射出,冲破大气层,来到外空间的某个军事基地。几分钟后,难以计数的军队开始移动。
下域的杀戮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城市的能源快要枯竭,他们才停下来。此时的下域,已经被完全碾平,尸骸遍地,油污横流。有些机器人还活着,他们虽然没有被完全碾压,但都失去了一些部件:有的没了手,只能晃着膀子悲伤地仰望;有的掉了腿,只能躺在地上,抚着同伴的尸体哭泣;有的失去了脑袋,不能仰望,也不能哭泣,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咦,你怎么不高兴?”五号察觉到七号的异样,便问道。七号俯视着地上的疮痍,竟然在微微颤抖。
“我有点后悔……”他说,“这些人全是因我们而死去。”
“不过是些铁疙瘩罢了。”五号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上域的机械城市完成了杀戮,开始撤离。
空间裂缝再次被高能粒子撞开,城市一座接一座地驶进去。然而,在踏进上域的那一瞬间,他们遭到了袭击。
光子弹、高能射线、电光磁块、石头、鸡蛋……所有能想象到的武器全部向城市袭来。由于之前的杀戮让城市能源几近枯竭,此时履带停止运转,防护罩升不起来,武器不能启动,上域的居民几乎是看着自己被轰炸成碎片的。
攻击的一方来自另一个星球在外空间布置的军事基地。当然,这个文明中也混有战争贩卖员,在收到了上域毫无防守的消息后,该文明的军队立刻向这里袭击。这是一次联合行动,战争贩卖局打的主意并不是单纯地让上域进攻下域,而是准备了第二重战争。
攻击者高效率地把数百座城市轰成碎渣后,才启动飞船,离开了这颗支离破碎的星球。
幸存下来的昆克星人仰头看着离去的飞船,愤怒的电火花疯狂闪耀,发射出咆哮的电波。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电波无家可归,幽魂般在宇宙里飘荡,令每一个接收到的人脊背发凉。
“好了,这个大单子完成了。”五号长舒一口气,“局里会表扬我们的。”
七号却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看着底下愤怒的人们,知道从此以后,这颗星球上的人们不会再钻研诗歌书画了,复仇将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艺术在这颗星球上死亡了。
“嗯,我记得那个任务。”一号点点头,“昆克星人有着精密的身体,能高速运算,而且生命漫长。昆克星是十分有潜力的星球。但昆克星人沉迷于艺术,科技一度停滞,所以局里才会把战争贩卖给他们。”
“事实证明,这次贩卖很成功,效益巨大。昆克星人放弃了艺术,开始钻研武器,不到两年,联盟的武器储备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五号赞同道。
“所以,”一号举起酒杯,“为了战争。”
“为了战争。”所有人一饮而尽。
九号抹抹嘴巴,道:“说起来,我也和七号碰过面。”
二号把酒保叫过来,又要了几瓶酒,然后说:“九号,那你告诉我们吧。”
酒保把酒摆好,一直低着头。九号弯腰去拿酒,无意间看到酒保的表情,愣了愣。
“怎么了?”
“哦,没事,最近眼睛不好,可能需要休息了。”九号敲敲桌子,“去年,我在树星见过他。”
树星,名副其实,是由树构成的行星。但它的奇特之处在于,整颗星球,只由一棵树构成。
星球史学家曾对树星的形成进行过大量研究,有诸多猜想,其中最为人们接受的说法是:在某个时间点,一粒种子流落到不未知名的小行星上;由于宇宙射线的作用,种子发生了突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在行星上萌发,它的根系包裹住行星,不受重力限制的树枝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它从宇宙射线中获取能量,凭借巨大的质量来俘获气体和土壤……最后,一颗直径三万多公里的巨型木质行星形成了。
这是宇宙的奇迹。
联盟疆域辽阔,纵横亿万光年,但记录在册的全木质行星,就只有这么一颗。
不过很遗憾,它横在罗斯福航道的必经点上。罗斯福航道是联盟首脑们一致通过的大工程,耗资万亿,要在每个节点设置虫洞,以便各类飞船进行超空间跃迁。
所以,树星必须从航道图上抹去。
因此,战争必须降临到树星上。
这个任务本来是派给七号的,但一年过去了,树星毫无动静。为此,罗斯福航道的工程不得不停下——毕竟不能当着所有联盟成员的面,把树星强行湮灭。
局里跟七号失去了联系,于是派出了九号。
树星人居住在树枝上,出行靠摆动树藤。这里的科技相对原始,因为金属稀少,文明的发展受到了很大限制。树星得以加入联盟,凭借的是无与伦比的手工艺,联盟富豪都以能够收藏树星的木制产品作为身份象征。
九号的伪装能力很强,很快就适应了在树枝上摆荡的生活。然后,他凭着局里装备的定位器,锁定了七号的住处。
一个傍晚,九号在繁盛的枝叶间穿梭,直到下半夜,他才找到七号的住处。这是一所树屋,巧妙地用枝条勾连而成,看似松散,却坚韧异常。树屋里空无一人,看来七号正好出门了。
九号在屋里等得无聊,便向四周打量。这屋子的陈设很简朴,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很难想象薪金丰厚的战争贩卖员会住在这么清贫的地方。九号缓缓巡视,突然看到了木床下的一台便携电脑。
九号突然感到呼吸急促。他朝四周看看,只有风声簌簌,枝影扶苏。他咬咬牙,把电脑打开。
里面存满了照片,还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九号一一翻看,越来越吃惊——这些图片和文字,记录的全是树星。树星的各个季节,繁盛时枝叶郁郁葱葱,凋敝时黄叶漫天飞舞,还有树星人的生活状态,都巨细靡遗地被记录在内。
原来七号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是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九号正愤怒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你是谁?”消瘦的身影站在门后,满是戒备。
“前辈好。”九号揭开身上用来伪装的苦灰色皮肤,“我是九号。”
“你来这里干什么?”
“局里失去了你的联系,派我来执行任务。罗斯福航道工程,已经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了,我会完成任务的。你先回去。”
“不,局长给我的任务是督促你完成任务,否则,我不能离开。如果你不行,就我来。”
七号沉默了。
九号指了指扔在床上的电脑,语气里隐含讥诮,“看来,这一年中,前辈没少下功夫啊,对树星了解得这么仔细。任务完成了,我想前辈都能出一本记录树星文化的书了,肯定很畅销。”
“你不了解这里,所以才会这么说。”七号打开树窗,让清新的浓氧吹进来——树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光合作用,因此星球表面的氧气浓度很高,“我刚来时,也想迅速完成任务。但我看到这里的人,无忧无虑,爱好和平。这里的景色,每个季节都不同,哪怕是寒风萧瑟,也独有风味。这里是宇宙中最美丽的地方,我喜欢这里。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我在观察,记录这里的点点滴滴。”
“我们售卖战争,走到哪里,都会带来血与火。我们不能喜欢任何一个地方或任何一个人。”九号冷哼一声,“这是职业守则第一条,前辈忘了吗?”
“我没忘,只不过,我已经不想当战争贩卖员了。”
“我们是不能够退休的。我们贩卖的战争,绝大多数属于联盟机密,不能被外界知道。我们退休的那一天,也就是死亡的那一天。”九号死死盯着七号,“这是职业守则第二条。”
七号注视着外面摆动的柔软树枝,许多树星人正在枝条上嬉戏。七号轻轻说道:“难道真的要将这些人全部杀死吗?树星人是无害的,一辈子生活在树上,喝树汁,开怀欢笑。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他们很喜欢我,把我当作友好的客人。”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战争贩卖员,就不会喜欢你了。他们会杀了你的。况且,罗斯福工程是造福整个联盟的好事,一旦建成,星际航舰就不用在布满黑洞、陨石带、高能宇宙辐射的危险星域里航行了,要知道,这些地方,每年能吞噬几千万联盟居民!”
“一个人,和一个世界,如果放在天平的两端,谁更重呢?如果拯救了世界,而那个人死了,那么这个世界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九号罕见地沉默了,他垂着头,踱着步子,最后才缓缓开口:“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但是,战争是我们的工作,必须完成。你要知道,你拖不了很久的,总有人会完成这个任务。而到时候,作为办事不力者,前辈,你将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我知道。”七号转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七号完成了这项任务。这并不难,只是之前他一直不忍下手。
七号只是以高价购买了一批次等手工艺品。
在树星,别的都可以忍受,但对工艺品的鉴赏是不能被玷污的。其他手艺人纷纷质疑,七号乘势鼓吹这批工艺品的优点,并让九号潜入别人的仓库,砸毁所有上等品。在这种推波助澜下,树星人的愤怒被激发出来,一场小规模的争斗开始了。
而在树星,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争斗,就可以毁灭整颗星球。
其中一个阵营杀红了眼,面对节节退败的形势,干脆一咬牙,使用了九号给他们留下的终极武器。
火。
高浓度的氧气,无处不在的木头,使得火焰很容易就将整颗星球点燃。之前,火种是作为人人恐惧的恶魔而被封藏在隐秘之地。
现在,这个恶魔逃出来了。
最先是一根枝干被点燃,而后火势如逆龙席卷,迅速蔓延到树星各处。氧气被消耗,火焰燃起,温度加剧。
九号和七号离开树星时,透过飞船的舷窗,他们看到,在漆黑的宇宙里,一颗星球正在熊熊燃烧。
“罗斯福工程现在正在尾声,一切都很顺利,这都归功于你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一号拍着手掌,“正因此,局里收到了联盟的嘉奖,你和七号双双被评为优秀贩卖员。”
“但我觉得,七号并没有跟我一样高兴。”
“嗯,我听出来了,”一号沉吟,“他对我们的职责产生了怀疑。”
先前买的酒早就喝光了,酒保适时地端上酒来,三号伸手去拿,不小心碰翻了酒盘,酒保迅捷地稳住盘子,弯腰伸手,一把抄住摔下去的酒瓶。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一瞬间,当贩卖员们反应过来时,酒已经被端到桌子上了。酒保低着头离开,去招呼其他客人。
“咦,我怎么觉得很熟悉——”一直没有说话的二号突然开口,却被一号打断。
“无论如何,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联盟的利益。”一号再次举起酒杯,“为了战争。”
“为了战争。”九个人仰头痛饮。
一号伸出分叉的舌头,把酒沫舔净,吐出一口气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可能是你们中最后见到七号的一个。”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一号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羞于说出口。我和他碰见是在去年,那是局里唯一没有完成任务的一次。”
另外八个人恍然大悟,齐声说:“难道是……”
“对,是在地球。”
严格来说,地球并不是联盟成员。它太落后了,到现在为止,科技还停留在原子层面上,远远不够格加入联盟。因此,对地球来说,联盟的存在是隐形的。联盟只是派人前去观察过几次,给地球留下了一些“神迹”或UFO之类的怪异传说。
但根据观察,联盟把地球的潜力等级定为一级,甚至超过了昆克星——要知道,在如此短暂的岁月里,地球生物由蒙昧的海洋藻类,自主进化成掌握了科技力量的智慧生物,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因此,联盟决定破格接纳地球为新成员。
但首先,要使地球的科技以爆炸般的速度增长。这一切,要依靠战争。
战争贩卖局共出手过两次。第一次,他们唆使一个塞尔维亚青年在萨拉热窝枪杀了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夫妇。第二次,他们找到了一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不得志的年轻人,扶持他,让他获得权力。这两次出手使战争如狂潮般席卷全球,尤其是第二次,从欧洲到亚洲,从大西洋到太平洋,先后有六十一个国家和地区、二十亿以上的人口被卷入战争,作战区域面积达两千两百万平方千米。
现在,联盟决定进行第三次干预,由战争贩卖局里资格最老的一号亲自出马。
那是一个春天,欧洲大地上春风和煦,明媚的阳光挥洒而下,花香吹遍诸国。然而这样明朗的天空下,却气氛肃杀,似乎随时会有浅灰色的战云聚集。
战云旋涡的中心,是两个位于海滨的国家。
一号只身来到B国首都。这并不容易,因为A国和B国为争夺海产资源,互相对峙,出入境守卫森严,安检系统是绝不允许一个有着分叉舌头、鲜红色皮肤和岩浆血液的外星人顺利通过的。所以,一号伪装成一个地球人——富态的中年男子形象,以经商的名义混了进去。
他在首都广场附近住下来,每天夜色笼罩时,他就去广场上溜达,从无数人的细碎交谈中收集情报。他的耳朵灵敏发达,接收着空气中的每一丝波动,连电波都没有放过。他的量子大脑精准地将这些波动处理成信息,滤去垃圾,将有用的归档。很快,他就了解了这个半岛国家的国情。
情况对他很有利。对峙的A国和B国已经势同水火,战争一触即发,全世界的焦点都汇聚在这里。一号只需静观其变,在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事,就能轻易点燃战争的火种。
有时他也观察这颗星球上生活的人们。广场是缩小版的社会,上演着人生百态。一号站在酒店的阳台上向下望,每天都能看见不忠的丈夫、手段低劣的小偷、忧心忡忡的学生,以及……那个男人。
那个总是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他大概三十几岁,身形瘦削,面容普通,总是穿着一身灰色的大衣。他每天傍晚来到广场,在角落里放几十个塑料尖角,摆成圆形跑道,然后打开带来的音响,里面流淌出高昂的歌剧。不一会儿,就有家长带着孩子过来,他们穿上溜冰鞋,膝盖手肘处绑着护套,有些还戴着头盔。
这个男人是滑冰老师。
孩子们一来齐,他就自己换上溜冰鞋,领着孩子们在跑道里来回滑。每当他吹响口哨,孩子们就扭动脚腕,立即停下;他再吹,孩子又马上开始滑。
这是战云笼罩的时节,但这群孩子总是玩得很开心,摔倒了也立刻爬起来。这种与时局格格不入的景象让许多人驻足观看。
而一到夜深,孩子就都被家长领走了。男人低下头,独自开始收拾音响和塑料尖角,然后走进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第二天傍晚再出来。
有时候,一个女人会帮他收拾。那个女人也是带孩子来溜冰的,她帮男人时,她八岁的女儿就在一旁玩耍。明亮亮的月光罩在小女孩儿冰雕玉砌般的脸上,光晕流转,煞是可爱。
“安娜,谢谢你。”收拾完后,男人对女人道谢。
“没什么,很简单。”叫安娜的女人捋了捋脸颊边的头发,犹豫一下,“我可能付不起这个月的费用了。我的房租还没有交,而薪水却一直拖着,没有发下来……”
“没关系,”男人摇摇头,“你可以迟一些时候再给我。”
“现在情况这么艰难,我本来打算不让卡拉来学溜冰了。但是她很喜欢,只要换上溜冰鞋就会高兴,自从她爸爸离开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她笑了……”
“我明白,让她来吧。我也很喜欢她。”
随后两人告别。男人背着硕大的包裹,步履迟缓地走出广场。他像是夜晚的猎物,一出广场就被黑暗吞噬了。以一号的目力和耳力,居然找不到他离开的方向。
安娜则握着小女孩卡拉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月亮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两根孤独的手指。
大概半个月后,一号就大致完成了信息的采集。一个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跟地球网络接驳,在巨大的数据流中徜徉。他的大脑是基于量子算法来运转的,侵入各国网络的防火墙,就像用手指戳破窗户纸一样简单。
一号如同幽灵一样游弋,在获取机密情报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些意义明确的线索,这些线索会给他的任务提供帮助。比如第二天,M国国防部突然收到一份情报,显示邻国正有大规模军事调动;C国情报网则被入侵,大量机密外泄,技术员昼夜分析,查出入侵者似乎来自宿敌H国;Y国的冷血特工接到指令,前往非洲暗杀了几名高官,却不幸被捕,Y国军情处摆出了一贯不回应的高傲姿态,但在内部,他们也相当纳闷,因为所有有权下达类似指令的官员都发誓赌咒说自己从没下达指令……
全球局势进一步紧张起来。春日明媚的天空下,有暗云卷涌,杀机四伏,就像一个火药桶,只需一点火星就可以引爆。
这样的形势,也影响了那个溜冰老师的生意。这个半岛国家位于战争旋涡的中心,人人自危,有能力的人早已离开,没有能力的只能待在家里,瑟瑟发抖地等待第一声枪响。所以,渐渐就没有小孩子来学溜冰了。
只有安娜偶尔带着卡拉过来。一见到她们,男人就高兴起来,给卡拉换鞋,然后带着她在跑道上滑行。安娜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凝固着一抹微笑。
有时候,卡拉一个人练习,男人和安娜则坐在台阶上,一边看着卡拉欢快的身影,一边聊天。
“对不起,你的情况也不太好,都没有学生了,我却还付不起费用。”
“没关系。”
一阵沉默。
安娜咬着嘴唇,想了想,说:“你来自哪里?他们说你不是本地人,一个人来教孩子溜冰,学费收得很低,晚上住在巷子里。”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男人的回答总是很简洁。
“其实以前这里挺热闹的,晚上会有许多人来跳舞,年轻的姑娘,热情的小伙子。那一排——”安娜指着远处的街道,“全部都是手工饰品的商铺。而现在,人们害怕战争,都不敢出门了。”
听到这里,一号扬起冷笑。哼,这些愚昧的原始生物,怎么能够理解战争的真正意义呢?
男人没有回应。他愣了很久,突然开口:“你是一个人抚养卡拉吗?”
“是啊,”女人的情绪明显低沉了一些,手指绞着衣角,“我丈夫以前在特种部队服役,后来在一次战争中牺牲了。政府赔给我一笔很少的抚恤金。那时候,我还怀着卡拉……我曾想把她打掉,但是……现在我的生活并不好,可我不后悔,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不是吗?”
男人点头表示赞同。
安娜欣慰地看着卡拉的小小身影,随即又忧心忡忡地低下头,“只是,如果战争真的来了,我和卡拉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放心,”男人安慰她,“不会有战争的。”
两人分别后,广场顿时变得空旷,只有风轻轻吹过,刮起地上的碎纸屑,沙沙,沙沙,令人寂寥的声音响起来。
之后,男人和安娜又碰过几次面。他们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内容都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天气、食物和卡拉的成长状况等琐事。
一号对此嗤之以鼻,在联盟,人们才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而浪费时间交谈。只有地球人才会干这种无聊事,而他们这么做,通常也只有一个目的,叫什么来着——爱情?
其实一号知道安娜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他曾经对安娜进行过定点观察,听取所有与她有关的波动。一次,他“听”到了安娜手机里收到的短信,内容是让她去某个酒店,有个年迈的客人要点她……
是的,安娜是个妓女。
这不难理解,她没有丈夫,独自抚养女儿,难免会走上皮肉生意这条路——何况,她还算是姿色不错的女人。但一号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那个教溜冰的男人,每当她悄悄看着男人的侧脸时,一号都能明显听出她的心跳在加速,一抹酡红染上她的脸。
有一天,两人分别时,安娜鼓起勇气对男人说:“我做了派,要不要去我家里尝尝?”
一号已经对地球人的生活状态有所了解,知道这种邀请代表什么。他抚摸着自己肉乎乎的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事态往下发展。
然而,出乎意料,男人拒绝了。“对不起,”男人背起包,“我今天很累,想早点休息。”
安娜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卡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她停止玩耍,好奇地看着两个相对而立的大人。
“你先回去吧,注意安全。”男人的声音古井无波。
安娜颤抖着,似乎不胜夜风寒凉,她的眼帘上沁出一层细碎的光,在月夜下闪烁。她牵起卡拉的手,快步走远,夜风中传来卡拉有些不满的声音:“我还没有跟叔叔说再见呢……”
男人沉默地看着母女俩走远,突然放下包裹,抬起头。
一号悚然一惊——男人的目光,竟然穿过遥远的距离,笔直地向自己看过来。
他兀自惊讶着,男人却收回了目光,提着包裹径直离开,很快融化在夜色之中。
打那之后,安娜再也没有出现过。男人彻底没了学生。
广场越来越冷清,行人寥寥,只有来自黑海的风轻轻掠过,带着咸味。他依旧把塑料尖角摆成跑道,播放歌剧音乐,但他坐在黑暗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也没有小孩子来。
他就这样等到深夜,然后收拾好一切,踽踽离开。
而这时,一号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让各国都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一旦有着军事优势的A国先行动手,与B国开战,其他各国肯定乘势而起。那样,战争的火焰就将熊熊燃烧,席卷这颗星球的每一片土地。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一点火星落到这个已经炙热的火药桶上。
形势的发展一如他所料——为了加强防卫,B国花重金聘请了一群雇佣兵,全副武装,招摇过市地进入首都驻扎下来。这引来了当地警察和群众的不满,他们前往交涉,希望雇佣兵暂时把武器交出来,以免居民不安。雇佣兵态度蛮横地拒绝了,在推攘过程中,有人误开了一枪,局面顿时变得混乱……
这场交涉最终变成了武力冲突,约有七八个人在冲突中丧命。尽管军队迅速介入,使其平息下来,但它依旧造成了恶劣的后果。首都的局势因此如同绷紧的弦,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使弦上那支战争的箭射出去。
人们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那个男人依旧每晚来广场,但依旧没有孩子来溜冰,他的身影依旧孤独。
一天夜里,乌云汇顶,狂风卷动。男人的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等到深夜,他轻轻叹息一声,关了音响,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卡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扑到男人怀里。男人诧异,正要开口问,卡拉突然哇哇大哭。
“妈妈……妈妈死啦……”
男人浑身剧颤,背上的包裹掉下来,塑胶尖角撒了一地。
卡拉继续抽泣道:“妈妈从外面回来,路过……然后被流弹打中了……没有抢救过来。我只有妈妈,妈妈……”
“不要担心,你还有我。”
男人把卡拉抱起来,然后转身离开。这次,他没有走以前的那条黑暗路径,而是走向安娜的家。他没有管地上散落的包裹。
出于一号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好奇心,他放大了视听范围,紧紧监视着男人。他“看”到男人抱着卡拉来到一处破旧的公寓,里面空空荡荡,灯管年久失修,一闪一闪。水管也在漏水,滴水声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嗒嗒,嗒嗒,清晰分明,如同寂寞的心跳。
卡拉哭累了,伏在男人肩头沉沉睡去。
男人把卡拉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被子虽然旧,却很干净,包裹着卡拉甜美的脸。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嘴角却勾出微笑的弧度,似乎在梦里见到了妈妈。
男人环视屋子,手指在物件上一一划过,当他摸到一个相框时,手指停了下来。
照片上,是年轻的安娜。她在夏天的阳光下绽放笑容,明眸皓齿,金黄的头发熠熠生辉。她的笑容里没有阴影,那么明净,浑然不知日后将笼罩她的悲惨命运。
男人把相框贴在胸口,深深呼吸。
看到这里,一号收回目光,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新奇的,不过又一出人类的爱情悲剧而已……
他不应该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要关注的,是明天的游行。
第二天,不满政府无能的民众聚集到一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旗帜遮天,口号如雷,整个广场如同沸腾的水。警察和军队都来维持秩序了,连雇佣兵也来凑热闹,人群中间,更是混进了不少别国的特工。
一号的目标,就是A国特工。他隐藏在人潮里,不断向特工靠近,袖子里的匕首尖刃闪着寒光。
只要他趁乱捅死A国特工,并把这柄只有B国军队才会配置的战术匕首留下,A国肯定会指责B国手段卑劣。随后B国会勃然大怒,以不能承受污名为由宣战——而事实上,他们蓄谋已久,早想武力侵占了。
一旦战争打响,先前埋下的引子就会起到作用。在利益牵扯下,其他各国会纷纷参战。
这就是一号能够在战争贩卖局里独当一面的原因。他擅长分析局势,找到其中最弱的环节,一举敲破。正如地球上的俗语:“失了一枚马蹄钉,丢了一个马蹄铁;丢了一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一号只要剔掉那枚钉子,就能左右战争的走向。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放眼整个星际联盟,能做到的,也只有一号。
他已经靠近了A国特工,匕首滑下,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里,狠狠向特工刺去。
一切就要结束了。
一号脸上已经浮现出笑容。
但这笑容瞬间凝固了——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腕。一号抬头,是那个教小孩溜冰的男人。
男人依旧穿着灰色大衣,身形高瘦,面色冷峻。他横在一号身前,低声说:“前辈,你好。”
“你是——”一号瞬间明白了,这个男人跟自己有着相同的身份。
男人点点头,“我是七号。”
“既然是同事,为什么要拦我?”
“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不应该被战火焚烧。”
“可是焚烧后带来的,将是新生。”一号皱起眉头,不想继续这种幼稚的对话,“局里下达的指令,难道你要违背?”
七号摇摇头,“一旦战争开启,无数人会失去家园,失去亲人。那时,谁来管这些人?联盟自然有联盟的大道理,但是,那些人的生活就活该被破坏吗?”
一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问道:“是因为那个叫安娜的女人吗?”
七号不语。人潮汹涌,吵闹喧嚣,他却沉静得如同翻天巨浪下的岿然礁石。
“果然如此……可是你知不知道,安娜是个妓女?!”
“我知道。”七号沉默了几秒,“但那又怎么样?如果不是战争,她还可以继续抱着女儿,看着卡拉成长。尽管生活艰难,但终究能活下去,而现在她死了。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号气急,干脆不再多言。他猛甩手腕,把匕首换到左手,朝特工刺去。七号移动身体,用膝盖上顶,将匕首撞偏了方向。
在人群包围下,他们飞快地搏击着,动作幅度小,却招招狠绝。周围人来人往,如潮如浪,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场殊死搏杀。连那个A国特工都没察觉,他盯着前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好几趟。
久战未果,七号索性挺腰上前,让匕首刺进自己的腰部,然后死死按住匕首柄,不让一号把它拔出来。
一号没想到七号会牺牲自身来夺匕首,错愕地说:“你……真的值得吗?”
“我不想让更多的小孩子像卡拉一样没有依靠。”七号腰间沁出淋漓鲜血,声音也颤抖起来,“我以前做的错事太多,现在,多少想弥补一下。”
“你现在阻止了我,下次呢?”一号冷笑,“你能时时刻刻提防我吗?”
“我也入侵了地球网络,将你留下的线索全部铲除了。”七号喘息着说,“而且,如果你没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地球,那么,所有国家的领导都会接到一份情报,一份关于你潜入地球企图引发战争的情报。”
“你!”一号愤怒至极。战争贩卖局的最高宗旨,是要隐藏身份,所以他只能偷偷摸摸地收集情报,暗中下手,使战争看起来完全由偶然引发——绝不能让地球人知道联盟的存在。但现在,七号已经打算破釜沉舟了。“哼,你就不怕被局里处罚吗?”他咬牙问道。
“我不在乎。”
这时,在警察的疏通下,游行队伍已经开始向四周散开,特工也早已走远。一号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放开了匕首。
七号也不多话,捂着腰部,转身离开。他逆着人群,步履踉跄,似乎是一叶随时会被海浪吞没的浮萍。人潮的另一边,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正踮着脚观望,但她个子小,只能看到无数纷乱的身影。她着急起来,嘟着嘴,泪花闪现。
七号艰难地走到她身前。
“叔叔!”女孩破涕为笑,大声叫道。
七号点点头,用左手把她环抱起来,右手继续捂住腰部。一条血迹从他脚下蜿蜒流出。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径直抱着女孩儿,一步步走向人海的尽头。
一号的讲述很长,结束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呃……”三号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次失手,不能怪你。”
一号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沉声说:“但不管怎样,这都是我职业生涯中的污点。我离开后,地球联合国介入了冲突事件,当事各方都得到了安抚,那场争端已经告一段落了。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争重燃的迹象。”
“局长怎么说,还会再派人吗?”
“不会的。他重新查看了地球的历史,前两次战争给地球人带来了惨痛的代价,到现在,地球人都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鉴于这个文明的特点,局长觉得不能揠苗助长,得耐心等待,等待地球科技加速发展,直到有能力加入联盟的那一天。”
他说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三号咕噜噜地转着空酒杯,半晌,突然说:“那七号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听过几个说法。有人说他被匕首捅伤后,没有及时治疗,重伤而死;有人说他继续留在地球上当溜冰老师,每个夜晚带着孩子们在广场上嬉戏;也有人说他开始在星际间流浪,记录每一颗星球的迥异风情……总之,他是不会再回联盟政府了。”
叮叮叮,清脆的铃声自吧台传来,在这间星际酒吧里回荡。
这是酒吧打烊的告示。外面的六轮月亮已升到中天,清辉弥漫,带着荧光的昆虫在窗外飞舞。更远处,是一片浮在半空中的浩瀚森林。
客人们纷纷饮尽杯中的酒,留下小费,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吧。很快,酒吧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听得到风刮过屋顶的呼啸声。
大厅里,九个战争贩卖员还坐着,每个人面前还剩一杯酒。
“也不早了,今年的贩卖者聚会就结束了吧。”一号照例举起酒杯,玫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漾出迷离的光泽。
其他人也举起手中物,九只杯子碰到一起。
“为了——”一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杯中酒灌入喉咙。
其余人也沉默地把酒喝完。
他们留下联盟币,同时起身,宽大的袍子如黑云掠城。自动飞行器等在门口,他们一坐上去,飞行器尾部就喷出淡青色的离子流,迅捷地升上天空,消失在群星间。
三号走得慢,上飞行器前往身后看了一眼,酒吧的灯已经熄灭,只有酒保收拾座椅的模糊身影。三号揉揉眼睛,刚要进飞行器,突然转过身,死死盯着酒保。
“别看了,走吧。”一号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三号的声音充满惊疑,“那个酒——”
一号用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叹息一声,摇摇头,重复道:“走吧。”
三号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他的飞行器切割着夜色,化为一道青光,瞬间消失不见。
酒保忙了好一阵子,才把杯盘狼藉的大厅收拾妥当。他的额头上沁出汗珠,腰部传来隐隐的疼痛,他按住腰部,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是工资,”老板把一叠通用币递给他,顺便扔来一条毛巾,“擦擦汗。今天辛苦了。”
“应该的。”酒保笑了笑。
将酒吧的门锁好后,酒保也乘简易的飞行板离开了。
他掠过森林,穿过两座高山间的峡道,来到城市里。城市建在半空中,正随风缓缓起伏,霓虹闪烁,彻夜不休,远远看去,如同一颗在空中游弋的巨大明珠。
酒保的家在城市边缘。屋子里有一盏灯亮着,静悄悄的。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飞行板停好,刚转过身,就看到卧室门口站着的小女孩儿,正揉着惺忪的睡眼。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叔叔,”小女孩儿的声音很慵懒,带着明显的睡意,“你回来得好晚……”
“今天客人比较多,有点儿忙,不过——”酒保蹲到小女孩儿面前,献宝似的把通用币掏出来,上下颠荡,“你看,今天我挣了很多钱哦……”
“叔叔最能干了!”小女孩儿张开手臂,抱住酒保的脖子。
她已经很困了,一靠到酒保身上就睡着了,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酒保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到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并在她额头上留下了轻轻的吻。
“晚安,叔叔。”小女孩儿迷糊地说。
酒保走到卧室外,替小女孩儿关上门,自己则在沙发上和衣躺下。
“晚安,卡拉。”
他伸手按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