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进行得很顺利。
一家七口,已经有六个倒在血泊里了。雷雨在窗外倾泻,血在地板上流淌,逐渐淹没了它的脚。每迈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它没有任何不适,血嘛,不就是混着各种杂质的黏稠液体吗?对它来说,血液与石油没有多大区别。它关心的是,这家人里的最后一个,藏在哪里?
它把声波接收器调到最大功率,仔细辨别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震颤。惊雷炸响,暴雨冲刷,树木摇摆,蚯蚓拱地,钟表滴答——在无数声音的掩盖下,它准确地听到了那个小小的、缓慢的心脏跳动声。
Bingo!
它穿过大厅,走上旋转楼梯,推开最里间的房门,向那颗跳动的心脏走去。血脚印在它身后拖曳出诡异的痕迹。
风雨更大了,雷声隆隆,闪电如同舞蹈般在云层下舒展跳跃。有好几次,闪电就在屋外掠过,如同巡游人间的死亡骑士,随时可能冲进来。
这种情况对它很危险,它决定速战速决。
它走到一个柜子前,单手把重达一百多公斤的柜子挪开,看到了这次任务的最后一个目标——一个婴儿,脸上满是灰尘,正睁大漆黑的眼睛看着它。
在察觉到危险来临的那一刻,屋子的主人把婴儿藏到了柜子后面,然后慨然赴死,以为可以让孩子求得生路。这种行为只有人类的父母才做得出,真是让它……它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不理解人类为什么喜欢做这种低效率的事情。
它抬起枪,对准婴儿的头。
男婴还在看着它,很安静,安静得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电闪雷鸣的杀戮夜晚,安静得不像是一个婴儿。
哗!一道枝状闪电劈开深沉的夜,不偏不倚,正好穿过窗子打到它身上。顿时,电流像疯狂的蛇一样,在它身上乱窜,每条线路都被冲刷,每个元件都被重击。它的枪掉落在地上,叮当作响。它连连后退,靠在墙上,身上的仿真皮肤被烧黑了好几块,有火花从各个关节冒出来。
但它挺过来了。
它检查了一下,损伤评估在安全值以内,没有大碍,还可以继续执行任务。它捡起自己的枪,再次走到婴儿面前,但它愣住了——奇怪,这个婴儿为什么在笑?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奇怪?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奇怪自己的奇怪?
……
在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长达十分钟的全功率思维运算后,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被雷电打出了点问题……
清晨,拉塞尔开门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对门的单亲父亲送他的孩子去上学。他们一起走进电梯,缓缓下降。
这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早上,明媚的霞光在这座美国小城的上空弥漫,楼道外翠鸟啼鸣,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感恩上帝又赐予这世界美好的一天。于是,拉塞尔觉得有必要跟这对华人父子打个招呼。
“嗨,你们好。”他说。
那位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睫毛覆盖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倒是他身侧那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有礼貌地说:“早上好,先生。今天天气很不错啊,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楼间电梯使用很多年了,一边发出吱呀的锈蚀声,一边缓缓停下。“愉快的一天。”拉塞尔说着,把手揣进皮革风衣的兜里,吹着口哨走向这个清晨。
果然是愉快的一天。
拉塞尔在中央大道遇到了第一个客户,他走过去,侧身而过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皮夹。第二个客户是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孕妇,他过去搀扶,在孕妇感激地说谢谢时,他的手已经伸进孕妇宽大的衣服里,掏出了几张钞票。第三个客户就更简单了,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边走路边打电话,根本没有留意到口袋已被人悄悄划开……
现在,他出现在威马逊大街的路口,看着他的第七个客户。
这是一名男子,很高,约有一米九,他身上的黑色风衣更长,一直拖到地上。这个男人有着干练的发型,五官如刀劈一样坚毅。他正提着一个黑色皮包,匆匆赶路。
拉塞尔看中的就是这个皮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有好货在里面。他跟着那男子,看到男子在路边招出租车,但现在正是上班高峰,男子等了一会儿,干脆走地下道进了地铁。
简直如有上帝的安排一样越来越顺利——地铁车厢是拉塞尔最熟悉的战场。
这一站人很多,拉塞尔像游鱼一样挤上去。随着人潮,他和男子一起被挤到车门旁。
“对不起,”拉塞尔说,“上班的人太多了。”
男子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到。
就在地铁车门关闭的前一刻,拉塞尔突然一把抓住男子的皮包,用力一扯。男子也在瞬间醒悟过来,握紧提手。啪——皮革提手被活生生扯断了。
拉塞尔抓住没有提手的皮包,挤出了地铁。车门将在他身后关闭,几乎擦着他的身体。
地铁启动,载着目的各异的人们驶向下一站。拉塞尔回头,透过车窗,他看到那男子的脸正飞快远去,但男子森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地铁消失在幽深的隧洞里,依然让他感觉皮肤上寒意流转。
收获颇丰。
傍晚时,拉塞尔关了屋门,拉上窗帘,把白天的战利品一股脑儿倒在床上。
钱,皮夹,手表……他得把其中大部分物品交给唐纳德——本地偷窃团伙的头儿,一个阴沉凶残的中年男人。上次有个兄弟私藏了一条项链,被唐纳德发现后,活活拔下两颗牙齿。一想到这个,拉塞尔就浑身发颤,那惨景犹在眼前。
不过,即使只能拿很少的一部分,今天的收获也足够他挥霍好几天了。这么想着,他又高兴起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残损的皮包上。他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叠打印纸顿时撒得满床都是。纸上都是人物档案,有男有女,职业各异,都很普通。他失望地来回翻看,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值钱的信息。
嗡,嗡,嗡嗡嗡……皮包突然震动起来。
拉塞尔吓了一跳,伸手在皮包里摸索一阵,居然发现了一部手机。这是疆域公司旗下的品牌手机,他眼睛一亮,至少,这手机值不少钱——疆域公司涉及多个行业,在人工智能、太空开发、手机、家电等行业都占据大块的市场份额,只要有疆域公司的商标,就意味着昂贵而优质。
手机还在震动,屏幕上显示有陌生号码正在耐心地打过来。
拉塞尔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全息摄像头立刻把一个男人的影像投射出来——正是皮包原来的主人。
这是单向接听,对方看不到拉塞尔,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拉塞尔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屏住呼吸。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阴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像蛇一样钻进拉塞尔的耳朵,“但你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我的朋友,这是你今天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事实上,这可能是你这辈子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
拉塞尔不敢说话。他有种错觉——男子明明看不见他,但透过全息影像,那双眼睛却向自己射出锐利的光。
男子所处的环境很封闭,表情藏在阴影里,顿了顿,他再次开口:“但现在,你有机会弥补这个错误。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道尔,或者杰克,或者尼尔森……无所谓了,我会根据心情调整我的名字。你呢?”
过了几秒钟,男子说:“好吧,你当然不会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也不要紧。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建议,这或许是唯一能够让你认识的人继续叫你名字的办法了——通常,死人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这个皮包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还给我,只要你没有把内层打开,没有看到里面的档案,那么,我可以既往——”
拉塞尔抬头看了一眼床上散落的纸张,心里一乱。
“——你已经打开并且看到档案了,是不是?”男子准确捕捉到了拉塞尔因为慌乱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停止说话,用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似乎陷入了两难的思考。很久之后,他放下手,耸了耸肩,说:“那么,我的朋友,你惹上了真正的麻烦。本来我可以给你清洗记忆,让你忘掉一切,这样可以保住你的命。但这么玩儿太麻烦……我的时间很紧,我得赶回纽约。我们常说,让人忘却,莫过于让人死去。所以,你可以从现在开始逃跑,但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都会杀了你。再见,希望你有最后一个愉快的晚上。”
男子挂断了电话,他的影像如海绵吸水一样收进摄像头里。
拉塞尔怔怔地发呆。
“别担心了,”唐纳德一边点着钞票,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别人丢了东西,肯定要放话出来威胁你。要是干这一行这么简单,谁还会去肯德基里面干几美元一小时的服务员?”点完钞票后,他露出笑容,这个动作让他脸上的刀疤如同暗夜里的蛇一样游动起来。
“那个人的语气,不像是说说而已……”拉塞尔说,“如果是威胁,他会等我表态,逼我交出皮包,但结果却是他先挂了电话。”
“他怎么找到你?难道像电影里一样用电话跟踪定位?嘿,我说,那是好莱坞的伎俩,而这里是现实生活。再说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帮你顶着!记得吗?你最近跟琼好上了——虽然她是整个城里最火辣的姑娘,但同时又是黑心汤姆的女人。还不是因为我,黑心汤姆才不敢动你?”
拉塞尔安心了一些。确实,以往也有兄弟偷窃被抓,但最后都是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全因唐纳德在城里只手遮天,黑白两道都认识不少强有力的朋友。
“对了,说到琼……你昨晚累着了吧?”
拉塞尔笑一笑,没有回答。
“嘿,我说,当心别被她榨干啊。”唐纳德大笑,捶了一下拉塞尔的肩,然后抽出几张钞票甩给他,“喏,这是你应得的一份。今天你收获最多,走,去吃中餐!”
两个人穿过流光溢彩的夜色。“这是一家新开的中餐馆,味道很正,我听过一句谚语,说如果觉得人生不完美,就放下汉堡和薯条,来试一试中餐。”唐纳德推开写着“欢迎光临”中文字样的玻璃门,说,“我请客,就当给你压惊。”
这个餐厅很小,缩在街角里,里面只有七八个餐位。此时已是深夜,除了新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再无其他客人。拉塞尔看向柜台,顿时愣住了——穿着白色厨师装的中年男人和他旁边正专心在课本上勾勾画画的小男孩,分明是早上看见的那对父子。
男人拿着菜谱走了过来。
“给我来一份‘让苏意一’”。唐纳德的中文不太流利,偏偏要用这种绕口的语言点菜,“还有‘轰遭去子’和‘拉波都哭’。”
“好的,先生您点了糖醋里脊、红烧茄子和麻婆豆腐。”男人转向拉塞尔,“先生您需要一点什么呢?”
“哦,我来同样的三份就可以了。”拉塞尔盯着男人,对方却像根本不记得他一样,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拉塞尔吃着美味的中餐时,心里这么想着。
唐纳德回到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空气中随即涌出一团白雾,稍纵即逝。四月初的新泽西,深夜里依然寒意浓重,他抖抖腿,像是要把骨髓里的冷清抖出体外。
这座房子很大,却只住着唐纳德一个人。他拥有不为人知的身份,无法与人同住。
已经接近深夜,整座房子都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中。唐纳德不喜欢光亮,因此没开灯,径直走进客厅。他的嵌入式壁炉里放满了燃木,已经被油浸透,他点燃打火机,凑近,壁炉里顿时冒起腾腾火焰,将寒冷和黑暗迅速逼出屋子。
这乍起的光亮也让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露了出来。
“谁?”唐纳德猛然警觉,手伸进西装内侧,把电爆枪拔了出来,同时将拇指按在枪托侧面。“嗡”,电爆枪的指纹密码锁立刻解开,高能电磁集束正在枪管里形成。这种聚能武器是违禁品,即使在枪支开放的美国,也不允许公民持有。当初唐纳德为了搞到一把,可没少费劲儿,现在,他十分庆幸拥有这种能一击轰开墙壁的强力武器。
然而,在电爆枪的逼视之下,不速之客却缓慢地把手伸进口袋。
“嗤嗤……”枪管里的光越来越亮,似乎随时要朝着那人的脑袋喷涌而出。
但唐纳德没有开枪,因为客人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蓝白色的证件。
唐纳德熟悉这张小小的卡片,他所有的秘密都与此有关。
“二级干员?”
客人坐在客厅的角落,跷着腿,脸的一侧被火光照亮,另一侧则埋进了深深的黑暗里。他的鼻梁很高,被光勾勒着,像一柄弧形刀的刃。他点点头,说:“很好,看来这么多年当混混儿的日子,并没有让你忘记公司的制度。”
唐纳德悻悻地收回枪,把壁炉里的火焰调大,转头说:“怎么可能忘呢!我现在的日子,就是拜公司所赐,哼,在这个小地方管一群嬉皮小子。我记得公司的制度,公司却恐怕早把我忘了吧……”
“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是尊贵的二级干员,除了那些铁疙瘩,你们的权限最大,怎么会需要我这种被公司遗忘的家伙呢?”
客人摇摇头,但唐纳德只能看到他的脸在明与暗的边界上晃动,表情一隐一现。“你们是公司布下的钉子,没有你们,公司在各处的行动就会遇到阻碍。我们同样重要,只是任务不同,相信我,你不会羡慕我做的那些事情的。”
唐纳德说:“这一套很早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早就烦了。说吧,我有什么能够帮助你。”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偷了我东西的人。”
“咚,咚,咚……”
午夜里,敲门声响起,突兀而诡异,如同亡者在深埋多年后胸腔突然有了心跳声。
拉塞尔猛然惊醒,睡意全消,起身轻手轻脚走出卧室,盯着正在发出有规律敲击声的金属防盗门。
“是谁?”他涩声问。
敲门声停了,有人说:“是我。”
是那个被偷了钱包的男子的声音。拉塞尔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还不到六个小时,这个男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家门。
“你……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人笑了,“我来拿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以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他说的是皮包和自己的命,拉塞尔绝望地想。
门锁咔嗒一声,被门外的人打开了,高大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你好,今晚你可以叫我杰克。”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年轻人,“我杀人的时候用这个名字。”
拉塞尔突然向后一跳,两手乱挥,胡乱中抓住一叠纸,向杰克扔去。纸还没有碰到杰克,就在空中飞舞成一片雪花,有几张还穿过门落到了楼道里。趁这个机会,他跑进了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杰克露出猫捉老鼠一般的残忍笑容,“会抵抗才有意思。不要急,我们还有整个夜晚的时间。”
一张纸落到他眼前,他看到了上面印着的图案和文字,眉头一皱。
拉塞尔扔出来的,恰是皮包里的档案。这份集合了公司所有暗探的名单,正是他此次的任务,他不相信电子产品,便将文件打印出来,打算亲手送回总部。有一个倒霉的清洁工正好路过,看到了打印纸的一个角,于是他顺手又制造了一具尸体。
他弯腰把打印纸一张张捡起来。先把任务保住,再慢慢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他一边捡,一边在脑海里搜寻能给人带来巨大痛苦的折磨法子——他的知识储备很多,待会儿可以逐一使出来。
在楼道里,他看到最后一张纸有一半塞进了对面人家的门底缝隙里。“哦……”他叹息一声,那张纸恰好是正面朝上的。按常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起床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纸,但……他的工作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没办法了……他把纸抽出来,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然后轻轻敲响这户人家的门。
咚,咚,咚……
出乎他的意料,门几乎立刻被打开了,一个华裔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好,”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杰克定住心神,脸上堆起笑容,“我叫杰克,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能进屋里谈吗?”
华裔男子点点头,侧过身,说:“进来吧。”
拉塞尔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胸膛像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
跑不掉了,跑不掉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对方既然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了,还让唐纳德都出卖了他,就一定算准了他没路可逃。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每年中央广场庆祝独立日而燃放的烟花爆裂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从额头沁出,流满了脸庞。恐惧从空气里渗透进来,有如实质,逐渐变浓,挤压得他呼吸困难。他在极度的难受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一直到天亮,那个叫杰克的恐怖人物都没有再出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到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上。他睁开眼睛,被清晨的光线刺得生疼,才明白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晚上。
拉塞尔惊奇地发现,他的生活竟然一切平稳。
他在家里等了几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连往常会催他去干活儿的唐纳德也没有再联系。几天后他忍不住,给相好的琼打了个电话,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琼嘴巴大,耳朵也尖,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定瞒不了她。但琼只是在电话媚声骂道:“死鬼,好些天不找我!是不是有新欢了?”
“没有,我这几天生病了,”拉塞尔随口道,“说真的,城里没发生什么大事吗?”
“风平浪静着呢,我倒是想看热闹,还真看不着。”
拉塞尔放下电话,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都是梦魇,随着晨曦吐露,便消失在模糊的记忆里了。
不对,他努力回想,想起杰克曾敲开了对面人家的门,并说要进去,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拉塞尔开始留意起对门那对华裔父子来。
这没花他多少工夫,因为那对父子的生活规律简直跟机器一样精准:每天早上六点半,父亲开门送儿子去上学,然后在中餐厅张罗生意。晚上六点,他接孩子回到餐厅,孩子专心复习功课,父亲继续做菜端盘,一直到十点半餐厅打烊才回家休息。
每逢周末或节日,男人就关了餐厅,用自行车载着孩子出去玩,在公园,或是郊区。他们经常会放风筝,又高又远,惹得其他孩子羡慕地向父母撒娇。有时候也会野炊,香味同样飘到很多人鼻子里。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一直面无表情不爱说话,他简直可以被称作模范单身父亲。那个叫小障的孩子,身上却有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老成,当着父亲的面,他表现得天真爱玩,但父亲一走开,他立刻放下玩具,冷冷地看着周围。
拉塞尔越留意观察,越觉得这对父子浑身都透着诡异。
“小障,”有一次,拉塞尔又到那家中餐馆就餐,趁男子在厨房做菜,他走到正专心复习功课的小障身边,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小障看了他一眼,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障”的中文,说:“障,在中文里,是障碍、屏障的意思,一般指阻止人去往某个地方或达成某个目的。”
看着这个小男孩一板一眼地解说,拉塞尔有些想笑,他与小障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了一眼,随即滑开目光,又问:“那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是爸爸给我取的。”
拉塞尔正想再问,却见男孩已经垂下头继续做题了,而他的父亲刚好从厨房端菜出来,拉塞尔便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又去问房东太太,那个年迈的孤寡女人摇摇头,表示也不清楚,只是说:“他们是两个月前搬过来的,没有带行李,登记名字是陈川和陈小障,奇怪的中国名字……中国男人很大方,一次就付清了三年的房租。可不像你这个小滑头,总是赖账,这几个月的房租钱都没有给我。”
拉塞尔连忙站起身,推说自己有事要离开。
“对了,”临走的时候,房东太太眯起皱纹密布的眼睛,说,“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俩每个月的电费都很高。用电量比其他租户加起来都要多,也不知用电做什么了……”
好奇心是藏在拉塞尔血管里的恶魔,他忍了很久,可终究还是压抑不住这只恶魔的躁动。于是,在一个白天,他趁陈川父子一个去餐厅一个去学校,悄悄偷了房东太太的钥匙,潜进了邻居家里。
他有些失望,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单亲家庭房间,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设施并无奇特之处。唯一有点儿另类的是,属于小障的房间里摆满了玩具和童书,看得出来陈川在照顾孩子方面很用心。但陈川自己的房间则简单得令人咋舌,里面只有一张床,床单整洁干净,似乎铺上以后就没有人躺过。
拉塞尔在床下找到了一台足球大小的机器,纯黑色,模样古怪。仪器上探出了两根电线,一头是常用的三级插头,已经插进插座里了,另一头则制式怪异,有四个金属探头,又尖又利,闪着寒光。拉塞尔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玩意儿是用来干什么的。
除了床和奇怪的仪器,整个房间空空荡荡,不知是如何住人的。
当晚,拉塞尔的门被陈川敲响了。
拉塞尔把门打开一个缝隙,看着门外没有表情的中国男人。
“有什么事?”等了等,发觉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拉塞尔先开口道。
陈川回头看了自己家一眼,似乎怕小障听到,说:“我们进屋说吧。”
拉塞尔已经对放陌生人进门有了防备,摇摇头,“要说就在这里说吧。”
门外中国人的手臂猛然使力,拉塞尔后退好几步才勉强没有摔倒。陈川闪身进屋,用脚将门关上,同时抓住拉塞尔的衣领。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但又悄无声息,连门关上时也只发出了轻微的扣锁声。拉塞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抵在了墙上。他试图反抗,但对方看似瘦弱的手臂竟然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跟踪我很久了,我不管你在做些什么,但你今天闯进了我的屋子。”男人直视拉塞尔的眼睛。
“我……我没有!”
“谎话是没有用的。”男人缓缓抬手,竟以单手之力将体重一百八十磅的拉塞尔举到空中,“从现在开始,你远离我们,不准进我的餐厅,不准跟我的儿子说话,不准朝我的家里看一眼,听明白了吗?”
呼吸困难的拉塞尔两脚乱蹬,只能拼命点头。
陈川放手,转身离开。拉塞尔瘫坐在地上,气喘如牛,脑中只想着一件事情:刚才他挣扎的时候,碰到了陈川的手臂,只觉得极具韧性,但似乎皮肤之下还藏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拉塞尔不理琼,琼却自己找上了门。
一番云雨过后,琼有些意犹未尽,轻捶拉塞尔的胸膛抱怨:“你刚刚怎么了,一点都不专心?”
拉塞尔推开胸膛上的尤物,点燃一支烟,心事重重地抽着。琼也抽了几口,又连撒娇带威胁地问了好几遍,拉塞尔才把对门父子的种种怪异说了出来。
“要想弄清楚还不容易?”琼从鼻子里喷出烟雾,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是男人,我就能摸透。”
“你要怎么做?”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琼挺了挺傲人的胸部,一脸得意。
“你可别胡来。”
“放心,对付男人我有经验,何况是一个单身爸爸,多久没碰姑娘了!”
到了晚上,琼给拉塞尔留下一个飞吻,“等我好消息。”说完就扭动着腰肢去敲楼道对面的门。
十分钟后,她一脸苍白地跑回来,抓着拉塞尔的手臂,轻轻颤抖,似乎白日里见了鬼。
拉塞尔小声问:“怎么了?”
“他……他不是男人。”
拉塞尔有些失望,“噢,他对你不感兴趣?”
“不,不是,”琼定了定神,说,“他刚才开门,我说我家浴室坏了,他没说什么就把浴室借给我用。我在浴室里等他,这么明显的暗示,我想他会进来的。可是外面毫无动静,我就披着浴巾走出去,发现他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按着脑袋说头晕,他过来扶我,这时我的浴巾掉在地上,可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是说,身体上的反应。”
“噢,或许他这方面功能有问题。”
“我开始也这么想,于是干脆倒在他怀里,手假装无意地摸到他的下面。”琼突然抬起头,语气急切,“我见过阳痿的男人,他们虽然硬不起来,但至少还有那玩意儿。但这个家伙,裤子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的意思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个周末的早晨。陈川睁开眼睛,看到时间显示是06:00:02,默默地叹了口气。
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迟,说明沉睡得一次比一次久,身体的老化看来已经很严重了。
他收拾妥当后,来到小障的房间里,发现小障已经醒来了,正睁大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自己。“今天去哪里玩啊?”小障的声音很兴奋,“好不容易到了周末。”
“天气不错,我们去公园里放风筝吧。”
“好啊好啊,”小障拍着手,“最喜欢放风筝了。”
公园里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在草坪上野炊。成年人们聚在一堆,一边烤肉一边讨论时政,孩子们则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
只有陈川和小障孤零零的。父亲在草坪上铺开绒布,以手枕脑,微闭着眼睛躺在上面。孩子则专注地举着线筒,不断收放,让硕大的蝴蝶风筝在晴朗的天空下越飞越高。
这对奇怪父子的组合引来了很多人的目光。
“妈妈,我也要放风筝。”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叫起来。
女孩儿的妈妈表情有些为难。这个美国城市里,风筝并不像在中国那么普及,这里的人热爱橄榄球、酒会和政治。她稍事犹豫,走到闭目养神的中国男人身侧,说:“打扰您一下,请问您还有别的风筝么?我的女儿玛丽亚也想放风筝。我可以给您钱,瞧,我的女儿正看着您呢。”
陈川晒在东海岸温暖的阳光下,浑身惬意,这让他的心情也如同丝绒毛毯一样舒展开来。他起身从背包里取出竹架、彩纸、剪刀和细线,熟练地裁剪,金色阳光在他瘦长的指尖流淌,几分钟后,一只蜻蜓风筝出现在他手里。
“噢,”年轻母亲惊叹不已,“真是神奇的东方技艺……”
“拿去吧。”
“这么精美的工艺品,我要付您多少钱呢?”
“不用,让孩子玩得开心就行。”
年轻母亲把风筝拿给玛丽亚,可不一会儿,玛丽亚就跑回来了。“我不会放,我的风筝都飞不起来。”她一边沮丧地说,一边偷偷瞄着小障的风筝,那只蝴蝶展翅高飞,在明媚的蓝天里翩翩起舞。
“听着,”母亲把手放在小女孩儿的肩上,郑重地说,“我已经帮你拿到了风筝,剩下的事情你必须自己完成。那个男孩风筝放得好,你可以去向他学习,去吧。”
玛丽亚提着风筝跑向小障。她迈着碎步,头上的金发飘扬起来,像是融化的黄金。“嗨,你好,我叫玛丽亚。”她怯生生地对中国男孩说,“这个风筝是你爸爸给我做的,可是我不会放,你可以教我吗?”
小障扭头,发现陈川和玛丽亚的妈妈并排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都看向这边。陈川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好,我叫小障,陈小障。”他把自己风筝的线系在淋草喷头上,拉着玛丽亚的手,走到路边,“要放起风筝,你就先要看对风向,再助跑,让风筝借风滑上去。来,我教你……”
一只蜻蜓飞到空中,越飞越高,最终与蝴蝶一起并排在遥远的天际浮游。
“当孩子真是好,怎么样都能玩得开心。”年轻母亲向陈川伸出手,“你好,我叫凯瑟琳,你可以叫我凯西。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互相报了姓名,在照得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下交谈。“我好像记得你,是不是每周末你都会带孩子来这里?”凯瑟琳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中国男人,他的五官深邃,连这么明媚的阳光也不能完全照透。
“偶尔也去郊外,让小障看看城市以外的东西。”
“你对孩子真用心。相比起来,我的前夫真是个混蛋,他不但不管玛丽亚,在外面胡来,离婚之后还经常找我要钱。”凯瑟琳甩甩头,笑着说,“算了,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不应该说这些话。”
远处,两个孩子的笑声传来。
自行车载着两个人,在洒满桐树叶子的林荫道上行驶。
这是一个金色的黄昏,整个路面都落满了点点碎金,车轮滚过,带起一溜儿桐叶翻飞。小障仰起头看着夕阳,脸上的笑容被融化在水一样荡漾着波纹的斜晖里。
“小障,你今天很开心。”陈川骑着车,没有回头。
小障并不奇怪,很多时候,他在爸爸背后的举动,也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今天他不打算隐瞒,继续仰着头,让脸埋进夕阳的霞光里,口中轻轻哼唱: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For the sake of auld lang syne.
If you ever change your mind,
But I living, living me behind,
Oh bring it to me,bring me your sweet loving,
Bring it home to me.
“这是什么歌?”
“《逝去已久的日子》,玛丽亚教我唱的。”
“你很喜欢她吗?”
小障歪头想了想,俨然一副认真的样子。“是的吧……我想。”他说,“玛丽亚很可爱,眼睛是蓝色的,像海,一眼都望不透。”
“那好,下周我们还来这里,带上食物,可以请玛丽亚和她妈妈一起吃。你有很多机会可以跟玛丽亚一起玩。”
小障一脸不敢相信,疑惑地说:“可你不是说不让外人跟我们接触吗?”
“可是你今天真的很开心,不是吗?”陈川停了车,看着后座上仰着头的儿子,“我知道你以前的高兴都是装给我看的,而今天你是真的开心。这一点很重要,远胜过我在避讳的那些事情。”
“可是,她们会来吗?”
“放心,有办法的。你想想,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小障点点头。的确,从小到大,他跟着父亲穿过山河大海,浪迹数不清的城市,遇到的任何困难都在爸爸的手中迎刃而解。每次到一个新的地方,他觉得无所适从,爸爸总告诉他,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一切就跟从前一样了。果然,当他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温暖的房间,有新的学校可以上,所有的证件都已齐全。是的,爸爸是无所不能的。
“嗯。”他重重点头。
讲完睡前故事后,陈川替小障盖好被子,轻吻他的额头,“晚安,儿子。”
“晚安,爸爸。”
陈川熄了灯,卧室里一片黑暗,他安静地坐在床边。小障很快就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陈川这才回到自己房间,从床下拉出一台黑色机器。那上面有两根制式古怪的电线,一头插进电源插座里,他拿起另一头,插进胸膛。
他浑身一颤,旋即安静下来。他就这么站在床边,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窗外,夜色沉郁,浓云积卷。一场暴雨正在城市上空酝酿。
唐纳德走进酒吧前,看了看天色,高楼之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风,空气潮湿得让人行走艰难,黏在皮肤上,极为不适。这种天气让他心里有些发慌,只有烈酒才能缓解。
他连要四杯伏特加,都是一口饮尽,这才好受了一些。其间有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来过问他是否愿意请她们喝酒,他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
吧台前的电视上,画面闪动,是一则机器人立法宣传广告。
“哈……”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指着屏幕,笑着讨论,“疆域公司还不死心,上次大规模生产机器人的法案被驳回后,现在又买通了电视台!”
另一个人点头道:“是啊,他们打算明年再申请,现在是提前造势,拉拉选票。”
“可是谁会买账呢?安全性且不说,如果智能机器人大规模地上市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失业……别的行业我不知道,我们是证券分析师,最有可能被机器人取代的职业。”
“来,”另一人举起杯,“为了饭碗尚在,干。”
听到这里,唐纳德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嘴角勾起笑容。
两个男人同时转过头,看着他,“怎么,我的朋友,你对我们的聊天内容有异议?”
“我能原谅你们对我的无礼,但很难原谅你们的无知。”唐纳德说着,似无意地将自己的衬衫拉开,露出结实的肌肉和一个张牙舞爪的虎头文身,“疆域公司财力雄厚,这几年一直在资助总统竞选,甚至同时支持好几个对立的候选人。这种一篮子鸡蛋全收的做法,很快就要见效了,你们两个傻蛋等着看吧,议案应该最迟在明年就会通过。”
两个男人本来想让唐纳德为他的嗤笑付出代价,但被他的肌肉和文身震慑到了,知道遇上了不好惹的家伙。右边一个愣了愣,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
唐纳德耸耸肩,轻笑几声却没有回答,在吧台上放下几张钞票,转身出了酒吧。
唐纳德在街边走着,一路上身侧掠过不少车辆,车灯摇曳,像是一条条光的彩带。他缩着脖子,没走几步,就敏锐地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自己。这是当年在公司特训时被培养出来的警觉,多年黑道生涯,并未让他遗忘这项本领。
他走到一处转角,贴墙站好。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他抓准时机,猛地闪身出来揪住那人的衣领,正要一拳挥下,却愣住了:“是你?”
拉塞尔从惊吓中回过神,连连点头,说:“老大,是我!”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好久没干活儿了,缺钱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让我回来。这阵子你怎么也不找我呢?”
“我以为——”唐纳德及时住口,不置可否地看着拉塞尔的脸。这张脸上带着小混混面对老大时特有的怯弱和谄媚,与平时一样,并无异常。
当那个二级干员打听拉塞尔的消息时,唐纳德就认为他死定了。唐纳德其实也不愿意出卖自己的小弟,这样会坏名声的,但对方是疆域公司的二级干员,权限高得惊人,手段也必然狠毒。要怪,就只怪拉塞尔倒霉,招惹了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物。
但第二天,他听说拉塞尔还活得好好的,心里不禁又愧又疑。思索很久后,他决定不去理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这不是他能管的事情。
而现在,拉塞尔主动找到了自己。
唐纳德突然心里一动,问:“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拉塞尔便把经过说了一遍,还补充道:“我也不明白怎么人突然就消失了……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保管你想不到。”
“什么?”
“我家邻居,是一个怪人。”
“这算什么想不到的消息,哪个活着的人不怪?”唐纳德笑了笑。
“那个中国男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他跟所有人类都不一样。”拉塞尔生怕老大不信,忙不迭往下说。
他没有留意到,随着他将那个奇怪中国男人的家庭用电量、异乎常人的力气、触感奇异的手臂、还有没有下体的诡异体征陆续说出来时,唐纳德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噢,对了,我还在那个中国人的房间里,看到了一台黑色的金属仪器,跟足球一样大小。上面还有两根电缆,都很粗,一头插进插座里,另一头有四根尖锐的金属探头——”
唐纳德的右眼角猛地抽搐,如遭电击。
拉塞尔愣住了:“怎么了,老大?”
唐纳德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寒凉全吸进肺部,身体里一片彻骨冷意。但他却笑了起来,抬起头,对着浓黑夜色喃喃自语:“没错了……没错了,是它……很多公司都在做机器人研究,但用球式充电器和四爪插座的,就只有疆域公司的那一款机器人。”
“哪一款?”拉塞尔留意到老大说的是“它”,而非“他”,他已经有些被搞糊涂了。
唐纳德没有回答,想了想,又问:“对了,你刚才说,这个奇怪的中国人是你的邻居?”
“是啊,他住我家对面。”
“噢,我明白了。”唐纳德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这是缓慢堆叠出来的笑容,有些难看,又有些危险,“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活下来了。我还以为是你自己的本事呢,原来二级干员是栽在一级特工手里了……”
“你在说什么……我还有麻烦吗?”
唐纳德拍拍拉塞尔的肩,大笑:“没有,哈哈,没有!你提供了一条很值钱的消息!这十年来,疆域公司为了找它,花费了无数精力,派出的探员足迹遍布整个世界。没想到,它居然就藏在新泽西的闹市里。”
说完,他紧了紧西装领口,缩着脖子往大街深处走去,把满脑袋都是疑问的拉塞尔留在了寒冷和黑暗里。
走到无人处,唐纳德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在脑海里记忆多年的号码,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打的一个号码,但现在,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在血管里沉寂很久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
“请说出名字和代号。”毫无波动的女声在电话另一端响起。
“唐纳德·科鲁兹,代号PFYD319,六级干员,隐藏地……新泽西州纽瓦克市街头黑帮。”
“已识别。请选择以下代号进入不同分区——A,薪金查询;B,人事变动;C,举报投诉……”
“SSS。”唐纳德打断了语音助手的话。
那边沉默了一瞬,随即又响起:“请再次确认您的选择。”
“SSS级,最高安全类事故汇报。”唐纳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请稍等。”
半分钟后,一个声音粗厚的男人接起电话:“唐纳德探员,在你汇报之前,我希望你明白,现在接你电话的是拉斐·杰克逊,疆域公司董事会七个成员之一。按公司规定,SSS级别的汇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第一时间接收。所以,我是在与十七个国家的首脑合作会谈中,被强行打断,而来接你的电话。如果你是在浪费时间,每花一秒钟,公司少挣的钱都会超过你十年的薪水。这些损失将由你来承担。现在已经过了十五秒。请说吧。”
“我发现了LW31。”
对方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还响起椅子倒地的声音,“你说什么?”
唐纳德很满意这个效果,故意沉默了十几秒钟才开口:“十年前与公司突然失去联系的一级特工机器人,代号LW31,我知道它在哪里。”
拉斐挂了电话,转身向外走,同时简短地吩咐秘书:“立刻准备飞机,我们回纽约。”
秘书刚刚把椅子扶起来,闻言大惊失色,指着会议室内厅的门说:“那这个多国会议怎么办?这十多个国家的首脑们全都在等您。”
“让政客们等着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两个小时后,拉斐回到疆域公司位于纽约的总部大楼。他启动了权限最高的第十九号电梯,一直降到地底两百米深处。
这是最隐秘的封藏室,即使在疆域公司高层中,也只有他能进到里面。他打开一道道门,密码、指纹、声波,虹膜……每道门都有复杂的密钥,半个小时后,他才走到最后一道门前。
他把手指按在门上,极细的探针伸出来,刺破表皮,将一丝血液吸走。他知道,这一秒内,他的血液会被分解,提取出基因,与藏在门内的基因序列做对比,验证来客的身份。
咔咔,厚达五英尺的合金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拉斐走进去,门复又合上。他没有开灯,凭着记忆走到屋子最里面,那里摆放着一个支架。他伸手把上面的遮布拉开,摸到了冰冷的金属。
“睡得够久了,”拉斐的声音如同呓语,“我已经找到你们的兄弟了。它藏了十年,十年来公司里最强大的LW型机器人,就只剩下你和它了。醒来吧,只有你才可以抓到它……”
黑暗里,两只眼睛幽幽地亮起光来。
轰隆隆,雷声从天际传来,响彻整个城市。
小障正在睡梦中,被雷声惊得一哆嗦,睁眼看到窗外雨势湍急。窗子被雨水舔舐,发出沙沙的声响。过了几秒,一道闪电划过,天地彻亮,小障猛然看到窗子上印着一个笔直的人影。
他吓得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翻过身,发现无声无息站在床边的人,是爸爸。
此时的陈川,两眼弥散,目光空洞洞地投向无穷远处。他的手在颤抖,身体里传来诡异的吱吱声。
小障舒了口气。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经常半夜醒来发现爸爸站在床边,似在梦游。他叫也叫不应。
但每一次,他还是会被爸爸吓着。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陈川,已经不是他的爸爸了——陈川的手在颤抖,身体吱吱作响,似乎下一个动作就是把自己掐死。
小障侧身看着爸爸,渐渐睡意上涌,闭上了眼睛。
醒过来后,见到的又是熟悉的爸爸了吧。睡着之前,他这样想着。
同一个雨夜,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
唐纳德撑着伞,在大雨滂沱中等待着,不时打一个寒战。他感觉冷意从雨水中渗到了自己骨子里,不禁开始怀疑:做这样的事情,究竟值不值呢?
值!他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答案。当然值啊,这个消息能换三千万美金啊!有了这笔钱,他可以从危险丛生的街头黑帮里脱离出来,从此安逸度日。公司的事情也不用再管了,他想在夏威夷买一套别墅,对着沙滩,每天看着阳光和比基尼……
这么胡乱想着,雨声中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来了!
一架小型飞机在雷雨中出现,如同黑暗中融化脱生的鹰隼,俯冲至跑道上。位于机翼下的引擎反向启动,飞机甚至滑行不到三百米就已将巨大的冲量消弭,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这架飞机的降落不会出现在当晚纽瓦克机场的记录里。它是幽灵,所有的雷达和监控都会将它忽略。
一个干瘦男子从机身中部的舷梯上走出。他身后,跟着一个罩在宽大斗篷里的人,篷帽将他的脸深深埋进黑暗里。他走路的步调像被精密计算过,每个步伐都一模一样。
“杰克逊先生,”唐纳德连忙迎上去,“我是唐纳德·科鲁兹。这种恶劣的天气,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事关重大,我一定得亲自来。”
唐纳德一边说,一边看向拉斐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提着两个硕大的箱子,没有打伞,任瓢泼大雨从头浇到脚,湿斗篷紧贴在身体上,看上去瘦得出奇。他站立的时候,如同雕像,没有一丝动作。
“走吧,先去你家,”拉斐指了指斗篷人手中的箱子,“我把钱给你,你给我详细说明情况。”
到了这里,唐纳德升起火炉,身体里的寒冷总算被驱散了一些。拉斐以热咖啡杯暖手,听唐纳德把整个经过说完,才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咖啡,“那么,这件事情,目前只有你,以及那对叫拉塞尔和琼的男女知道,是吗?”
“是的,我没有泄露出去。”唐纳德连忙说。
拉斐点点头,“你做得很好,值得拿到三千万酬劳。”他扬扬手,黑斗篷走上来,把两个箱子并排放在桌子上,逐一打开。
码得整整齐齐的美元躺在箱子里,在吊灯照射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唐纳德惊喜地走过去,手在美元上抚摸,激动得嘴唇翕动,不能言语。
拉斐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擦干净手指上的咖啡渍,然后轻声说:“动手吧。”
唐纳德骤然警觉,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电爆枪。他并不傻,料到事情或许并不如预想中那么顺利,所以带了武器防身。但对方比他更快,他刚拔出枪,黑斗篷就已经越过五米的距离来到他眼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冷而有力,瞬间就将他的指骨捏得寸寸粉碎,他的惨叫还未出口,黑斗篷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插进了他的肚子,拔出,再插进。
他艰难地低头,看到的是银亮的金属手掌,这金属是如此光洁,连血都不能沾染。他再抬头,这么近的距离,他终于看清了篷帽里的脸。
“LW……”他喃喃道,生命气息终于断绝。
“钱会给你,但你不一定有命花。”拉斐轻叹一声。
黑斗篷把唐纳德的尸体扔进壁炉,火焰立刻吞噬了这具尸体。然后,黑斗篷又提起装着三千万美金的箱子,也一并丢到了火焰中。
“去吧,把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清除掉。”
黑斗篷沉默地转身,走进了屋外的黑暗暴雨中。
拉斐又泡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喝着。壁炉里火焰欢腾,发出噼啪的声响,尸体和钞票正在迅速化为灰烬。
咚,咚,咚……
琼听到了沉闷的敲击声,掺杂在雨声里,像迟钝的刀在她的神经上磨噬。她从漫长的梦中醒来,睡意犹在脑中缠绕,迷糊地打了个哈欠。
咚,咚,咚……
声音还在响着,似乎有人在用手指敲着墙壁。可是谁会在大雨之夜,扣响别人家的墙壁呢?
琼茫然地睁着惺忪的眸子,脑袋里一片混沌,但那敲击声却响得异常清晰,声声分明,坚定,固执,扣人心弦。
琼披衣而起,循着声音向外走。她拉开门。
一抹金属亮光突地从黑暗中显现,划过她的脖子,又隐进黑暗中。
雨夜里,敲击声消失了,只有雨势渐弱,淅淅沥沥。
这个晚上,拉塞尔没有回家。
他在酒吧里玩到很晚,出门时,还勾搭上了一个染着蓝头发的女人。勾搭其实很简单,他端着两杯马天尼走到女人旁边,两人碰了杯,然后聊天。聊天的过程中,他把手放在女人裸露的大腿上。女人没有拒绝。
“你家,还是我家?”拉塞尔不再浪费时间。酒吧外,雨声渐止,这个夜晚都快结束了。
“随便,”女人说,“哪里都行。”
两人都有些醉意,互相扶着出了酒吧,在这个庞大城市的午夜里走着。路灯在细雨中氤氲成一团橙色的蒲公英。
走过一条巷子时,拉塞尔和女人都看到幽深的巷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女人揉揉眼睛,说:“那是什么?”
“或许是块表。”
“我们走吧。”女人的声音透着魅惑。
拉塞尔放开女人,声音欣喜:“或许是块值钱的表呢……”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巷子里,这里路灯照不到,他完全走进了一片黑暗中。
那一闪一闪的光也消失了。
女人听到了一记闷响,似乎有人倒在地上。她不敢走入这浓黑的巷子里,试探性地叫了几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真倒霉,艳遇又泡汤了。她摇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回去。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金黄的夕阳照下来,整个新泽西似乎被笼罩在一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琥珀中。
两只风筝不舍地从空中被拉来,回到了小男孩和小女孩手中。
“真高兴,又与陈川先生和可爱的小障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凯瑟琳拉着玛利亚的小手,与中国父子道别,“每个周末都这么开心就好了。”
两个孩子互相挥手,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凯瑟琳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小障突然使劲扯着陈川的袖子,急声说:“爸爸!”
“一起吃个饭吧。”陈川突然开口。他邀请人的时候,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眼睛定定地看着凯瑟琳,黑色瞳仁里闪着细碎的光。
在这样的目光下,凯瑟琳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好啊,去哪里呢?”
他们来到市中心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声誉在外,是整个新泽西最好的餐厅。
“对不起,您没有预约。”侍者拿着平板电脑,核对了一下陈川的姓名,摇摇头,“我很乐意为您这样幸福的四口之家提供服务,但遗憾的是,今天所有时段的所有座位都被订满了。”
凯瑟琳有些尴尬地望着陈川,发现这个中国人依旧面色如常。
“是吗?”陈川说,“我来查一查。”
“不会有错的,这是订餐系统,机器比人靠得住。”服务员说着,看陈川没有放弃的意思,便把平板电脑递给他了。
陈川一手持着平板下边,一手扶着右侧。他的右手食指正好挡住了平板的usb5.0接口。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了什么,侍者只看到平板的界面闪了一下,他以为眼花,揉揉眼睛,看到界面一如平常。
“你看,这上面有我的名字。”陈川把平板递过去,声音波澜不惊,“你刚才看错了。”
“怎么可能,我明明——咦,西侧靠窗的位置?”他看到这个中国人的名字赫然在列,“哦,不好意思,我带您过去。”
他们来到餐桌前,侍者躬身问道:“这里是整个餐厅最好的座位,希望您和您的家人能享受这段时光。”
餐桌前的四个人都没有反驳侍者的话。
很快,烟熏半干红肠配藏红花意大利面端了上来,同时还有醇香的红酒。两个孩子拿着银制刀叉吃起来,凯瑟琳也吃了一小口,她抬起头,发现陈川并没有开动。
“你怎么不吃呢?”她问。
“我不是太饿。”
听到这话,玛利亚立刻把刀叉放在盘子边,小小的身体端正地坐直了。
小障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所有的人都要吃饭,这才是坐在一个餐桌上的意义。”玛利亚严肃地说,“要是有一个人不吃,我也不吃了。”
陈川笑了,拿起叉子,“好吧,我吃。”
吃完后,陈川起身去厕所。“呕……”刚才吃的所有食物都从他胃里吐出来。还有一些残留在肚子里,他花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它们呕出来。
“你爸爸怎么了?”餐桌上,玛利亚问。
“哦,没什么。”小障一边擦嘴一边说,“他从来不吃东西。”
“骗人!人怎么可能不吃东西?”
小障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他吃。每次都是我在吃饭,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吃完。”
玛利亚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我送你们回去吧。”在餐厅外,凯瑟琳说。
“不用了,我们也有车。”陈川把停在巷子里的自行车推出来,“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嗯……好吧。”凯瑟琳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两张票,递给中国人,“明天晚上我在艺术剧场有一场演出,你也来看看吧?”
“演出?”小障睁大眼睛。
凯瑟琳弯腰摸摸小障的头,笑着说:“是啊,我是一个芭蕾舞演员。”
玛利亚也重重地点头,附和道:“我妈妈很厉害的!”
“好的,我们明天会过去。”陈川犹豫了一瞬,接过票。
他们在街道口分开,轿车向东,自行车向西,各自消失在霓虹闪烁的都市夜晚中。
远处,一栋高楼的天台边缘,黑色正装的男人收回望远镜,若有所思。
小障穿着贴身的儿童礼服,跟在父亲身后,来到了座位上。
观众席上的灯光熄灭,只余舞台绚丽。恢宏的音乐从挂在剧场四周的音箱里响起,演员们陆续出场,陈川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凯瑟琳。
她穿着纯白的芭蕾舞裙,脚尖踮起,身体如流云一样旋转。她扬起手,光晕笼罩,脸上淡淡生辉。这是芭蕾舞名剧《葛蓓莉亚》,凯瑟琳饰演热恋中的少女斯凡尼尔达,优美的舞姿如流云如匹练,浑然天成,时而天真娇俏,时而聪慧决绝。她用舞姿诠释着这一切。
这些原本在陈川眼中会被拆解为角度与距离的动作,竟然保持了整体,每一道弧线,每一次旋转,都不可分割。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又是甜美的,他身体里第一次涌现出了欢快的电流。
小障还欣赏不了这种艺术,百无聊赖地扭着头。他突然看到了爸爸的脸。
破天荒地,陈川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虽然有些别扭,像是肌肉的错误组合,但那确实是笑容。
小障愣住了,过了很久才拉了拉陈川的衣袖,迟疑道:“爸爸?”
“怎么了?”陈川轻声说。
“你……你怎么了?你笑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陈川脸上依然是别扭的笑容,转过头,看着小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障,你想不想要个妈妈?”
凯瑟琳刚卸完妆,就听到了其他同伴的窃窃私语。一个交好的同事凑过来,在她耳边说:“有个男人,哦,有两个男人在等你。”说完,还向她快活地挤挤眼。
她向化妆室门口看去,果然看到了两个人——陈川和小障都穿着黑色正装,站得笔直,手中各抱着一束花,都是一脸严肃。这对奇怪父子的形象让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凯瑟琳抱着两束花,走在陈川父子中间。她觉得今天的陈川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快到家时,凯瑟琳正要跟陈川道别,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正斜倚在门上。
“嗨,凯西!”那个人看到了她,踉跄走过来,声音含混不清,“好久不见了啊。”
凯瑟琳被刺鼻的酒味熏得皱起眉头,“詹姆斯,你又来干什么?”
“最近钱花完了,听说你有演出,演出费肯定不少吧,借我一点点。”
“法院已经判你不准靠近我和玛丽五十米内,你快走,不然我会报警。”
醉汉鼻子喷出一口酒气,满不在乎地说:“你报警吧,让那些花着纳税人钱的混蛋把我抓进去。但我的朋友们还在外面,他们会抓住你,强奸你,甚至连小玛丽也不放过……嘿,玛丽跟你长得很像,可是很讨人欢心哦。”
“她是你的女儿!”凯瑟琳已经带着哭腔。
“所以你赶快把钱给我,别让玛丽受到伤害。”
陈川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走上前,拦在凯瑟琳与醉汉中间,说:“你要多少钱?”
“这是你的新相好?”凯瑟琳的前夫打量着陈川,笑起来,“换口味了嘛,换成了中国男人……”
“你要多少钱?”陈川重复道。
“一千美金,哦不,是你的话,就给两千!”
陈川把钱包里的钱拿出来,数了两千,刚要递过去,整个钱包就被醉汉一把抢走,随即,对方还向陈川挥过一拳来。
这一刻,有超过二十种躲过拳头并反击的办法在陈川脑子里出现,但他没有动。“砰”,重拳打在陈川脸上,他弯下了腰。
“你快滚!”凯瑟琳向前夫尖叫道。
醉汉的拳头也被震得生疼,以为是用力过猛,只哼了一声,“想上我的女人,可没那么容易!”说完,他拿着钱,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没事吧?”凯瑟琳扶着陈川,“进我家处理一下吧,我有药酒。”
陈川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勉强说:“好吧……”而在凯瑟琳视线的死角里,他偷偷向身后的小障眨了一下眼。
醉汉拿着钱,踉踉跄跄地走着。他的大脑被酒精蚕食,已经没剩多少地方能用来思考了,但他还是觉得高兴。今天的收获比他预想得要多,看来前妻这条发财路子不能断,以后得经常来……
正想着,对街的一栋高楼上,一条人影竟然直接从一百多米的天台上跳了下来。几秒钟后,人影落到街面上,巨大的动能让混凝土地面炸开一个洞,石块纷飞。而那个人影却毫发无损,立刻跳出来,向醉汉这边的街道迅速跑来。
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司机看到这骇人的一幕,目瞪口呆,醒悟过来后,连忙掏出手机拍摄。
街上车辆如梭,划过一道道流光,那人影却径直奔跑,越来越快,丝毫不把飞速行驶的汽车放在眼里。一辆小型轿车被他撞到,在空中翻滚几周,落到街边。
他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
醉汉听到了车辆摩擦的刺耳声音,刚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斗篷里的人正向自己飞速奔来。那个人奔跑起来雷霆万钧,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太快了,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凯瑟琳的前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影正面撞到。两个人高速撞向一家服装店的墙壁,“轰”,土石漫天抛散,灰尘弥漫。
周围的行人从惊讶中回过神,小心地围过来。很久之后,灰尘才慢慢落定,人们只看到残墙上有一摊烂番茄样的模糊血肉,而那一袭黑斗篷已经不见了。
“咦,”小障说,“好久没有看见对面的哥哥了。”
陈川一怔。确实,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对面屋子那个混混青年的动静了。“或许搬家了吧。”电梯门开了,他牵起小障的手,送他去上学。
骑车回来的路上,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很陌生,又很难受。滋滋……身体里的电流缓慢流动,像在耳语着什么。
他猛然捏住刹车,扭过头向远处的一栋高楼望去,然而云烟辽远,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看了很久,最终继续向中餐馆骑去。在他的背后,高楼天台的围栏内侧,弯腰躲着的人目光闪烁如电。
在餐厅里,陈川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他的生意很好,许多食客宁愿排队等候,也要尝尝纯正的东方口味。顾客打开电视,正好是城市新闻,美艳的主持人说道:“……昨天夜里十点左右,有市民拍到了一起匪夷所思的杀人案件——一名醉酒男子在街边行走时,被一个穿黑色斗篷的人活活撞死。据视频描述,斗篷男子从高楼跳下,然后直奔醉酒男子,速度超过了人类的极限,身体携带的动力势能也超过了人类极限,一辆车被他撞翻,继而醉酒男子被撞进一面墙壁里。这起粗暴张狂的谋杀案令警方束手无措,现向市民征集有用信息,举报电话是……”
中国厨师突然从厨房里出来,仰头看着电视。
画面切换成了昨天卡车司机拍下来的视频,虽然模糊,但已经足够了。他看到了那个高速移动中的黑斗篷,他知道只有什么人才会用这么狂暴的方式杀人。
他解下围裙,转身向外走。他走进明亮的阳光里,将餐厅甩在身后。食客们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再也没有回到这家餐厅,这个神秘的中国男人,正像他的突然到来一样突然消失了。
小障正在上课,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传来暖意。他正有些昏昏然,教室门突然被推开,爸爸出现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小障心里一沉。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很多次,当他熟悉了一个地方后,父亲会突然找到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们会抛开一切,搭车、徒步,甚至偷渡,最后到达新的地方。
很多事情陈川都依着他,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满教室同学惊异的目光中,他站起身,过去拉着父亲的手。
“先生您……”老师犹豫地开口。
这对父子没有理他,走过长廊,穿过校园,消失在新泽西街头明亮的午后。
“爸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小障突然抬起头,“我们到底在躲什么?”
李川没有回答,仔细留意着四周的人。
小障继续说:“我们一共待过九个国家,十七座城市,没有在哪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每次刚刚熟悉一个地方,就要离开……”
陈川握着孩子的手紧了一些,“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有人在找我们,势力很大,满世界都有他们的人。哪里都不安全,只能不停地换地方。”
“那一辈子都要这么躲下去吗?”
陈川发现小障的眼睛里已经溢满泪水,阳光被这双眼睛撕扯得碎碎点点。他想撒谎让小障安心,但最终点了点头:“是的,一辈子。”顿了顿,他又说,“放心,很快你就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学校。”
“可是,会有玛丽亚吗?”小障带着哭腔,“我还没有跟她好好道别呢!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陈川猛然站住了,喃喃地说:“再也见不到……是永远见不到的意思吗?”
“永远。”小障点点头。
“永远见不到……就会伤心么?”
“是啊,我也不能再看到她的蓝得像水晶一样的眼睛了……”小障抽抽鼻子,“我还跟她约好了,要一起把她的妈妈叫妈妈的。”
陈川转过身。
他们逆着人群的方向走,仿佛两尾在溪水中溯游而上的鱼,虽然艰难,但每一次摆尾都是在前行。小障突然发现,爸爸握着自己的手,已经不再颤抖。
熟悉的街道逐渐出现。小障看着四周,诧异地说:“爸爸,我们回家了吗?”
“是的。”陈川蹲下来,与小障平视,“我们再也不逃了。谁也不能让我们离开自己的家。如果有人要这么做,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嘟嘟嘟……”房间的可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拉斐正在酒店里,专心处理公司远程发送过来的报表,冷不丁被铃声吓了一跳。他看了一下号码,并非来自酒店客服——他刚刚入住,谁会知道他在这里呢?
他按下接听键,却没有说话。
“博士,您好。”全息屏幕勾勒出一个中国男人的影像,几乎就站在拉斐身前。
拉斐顿时呼吸急促,好容易按捺住,“哦,我的孩子。LW31,我们有接近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九年七个月零十二天。”
拉斐满意地点头,“你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的芯片还在正常工作。我的设计果然足够优秀。怎么,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吗,为你长达十年的不辞而别?”
“不,博士,我是来做一笔交易的。”
拉斐皱起眉头,语气变寒:“你认为你有资格跟我谈交易吗?”
“我知道你在监视我,而且还带来其他的LW型机器人,但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你或许会感兴趣。”
“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产生比把你抓回来好好研究一番更强烈的冲动。”
“名单。”陈川简短地说,“名单在我手上。”
拉斐眼角一跳!以他的身份,自然知道“名单”是什么意思——疆域公司未雨绸缪,很早以前就开始在世界各地安插间谍,从窃取商业情报,到暗杀政府要员,无所不为。这几年疆域公司不断做大,间谍功不可没。早前大批情报外泄,公司派了二级探员去取回间谍资料,但路过新泽西时探员便失去了联系。现在看来,他是栽在LW31手里了。
把LW31抓回来研究固然重要,但如果名单外泄,间谍们势必会遭到清理,疆域公司也会受到各方指责,引来无数官司。这对公司来说,不亚于一场地震。
“你想怎么样?”拉斐按着太阳穴,问。
“我要换取自由。我把名单给你,你放过我。”
“好,你定时间和地点。”
挂了电话,拉斐负手在房间里踱步,落地窗外阴云笼罩,一场大雨又要来临。房间里很阴暗,他却没有开灯。走着走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对一直在角落里站着的人影说:“LW31在外面过了十年,还是这么天真。他会有自由吗?噢,永远不会!LW26,你会替我告诉他这个道理吗?”
“如您所愿。”人影恭敬地说,眼中红光闪过。
夜深,废旧的纽瓦克四号港口笼罩在滂沱夜雨中,海水缓缓起伏,拍打着港岸。几只海鸟躲在游轮的护栏下,浑身湿透,唧唧啾啾,互相磨蹭着取暖。一阵脚步声在无边雨幕里响起,海鸟探出头,看到有人影正在甲板上缓缓走走。
拉斐撑着一把黑伞,环顾四周,哼了一声:“选这么一个鬼地方,自己却迟到。”
“不,”他身后一个被雨水淋透的斗篷里传出声音,“它已经来了。”
顺着斗篷手指的方向,拉斐果然看到一个人藏在靠近主舱的阴影里。那人笔直地站着,浑身漆黑,悄无声息,稍不注意就会隐身在大雨和夜色中。
“既然你早就到了,为什么不出来呢?”拉斐笑道,“难道这些年的躲藏,已经使你失去了礼貌,连自己的创造者都不愿意见了吗,LW31?”
陈川走出来,雨水从头淋到脚,他的表情和雨一样冰冷。“博士。”他说。
“好久不见。”拉斐侧过身,指指身后,“你跟你的兄弟也分别快十年了。”
宽大的斗篷脱落,有着金属躯体的人暴露在夜雨中。它高大匀称,浑身覆满银白色的超合金,双眼在黑暗里闪着红光,如同荒原里饥饿的野兽。
“LW26,”陈川点点头,“我们是最后两个幸存下来的LW型机器人了吧?”
LW26没有回答,静如雕像,外壳上冷光流转。
“是的,你们是公司最尖端的产品,过了十年依然保持着这个称号,而且由于材料所限,一直无法再生产。”拉斐的声音竟有些伤感,“LW型机器人为公司立下了无数功劳,如今仅剩你们了。LW31,跟我回去吧,让我知道这些年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陈川摇摇头,“博士,我有自己的生活。”
拉斐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在大雨中显得诡异而张狂,边笑边说:“你,一个由集成电路和超态合金组成的家伙,居然还奢谈‘生活’?我知道你有了人格,所以才没有立刻抓你,这段时间都在暗中观察——但你终究不是人!”
陈川在雨中沉默着,仿真头发软软地耷拉下来,良久,说:“我把名单给你,你给我自由。”
“名单我会拿走,你的自由,我也会拿走。”
话音刚落,LW26突然像暴起的狮子一样向陈川扑来,它速度太快,以至于一路上雨滴被撞得粉碎,漫天雨幕出现了一条短暂的通道。
“轰——”巨大的撞击声远远传开,躲雨的海鸟被惊得纷纷飞起,扑腾着翅膀消失在雨夜深处。雨依旧哗啦啦下着,在甲板上密集地击打,像千万只鼓同时被敲响。
拉斐满意地看着陈川在十几米开外爬起来,而LW26依然站立,犹如利剑劈开夜色。“你看,这十年来,你的机体损耗十分严重,而LW26一直在最合适的环境中受到精心保养。你没有获胜的机会。”
陈川站起来,摇晃了一下才稳住。好像体内断了某些线路,嗞嗞声不断响起,他迈了迈步子,发现走路都有点失控。LW26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他,防住了他所有的退路。他还是摇头,说:“就算你抓到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名单藏在哪里。如果我不能及时回去,它们就会自动流传到网上,公司最大的秘密将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拉斐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我带来了别的礼物,或许会让你改变这个主意。”
几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上甲板,小障被牢牢押着,走到拉斐身前。陈川冰山一样的脸上终于变色,猛扑过去,但LW26闻声而动,闪电般拦在中间。
哗啦!闪电惊现,刺目的白光中,两个身影交错而过。
这一次,LW26后退好几步才停下,而陈川的左手少了半截,断肢处火花闪耀。
“爸爸!”小障失声叫道。
拉斐冷笑:“爸爸?你真正的爸爸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他是机器人,生产出来就是为了杀戮!他是杀死你全家的凶手!”
小障脸色惨白,看看拉斐,又看向陈川。雨水顺着断肢渗进陈川的身体,许多电路失效,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还有,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叫小障吗?”拉斐慢条斯理地说,“障,在汉语里是障碍的意思。他有了人格,在抚养你,但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是杀手机器人。只有杀了你,他才能重回自我。你是他的心障。有很多个晚上,他站在你床头,就是想要下手完成未竟的任务。你每个晚上都会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害怕吗,小男孩?”
“还有那个叫凯瑟琳的单亲母亲。”拉斐饶有兴趣地看着雨水在陈川脸上流淌,笑着说,“她居然让你有了爱情的冲动。要知道,当初我设计你的时候,就是为了绝对的冷酷,有效的杀戮,任何一点情感都会妨碍这一点。可是我看到你为了博得她的好感,被那个混蛋打了都不还手——这种博取同情的招数,连很多人类都做不到。当然了,也太窝囊了一点,我的作品绝对不能受到这种侮辱,所以我让LW26为你报了仇。在我说这番话的同时,我相信凯瑟琳正收到有关你所有信息的邮件。她知道你的一切。”
他每说一句,陈川就会颤抖一下,好几次想辩解,但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像透明的蛇一样游走。
拉斐扔开雨伞,对着暴雨中的陈川喊道:“现在,你最在意的两个人,都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想要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它由谎言构成,要破碎也轻而易举。你还在坚持什么,跟我走吧,在你彻底损坏之前。”
“跟你走了,你会放过他们吗?”
拉斐定定地看着陈川,好半天,嘴角扬起嘲弄的弧度:“你了解公司的制度,他们知道了那么多隐秘,我要是说会放过他们,你信吗?”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整个世界都震了一震。在一瞬间,陈川突然奔跑起来,巨大的爆发力让钢制甲板都出现了一个脚印。他冲向拉斐,眼中杀意弥漫,但在拉斐看来只是困兽犹斗。他叹了口气,对LW26说:“如果不能生擒,就毁了它的机身,但要留下芯片。虽然它还有其他存储单元,可以支撑机身的短期活动,但过去十年来的所有记忆和感情,都刻在主芯片里。只要有了芯片,我就能复制一个同样的它,再慢慢研究。”
LW26点点头,挡在拉斐身前,手臂抬起,指尖冷光森然。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川在途中硬生生转向,冲到了那几个男人面前。几声惨叫几乎同时发出,他们倒在地上,生息全无。
陈川抱住小障,抓住他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身子一晃,将小障远远地丢了出去。LW26反应过来,猛扑而至,但陈川同时跃起,两人在空中相撞,各自跌落。
被这一阻,小障已经越过游轮的上空,落到海里。扑通的水声混在暴雨里,微弱得像凋零的花。
“你这是……”拉斐突然闻到了空气中有不安的味道,扭了扭脖子。
陈川趴在地上,想要爬起,但多处线路受损,已经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知道……知道……”他艰难地抬起头,破损的五官居然组成了笑容,“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个鬼地方吗?”
拉斐正在疑惑,身边的LW26蓦然一震,转身将他拦腰抱起,飞快地向游轮外侧跑去。在被抱住的一瞬间,拉斐听到了大雨中的“嘟嘟”声从四周响起,由弱变强——
嘟嘟,嘟嘟,嘟嘟……
陈川依旧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微微的伤感。这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情绪。他有些诧异,又有些疲倦,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嘟嘟,嘟嘟,嘟嘟……
大雨倾盆,纽瓦克港都快被淹没了。雨水争前恐后地涌进陈川的身体里,流过复杂的线管,浸没精密的电路,最后汇聚到他的胸膛。雨滴们惊讶地发现,本该放置着集成芯片的主板插槽里,此刻空无一物。
嘟嘟,嘟嘟——轰!
小障还在海水里挣扎时,就听到了猛烈的爆炸声。火焰在水面席卷蔓延,整个海面都被照亮,那些陆离的光,和着冰冷的海水,在小障脸上晃动。
他握紧手中的东西,尽力保持平衡,等水面上火光消隐,气也快憋不住时才浮出海面。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转头回望,游轮正在雨中熊熊燃烧着,一切都湮没在烈焰中。
小障眼中映着两团火焰,但他看着看着,从火焰中流出了泪水。
“陈小障,”迈克尔先生一边念着这个奇怪的中国名字,一边在人堆里搜寻,“有人领养。”
孩子们对视着,窃窃私语。在一片嘈杂中,一个瘦小的黄皮肤男孩站起来,走到迈克尔先生身边。迈克尔先生有些愕然——男孩脸上没有告别孤儿院的忧伤,更没有被领养的喜悦,他像是没有表情,又像有一切表情。
这样老成的孩子其实是最难被领走的,但对方指名要带走他,迈克尔先生也不好说什么。
男孩跟着迈克尔先生走出教室,走过布满阳光的长廊,走过花开繁盛的后院,来到了院长办公室。他一直低着头,阳光和花香被分开两旁,稀释不了他的忧伤。
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看到男孩后,蹲下来抚摸他的头。柔软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些灼热感。“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吧,”她轻声说,“还有玛丽亚。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过去了。”
男孩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明晃晃的阳光在上面游动,眼睛泛红,但他抓住脖子上的吊坠,忍了很久,终于没有让泪水落下。他被女人牵着,走出孤儿院,一路上阳光被踩在脚底下,吱吱喳喳地响。
没有人看到,男孩的吊坠夹层里,正躺着一颗透明芯片。它随着男孩的步伐一跳一跳,发出轻响,像随时会苏醒的心脏。